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金瓶梅所表現的社會
金瓶梅是一部不名譽的小說;曆來讀者們都公認它為“穢書”的代表。
沒有人肯公然的說,他在讀金瓶梅。有一位在北平的著名學者,嚐對人說,他有一部金瓶梅,但始終不曾翻過;為的是客人們來往太多,不敢放在書房裏。相傳刻金瓶梅者,每罹家破人亡,天火燒店的慘禍。沈德符的顧曲雜言
裏有一段關於金瓶梅的話:
袁中郎觴政,以金瓶梅配水滸傳為外典,餘恨未得見。丙午遇中郎京邸,問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數卷,甚奇怪。今惟麻城劉延伯承禧家有全本。蓋從其妻家徐文貞錄得者。
又三年,小修上公車,已攜有其書。因與借抄挈歸。吳友馮猶龍見之驚喜,慫恿書坊以重價購刻。馬仲良時搉吳關,亦勸餘應梓人之求,可以療饑。餘曰:此等書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出則家傳戶到,壞人心術。他日閻羅究詰始禍,何辭以對?吾豈以刀錐博泥犁哉!仲良大以為然。遂固篋之。未幾時而吳中懸之國門矣。
在此書剛流行時,已有人翼翼小心的不欲“以刀錐博泥犁”。而張竹坡評刻時,也必冠以苦孝說,以示這部書是孝子的有所為而作的東西。他道。
作者之心其有餘痛乎!則金瓶梅當名之奇酸誌、苦孝說,嗚呼,孝子,孝子,有苦如是!
他要持此以掩護刻此“穢書”的罪過。其實金瓶梅豈僅僅為一部“穢書”!
如果除淨了一切的穢褻的章節,它仍不失為一部第一流的小說,其偉大似更過於水滸。西遊、三國,更不足和它相提並論。在金瓶梅裏所反映的是一個真實的中國的社會。這社會到了現在,似還不曾成為過去。要在文學裏看出中國社會的潛伏的黑暗麵來,金瓶梅是一部最可靠的研究資料。
近來有些人,都要在三國、水滸裏找出些中國社會的實況來。但三國誌演義離開現在實在太遼遠了;那些英雄們實在是傳說中的英雄們,有如荷馬的Achilles,Odysseus,聖經裏的聖喬治,英國傳說裏的Round Table 上的英雄們似的帶著充分的神秘性,充分的超人的氣氛。如果要尋找劉、關、張式的結義的事實,小說裏真是俯拾皆是,卻恰恰以三國誌演義所寫的為最駑下。說唐傳裏的瓦崗寨故事;說嶽精忠傳的牛皋、湯懷、嶽飛的結義;三俠五義的五鼠聚義,徐三哭弟;夠多麽活躍!他們也許可以反映出一些民間的“血兄弟”的精神出來罷。至於水滸傳,比三國誌演義是高明得多了。但其所描寫的政治上的黑暗(千篇一律的“官逼民反”),於今讀之,有時類乎“隔靴搔癢”。
赤日炎炎似火燒,田中禾黍半枯焦。
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水滸傳的基礎,似就是建築在這四句詩之上的。水泊梁山上的英雄們,並不完全是“農民”。他們的首領們大都是“紳”,是“官”,是“吏”,甚至是“土豪”,是“惡霸”。而水滸傳把那些英雄們也寫得有些半想象的超人間的人物。
表現真實的中國社會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說了。
不要怕它是一部“穢書”。金瓶梅的重要,並不建築在那些穢褻的描寫上。
它是一部很偉大的寫實小說,**裸的毫無忌憚的表現著中國社會的病態,表現著“世紀末”的最荒唐的一個墮落的社會的景象。而這個充滿了罪惡的畸形的社會,雖經過了好幾次的血潮的洗**,至今還是像陳年的肺病患者似的,在懨懨一息的掙紮著生存在那裏呢。
於不斷記載著拐、騙、奸、**、擄、殺的日報上的社會新聞裏,誰能不嗅出些金瓶梅的氣息來。
鄆哥般的小人物,王婆般的“牽頭”,在大都市裏是不是天天可以見到?
西門慶般的惡霸土豪,武大郎、花子虛般的被侮辱者,應伯爵般的幫閑者,是不是已絕跡於今日的社會上?
