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話本”為中國短篇小說的重要體裁的一種,其與筆記體及“傳奇”體的短篇故事的區別,在於:它是用國語或白話寫成的,而筆記體及傳奇體的短篇則俱係出之以文言。但這也不是他們嚴格的區別。用文言組成的作品亦有竄入“話本集”中的,像清平山堂話本中的風月相思。而“傳奇”筆記,也有偶然使用白話之處。但他們究竟是一種例外。又,“話本”的結構,往往較“傳奇”及筆記為複雜,為更富於近代的短篇小說的氣息。不過,也有十分陳腐的布局,與最壞的敘述佳人才子之故事的“傳奇”不相上下的。話本的來曆是很古遠的。其盛行當在北宋末年以至南宋年間。而其起源當更在其前。據灌園耐得翁的都城紀勝,吳自牧的夢粱錄等書的紀載,南宋時代的說話人,有說小說,說講史的幾個大派別。而在“小說”一門中,又有:(甲)

煙粉靈怪傳奇,(乙)說公案,(丙)說鐵騎兒等諸細目。這些說話人,各有其“話本”——大概便是他們說書的底本——像西山一窟鬼、誌誠張主管等便是“煙粉靈怪傳奇”一流,像簡帖和尚、錯斬崔寧等,便是“說公案”

一流,獨“說鐵騎兒”之例,則不多見。當時說書先生們對於說講史,大約便是講說長篇的;對於說小說,大約便是每次或二次便可以說畢的短篇。因為話本是說書的底本,所以他們的口氣便是針對著聽眾而講說的第二身稱,懇懇切切,有若麵談。這是其體裁中最特異的一點。

更有特異的一點,是:他們在開頭敘述正文之前,往往先有一段“入話”以為引起正文之用。“入話”之種類甚多。有的先之以“閑話”或“詩詞話”之類,像碾玉觀音之閑論詠春之詩什。有的即以一詩或一詞為“入話”,像柳耆卿詩酒玩江樓之以“誰家柔女勝姮娥,行速香堦體態多”一詩引起。有的以與正文相同的故事引起,以增“相互映照”的趣味,像錯斬崔寧之以魏鵬舉因與夫人戲言,而“撒漫了一個美官”的故事,而引起“一個官人,他隻為酒後一時戲言,斷送了堂堂七尺之軀,連累兩三個人枉屈害了性命”的正文。有的更以與正文相反的故事作為“入話”,以為“烘托”或加重講說的局勢,像刎頸鴛鴦會之以“趙象知機識務,事脫虎口,免遭毒手,可謂善悔過者也”的一段故事,來引起“於今又有個不識竅的小二哥,也與個婦人私通,日日貪歡,朝朝迷戀,後惹出一場禍來。屍橫刀下,命赴陰間”的一篇正文。

“入話”的為體,大概不外於上麵的四種。但“入話”的作用,到底是如何的呢?它決不會是無謂的,無目的的擺放在正文之前的。其成因,一定是很有一種實際應用的目的在著的。我以為“入話”的作用,並不奧妙。其所以產生的理由很簡單。原來,“話本”既是說書先生的“底本”,我們就說書先生的實際情形一觀看,便知他不能不預備好那麽一套或短或長的“入話”,以為“開場之用”。一來是,借此以遷延正文開講的時間,免得後至的聽眾,從中途聽起,摸不著頭腦;再者,“入話”多用詩詞,也許實際上便是用來“彈唱”,以靜肅場麵,怕悅聽眾的。這正和今日彈詞家所用之“開篇”,劇場上所用的“開場鑼鼓”,其作用沒有二致的。

