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蠣將江源送回了客棧,自己找了個無人的地方,對著洛水練習了一陣吐納,將胸中的真氣凝結在一起,形成一個紅色的光團,在口中吞吐著。
即使不思進取至此,公蠣也隱隱發覺了身體的變化。聽聲辨物,精力無限,內丹初成,以及依稀可以控製的巨大力量,讓公蠣既有幾分驚喜,又有幾分沮喪。
公蠣看著自己的手。手背之上,青灰色的鱗甲漸漸顯露,泛出幽幽的光澤。但一聽到遠處漁人的號子聲,鱗甲瞬間隱去。
除此之外,還有不用轉頭便可看到背後情景的本領。
公蠣有些惶惑。盡管他十分期待自己能出人頭地,名利雙收,但這些本領即使能夠達到“一舉成名”的目的,卻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隻是擁有一副俊美的外表,有花不完的銀兩,有一堆對自己傾慕不已的美人兒,以及……以及對他情有獨鍾的阿意,在洛陽城中,花間流連,戲蝶飲酒。
公蠣所有的夢想,都是作為一個普通凡人的夢想。這一點,已經死去的巫琇明白,胖頭無所謂明白但無條件支持他;可惜的是,這兩個人,都已經不在。
公蠣沒回忘塵閣,又急匆匆來到孟河苗圃。
苗圃的丁香花依舊開得花團錦簇,孟河赤膊,正在提水澆花,卻不見阿瑤的身影。
為了方便打探,公蠣找到一個角落,變化成隆公犁,一身家丁打扮,上前趾高氣揚地指使道:“喂,給我來一盆上等紫羅丁香。”
孟河放下手中的活計,站起來應道:“對不住了,紫羅丁香昨日已經被人預定了。要不再挑些其他的?”他的手臂上有些輕微的擦傷,塗著黑紫色的草藥汁子,但看起來並未嚴重到需要送醫館醫治的樣子。
公蠣裝模作樣地看了幾眼,道:“這些品相不好。昨日我來同一個小姑娘說好的,今日來買那盆紫羅丁香。你叫小姑娘出來。”
孟河賠笑道:“公子您同我說便好。”
公蠣把眼一瞪:“你打量爺付不起錢嗎?去去去,叫她過來,她昨日答應我的。”
昨天如此的艱險之下,公蠣的荷包仍保護得好好的,未曾弄丟。
孟河解釋道:“客官您小聲些。我妹妹不舒服,在屋裏休息呢。昨天您看中的紫羅丁香,今兒一大早我已經送出去了,確實沒有。要不您半個月後再來?”他時不時往後麵房間的方向瞟一眼,唯恐公蠣吵醒了妹妹。
這麽說,阿瑤並未被人擄走。那昨日詭異的馬車又是怎麽回事?
公蠣心中疑惑,故意怒道:“分明是你們言而無信!那個小姑娘,滿嘴謊言!”一腳將腳邊一個空花盆踹得稀爛,希望阿瑤聽到動靜能夠出來。
誰知孟河是個二愣子,且身材健碩高大,最是吃軟不吃硬,頓時收了笑容,直起了腰,指著公蠣的鼻子喝道:“你就是來找事的是吧?再說一句我妹試試看?”拎起一把花鋤走到公蠣麵前,拳頭一握,骨頭哢哢直響,上臂腱子肉繃起,比公蠣的大腿還粗。
公蠣頓時蔫了,往後退了兩步,換了一副文縐縐的樣子,皺眉道:“俗話說,和氣生財。我都沒發脾氣,你發什麽脾氣?真是不講道理。”說著袖子一甩,飛快溜了。
沒見到阿瑤,公蠣有些不甘心。正猶豫著要不要偷偷溜進阿瑤房間瞧一瞧,忽見昨日見到的小媳婦兒,阿瑤稱為方家嫂子的,一扭一扭地走來了,隔著街道大聲叫道:“阿瑤,阿瑤!西市新開了一家綢緞莊,我們一起去看看呀?”
孟河揮著鋤頭衝了出來,急道:“叫什麽叫,你小聲點!”
方嫂踮著腳尖往裏麵張望:“大白天的,睡了嗎?”
孟河顯然對她相當反感,硬邦邦道:“方家嫂子以後自己逛去吧,我妹妹沒空。”門板一般堵在方嫂麵前,不肯給她進門。
方嫂吃了個沒趣,很是不忿,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撇著嘴道:“你再這麽把妹妹鎖在家裏,都要憋出毛病了!”