楊姑娘的氣罵張四舅,西門慶的謀財娶婦,吳月娘的聽宣卷,是不是至今還如聞其聲,如見其形?
那西門慶式的黑暗的家庭,是不是至今到處都還像春草似的滋生蔓殖著?
金瓶梅的社會是並不曾僵死的;金瓶梅的人物們是至今還活躍於人間的,金瓶梅的時代,是至今還頑強的在生存著。
我們讀了這部被號為“穢書”的金瓶梅,將有怎樣的感想與刺激?
正亂著,隻見姑娘拄拐,自後而出。眾人便道:“姑娘出來。”都齊聲唱喏。姑娘還了萬福,陪眾人坐下。姑娘開口:“列位高鄰在上。我是他的親姑娘,又不隔從,莫不沒我說去。死了的也是侄兒,活著的也是侄兒,十個指頭,咬著都疼。如今休說他男子漢手裏沒錢,他就有十萬兩銀子,你隻好看他一眼罷了。他身邊又無出。少女嫩婦的,你攔著,不教他嫁人,留著他做什麽!”眾街鄰高聲道:“姑娘見得有理!”婆子道:“難道他娘家陪的東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私自與我什麽,說我護他!也要公道。不瞞列位說,我這侄兒平日有仁義,老身舍不得他好溫存性兒。不然老身也不管著他。”那張四在傍,把婆子瞅了一眼,說道:“你好失心兒!鳳凰無寶處不落。”隻這一句話,道著了這婆子真病,須臾怒起,紫漲了麵皮,扯定張四大罵道:“張四,你休胡言亂語,我雖不能不才,是楊家正頭香主。你這老油嘴,是楊家那了子■的?”張四道:“我雖是異姓,兩個外甥是我姐姐養的。你這老咬蟲,女生外向行,放火又一頭放水。”姑娘道:“賤沒廉恥,老狗骨頭,他少女嫩婦的,留著他在屋裏,有何籌計!既不是圖色欲,便欲起謀心,將錢肥己。”張四道:“我不是圖錢,爭奈是我姐姐養的。有差遲,多是我;過不得日子,不是你。這老殺才,搬著大,引著小,黃貓兒,黑尾!”姑娘道:“張四,你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時,不使了繩子扛子!”張四道:“你這嚼舌頭,老**婦,掙將錢來,焦尾靶,怪不的恁無兒無女!”姑娘急了,罵道:“張四賊老蒼根,老豬狗!我無兒無女,強似你家媽媽子,穿寺院,養和尚,合道士,你還在睡裏夢裏!”當下兩個差些兒不曾打起來。
(金瓶梅詞話第七回)這罵街的潑婦口吻,還不是活潑潑的如今日所聽聞到的麽?應伯爵的隨聲附和,潘金蓮的指桑罵槐……還不都是活潑潑的如今日所聽聞到的麽?
然而這書是三百五六十年前的著作!
到底是中國社會演化得太遲鈍呢?還是金瓶梅的作者的描寫,太把這個民族性刻劃得入骨三分,洗滌不去?
誰能明白的下個判斷?
像這樣的墮落的古老的社會,實在不值得再生存下去了。難道便不會有一個時候的到來,用青年們的紅血把那些最齷齪的陳年的積垢,洗滌得幹幹淨淨?