在話本的正文裏更附插著不少的詩詞。這些插入的詩詞,似乎也不是沒有什麽作用的。像快嘴李翠蓮之以韻文為主體而組織成一篇話本,那當然是少見的例子,不足引來為“插詩”的作用的說明。但由此也可見,話本,是盡有以“可唱”的韻文組織而成的可能。在刎頸鴛鴦會裏,我們又見到“插詞”的真正作用。“說話人”在開頭便道:“未知此女幾時得偶素願。因成商調醋葫蘆小合(據清平山堂。“合”似應作“令”為正)十篇,擊(“擊”應作“係”)於事後,少述斯女始末之情。奉勞歌伴,先聽格律,後聽蕪詞”雲雲。以後每遇插入醋葫蘆小令之處,便說道:“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這是一個極重要的消息,可以使我們知道,當時“書場”的組織,是很複雜的。於主講人或說書先生之外,還有所謂“歌伴”者,專以彈唱“插詞”為事的。但“歌伴”雲雲,僅見於刎頸鴛鴦會,未見他證。更有可能的事,在場麵較小的書場上,似乎說書先生他自己便更擔負著“歌伴”的責任。當他敷演了一段話之後,意欲加重裝點,並娛悅在場聽眾,便拿起樂器來,自己來彈唱一段插詞。這種情形是很可以由我們在今日的說書、灘簧、彈詞等演場上見到的情形想象出來的。最普通的“插詞”的辦法,是以“但見”或“怎見得”、“真個是”、“果謂是”之類的話,引起一段描狀的詩詞。像楊溫攔路虎傳(清平山堂本)中,有一段話是:“這大伯也不是平人。等到次日天曉。怎見得?殘燈半滅,海水初潮。窗外曙色才分,人間儀容可辨。正是一聲雞叫西江月,五更鍾撞滿天星。”

又有一段話是:

“楊溫隨他行得二裏來田地,見一所莊院。但見:冷氣侵人,寒風撲麵。幾手席,屋門前,爐灶造饅頭無限作。後廈常存刀共斧。清晨日出,油然死火熒熒。未到黃昏,古澗悲風悄悄。路僻何曾人客到,山深時聽殺人聲。”

這些,都是“插詞”的好例。在三國誌演義、水滸傳諸“講史”及長篇小說裏,也插有不少此類的詩詞,其作用大約都是相同的。但到了後來,“小說”與“講史”的話本已不複是當場演說的實際的底本之時,這些“插詞”卻仍然被保留著,未為擬作者所舍棄。他們也許已完全不明白“插詞”的實際上的應用之意,竟習焉不察的沿用了下去,為古代的“話本”留一道最鮮明的擬仿的痕跡。

最古的話本並不曾包含有什麽特殊之目的。他們的作者們,隻是以說故事的態度去寫作的。他們並不勸孝,也不勸忠。他們隻是要以有趣的動人的故事來娛悅聽眾。但到了後來,話本的寫作卻漸漸的變成有目的的了。當他們不複為當場的實際上的使用物時,當他們已被把握於文人學士的手中,而為他們所擬仿著時,話本便開始的成為文人學士們自己發泄牢騷不平或勸忠勸孝的工具了。這些後期的話本,充滿了儒酸氣,道學氣,說教氣,有時竟至不可耐。初期的活潑與鮮妍的描繪,殆已完全失之。這些後期的著作,最足代表的,便是李漁的十二樓及更後來的娛目醒心編。

最古的話本,隻是敷演著各地的新聞,社會的故實,當代的風光,所以其描狀與談吐,都是新鮮的、逼真的,具著多量的時代的與地方的色彩與背景的。間或有敘及古代之事者,卻極為少數。但到了後來,當代與當地的新聞,卻已不屑為那些擬作話本的文人學士們取來作為“勸懲”之資的了。他們間亦有取材於哄傳一時的新聞傳說的,但為數究竟絕鮮,且其描繪的態度,也是很遼遠而不親切的。因了他們之喜以古代的古人之事為題材,所以內容便漸形枯澀無聊,敘述便漸趨隔膜而不真實。初期話本中的真樸自然的氣分,至此又全然的消失了。

