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搜求明代雕版畫已十餘年,初僅留意小說戲曲的插圖,後更推及於畫譜及他書之有插圖者。所得未及百種。前年冬,因偶然的機緣,一時獲得宋元及明初刊印的出相佛道經二百餘種。於是宋元以來的版畫史,粗可蹤跡。
間亦以餘力,旁鶩清代木刻畫籍。然不甚重視之。像萬壽盛典圖、避暑山莊圖、泛槎圖、百美新詠一類的書,雖亦精工,然頗嫌其匠氣過重。至於流行的箋紙,則初未加以注意。為的是十年來久和毛筆絕緣。雖未嚐不欣賞十竹齋箋譜、蘿軒變古箋譜,卻視之無殊於諸畫譜。
約在六年前,偶於上海有正書局得詩箋數十幅,頗為之心動;想不到今日的刻工,尚能有那樣精麗細膩的成績。仿佛記得那時所得的箋畫,刻的是羅兩峰的小幅山水,和若幹從十竹齋畫譜描摹下來的折枝花卉和蔬果。這些箋紙,終於舍不得用,都分贈給友人們當作案頭清供了。
二十年九月,我到北平教書,琉璃廠的書店斷不了我的足跡。有一天,偶過清秘閣,選購得箋紙若幹種,頗高興。覺得比在上海所得的,刻工色彩都高明得多了。仍隻是作為禮物送人。
引起我對於詩箋發生更大的興趣的是魯迅先生,我們對於木刻畫有同嗜。但魯迅先生所搜集的範圍卻比我廣泛得多了;他嚐斥資重印士敏土之圖數百部——後來這部書竟鼓動了中國現代木刻畫的創作的風氣。他很早的便在搜訪箋紙,而尤注意於北平所刻的。今年春天,我們在上海見到了,他以為北平的箋紙是值得搜訪而成為專書的。再過幾時這工作恐怕更不易進行。
我答應一到北平,立刻便開始工作。預定隻印五十部分贈友人們。
我回平後,便設法進行刷印箋譜的工作。第一著還是先到清秘閣。在這裏又購得好些箋樣。和他們談起刷印箋譜之事時,掌櫃的卻斬釘截鐵的回絕了,說是五十部絕對不能開印。他們有種種理由:板片太多,拚合不易,刷印時調色過難;印數少,板剛拚好,調色尚未順手,便已竣工,損失未免過甚。他們自己每次開印總是五千一萬的。
“那麽印一百部呢?”我道。
他們答道:“且等印的時候再商量罷。”
這場交涉雖是沒有什麽結果,但看他們口氣很鬆動,我想印一百部也許不成問題。正要再向別的南紙店進行,而熱河的戰事開始了,一擱置便是一年。
九月初,戰事告一段落,我又回到上海,與魯迅先生相見時,帶著說不出淒惋的感情,我們又提到印這箋譜的事。
“便印一百部,總不會沒人要的。”魯迅先生道。
“回去便進行。”我道。
工作便又開始進行,第一步自然是搜訪箋樣,清秘閣不必再去。由清秘閣向西走,路北第一家是淳菁閣。在那裏很驚奇的發見了許多清雋絕倫的詩箋,特別是陳師曾氏所作的,雖僅寥寥數筆,而筆觸卻是那樣的瀟灑不俗,轉以十竹齋、蘿軒諸箋為煩瑣,為做作。像這樣的一片園地,前人尚未之涉及呢。我舍不得放棄了一幅。吳待秋、金拱北諸氏所作和姚茫父氏的唐畫壁磚箋、西域古跡箋等,也都使我喜歡。
過了五六天,又進城到琉璃廠,由淳菁閣再往西走,第一家是鬆華齋;鬆華齋對門在路南的是鬆古齋。由鬆華齋再往西,在路北的是懿文齋。再西便是廠西門,沒有別的南紙店了。
先進鬆華齋,在他們的箋樣簿裏,又見到陳師曾所作的八幅花果箋。說他們“清秀”是不夠的,“神采之筆”的話也有些空洞。隻是讚賞,無心批判。陳半丁、齊白石二氏所作,其筆觸和色調,和師曾有些同流,惟較為繁縟燠煖。他們的大膽的塗抹,頗足以代表中國現代文人畫的傾向;自吳昌碩以下,無不是這樣的粗枝大葉的不屑屑於形似的。我很滿意的得到不少的收獲。
帶著未消逝的快慰,過街而到鬆石齋。古舊的門麵,老店的規模,卻不料售的倒是洋式箋。所謂洋式箋,便是把中國紙染了礬水,可以用鋼筆寫;而箋上所繪的大都是迎親、抬轎、舞燈、拉車一類的本地風光;筆法粗劣,且慣喜以濃紅大綠塗抹的。其少數還保存著舊式的圖版畫。然以柔和的線條,溫蒨的色調,刷印在又澀又糙的礬水拖過的人造紙麵上,卻格外的顯得不調和。那一片一塊的浮出的彩光,大損中國畫的秀麗的情緒。