二西門慶的一生
西門慶一生發跡的曆程,代表了中國社會——古與今的——裏一般流氓,或土豪階級的發跡的曆程。
表麵上看來,金瓶梅似在描寫潘金蓮、李瓶兒和春梅那些個婦人們的一生,其實卻是以西門慶的一生的曆史為全書的骨幹與脈絡的。
我們且看西門慶是怎樣的“發跡變泰”的。
西門慶是清河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門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兒也是個好浮浪子弟。
使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近來發跡有錢,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交通官吏。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金瓶梅詞話第二回)
他是這樣的一位由破落戶而進展到“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交通官吏”的人物。他的名稱,遂由西門大郎而被抬高到西門大官人,成了一位十足的土豪。
但他的名還未出鄉裏,隻能在縣衙門裏上下其手,嚇嚇小縣城裏的平民們。
西門慶謀殺了武大,即去請仵作團頭何九喝酒,送了他十兩銀子,說道:“隻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凡百事周旋,一床錦被遮蓋則個。”何九自來懼西門慶是個把持官府的人,隻得收了銀子,代他遮蓋。(詞話第六回)他已能指揮得動地方上的吏役。
依靠了“交通官吏”的神通,西門慶在清河縣裏實行並吞寡婦孤兒的財產。他騙娶了孟玉樓,為了她的嫁妝,“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隻箱子,金鐲,銀釧不消說,手裏現銀子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詞話第七回)他把孟玉樓騙到手,便將她的東西都壓榨出來。
他娶了潘金蓮來家,還設法把武鬆充配到孟州道去。
他進一步在轉隔壁的鄰居花子虛的念頭。花子虛有一個千嬌百媚的娘子李瓶兒,他手裏還有不少的錢。西門慶想方法勾引上了李瓶兒;把花子虛氣得病死。為了謀財,西門慶又在謀娶李瓶兒。不料因了西門慶為官事所牽引,和她冷淡了下來,在其間,瓶兒卻招贅了一個醫生蔣竹山。終於被西門慶使了一個妙計,叫幾個無賴打了蔣竹山一頓,還把他告到官府。瓶兒因此和他離開,而再嫁給西門慶。(詞話第十三回到第十九回)
在這個時候,西門慶已熬到了和本地官府們平起平坐的資格。在周守備生日的時候,他“騎匹大白馬,四個小廝跟隨,往他家拜壽。席間也有夏提刑、張團練、荊千戶、賀千戶。”
京都裏楊戩被宇文虛中所參倒,其黨羽皆發邊衛充軍。西門慶的女婿陳敬濟的父親陳洪,原是楊黨,便急急的打發兒子帶許多箱籠床帳躲避到西門慶家裏來,另外送他銀五百兩。他卻毫不客氣的“把箱籠細軟,都收拾月娘上房來。”(詞話第十七回)他是那樣的巧於乘機掠奪在苦難中的戚友的財產。但他心中也不能不慌。因了他親家陳洪的關係,他也已成了楊戩的黨中人物。他便使來保、來旺二人,上東京打點。先送白米五百石給蔡京府中,然後再以五百兩金銀送給李邦彥,請他設法將案卷中西門慶的名字除去。邦彥果然把他的名字改作賈廉。(詞話第十八回)西門慶至此,一塊石頭方才落地,安心享用著他親家陳洪的財物。(後來西門慶死後,陳敬濟常以此事為口實來罵吳月娘,見詞話八十六回。)
他是這樣的以他人的財物與名義,作為自己的使用的方便。而他之所以能夠以一品大百姓而和地方官吏們平起平坐,原來靠的還是和楊戩勾結的因緣。
楊戩倒了,他更用金錢勾結上蔡太師。先走蔡宅的管家翟謙的路。蔡太師便是利用著這些家奴和破落戶,來肥飽私囊的。彼有所奉,此有所求。破落戶西門慶的勢力因得了這位更大的靠山而日增。他居然可以為大商人們說份上。
蔡京生辰時,他送了“生辰擔”,一份重重的禮去。翟謙還需索他,要他買送個漂亮的女郎給他。
蔡太師為報答他的厚禮,竟把他由“一介鄉民”,提拔起來,在那山東提刑所,做個理刑副千戶。西門慶如今是一個正式的官僚了。這當是古今來由“土豪”高升到“劣紳”的一條大路。正是:富貴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鄧通成。
有了功名官職,他的氣勢更自不同。多少人來逢迎,來趨奉,來投托!連太監們也都來賀喜。(詞話第三十回到三十一回)