總之,話本由實際上的應用,而變作了非應用的擬作,其命運本已日趨於下流。到了乾隆間,娛目醒心編的刊布,話本的製作遂正式告了結束,話本的作者也遂絕了蹤影。

話本之流行,其初原是各自為篇的,有若今日流行各地之小唱本、小劇本,也有如元明間流行之南北劇本。萬曆間,熊龍峰刊行之馮伯玉風月相思小說、孔淑芳雙魚扇墜傳、蘇長公章台柳傳、張生彩鸞燈傳四種,也仍是各自單行的。錢曾也是園書目裏,所記的宋人詞話十二種:

燈花婆婆風吹轎兒馮玉梅團圓種瓜張老錯斬崔寧簡帖和尚紫羅蓋頭山亭兒(“山”原作“小”非)李煥生五陣雨女報冤西湖三塔小金錢也都是每種一冊,各自為書的。這都可見,這些話本在當時原都是零星出版,零星印行的。這些薄帙的小說冊子,其易於散失,是無可疑的事實;其不為學士大夫所注意,也是當然的事實。所以話本的“擬作”,為時似乎甚晚。直到了“話本集”盛行於世之時,文人學士方才蘧然的取了這種流行已久的體裁當作了新的擬仿的目的物。所以話本擬作的全盛時代,也便在“話本集”最流行的一個時代——即明清之交。

最早的話本集,即集合許多篇薄帙單行的話本而匯刻之者,據今所知,當為明代嘉靖中洪楩所編印的清平山堂話本。許多學者都以為京本通俗小說乃是今知的最早的一部話本集。發見且刊布這個重要的話本集的繆荃孫氏,以為她是“影元抄本”。刊布了京本通俗小說中未刊的一篇金主亮荒**的葉德輝氏且以它為“影宋本”或“宋本”。那都是想當然的話,不足為據的。

葉氏之言,更是有意的欺哄讀者。(詳見下文。)假如在宋元之時,而已有了像京本通俗小說那樣偉大的話本集的刊布,那麽,“話本”的擬作的運動,決不當遲至明末而始發生的了。且嘉靖本的清平山堂話本,其所收的內容是甚雜的,且有的不是“話本”而也被收入。又其話本,每篇各自起迄,並無編製,似為隨得隨刊之書。這明明是最原始的一個話本集子的式樣。京本通俗小說則不然。彼已很整齊劃一的分了卷數,且所收的話本,性質也極純粹,似無可懷疑其為出於嘉靖以後之刊物。(更有其他理由,詳下文。)至多隻能說它是前乎“三言”的一部重要的話本集而已。

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的所謂“三言”的刊布,乃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重要的消息。這“三言”的編者是當時有名的才人馮夢龍氏。他素來是最看重民間的文藝巨著的。他曾因刊布一部民間情歌集的掛枝兒而得大名。“馮生掛枝曲”盛傳海內,無人不知。“三言”的編刊,是在天啟間之事。這“三言”,凡一百二十卷。包括“平話”一百二十本;幾已囊括著古代的平話無遺。其中或盡有一部分是他自己或他友人的擬作。惜他不曾說明,現在已不可得而知了。因了馮氏的提倡,“三言”的刊布,於是海內文士,翁然響應,各從事於平話的擬作。平話集的出現,盛極一時。其中最有名者為淩■初氏。(即即空觀主人。)惟這些平話集卻不是古今平話的“總集”,而是擬作者個人的“別集”。這些擬作者的平話集都將在下文講到。

因了話本作者與話本集刊布的夥多,於是在明代之末,複有鬆禪老人,慮閱者之難周,乃在馮氏的“三言”及淩氏的拍案驚奇的二刻之中選取了四十篇,成為一部較為精要的選本今古奇觀。這乃是一部流行最廣最久的平話集。平話的一體,數百年來,尚不至為讀者所忘懷者,蓋獨賴有此一選耳。

明末亂後,話本集的散佚為最甚。馮氏的“三言”,遂鮮為世所知。坊間射利之徒,每每得到殘板,便妄題名目,另刊目錄,別作一書出版。正如今日之坊賈,每以無關之書,題作二續三續的今古奇觀以資號召。話本集之阨運,蓋莫甚於彼時。此種“易淆觀聽”的“偽書”,至今尚有流傳,像所謂別本喻世明言、別本拍案驚奇二刻,及覺世雅言等皆是。

