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始一臉真誠地說:“答應我,你要好好愛護你自己。”
我的心像一隻曾經被愛情充得滿滿、現在忽然跑了氣兒的氣球,幹幹癟癟皺皺巴巴地縮成一團,連聲音也沒有了底氣:“你還在乎我?”
他說:“永遠在乎!”
“那何必又要分手?”我冷笑。
於始在我的目光裏垂下頭去,無力地說:“北北,你聽我說!”
我笑著扭過頭,迎著慘白無熱度的殘陽沿著馬路走,將他和他的話丟在腦後。幾個月前說愛的人是他,現在說不愛了的人還是他,既然他的愛情都這麽不可信,聽他在分手時說什麽對我又有什麽意義。
揮手叫來一輛計程車,坐在司機旁邊,我說:“請你快點開,我想馬上離開這兒。”
車果然很快地發動,我對著反光鏡悄悄抹去眼淚。反光鏡裏的那個女人表情木訥,像失去水分的水果,落敗與失色怎麽也掩飾不了。回過頭時,我發現司機在看我,他的目光和我碰上,他衝我咧嘴笑了笑。
平靜下來時,我才發現車裏正在響著怪怪的音樂,強勁的節奏,一個女孩和著音樂聲在喊:“我愛你,你愛他;你不愛我我自殺,我自殺,你淚窪窪;去你媽!”
最後那一句粗口聽起來極是過癮,仿佛滿肚子的怨氣,都能隨著一句粗口煙消雲散。我忽然極想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大吼亂罵一通,也許這樣能讓肺換換氣,讓心不那麽委屈地蜷成一團。
“去哪兒?”司機問。
我說:“橘子洲。”
“橘子洲公園應該關門了,而且洲上很難叫到計程車。”司機看看儀表盤上的時間,漫不經心地說。
“你隻管開車就是,怎麽回來是我自己的事情。”說話時,我瞟了他一眼,他長得不帥,但是整個人看上去特別幹淨,仿佛剛剛從浴室裏出來,身上還帶著淡淡香皂味兒。
橘子洲上果然已沒有什麽人,長長的沙灘上除了月光下波光粼粼不停湧動的水,沒有別的生氣。我像音樂裏那個女孩子一樣放聲大罵,我告訴江水,我恨於始,讓那段見鬼的愛情去他媽的。這些聲音像貝殼入大海,被江水的濤聲稀釋,留下不甘心的餘音在空中纏繞。
喊到嗓子啞,心裏仿佛輕鬆了一些。我剛準備轉身,忽然聽到身後有男人慢悠悠地說話:“要不要喝點水繼續罵?”
聲音嚇了我一跳,我猛地回過頭,看著在我背後滿臉怪笑的男人,一時間失去了語言。
“怕你自殺,又擔心你回去時找不到車,現在晚上治安不好,而且洲上人又少,我可不想讓我客人第二天成無頭女鬼。”他聳肩,月光籠在他的身上,仿佛有一層氤氤的霧氣。
他笑的時候嘴角向一邊微微牽引,讓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不懷好意,但是他有著一雙非常善良的眼睛。恍惚中,我又看見於始,他衝我露出壞壞的笑容:“小北,我愛上你了。”我的眼睛又濕了起來,我小聲說:“Shit!”
他把玩著手裏的打火機,不停地將火機點燃又熄滅,說:“傷了的心不過是件穿皺了的衣服,將它放在衣櫥裏靜靜地掛上幾天,那些褶皺便會消失,恢複成平整的樣子。”他說話的語氣像他手中隨意明滅的火苗一樣輕佻,但是聽起來卻很有道理。
我走向他,我說:“我叫陸小北!”
他向我伸出手:“許漠!”
我的手放進了他的手掌,在他的目光裏,我的眼睛慢慢變成了月牙兒。
“為什麽這麽關心一個陌生女人?”
