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4月3日,《新人》月刊創刊號上登出署名寒冰的《這是劉半農的錯》一文,態度鮮明、指名道姓地追討“她”字的“始作俑者”,毫不含糊地反對使用該字,主張立刻加以廢棄,引起了較大的反響。

寒冰此文發表後半個月,孫祖基隨即在《時事新報》副刊《學燈》上登出《“她”字的研究——劉半農果真是錯麽?》,予以反駁。幾天後,寒冰再發《駁“她”字的研究——劉半農不錯是誰錯?》一文,孫祖基也作《非“駁‘她’字的研究”》一文應戰,於是兩人一來一往,在《學燈》上打起了擂台。同時,鄒政堅、夢沈等人也在《學燈》先後撰文,與寒冰辯論。而寒冰則越戰越勇,複作《關於“她”字問題的申論》和《再駁“她”字的研究》兩文,繼續與之周旋[1]。這樣,1920年4月,關於“她”字問題的爭論就進入到一個**。其中的主要文章,不久還被《新人》雜誌的主編王無為匯集在一起,供人討論,其勢頭一直延續到是年夏秋。

圖16 《新人》1920年第2號對此前有關“她”字討論文章的匯集

1920年6月之後,遠在歐洲留學的劉半農也加入到論爭中來。他寫成著名的《“她”字問題》一文,寄回國發表在是年8月9日的《學燈》雜誌上,首次正式而全麵地申述了自己主張“她”字的理由。寒冰則仍不屈不撓,再作《續論“她字問題”》載於3天後的《學燈》上,給予激烈的回應,大有真理在手,決不服輸之慨。

除《新人》和《學燈》外,當時卷入這場討論的,還有《民國日報》及其副刊《覺悟》等其他報刊。直接或間接參加論爭者,除了前文已經提到的人之外,還有邵力子、陳望道、蔡元培、大同、壯甫等人。1920年年底到1922年關於“‘他’字分化”的討論,其中也涉及不少“她”字問題,可以說是這場爭論的餘脈。

作為這次“她”字論爭**中反對“她”字的主帥寒冰,在與劉半農直接交鋒之前,他主張廢棄“她”字的理由,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幾點:一是認為“文字的最高目的,隻在適應人的需要”,而文字是否適應人的需要,“就以能夠得到大眾的公認為前提”。“現在大眾已經公認從前的他字已經達到適應需要的目的,(故)沒有更改的必要”。二是從時間上考慮,文字使用對大眾是越方便越省事越好,現在大眾見了“他”字,一見便曉,不費思考的時間,而見到這樣用法的“她”字,字典裏也“無證”、“無據”,反而費思考的時間,“這真是庸人自擾”。三是認為,既然女性第三人稱代名詞要改為“她”,那麽女子自稱的“我”、“吾”、“餘”和別人稱女子的“你”、“伊”[2]、“汝”等,也應該一律照改,以示區別,這豈不是太麻煩。四是中國古文中本有“她”字,所謂“她字《玉篇》古姐字,《說文》:蜀謂母曰姐,《淮南》謂之社,亦作她,或作媎……《六書故》:姐,古文,或從也聲,作她。或從者聲,作媎”。寒冰還提到該字的另外兩種古代讀音,即一為“子我切”,音“左”;二為“陳知切”,音“馳”。在隨後的辯論中,他明確表示,其之所以要指出“她”字的這一來曆,不是籠統反對“古字今用”,而是意在證明:“‘她’字不是劉半農自己造的,是從千年古墓裏頭掘出來的”。同時,“她”字在古文裏既已有固定的意義,就不便用作新的意思[3]。五是強調“她”與“他”同音,故“‘她’字的改革,隻能在字麵上顯現差別,口頭上絕對分不出陰陽性,看得見,聽不出”,沒有什麽價值可言(這一點實際上還是重複前麵提到的周作人的觀點)。不僅如此,寒冰還進一步指出,即便是從字麵上看,“她”字的分別意義也不大。因為反正讀者無論如何得看上下文。而一旦看上下文,那麽不加區別的“他”字,也能判別出其在文中的具體所指來,何必多此一舉非要一個“她”字不可呢[4]?而如果不看上下文,不僅區分了性別的“他”或“她”字的具體所指仍然不明,甚至“我”和“你”等第一、二人稱代詞的所指,也未必就能夠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清楚[5]。

在不斷的爭論中,寒冰逐漸發現,他所主張廢棄“她”字的核心理由其實隻在於以下兩點之上,即“‘她’字沒有(區別於‘他’字的)聲音,是一個缺點;‘她’字在字典《說文》裏有固定的意義,容易引人誤會,是兩個缺點。有這兩個缺點,自然要趕快將他拋棄,重新審定一個辦法,來解決文字上頭的困難問題。這也是我們應該做的事,又何必苦苦的生吞活剝,將這‘她’字勉強消化進去呢?”[6]

針對寒冰所提出的廢棄“她”字的上述理由,孫祖基、鄒政堅、夢沈、大同、劉半農等人分別從各自的角度,或提出了疑義,或給予了不同程度的反駁[7]。他們指出,正因為要適應人的需要,才須造出一個代表女性的“她”字或其他合適的字來。在有些場合,如果沒有第三人稱代名詞的男女區分,無論你怎麽讀上下文,也搞不清文中“他”字的確指[8]。固然,不加性別區分的“他”字也曾經適應了人們的需要,得到過人們的公認,但“她”字這類改革更符合今人和未來的需要,不久也當會得到公認,成為字典中的“證據”,恰如從前的“他”字也曾經有過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一樣;同時,“她”字的采用本是為了清晰分辨、節約時間起見,但剛開始時自然仍難免陌生,逐漸習慣後就能達到預期的效果;女性第三人稱與第一、二人稱是有區別的,不能在一概混淆的基礎上否認“她”字區分性別的必要,因為“第一二位的代詞,是代表語者與對語者,其距離一定十分逼近;第三位代表被語者,卻可離得很遠。還有一層,說者與對語者,是變動的,不加多的;被語者卻可從此人易為彼人,從一人增至二人以上”[9]。另外,他們還指出,古代雖有過“她”字,但現在幾乎被人遺忘,這並不意味著今人不可以在新的意義上使用它。口頭上“她”雖無法與“他”字相區別,但它首先在字麵上凸顯出性別差異,“使無含混的弊”[10],這也是有意義的,等等。