他是那麽慷慨好客,那末輕財仗義!?吳典恩向他借了一百兩銀子,文契上寫著每月利行五分。“西門慶取筆把利錢抹了。說道,既道應二哥作保,你明日隻還我一百兩本錢就是了。”(詞話第三十一回)凡要做“土劣”,這種該散漫錢財處便散漫些,正是他們的處世秘訣之一。
他一方麵兼並,詐取,搜刮老百姓的錢財;譬如以賤價購得若幹的絨線,他便設計開張了一家絨線鋪,一天也賣個五十兩銀子。同時他方麵,他也成了京中宰官們的外府,不得不時時應酬些。連官家翟謙也介紹新狀元蔡一泉(“乃老爺之假子”),因奉敕回籍省視之便,道經清河縣,到他那裏去,“仍望留之一飯,彼亦不敢有忘也。”下書人卻毫不客氣的說道:“翟爹說,隻怕蔡老爹回鄉,一時缺少盤纏,煩老爹這裏,多少隻顧借與他。寫信去翟爹那裏,如數補還。”西門慶道:“你多上複翟爹,隨他要多少,我這裏無不奉命。”
蔡狀元來了。西門慶是那麽殷勤的招待著他。結局是,送他金段一端,領絹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兩。(詞話第三十六回)
“土劣”之夠得上交通官吏,手段便在此!官吏之樂於結識“土劣”,為“土劣”作蔽護,其作用也便在此。其實仍是由老百姓們身上輾轉搜括而來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而這一轉手之間,“土劣”便“名利雙收”。
不久,西門慶又把他的初生的兒子和縣中喬大戶結了親。這也不是沒有什麽作用在其間的。他得意之下,裝腔作態的說道:既做親也罷了,隻是有些不搬陪些。喬家雖如今有這個家事,他隻是個縣中大戶,白衣人。
你我如今見居著這官,又在衙門中管著事。到明日會親酒席間,他戴著小帽,與俺這官戶,怎生相處?甚不雅相!(詞話第四十一回)
“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待”,紗帽一上了頭,他如今便是另一番氣象,而以和戴小帽的“白衣人”會親為恥了!
西門慶做了提刑官,膽大妄為,到處顯露出無賴的本色。苗員外的家人苗青,串通強盜,殺了家主。他得到苗青的一千兩銀子,買放了他,隻把強盜殺掉。這事鬧得太大了,被曾禦史參了一本。他隻得趕快打點禮物,“差人上東京,央及老爺那裏去。”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翟謙以至蔡京,果然為他設法開脫。“吩咐兵部餘尚書,把他的本隻不覆上來。交你老爹隻顧放心!管情一些事兒沒有。”
結果是:“見今巡按也滿了,另點新巡按下來了。”新巡按宋盤,就是學士蔡攸之婦兄。那一批裙帶官兒,自然是一鼻孔出氣的。所以西門慶不僅從此安吉,反更多了一個靠山。那蔡狀元也點了禦史。西門慶竟托他轉請宋巡按到他家宴飲。
宋禦史令左右取遞的手本來,看見西門慶與夏提刑名字,說道:“此莫非與翟雲峰有親者?”蔡禦史道:“就是他。如今在外麵伺候,要央學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飯。未審年兄尊意若何?”宋禦史道:“學生初到此處,不好去得。”蔡禦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雲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於是吩咐看轎,就一同起行。
這一頓飯,把西門慶的地位又抬高了許多。他還向蔡禦史請托了一個人情:“商人來保、崔本,舊派淮鹽三萬引,乞到日早掣。”蔡禦史道:“這個甚麽打緊!”又對來保道:“我到揚州,你等徑來察院見我。我比別的商人,早掣取你鹽一個月。”(詞話第四十九回)
“土劣”做買賣,也還有這通天的手段,自然可以打倒一般的競爭者,而獲得厚利了。
蔡太師的生辰到了,西門慶親自進京拜壽,又厚厚的送了二十扛金銀緞匹,而且托了翟管家,說明拜太師為幹爺。這是平地一聲雷,又把西門慶的地位、身份增高了不少。(詞話第五十五回)
他如今不僅可以公然的欺壓平民們,而且也可以不怕巡按之類的上官了,而且還可以為小官僚們說份上,通關節了。
正是:“時來風送騰王閣”。他的家產便也因地位日高而日增了;商店也開張得更多了;買賣也做得更大了。他是可以和宋巡按們平起平坐的人物了。
西門慶不久便升為正千戶提刑官,進京陛見,和朝中執政的官僚們,都勾結著,很說得來。(詞話第七十回到七十一回)
在這富貴逼人來的時候,西門慶因為縱欲太過,終於舍棄了一切而死去。
以上便是這個破落戶西門慶的一生!