懿文齋沒有什麽新式樣的畫箋,所有的都是光宣時所流行的李伯霖、劉錫玲、戴伯和、李毓如諸人之作;隻是諧俗的應市的通用箋而已。故所畫不離吉祥、喜慶之景物,以至通俗的著色花鳥一類的東西。但我仍選購了不少。
第三次到琉璃廠已是九月底;這一次是由清秘閣向東走。偏東路北是榮寶齋,一家不失先正典型的最大的箋肆,仿古和新箋,他們都刻了不少。我在那裏見到林琴南的山水箋,齊白石的花果箋,吳待秋的梅花箋,以及齊、王諸人合作的壬申箋、癸酉箋等等,刻工較清秘閣為精。仿成親王的拱花箋,尤為諸肆所見這一類箋的白眉。半個下午,便完全耗在榮寶齋,和他們談到印箋譜的事,他們也有難色,覺得連印一百部都不易動工;但仍是那麽遊移其詞的回答道:“等到要印的時候再商量罷。”從榮寶齋東行,過廠甸的十字路口,便是海王村;過海王村東行,路北有靜文齋,也是很大的一家箋肆。
當我一天走進靜文齋的時候,已在午後,太陽光淡淡的射在罩了藍布套的桌上,我帶著怡悅的心情在翻箋樣簿。很高興的發見了齊白石的人物箋四幅,說是仿八大山人的,神情色調都臻上乘。吳待秋、湯定之等二十家合作的梅花箋,也富於繁頤的趣味。清道人、姚茫父、王夢白諸人的羅漢箋、古佛箋等,都還不壞,古色斑斕的彝器箋,也靜雅足備一格。
靜文齋的附近,路南有榮祿堂,規模似很大,卻已衰頹不堪,久已不印箋。亦有箋樣薄,卻零星散亂,塵土封之,似久已無人顧問及之。循樣以求,十不得一,即得之亦都暗敗變色,蓋擱置架上已不知若幹年,紙都用舶來之薄而透明的一種,色彩偏重於濃紅深綠,似意在迎合光宣時代市人們的口味。
肆主人須發皆白,年已七十餘,惟精神尚矍爍,與談往事,娓娓可聽。但搜求將一小時,所得僅縵卿作的數箋。由榮祿更東行,近廠東門,路北有寶晉齋。此肆詩箋,都為光宣時代的舊型,佳者殊鮮,僅選得朱良材作的數箋。
出廠東門折而南,過一尺大街,即入楊梅竹斜街。東行百數步,路北有成興齋。此肆有冷香女士作的月令箋,又有清末為慈禧代筆的女畫家繆素筠作的花鳥箋;在光宣時代似為一當令的箋店。然箋樣都缺,月令箋僅存其七。
再東行有彝寶齋,箋樣多陳列窗間,並樣簿而無之。選得王詔作的花鳥箋十餘幅,頗可觀,而亦零落不全。
以上數次的所得,都陸續的寄給魯迅先生,由他負最後選擇的責任。寄去的大約有五百數十種,由他選定的是三百三十餘幅,就是現在印出來的樣式。
這部北平箋譜所以有現在的樣式,全都是魯迅先生的力量——由他倡始,也由他結束了這事。
說起訪箋的經過來,也不是沒有失望與徒勞。我不單在廠甸一帶訪求。
在別的地方也嚐隨時隨地的留意過,卻都不曾給我以滿足。好幾個大市場裏,都沒有什麽好的箋樣被發見。有一次,曾從東單牌樓走到東四牌樓,經隆福寺街東口而更往北走,推門而入的南紙店不下十家,大多數都隻售洋紙筆墨和八行素箋。最高明的也隻賣少數的拱花箋,卻是那麽的粗陋浮躁,竟不足以當一顧。
在廠甸也不是不曾遇見同樣狼狽的事。廠甸中段的十字街頭,路南有兩家規模不小的南紙店,一名崇文堂,在路東,有箋樣簿,多轉販自諸大肆者。
一名中和豐,在路西,專售運動器具及紙墨,並持箋而無之。由崇文東行數十步,路南有豹文齋,專售故宮博物院出品,亦嚐翻刻黃癭瓢人物箋,然執以較清秘、榮寶所刻,則神情全非矣。
但北平地域甚廣,搜訪所未及者一定還有不少。即在琉璃廠,像倫池齋,因無箋樣簿遂失之交臂。他們所刻“思古人箋”,版已還之沈氏,故不可得;而其王雪濤花卉箋四幅,刻印俱精,色調亦柔和可愛。惜全書已成,不及加入。又北平諸文士利用之箋紙,每多設計奇詭,繪刻精麗的。惟訪求較為不易。補所未備,當俟異日。
選箋既定,第二步便交涉刷印,淳菁、鬆華、鬆石三家,一說便無問題。