其他繡穀春容、燕居筆記諸萬曆間出版的“閑書”中,亦並附有平話數篇。他們的收載平話,也可以使我們知道,平話在當時雖然未為學士大夫所注目,卻已是很通行的一種小說的體裁,足令這些“閑書”的編者不能漏去了他們。現在把明清二代的話本集逐一的介紹在這裏。

在未入本文之前,先列底下的一個明清平話集的係統表,凡是彼此嬗遞有關的,皆以線形為表示。像二奇合傳有二線形引至今古奇觀與拍案驚奇之下端,便表示這書乃是由奇觀與驚奇中選編而成的。其無線形的引遞者,像拍案驚奇、西湖二集、娛目醒心編等,表示其皆為個人的擬作的“平話集”,與他書並無統係的關連者。

清平山堂所刻話本

明洪楩編

清平山堂所刻話本為我們所知的最早的一部刻本的“話本■叢書”。僅存殘本三冊,無總名,故不知其原名為何。亦無敘目,故不知其究有若幹卷,或若幹種。原藏日本內閣文庫,今有古今小品書籍印行會影印本。今本所殘存者,凡有短篇小說十五種,其目為:一,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二,簡帖和尚三,西湖三塔記四,合同文字記五,風月瑞仙亭六,藍橋記七,快嘴李翠蓮記八,洛陽三怪記九,風月相思十,張子房慕道記十一,陰■積善十二,陳巡檢梅嶺失妻記十三,五戒禪師私紅蓮記十四,刎頸鴛鴦會十五,楊溫攔路虎傳每篇頁數各自起訖。其中除西湖三塔記、風月瑞仙亭、洛陽三怪記、風月相思四種外,餘十一種的版心上方,皆刊有“清平山堂”四字。故今姑以清平山堂所刻話本名之。(影印本名之曰:清平山堂話本)按清平山堂為明嘉靖時洪楩堂名。楩所刊書,版心往往刊清平山堂四字,正與此書相同。今所知者,有夷堅誌、唐詩紀事等書。楩字子美,以其祖錘蔭,仕至詹事府主簿。

朱睦■萬卷堂書目著錄中,有洪子美書目。楩刊刻此書的年月不可確知。但由其刊刻他書的序言推之及此書的版式字體觀之,當係刊於嘉靖間無疑。馬隅卿先生推定其刊刻年月,“當在嘉靖二十年至三十年間(一五四一——一五五一)”(見清平山堂話本序目)大約不至相差得很遠罷。

此書內容甚雜,不能算是純粹的話本叢書。其中如藍橋記、風月相思二種,皆為通體文言,絕非話本體裁。藍橋記全襲唐人舊文,風月相思則與明人剪燈新話、餘話中的諸作以及繡穀春容、國色天香所收的嬌紅記諸文體裁全同。不過藍橋記之首加上了名為入話的:“洛陽三月裏,回首渡襄川。忽遇神仙侶,翩翩入洞天”的四句五言詩,及篇末“正是:玉室丹書著姓,長生不老人家”二語,又風月相思之首加上了名為入話的:“深院鶯花春晝長,風前月下倍淒涼。隻因忘卻當年約,空把朱弦寫斷腸”四句七言詩,其作用大似“平話”耳。大約入話雲雲,如果不是編者添上去的,則一定是“說話人”取了這些舊文作為話本的底本,因為不暇改作,故僅加入話即作為了事的。