腐敗的政治,黑暗的社會,竟把這樣的一個無賴,一帆風順的“日日高升”,居然在不久,便成一縣的要人,社會的柱石(?)。這個國家如何會不整個的崩壞?不必等金兵的南下,這個放縱、陳腐的社會已是到處都現著裂罅的了。
在西門慶的宴飲作樂,“夜夜元宵”的當兒,有多少的被壓迫、被侮辱者在飲泣著,在詛咒著!
他用“活人”作階梯,一步步踏上了“名”與“利”的園地裏。他以欺淩、奸詐、硬敲、軟騙的手段,榨取了不知數的老百姓們的利益!然而在老百姓們確實是被壓迫得太久了,竟眼睜睜的無法奈這破落戶何!等到武鬆回來為他哥哥報仇時,可惜西門慶是屍骨已寒了。(水滸傳上說,西門慶為武鬆所殺。但金瓶梅則說,死於武鬆手下者僅為潘金蓮,西門慶已先病卒。)
三金瓶梅為什麽成為一部“穢書”?
除了穢褻的描寫以外,金瓶梅實是一部了不起的好書,我們可以說,它是那樣淋漓盡致的把那個“世紀末”的社會,整個的表現出來。她所表現的社會是那麽根深蒂固的生活著。這幾乎是每一縣都可以見得到一個普遍的社會的縮影。但僅僅為了其中夾雜著好些穢褻的描寫之故,這部該受盛大的歡迎,與精密的研究的偉大的名著,三百五十年來卻反而受到種種的歧視與冷遇——甚至毀棄、責罵。我們該責備那位金瓶梅作者的不自重與**罷?
誠然的,在這部偉大的名著裏,不幹淨的描寫是那麽多;簡直像夏天的蒼蠅似的,驅拂不盡。這些描寫常是那麽有力,足夠使青年們**魂動魄的受**。一個健全、清新的社會,實在容不了這種“穢書”,正如眼瞳中之容不了一根針似的。
但我們要為那位偉大的天才,設身處地的想一想:他為什麽要那樣的夾雜著許多穢褻的描寫?
人是逃不出環境的支配的;已腐敗了的放縱的社會裏很難保持得了一個“獨善其身”的人物。金瓶梅的作者是生活在不斷的產生出金主亮荒**、如意君傳、繡榻野史等等“穢書”的時代的。連水滸傳也被汙染上些不幹淨的描寫;連戲曲上也往往都充滿了齷齪的對話。(陸采的南西廂記、屠隆的修文記、沈璟的博笑記、徐渭的四聲猿等等,不潔的描寫與對話是常可見到的。)
笑談一類的書,是以關於“性”的玩笑為中心的。(像萬曆板謔浪和許多附刊於諸書法海、繡穀春容諸書裏的笑談集都是如此。)春畫的流行,成為空前的盛況。萬曆板的風流絕暢圖和素娥篇是刊刻得那麽精美。(風流絕暢圖是以彩色套印的;當是今知的世界最早的一部彩印的書。)據說,那時,刊板流傳的春畫集,市麵上公開流行的至少有二十多種。
在這****的“世紀末”的社會裏,金瓶梅的作者,如何會自拔呢?隨心而出,隨筆而寫;他又怎會有什麽道德利害的觀念在著呢?大抵他自己也當是一位變態的性欲的患者罷,所以是那麽著力的在寫那些“穢事”。
當羅馬帝國的崩壞的時代,**風熾極一時;連飯廳上的壁畫,據說也有繪著春畫的。今日那泊裏(Nable)的博物院裏尚保存了不少從彭培古城發掘來的古春畫。明代中葉以後的社會的情形,正有類於羅馬的末年。一般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士大夫,乃至破落戶,隻知道追歡求樂,尋找出人意外的最刺激的東西,而平民們卻被壓迫得連呻吟的機會都沒有。這個“世紀末”的墮落的帝國怎麽能不崩壞呢?