榮寶、寶晉、靜文諸家,初亦堅執百部不能動工之說,然終亦答應下來。獨清秘最為頑強,交涉了好多次,他們不是說百部太少不能印,便是說人工不夠沒有工夫印;再說下去便給你個不理睬;任你說得舌疲唇焦,他們隻是給你個不理睬,頗想抽出他們的一部分不印,終於割舍不下溥心畬、江采諸家的二十餘幅作品。再三奉托了劉淑度女士和他們商量,方才肯答應印。而色調較繁的十餘幅蔬果箋,卻仍因無人擔任刷印而被剔出。蔬果箋刻印不精,去之亦未足惜。榮祿堂的箋紙,原隻想印縵卿作的四幅,他們說年代已久,不知板片還在否,找得出來便可開印,隻怕殘缺不全。但後來究竟算是找全了。
最後到彝寶齋,一位仿佛湖南口音的掌櫃的,一開口便說:“不能印,現在已經沒有印刷這種信箋的工人了,我們自己要幾千幾萬份的印,尚且不能,何況一百張。”我見他說得可笑,便取出些他家的定印單給他看,他無辭可對,隻得說老實話:“成興齋和我們是聯號,你老到他們那裏看看罷,這些花鳥箋的板片他們那裏也有。”我立刻明白那是怎麽一回事,到成興齋一打聽,果然那板片已歸他們所有。
為了訪問畫家和刻工的姓氏,也費了很大的工夫。有少數的畫家,其姓氏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對於近代的畫壇是那樣的生疏。訪之箋肆亦多不知者;求之潤單間亦無之。打聽了好久,有的還是見到了他的畫幅,看到他的圖章方才知道。隻有縵卿的一位,他的姓氏到現在還是一個謎。
刻工實為製箋的重要分子,其重要也許不下於畫家。因彩色詩箋,不僅要精刻,而且要就色彩的不同而分刻為若幹板片;箋畫之有無精神,全靠分板之能否得當。畫家可以恣意的使用著顏料,刻工必須仔細的把那麽複雜的顏色,分析為四五個乃至一二十個單色板片。所以刻工之好壞,是主宰著製箋的命運的。在北平箋譜裏,實在不能不把畫家和刻工並列著。但為訪問刻工姓名,也頗遭白眼,他們都覺得這是可怪的事,至多隻是敷衍的回答著。
有的是經了再三的追問,四處的訪求,方才能夠確知的。有的因為年代已久,實在無法知道。目錄裏所注的刻工姓名,實在是不止三易稿而後定的。宋版書多附刊刻工姓名,明代中葉以後。刻圖之工尤自珍其所作,往往自署其名,若何鈐、王士珩、魏少峰、劉素明、黃應瑞、劉應祖、洪國良、項南洲、黃子立其尤著者。然其後則刻工漸被視為賤技,亦鮮有自標姓名者。當此木板雕刻業像晨星似的搖搖欲墜之時,而複有此一番表彰,殆亦雕板史末頁上重要的文獻。
淳菁閣的刻工,姓張但不知其名;他們說此人已死,人皆稱之為張老西,住廠西門,其技能為一時之最。我根據了張老西的這個渾名,到處的打聽著,後來還是托榮寶齋查考到,知道他的真名是啟和。鬆華齋的刻工,據說是專門為他們刻箋的,也姓張;經了好多次的追問,才知道其名為東山。靜文齋的刻工,初僅知其名為板兒楊,再三懇托著去查問,才知道其名為華庭。清秘閣的刻工,也經了數次的訪問後,方知其亦為張東山。因此,我頗疑刻工和製箋業的關係,也許不完全是處在雇工的地位;他們也許是自立門戶,有求始應,像畫家那個樣子的。然未細訪,不能詳。
榮寶齋的刻工名李振懷,懿文齋的刻工名李仲武,鬆古齋的刻工名楊朝正,成興齋的刻工名楊文、蕭桂,也頗費懇托,方能訪知。至於榮祿、寶晉二家,則因刻者年代已久,他們已實在記不清了。姑闕之。刻工中,以張、李、楊三名為多、頗疑其有係屬的關係,像明末之安徽黃氏、鮑氏。這種以一個家庭為中心的手工業是至今也還存在的。
刷印之工,亦為製箋的重要的一個步驟,因不僅拆板不易,即拚板、調色、亦煞費工夫。惜印工太多,不能一一記其姓名。
對此數冊之箋譜,不禁也略略有些悲喜和滄桑之感。**幸不辜負搜訪的勤勞,故記之如右。
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