又其中快嘴李翠蓮記一篇,最為雋爽可喜,而其體裁卻與其他話本不甚類似。馬隅卿先生謂:“李翠蓮乃民間傳說故事之最廣遠者;演變至今,秦腔劇中有‘十萬金’,通常名‘李翠蓮上吊’。而小說西遊記第十一回劉全進瓜,早采之為說部資料矣。此本所記李翠蓮為快嘴媳婦,別出西遊記中故事以外,是則考究風俗學者所更足珍貴者也。”(清平山堂話本序目)快嘴李翠蓮記全篇皆以韻語的唱辭為主體,其他散文的敘事與對話,似皆僅為聯絡這些爽脆中聽的唱辭者。大約快嘴李翠蓮記話本的前身或是一篇“唱本”。

說話人雖取了這個唱本改成了他自己的話本,卻仍保全了不少“唱本”的文句與本色。所以我們一望便覺得其格調與其他話本不同。我常常想象,宋元二代的說話人,其作用不僅在講說,且似乎還在彈唱。話本之前或中間所夾著的許多“詞”調,大約便是供說話人彈唱之用的。(此說詳見我的宋元的話本一文)但他們所彈唱的,往往是當時流行的雅正的“詞”;在快嘴李翠蓮記中,我們卻第一次遇到以不規則的“俗韻文”為彈唱的資料了。這大約不是一個很小的消息罷。

此外十二篇中,很有幾篇可知為宋人的著作。簡帖和尚當即為也是園書目所載宋人詞話中的簡帖和尚;西湖三塔記也當即為書目中的西湖三塔。簡帖和尚也曾見於古今小說中,(古今小說作簡帖僧巧騙皇甫妻)其文字與本篇差異甚少。西湖三塔記的發見,則可算是研究宋元平話者的一件快事!又陳巡檢梅嶺失妻記即為古今小說的陳從善梅嶺失渾家。刎頸鴛鴦會即為警世通言的蔣淑真刎頸鴛鴦會。五戒禪師私紅蓮記則和古今小說的明悟禪師趕五戒大同小異。風月瑞香亭則與警世通言的俞仲舉題詩遇上皇入話裏的司馬相如故事相同。(三桂堂本通言別作一篇,名為卓文君慧眼識相如。)

其未為他書所著錄而就其風格與文句上可考知其為宋人的著作的,更有:合同文字記、洛陽三怪記及楊溫攔路虎傳等作。合同文字記有“話說宋仁宗朝慶曆年間,去這東京汴梁城,離城三十裏,有個村,喚做老兒村”雲雲,洛陽三怪記有“今時臨安府官巷口花市,喚做壽安坊,便是這個故事”雲雲,楊溫攔路虎傳有“話說楊令公之孫重立之子,名溫,排行第三,喚做楊三官人”雲雲,都明是宋人的口吻。

但其中也不盡為宋人之作;如陰■積善、張子房慕道記等卻似乎是後來的擬仿的作品。他們已喪失了宋人話本的活潑而宛曲的趣味,隻是記實敘事而已,不複能描寫俗情世態,真切如現,有若洛陽三怪等作。又風月相思的開頭,明明寫著“洪武元年春”雲雲,則當然也是明代之作。大約清平山堂所刻話本集中,所收的話本與小說,其著作的時代是跨越宋元明的三代的。(至嘉靖中而止。)

此書中的幾篇,又並曾成了後來話本擬作者的藍本。例如,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似即為古今小說的眾名姬春風吊柳七的底子,合同文字記似即為拍案驚奇的張員外義撫螟嶺子、包龍圖智賺合同的藍本,陰■積善似即為拍案驚奇的袁尚寶相術動名卿、鄭舍人陰功叨世爵的藍本。

我們極希望這部於小說史上大有關係的集子,將來能夠有全書發見!