說起“穢書”來,比金瓶梅更荒唐,更不近理性的,在這時代更還產生得不少。以金瓶梅去比什麽繡榻野史、弁而釵、宜春香質之流,金瓶梅還可算是“高雅”的。
對於這個作者,我們似乎不能不有恕辭,正如我們之不能不寬恕了曹雪芹紅樓夢裏的賈寶玉初試雲雨情,李百川綠野仙蹤裏的溫如玉嫖妓、周璉**的幾段文字一樣。這和專門描寫性的動作的色情狂者,像呂天成、李漁等,自是罪有等差的。
好在我們如果除去了那些穢褻的描寫,金瓶梅仍是不失為一部最偉大的名著的,也許“瑕”去而“瑜”更顯。我們很希望有那樣的一部刪節本的金瓶梅出來。什麽真本金瓶梅、古本金瓶梅,其用意也有類於此。然而卻非我們所希望有的。
四真本金瓶梅、金瓶梅詞話及其他
上海卿雲書局出版,用穆安素律師名義保護著的所謂古本金瓶梅,其實隻是那部存寶齋鉛印真本金瓶梅的翻版。存寶齋本,今已罕見。故書賈遂得以“孤本”、“古本”相號召。
存寶齋印行繪圖真本金瓶梅的時候,是在民國二年。卷首有同治三年蔣敦艮的序和乾隆五十九年王曇的金瓶梅考證。王曇的“考證”,一望而知其為偽作。也許便是出於蔣敦艮輩之手罷。蔣序道:“曩遊禾郡,見書肆架上有抄本金瓶梅一書,讀之與‘俗本’迥異。為小玲瓏山館藏本,贈大興舒鐵雲,因以贈其妻甥王仲瞿者。有考證四則。其妻金氏,加以旁注。”王氏(?)的考證道:
原本與俗本有雅鄭之別。原本之發行,投鼠忌器,斷不在東樓生前。書出,傳誦一時。陳眉公狂夫叢談極歎賞之,以為才人之作。則非今之俗本可知……安得舉今本而一一摧燒之!
這都是一片的胡言亂道。其實,當是蔣敦艮輩(或更後的一位不肯署名的作者)把流行本金瓶梅亂改亂刪一氣,而作成這個“真本”的。
“真本”所依據而加以刪改的原本,必定是張竹坡評本的第一奇書;這是顯然可知的,隻要對讀了一下。其“目錄”之以二字為題,像:
第一回熱結冷遇
第二回詳夢贈言
也都直襲之於第一奇書的。在這個真本金瓶梅裏果然把穢褻的描寫,刪去淨盡;但不僅刪,還要改,不僅改,還要增。以此,便成了一部“佛頭著糞”的東西了。
為了那位刪改者不肯自承刪改,偏要居於“偽作者”之列,所以便不得不處處加以聯縫,加以補充。
我們所希望的並不是那麽一部“作偽”的冒牌的東西,而是保存了古作、名著的麵目,刪去的地方並不補充,而隻是說明刪去若幹字、若幹行的一部忠實的刪本。
英國譯本的Ovid 之愛經,凡遇不雅馴的地方,皆刪去不譯,或竟寫拉丁原文,不譯出來。日本翻印的支那珍籍叢刊,凡遇原來穢褻的地方,也都像他們的新聞雜誌上所常見的被刪去的一句一節相同,用××××來代替原文。這倒不失為一法。
當然,刪改本如有,也不過為便利一般讀者計。原本的完全的麵目的保全,為專門研究者計,也是必要的。好在“原本”並不難得。今所知的,已數不清有多少種的翻版。
張竹坡本第一奇書也有妄改處,刪節處。那一個評本,並不是一部好的可據的版本。
在十多年前,如果得到一部明末刊本的金瓶梅,附圖的,或不附圖的,每頁中縫不寫第一奇書而寫金瓶梅三字的,便要算是“珍秘”之至。那部附插圖的明末版金瓶梅,確是比第一奇書高明得多。第一奇書即由彼而出。明末版的插圖,凡一百頁,都是出於當時新安名手。圖中署名的有劉應祖、劉啟先(疑為一人)、洪國良、黃子立、黃汝耀諸人。他們都是為杭州各書店刻圖的,吳騷合編便出於他們之手。黃子立又曾為陳老蓮刻九歌圖和葉子格。
這可見這部金瓶梅也當是杭州版。其刊行的時代,則當為崇禎間。
