夏天到了,整個城市陷入悶熱之中,屋子裏也像是蒸籠,人即使一動不動也會像饅頭一樣蒸出熱乎乎的水汽來。

羊子像死了一樣趴在**,讓身體能全麵地和席子接觸,等身體下的席子漚濕了再換個地方趴,然後麵無表情地看著那印子漸漸幹掉。

收音機裏永遠都是那麽熱鬧,不斷有人說話,不斷有歌聲飄揚。天天跑廣告見了太多的人,下了班便不想再和人打交道,所以她連電視都不想看,那裏麵人影攢動,看多了會讓她心更煩。

撥著電台無意間聽到一個陌生的欄目——一個男人正用他冷靜的嗓子說著:“讓我們清涼一下,來到薄荷七喜裏與夏天隔絕吧。”然後放了很多果然很清涼的歌,幽幽淡淡像小時候媽媽做的蛋花湯,他恰到好處的主持就像湯上飄著的番茄,極有食欲地吸引著人再多喝一口。羊子記住了這個怪怪的節目名字,也記住了他的名字——樂行。

羊子學的是中文,普通話說得比家鄉話還地道,所以她極挑剔那些電台主持人的發音,當聽到樂行一再將“任(音同”人“)賢齊”念成了“任(音同”妊“)賢齊”時,終於忍不住按照他在節目中說的那個電子郵箱地址給他發去了一封短短的卻語言犀利的電子郵件。

“作為一個電台主持人你怎麽能總犯這樣常識性的錯誤?你去查一下字典,任這個字做姓時是怎樣發音。不要給聽你節目的人誤導,這是你的責任。”

落款時她想了想,署上了“大師”兩字。

第二天她還是在老時間聽“薄荷七喜”,樂行用他那番茄一樣的聲音很認真地謝了叫“大師”的朋友,並在節目中說:“大師,你現在在聽嗎?如果你在聽希望你節目之後能給我打個電話,非常感謝你的教誨!”

羊子不露痕跡地笑了笑,他說“教誨”,他將她當成了幾十歲的老頭兒。

這件事就像夏天裏的一場雨,下過之後很快就沒有了痕跡,她天天忙著跑廣告,下了班就這麽趴著,有時會忘了開收音機,但是每一次開收音機都一定是定在“薄荷七喜”那個頻率,不過可能是時間不對,很少能聽到那番茄一樣開胃的聲音。

“羊子,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吧。”同事司恒說。

她歪著臉笑,心裏卻酸了起來。什麽時候身邊圍著的男孩子都成了別人的老公別人的爸爸了?什麽時候自己到了連別人都看不過去,感覺不給她介紹一個男朋友就對不起天地良心的老姑娘了?二十歲的生日好像還在昨天,可是掰著手指算算都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六年,一眨眼而已啊,可是身邊的同事卻換了一茬年輕得不用施脂粉的小姑娘,個個活力逼人、業績驚人。

“怎麽?看不下去了?”她這麽說,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那可不,我下半年也要結婚了,公司元老級的隻有你一個人獨身了,不將你推進婚姻,和你一起工作連老婆都會不放心啊!”司恒開著玩笑,自己將自己逗得哈哈大笑,羊子白了他一眼,她不覺得有什麽好笑。但等她聽到他說起那個男人叫樂行,在電台工作時,她忽然想起了那個極開胃的聲音,馬上來了興趣,答應和他見上一麵。

天還是熱,她沒有像平時一回家就脫衣服將自己貼在席子上。打開了收音機,正好聽見樂行對聽眾說再見。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冷靜清涼。一會兒他們就要見麵了。地點是他選的,一家西餐廳,叫“銀首閣”。

她化妝沒有她工作那麽高效率,而且夏天的妝是那麽難上,上重了怕一流汗就成了一堵年老失修的石灰牆,溝溝壑壑、斑斑點點;上輕了又不自信,畢竟沒有幾年前那樣有青春做本錢。

終於穿了件綠茶色無袖裙,打扮得精致漂亮地出了門。坐在計程車上還不自信地看著反光鏡裏的自己,綠色是那麽難穿出品位的啊,要不就是清清爽爽的美,要不就是氣勢敗壞的黴,自己會是哪一種呢?