京本通俗小說

未知編者

京本通俗小說第一次由江東老蟫(繆荃孫)介紹給我們。江東老蟫將這部書刊在他的煙畫東堂小品中。凡二冊。這並不是一部全書,乃是全書的卷十至卷十六的殘存的七卷。這七卷是:

第十卷碾玉觀音第十一卷菩薩蠻第十二卷西山一窟鬼第十三卷誌誠張主管第十四卷拗相公第十五卷錯斬崔寧第十六卷馮玉梅團圓

繆氏的跋雲:“宋人平話即章回小說。夢粱錄雲:“說話有四家,以小說家為最。’此事盛行於南北宋。特藏書家不甚重之。坊賈又改頭換麵,輕易名目,遂致傳本寥寥天壤。前隻士禮居重刻宣和遺事,近則曹君直重刻五代史平話,為天壤不易見之書。餘避難滬上,索居無俚。聞親串裝奩中有舊抄本書,類乎平話。假而得之。雜庋於天雨花、鳳雙飛之中,搜得四冊,破爛磨滅,的是影元人寫本。首行京本通俗小說第幾卷。通體皆減筆小寫,閱之令人失笑。三冊尚有錢遵王圖書。蓋即也是園中物。錯斬崔寧、馮玉梅團圓二回,見於書目。而宋人詞話,標題詞字,乃評字之訛耳。所引詩詞,皆出宋人。雅韻欲流。並有可考者,如碾玉觀音一段,三鎮節度延安郡王,指韓蘄王,秦州雄武軍劉兩府,是劉錡。楊和王是楊沂中。官銜均不錯。尚有定州三怪一回,破碎太甚,金主亮荒**兩卷,過於穢褻,未敢傳摹。與也是園有合有不合,亦不知其故。歲在旃蒙單閼江東老蟫跋。”

七種以外的定州三怪一回,繆氏以為“破碎太甚”者,今見於警世通言(通言題作崔衙內白鷂招妖),又金主亮荒**兩卷,繆氏以為“過於穢褻,未敢傳摹”者,今亦見於醒世恒言(恒言題作金海陵縱欲亡身),又有葉德輝氏的單行刊本。是殘存的京本通俗小說的十卷九種皆存在人間的了。但全書究竟有若幹卷,則我們不能知道。

京本通俗小說中的許多話本,向來以為都是宋人平話。是於錢曾的也是園書目,明標為“宋人詞話”者,有錯斬崔寧及馮玉梅團圓二種。醒世恒言載錯斬崔寧一種,題作十五貫戲言成巧禍,於題下亦注道:“宋本作錯斬崔寧。”又碾玉觀音一種,警世通言題作崔待詔生死冤家,而於題下,則注道:“宋人小說,題作碾玉觀音。”西山一窟鬼一種,警世通言題作一窟鬼癩道人除怪,而於題下則注道:“宋人小說,舊名西山一窟鬼。”這四種大約都是毫無疑義的為宋人小說。但像誌誠張主管、菩薩蠻、拗相公、定州三怪及金主亮荒**五種便沒有顯然的證據,可證知其為宋人的著作了。警世通言雖載拗相公(題作拗相公恨飲半山堂),菩薩蠻(題作陳可常端陽仙化),及誌誠張主管(題作小夫人金錢贈少年〔尾州本〕或張主管誌誠脫奇禍)三種,卻都沒有載明其為“宋人小說”雲雲。又定州三怪一種,雖於題下注道:“古本作定山三怪,又雲新羅白鷂”卻也並沒有明白的指出係“宋本”雲雲。這都很可疑。但拗相公中有,“後人論我宋元氣,都為熙寧變法所壞,所以有靖康之禍”等語,明為南宋人的口吻。菩薩蠻一開頭便道:“話說大宋高宗紹興年間”,也很像宋人的口氣。誌誠張主管中,說及開封,便道:“如今說東京汴州開封府界”,又道是,“話說東京汴州開封府界”,也明是宋人的語調。這三種都有是宋人著作的可能。至於定州三怪的著作時代,則我們實在無法去斷定。但就其文筆的風格而論,卻逼肖西山一窟鬼諸作,很有與以上諸作同為宋本的可能。