“沒有一見鍾情的浪漫。”他壞笑,“因為你剛剛被男人傷了心,而我也曾讓一些女人傷過心。”
我搖頭,不明白這之間有什麽聯係。
他點了根煙,煙霧模糊了月色,更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聲音從煙霧後麵透過,遙遠得像是從江的另一端飄來。他說:“我希望她們在傷心的時候能有人像我關心你這樣,去開導她們。”
煙霧的背後,仿佛是於始的臉,我又冷笑,剛剛平靜的心又抽搐起來:“既然關心,又何必要分手。”
許漠唱:“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濾走細沙後殘留下的粗礪砂石,一不留神,便會被它們將心硌痛:“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在那一刻所說的所有的情話都是由衷的,但是當手從頭發中抽出,柔情也忽然消失了,那一刻的後悔與想抽身離去,一樣是真實的。”
我搖頭,我不無恐懼地發現:在世間生長了二十餘年,也有過幾次長長短短的愛情,可是,我居然搞不懂男人的思維。
“幾年前,我在一家公司做外貿,那個時候常常開車到廣州去。國道上有一家我常去的餐館,裏麵有一個很惹人注目的女孩。她常常坐在藤椅上看著馬路上的車,她的表情安靜而且可愛。有一天,我告訴她,我會帶她走,我要娶她。她手裏正端著她的藤椅,聽到我的話之後藤椅掉在了地上,她扭頭便走,走了幾步卻忽然回過頭,她向我露出微笑,她說好,我跟你走。”許漠靠在出租車的另一邊,背對著我慢悠悠地講話,而我,居然能從他的聲音裏看到那個坐在路邊的女孩子,看到她衝許漠笑,說她願意跟他走。
“後來呢?”
“她真的上了我的車,一路上我們都很開心,但是快到長沙時,我的心慢慢靜了下來。她隻是一個普通的鄉下女孩,沒有正式工作,甚至不能說普通話,我的家人不會接受她。而她也隻是屬於路上一個寂寞的旅人,不屬於一個安定閑適的男人。”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忽然笑了起來,“後麵的就不用講了,穿過她的黑發的我的手,說愛她絕對是真心的,不愛了也絕對是由衷。”
我又在他的聲音裏看到了他的女孩,落寞地從車裏下來,向回家的方向踟躕前行,黑發如織,她在自己飄舞的長發中慢慢扭轉頭,那張有著滿眼無奈的臉居然是我的。
“你不覺得這樣的愛情是不負責任嗎?”我咄咄逼人,像質問於始。
許漠好像聽到了什麽好聽的笑話,居然朗聲大笑:“愛情來的時候不要去躲避,愛情走的時候不要去僵持,這就是盡責。對自己的心負責才能對別人負責。”
我搖頭,他的話我不太懂。
“陸小北,聽你在江邊罵了很久,於始就是讓你傷心的男人吧。嗬嗬,其實,你心裏耿耿於懷的不是於始離開了你,而是你不能接受他說過愛你之後又說不愛。其實,你不應該憤怒,也不應該有受騙的感覺,愛與不愛不是恒定的,一切都會變。如果你們之間失去了愛情,他還為了責任而委曲地和你在一起,你們一樣不會快樂。所有人的愛情,都不過是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要相信它的真誠,但不要苛求它的從一而終。”
我向他走去,站在他麵前,踮起腳在他的額頭上放下一個吻。
他略有些驚異地摸著額上被我吻過的那一塊,然後釋然地笑,他說:“你不會這麽快就明白了吧?”
我說:“謝謝你。”
他聳肩,細長的眼睛成了一條線,他說:“沒有什麽,大家互相利用而已,這些話,我沒有來得及告訴那些因為我而傷心的女孩,現在對你說,就像是開導了她們。”
坐在車裏,一路無話。
人在安靜的時候,思路特別清晰,很多事情的脈絡都一清兩楚。雖然我依然不能將頭甩甩說“這一切都沒什麽”,但是我也不再像幾個小時前那樣憤懣。於始不再愛我,而我還愛著他,這就是我痛苦的源頭,但是我沒有理由去咒罵任何人。
到了我家樓下,我邀請許漠到我家去喝杯茶,他陪我聊了那麽久,應該已經口渴了。許漠又是一臉怪笑:“我還要賺錢娶老婆呢,而且你又不可能嫁給我,哪能在你身上花費這麽多時間。”
我看著他,他並不英俊的臉看上去卻是那麽舒服,我說:“你是個好男人,如果你在我身上多用一些時間,說不定我真會愛上你。”
許漠仰臉哈哈大笑,伸手打開他的CD,那個狂叫的女孩又在音樂聲中亂吼:“我愛你,你愛她……”
紅色的出租車又發動起來,他從車窗裏伸出頭來衝我笑。他的聲音被音樂聲淹沒,看他的口型,我知道他說的是:“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