樂行已經坐著等她了。羊子開始並沒有認出他來,她心目中的他應該是瘦瘦的表情堅毅有品位的男人,身上還應該有著淡淡的清清涼涼的古龍水的味道。可是,在他們約好的位置上見麵時她失望了,樂行微胖,而且慈眉善目——一個老人這樣子一定很招人喜歡,但是他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男人啊!味道倒是有,但是不是古龍水而是香皂味。

他微笑,開口說:“你好,我是樂行。”還是那個聲音,但是這會兒羊子情緒壞到了極點,怎麽就覺得它不像平時那麽清涼開胃,好像隔夜的湯,飄著淡淡的餿味兒。

“喝點什麽?”他問。

她不看他,說:“薄荷七喜!”

他笑了起來:“你聽過我的節目?”

“不常聽!”

晚餐落寞地進行著,他努力地想讓氣氛好一點,可是無論他怎麽努力,她隻是低頭啜著那漸層的綠色的**,好像在全神體會那涼涼的酒落喉時的快意。

第二天上班時見到司恒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司恒嚇得收回了滿臉的笑容一天沒敢找她說話。

家裏熱得是不能呆了,她發現一個好去處——“涼快網吧”。有空調,有涼茶,但因為現在網吧業競爭得太厲害,價位倒是不高,而且即使這樣,裏麵也空空落落沒幾個人。

她給自己取名叫“薄荷”,然後在聊天室裏橫衝直撞,衝著她名字和女性身份開始還有人找她,但她說話太咄咄逼人了,像剛嚼過大蒜的嘴巴,再性感迷人也讓人敬而遠之。

有一個叫“大師”的引起她的興趣,這個名字她也用過啊。她衝他發話:“憑什麽叫大師?”

大師顯然愣了一會兒,慢悠悠地回答:“喜歡!”

“這是我的名字,你不可以用!”羊子的不講理在這個聊天室是出了名的。

“你不是叫薄荷嗎?”

“我以前叫過大師。”為了證明她話的可信度,她講了給“薄荷七喜”主持人提意見這件事。最後不忘強調:“所以你不能用,除非你有什麽讓我感覺自己很無知的事!”

可是大師真的很有一套,天文地理音樂體育,好像沒有什麽是他不知道的,開始她還不服氣地和他鬥來鬥去,漸漸的她說得最多的便成了“是嗎?”“為什麽?”“最後呢?”再後來她什麽話都願意和大師講,生活工作能有這麽一個睿智的人拿主意真的是件很幸福的事啊。

大師一定四五十歲了,她對著每一個路上遇見的中年人看上老半天,揣摩著對方會不會是大師,大師會不會是他們這個樣子。如果,如果自己將來的老公能是這麽一個有主意有見識的男人那該多麽好啊,不知怎麽的,她心裏居然會對能做大師妻子的那個女人有一點點的酸意。

夏天過得好快,一天深夜從網吧出來竟覺得有了點涼意,像猛咽了一口薄荷七喜的那種感覺——薄荷七喜,好久沒聽過那個欄目了。她想起和樂行見麵的那天,自己是不是有點太失禮了?

一陣風吹過,她打了個顫,自己這是怎麽了?咄咄逼人的性格怎麽像夏天一樣說過去就過去了,換成了溫和的秋?

第二天中午她靜靜地聽“薄荷七喜”,夏天到了尾聲,他的聲音也顯得更清淡了。結尾時他又放了任賢齊的歌,並說:“我還記得初夏時有一位叫大師的朋友給我過很好的意見,可是從那之後大師就沒了消息,如果你在聽,希望你能和我聯係,我很想見你一麵……”

她啞然失笑,要是樂行知道那個大師就是那麽不給他麵子的她,他還會在節目中苦苦等待嗎?

晚上上網時她給大師發了一條信息:大師,薄荷七喜的季節快過完了,很想見見你,謝謝你給了我一季清涼!

這次她沒那麽精心打扮自己,她怕越是自己打扮得出眾,越是會讓大師覺得兩個人的距離,他畢竟是個中年人啊,而她和他比起來還是有著一大把的青春的。

又是銀首閣西餐廳。是她選的。樂行和她來過這裏之後她就喜歡上了這兒的氣氛,喜歡淺啜著薄荷七喜聽聽音樂放鬆自己。

堵車,她又來晚了點。

訂好的座位上有人,那人緩緩地扭過頭來,她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居然是樂行!

…………

可以停下鍵盤上飛動的手指將這個故事告終了,可是總有人還好奇地問“後來呢?”

嗬嗬,當公主發現了青蛙是王子,你說結尾會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