半年以前,在北平忽又發見了一部金瓶梅詞話,那部書當是最近於原本的麵目的。北平古佚小說刊行會的諸君,嚐集資影印了百部,並不發售。我很有幸的,也得到了一部。和崇禎版對讀了一過之後,覺得其間頗有些出入、異同。這是萬曆間的北方刻本,白綿紙印。(古佚小說刊行會的影印的一本,保全著原本的麵目,惟附上了崇禎本的插圖一冊,卻又不加聲明,未免張冠李戴。)當是今知的最早的一部金瓶梅,但沈德符所見的“吳中懸之國門”的一本,惜今已絕不可得見。
金瓶梅詞話比崇禎本金瓶梅多了一篇欣欣子的序。那是很重要的一個文獻。又多了三頁的開場詞。它也載著一篇“萬曆丁巳(四十五年)季冬東吳弄珠客漫書於金閶道中”的序文,這是和崇禎本相同的。可見它的刊行,最早不得過於公元一六一七年(即萬曆丁巳);而其所依據的原本,便當是萬曆丁巳東吳弄珠客序的一本。(沈氏所謂“吳中”本,指的當便是弄珠客序的一本。)這部詞話和崇禎版金瓶梅有兩個地方大不相同:
(一)第一回的回目,崇禎本作:
西門慶熱結十兄弟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詞話本則作:
景陽崗武鬆打虎潘金蓮嫌夫賣風月這一回的前半,二本幾乎全異。詞話所有的武鬆打虎事,崇禎本隻從應伯爵口中淡淡的提起。而崇禎本的鋪張揚厲的西門慶“熱結”十兄弟事,詞話卻又無之。這“熱結”事,當是崇禎“編”刻者所加入的罷。戲文必須“生”“旦”並重。第一出是“生”出,第二出必是“旦”出。崇禎本之刪去武鬆打虎事而著重於西門慶的“熱結十兄弟”,當是受此影響的。
(二)第八十四回,詞話本是:
吳月娘大鬧碧霞宮宋公明義釋清風寨
崇禎本則作:
吳月娘大鬧碧霞宮普靜師化緣雪澗洞
把吳月娘清風寨被擄,矮腳虎王英強迫成婚,宋公明義釋的一段事,整個的刪去了。這一段事突如其來,頗可怪。崇禎本的“編”刻者,便老實不客氣的將這贅瘤割掉。這也可見,金瓶梅詞話的作者,原未脫淨水滸傳的拘束,處處還想牽連著些。
其他小小的異同之點,那是指不勝屈的。詞話本的回目,就保存渾樸的古風,每回二句,並不對偶,字數也不等,像:
來保押送生辰擔西門慶生子嘉官
(第三十四回)
為失金西門罵金蓮因結親月娘會喬太太
(第四十三回)
西門慶迎請宋巡按永福餞行遇胡僧
(第四十九回)
月娘識破金蓮奸情薛嫂月下賣春梅
(第八十五回)
崇禎本便大不相同了,相當於上麵的四回的回目已被改作:
蔡太師擅恩賜爵西門慶生子加官
爭寵愛金蓮惹氣賣富貴吳月攀親
請巡按屈體求榮遇胡僧現身施藥
吳月娘識破奸情春梅姐不垂別淚
駢偶相稱,麵目一新,崇禎本的“編”刻者是那樣的大膽的在改作著。
有許多山東土話,南方人不大懂得的,崇禎本也都已易以淺顯的國語。
我們可以斷定的說,崇禎本確是經過一位不知名的杭州(?)文人的大大筆削過的。(而這個筆削本,便是一個“定本”,成為今知的一切金瓶梅之祖。)金瓶梅詞話才是原本的本來麵目。
五金瓶梅詞話作者及時代的推測
關於金瓶梅詞話的作者及其產生的時代問題,至今尚未有定論。許多的記載都說,這部詞話是嘉靖間大名士王世貞所作的。這當由於沈德符的“聞此為嘉靖間大名士手筆”一語而來。因此遂造作出那些清明上河圖一類的苦孝說的故事。或以為係王世貞作以毒害嚴世蕃的,或以為係他作以毒害唐順之的。這都是後來的附會,絕不可靠。王曇(?)的金瓶梅考證說:金瓶梅一書,相傳明王元美所撰。元美父杼以灤河失事,為奸嵩構死。其子東樓實讚成之。