孟河黑紅的臉膛青筋蹦起,摔門而去。
方嫂嘟嘟囔囔,表示不滿。公蠣故意跟她並排而行,自言自語牢騷道:“孟河這小子,仗著人高馬大,淨欺負人!”
方嫂看了他一眼。公蠣越說越氣,跳起來罵道:“什麽人呢!昨日小姑娘說得好好的,說讓我今日過來取花,誰知道今天卻不認賬了!恨不得砸了他的苗圃!”
方嫂終於忍不住了,接腔道:“正是呢!蠻不講理!”
公蠣氣呼呼道:“小娘子你評評理,有這麽做生意的嗎?說好的事,變來變去!我怎麽同我家老爺交代?”
方嫂熱烈地附和道:“是呢,若不是他丁香種得好,誰認得他是誰呢!”
兩人的關係頓時拉近了許多。公蠣故意把話題往阿瑤身上引:“我瞧昨天的小姑娘人還不錯,又機靈又靦腆。”
方嫂嘴角挑動了一下,應聲道:“是的哩。”看看左右無人,忽然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壓低聲音道:“可惜這裏有點問題。”
公蠣心中吃驚,臉上卻不動聲色:“不會吧?我幾次來買花,都是小姑娘在,看起來正常得很。”
方嫂得意地笑了一聲,道:“這個我最知道。”
公蠣故作驚愕道:“怪不得,我看了她的麵相,流年不利,邪祟入侵,不宜見人,這還是今年,誰知道明年會怎麽樣呢。”
方嫂看了他一眼:“是吧?你會看相?上次有個女先兒也這麽講呢。”
公蠣皺起眉頭,鄭重其事道:“這個我還是懂得一些的。我今天來,一是訂花,二是想深入了解下關於她的病情,看看有無破法。可惜那個莽漢不領情,竟然將我趕了出來。”
方嫂反倒將信將疑起來。
公蠣將昨日蒙阿瑤的那套說辭胡侃了一通,道:“比如小娘子你,天格飽滿地格方圓,鼻尖臉圓,乃是富貴之相。個性來看,乃是心靈手巧,心直口快,氣量寬宏,財祿有餘……”
方嫂喜上眉梢,戒備之色頓減。公蠣半閉著眼睛,嘴裏念念有詞了一陣,道:“那個小姑娘,應該是撞邪了,常常看到別人看不到的人。”
方嫂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公蠣飛快掐動手指:“她口裏稱看到的那個人,也是個小姑娘,嗯,我算算……”他猛地睜開眼睛:“她聲稱能夠看到的那個人,名字裏有個如意的意字,是不是?”
方嫂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阿意……是方如意!連這個您都算得出?”
公蠣搖頭晃腦道:“我算的不錯吧?”
方嫂看公蠣的眼神瞬間恭敬起來:“沒想到您看著年輕,道行卻深。”
公蠣威嚴地哼了一聲,捋著並不存在的胡須道:“此事關係小姑娘的性命,你要把你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訴我。不如,我們去找個茶館一敘。”
方嫂卻道:“這卻不妥,我一個已婚女子同你去茶館,沒得讓人說閑話。你要問什麽?”
兩人隻好站在路邊一家花棚下。公蠣道:“關於阿意,小姑娘阿瑤怎麽和你說的?”
方嫂完全不疑有他,老老實實道:“孟瑤身體不好,性格靦腆,她哥哥又看護得緊,沒幾個朋友,也就是我偶爾帶她一起玩。可是後來,我們見麵時她常常提起她有一個好朋友,叫做阿意的。說她們怎麽一起玩、一起吃了什麽東西。”
公蠣道:“她第一次提起阿意是什麽時候?”
方嫂道:“記不得了。大概是去年初夏,她口中說阿意說的多了,我也開始留意。”
公蠣道:“你怎麽發現她不對勁的?”
方嫂道:“今年春上開始,自己一個人時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語。還有一次,他哥哥送了個頭簪給她做生日禮物。頭一天我明明親眼看到是孟河給她的,可她卻告訴我,這是阿意姐姐給她的禮物,說阿意怎麽怎麽好,她認了阿意做姐姐什麽的。”
“我想著小女孩子,可能虛榮,故意編排自己認了大戶人家女兒做姐姐,便隻是心中暗笑,懶得揭穿她。可是後來,她依然每天把阿意的名字掛在嘴邊。”
公蠣催促道:“然後呢?”