在維護“她”字方麵,劉半農稍晚發表的《“她”字問題》[11]一文中的看法,總的說來要更顯成熟。他強調說,中國文字中應該有一個“第三位陰性代詞”是現今才有的新需要。中國古人沒有這個代詞,但卻“都在前後文用關照的功夫,使他的意思不至於誤會”。現在我們與世界各國語言發生接觸,且不說它在本國文字中將來是否有大用,“至少至少,他(它)總能在翻譯的文字中,占到一個地位”。為此,他還舉出翻譯上的例子,來給予具體的說明。

對於寒冰以第一、二人稱即“我”與“你”等“為什麽不分出陰陽來”為辭,反對第三人稱性別區分必要性的意見,劉半農的反駁也顯出了更高的水準。他除了綜合前人的看法,以“距離遠近”和“是否加多”兩方麵的特點對之加以區別解釋外,還認為寒冰的這一反詰“很好”,提出了有價值的問題,沒有“把他誤會作‘取笑’”,而是予以了精心的辨析。在劉半農之前,和寒冰激烈對壘的孫祖基,曾以英文中第一、二人稱不能像第三人稱一樣區別男女性別為例,來嘲笑寒冰“異想天開”、“不讀書”,甚至盲目地認定“無論哪一個國,都是這樣的用法。”[12]這曾激起寒冰的反感,聲言此乃僅“拿英語做標準”[13]。不過限於見識,不服氣的寒冰當時卻未能舉出反證來。劉半農則不同,他畢竟留學法國、見多識廣,了解世界各國語言的複雜性,故他一麵策略性地承認“法德文中,把無生物都分了陰陽,英文中把國名、船名和多數的抽象名,都當作陰性,阿拉伯文中,把第二位代名詞,也分作陰陽兩性”[14](這些知識若要被寒冰得知,還不早成其反對“她”字的理由);一麵又機智地提出“需要”與“盲從”的界限,強調“這些現象,都是語言史上遺傳下來的,我們若是‘盲從’,為什麽不主張采用呢?”。言下之意,采用“她”字並非盲從於英、法、德乃至其他任何語言現象,而是根據自身新的需要作出的理智選擇。

接著,劉半農又以“無論哪一國的字書,都是隨著年代增加分量,並不是永遠不動”;“我們做的文章裏,凡是虛字(連代詞也可並在內),幾乎十個裏有九個不是古義”;漢語古文裏好些字的古音早已改變等三個方麵的史實,駁斥了所謂不能重新造新字、不能改動字的古義和古音的說法,進而明確指出:“綜合這三層,我們可以說,我們因為事實上的需要,又因為這個符號,形式和‘他’字極像,容易辨認,而又有顯然的分別,不至於誤認,所以要用他。要是這個符號是從前沒有的,就算我們造的;若是從前有的,現在卻不甚習用,變作廢字了,就算我們借的。”

可能是因為造“她”字之初,劉半農尚完全不知古文中早已有個“她”字字形符號的緣故,所以他此時似乎還不太願直接正視這一事實。在他看來,即便曆史上有過此字,也不過是一個不甚習用、早被人遺忘了的“廢字”而已。故他自己在文中仍稱“她”字為“新製”。

對劉半農來說,“她”字唯一的遺憾就在發音上與“他”字仍無法區別開來。同“伊”字相比,這難免顯出不足。但是同時,“她”字也有勝過“伊”字的地方。用劉半農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伊’與‘他’,聲音是分別得清楚了,卻還有幾處不如‘她’:一、口語中用‘伊’字當第三位代詞的,地方很小,難求普通;二、‘伊’字的形式表顯女性沒有‘她’字明白;三、‘伊’字偏近文言,用於白話,不甚調勻”。因此最後,劉半農認定:“最好是就用‘她’字,卻在聲音上略略改變一點。”

圖17 寒冰反對“她”字的《續論“她字問題”》一文片段

然而,劉半農的意見卻並沒有使寒冰折服,反而引起後者更激烈地反彈。在《續論“她字問題”》[16]中,寒冰從幾個方麵進行了針鋒相對的駁辯。他首先批評劉半農絕口不提“她”字早已存在的事實,以及 “‘她’字有與‘媎’、‘姐’相混的弊病”。認為專門造成一個與其他字容易相混的字,在使用時還得要“留心”去辨,還不能“絕對”分明,這個字也就“實在看不出什麽可貴的地方”;其次,他也不認同采用英語中“強式”或“弱式”的發音法區別兩個字讀音的可行性。認定,平時一般人說話本來就“輕重沒有標準”,在實際發音上,恐仍難將兩者區分開來。同時,寒冰還強調,“造字借字,必須三要素:第一音符,第二便利,第三不勉強”,若按劉半農造字改音的辦法,“她字音不能表字,音符的作用失了;用口讀不得,不便利了;隻就譯文的便利,及分為‘強式’、‘弱式’兩方麵著想,太勉強了”,因此寒冰認為,“她”字無論如何都是要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