東樓喜觀小說。元美撰此,以毒藥傅紙,冀使傳染入口而斃。東樓燭其計,令家人洗去其藥而後翻閱,此書遂以外傳。
蔣瑞藻的小說考證及小說考證拾遺,引證寒花庵隨筆、缺名筆記、秋水軒筆記、茶香室叢鈔、銷夏閑記等書,也斷定金瓶梅為王世貞作。其實,清明上河圖的傳說顯然是從李玉一捧雪傳奇的故事附會而來的。清華周刊曾載吳晗君的一篇金瓶梅與清明上河圖的傳說,辨證得極為明白,可證王世貞作之說的無根。
王曇的金瓶梅考證又道:“或雲李卓吾所作。卓吾即無行,何至留此穢言!”這話和沈德符的“今惟麻城劉延伯承禧家有全本”語對照起來,頗使人有“或是李卓吾之作罷”之感。但我們隻要讀金瓶梅一過,便知其必出於山東人之手。那麽許多的山東土白,決不是江南人所得措手於其間的。其作風的橫恣、潑辣,正和山東人所作的醒世姻緣傳、綠野仙蹤同出一科。
一個更有力的證據出現了。金瓶梅詞話欣欣子序說道:“竊謂蘭陵笑笑生作金瓶梅傳,寄意於時俗,蓋有謂也。”蘭陵即今嶧縣,正是山東的地方。
笑笑生之非王世貞,殆不必再加辯論。
欣欣子為笑笑生的朋友,其序說道:“吾友笑笑生為此,愛馨平日所蘊者著斯傳,凡一百回。”也許這位欣欣子便是所謂“笑笑生”他自己的化身罷。這就其命名的相類而可知的。
曾經仔細的翻閱過嶧縣誌,終於找不到一絲一毫的關於笑笑生或欣欣子或金瓶梅的消息來。
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到底是什麽時候的人呢?是嘉靖間?是萬曆間?
沈德符以為金瓶梅出於嘉靖間。但他在萬曆末方才見到。他見到不久,吳中便有了刻本。東吳弄珠客的序,署萬曆丁巳(四十五年)。則此書最早不能在萬曆三十年以前流行於世。此書如果作於嘉靖間,則當早已“懸之國門”,不待萬曆之末。蓋此等書非可終秘者。而那個**縱的時代,又是那樣的需要這一類的小說。所以,此書的著作時代,與其的說在嘉靖間,不如說是在萬曆間為更合理些。
金瓶梅詞話裏引到韓湘子升仙記(有富春堂刊本),引到許多南北散曲,在其間,更可窺出不是嘉靖作的消息來。欣欣子的序說道:吾嚐觀前代騷人,如盧景暉之翦燈新話,元微之之鶯鶯傳,趙君弼之效顰集,羅貫中之水滸傳,丘瓊山之鍾情麗集,盧梅湖之懷春雅集,周靜軒之秉燭清談,其後如意傳、於湖記,其間語句文確,讀者往往不能暢懷,不至終篇而掩棄之矣。
按效顰集、懷春雅集、秉燭清談等書,皆著錄於百川書誌,都隻是成、弘間之作。丘瓊山卒於弘治八年。插入周靜軒詩的三國誌演義,萬曆間方才流行,嘉靖本裏尚未收入。稱成、弘間的人物為“前代騷人”而和元微之同類並舉,嘉靖間人,當不會是如此的。蓋嘉靖離弘治不過二十多年,離成化不過五十多年,欣欣子何得以“前代騷人”稱丘浚、周禮(靜軒)輩!如果把欣欣子、笑笑生的時代,放在萬曆間(假定金瓶梅是作於萬曆三十年左右的罷),則丘浚輩離開他們已有一百多年,確是很遼遠的夠得上稱為“前代騷人”的了。
又序中所引如意傳,當即如意君傳;於湖記當即張於湖誤宿女貞觀記,蓋都是在萬曆間而始盛傳於世的。
我們如果把金瓶梅詞話產生的時代放在明萬曆間,當不會是很錯誤的。
嘉靖間的小說作者們剛剛發展到修改水滸傳,寫作西遊記的程度。偉大的寫實小說,金瓶梅,恰便是由西遊記、水滸傳更向前進展幾步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