方嫂道:“直到有一天,我同她站在大門口說話,她忽然對著街上又微笑又招手,大聲叫阿意的名字。可當時正是午飯時分,街上並無他人,哪裏有什麽阿意?我拉她回來,見她紅著眼圈悶悶不樂,便送她回了家。”
“第二天,她又來找我,問我昨天看到阿意了沒,還說了很多關於我們三個在一起玩耍的事情,可是我從來沒見過那個阿意啊。”
公蠣看她的樣子,不像撒謊。
方嫂困惑道:“我還跟她一起去找過那個方如意,但真的沒這個人。莫非是小姑娘家,自己想象出來的?”
公蠣提醒道:“她說阿意是她的親姐姐。”
方嫂更急了:“就是這個最為詭異。她家隻兄妹兩個,哪裏有什麽親姐姐?不信你去問問坊間的老人家。”又憤憤道,“我都同孟河說了,阿瑤這一定是撞邪了,讓他帶她好好治療下。可是他倒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如今看到我跟見了仇人一般。”
公蠣看她說的並沒有什麽新意,有些失望,提醒道:“你再想想,她是不是受了什麽傷,是什麽時候開始出現這種臆想症狀的?”
方嫂帶著幾分羨慕道:“孟河是個莽夫,但對妹妹卻寶貝得很,嬌得跟個花朵兒一般,哪裏舍得她受傷?”說完卻哦了一聲,道:“對了,她去年冬天,不知怎麽走失了幾天,可把孟河給急死了。回來還迷迷瞪瞪,人事不知,我去她家看她,隔著窗子見她頭上綁著紗布。不知道是不是腦袋摔壞了,所以才發癔症。”
公蠣見沒什麽有用的信息,敷衍道:“有可能。幸虧有哥哥照顧。”
方嫂道:“誰說不是呢。”說著又道:“我得回去了。你趕緊找個破法,幫她把這癔症治好了吧。”
大白天的,不好潛入阿瑤的房間,公蠣決定,先去瞧瞧阿意的家裏情況。
雖然阿意不在,但哪怕去看看她生活的環境,聽一聽家人門房中她的名字也是好的。公蠣帶著一種強烈的期待和莫名其妙的激動,仿佛阿意正在門前翹首期盼,等著他的到來一般。
大同坊如意巷,並不難找。公蠣遠遠看到最裏麵那家大門上麵掛著“吉祥如意”的牌匾,心幾乎要從胸膛中跳出來。
大門古樸氣派,但有些陳舊。公蠣上前敲門,敲了許久都不見有人出來,反而對麵茅屋中,一個彎腰駝背的老者打開了門,問道:“你找誰啊?”
公蠣忽然覺得自己來的魯莽。既然知道了名字和家庭住址,應該先找阿隼查下基本信息,至少了解下阿意家長輩的稱呼。公蠣遲疑道:“請問,對麵這家有沒有一個叫做阿意的小姑娘?”
老者慢吞吞回道:“沒有這個人。”說著便要關門。
公蠣一把抓住:“您想想,一個十六七的姑娘,機靈聰慧,身上有股濃鬱的丁香花味道……”
老者搖著頭,嘶啞著嗓子道:“怎麽這麽多人來找阿意……”說著渾濁的老眼有意無意地朝對麵看了一眼,將門慢慢關上。
公蠣敏感地覺察出他眼神的怪異,不由順著他的視線朝對麵看去。
大門兩側,是長長的圍牆,圍牆下種著一行濃密的綠籬,綠籬笆中夾雜著株碗口粗的柳樹。公蠣遲疑了一下,見著附近相當僻靜,並無人來,扒開綠籬跳了進去。
柳樹後麵,便是古老的青磚牆,縫隙中已經長滿一尺來長的茅草,連同濃密的柳樹枝條,將這一截牆壁遮擋得嚴嚴實實。公蠣踩著磚縫,準備往裏偷看,一腳踩進了牆裏。
柳條遮擋的牆壁上,凹進去方方正正一塊,上麵隻有青苔,並未長草。
公蠣心中一動,將上麵一層厚厚的青苔刮去,露出嵌在牆壁之中的黑色花崗岩石碑,上麵刻著五個隸字:“方如意之墓。”周圍還刻有丁香花紋。
這個掛著“吉祥如意”牌匾的宅子,是個建在地麵上的陰宅。
公蠣如遭雷擊,撲通一下從牆上跌落下來,屁股被綠籬紮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