最成問題的隻有金主亮荒**一種。葉德輝氏翻刻此作,題曰:“金虜海陵王荒**,京本通俗小說第二十一卷,已未孟冬照宋本刊。”葉氏並有跋曰:“其前碾玉觀音、馮玉梅團圓、拗相公、西山(原文“山”作“南”)一窟鬼等七種,已經藝風老人影寫刊行,餘此一卷,以穢褻棄之。”葉氏的耶園讀書誌中,在“影宋京本通俗小說金虜海陵王荒**一卷”的一個題下亦有一篇跋文,一開頭便道:“此影宋本通俗小說,小字本。”而葉氏刻本的金虜海陵王荒**,其開端一段中,便道:我朝端平皇帝,破滅金國,直取三京,軍士回杭,帶得虜中書籍不少。一本專說金主海陵庶人貪**無道,年號初次天德三年……明像是宋人的口氣。如此看來,金主亮荒**一種,似乎也是宋人話本無疑的了。然而疑問卻也由此發生了。第一,繆氏說京本通俗小說是“影元本”,何以葉氏既說是“宋本”,又說是“影宋本”呢?第二,繆氏說金主亮荒**有兩卷,何以葉氏的刻本,僅是一卷,且又說是“京本通俗小說第二十一卷”呢?第三,繆刻本通體皆簡筆字,葉刻的金虜海陵王荒**行格雖同,字體卻已改為“正體”,卻又自署道:“照宋本刊”這種種都可見葉氏所刻的一本,並不就是繆氏所遺棄來刻的京本通俗小說的二卷。他必定未曾見過繆氏藏本的金主亮荒**。那麽,他所依據的又是什麽本子呢?原來、金主亮荒**二卷,繆氏雖未翻刻出來,但在醒世恒言中卻載有之。我們想像,葉氏大約是得到了醒世恒言,見其中有此一種,又讀了繆跋,知道他遺此一種未刻,便很高興的將她刻了出來,也冒作京本通俗小說的“一卷”,(其實此作在京本中是兩卷。)隻不過將恒言中的:“如今說這金海陵、乃是大金國一朝聰明天子”雲雲,改作“我朝端平皇帝,破滅金國……一本專說金主海陵庶人貪**無道”雲雲,以符合宋人的口氣而已。

由此,則金主亮荒**一種,是否亦為宋人著作,實為可疑。葉氏跋雲:“所敘乃金主亮荒**之事,一一與金史後妃列傳、海陵妃嬖諸傳相合。”這是不差的。但他以為此種相合當是“當時修史諸臣,或據此等紀載采入”雲雲,卻不能令人無疑。金史為元托克托所撰,其取材當不至采及話本,更不至全襲話本的記載而無所異同。且就金史諸傳與金主亮荒**話本,仔細對照觀之,皆可見話本實為全襲金史而加以廓大的描狀者。作此話本者,其時代當在金史流行以後。像那麽極形盡態的穢褻的描狀,又似乎非明嘉隆以後的作者不辦。但無論如何,金主亮荒**之非宋人作,則為顯然的事實。(惜我們未能得到繆氏原藏的京本通俗小說的全部抄本,將金主亮荒**一作與恒言及葉刻一對校。)

這樣的看來,京本通俗小說的編輯時代似乎也要有些變動了。若金主亮荒**果為明人之作,則京本通俗小說當決不會如繆氏雲雲的“的是影元人寫本”。就平話的叢刻的進化史跡看來,元代而會產生那麽篇幅至少會有十餘卷以上的內容純粹且又編次井然的京本通俗小說,實是不可能的事。一切“叢書”的編刊,雖濫觴於宋(太平廣記等係類書,並非叢刻)實至明代中時而始盛。今所知的宋元二代的“叢刻”,寥寥可數。元代所刊行的雜劇戲文,大都是單篇別行,有如今日各地流行的小唱本。集合了許多雜劇而成為一部叢書的,乃是明代中葉的事。而集合了許多小說雜著而成為一部叢書的,也到了嘉靖時候方始風氣大開。清平山堂所刻話本集尚是各種自為起訖,沒有分卷的,換一句話,便是仍為“叢書”的格式,並不是編成一部有次第的小說集的。到了萬曆間,熊龍峰所刊的張生彩鸞燈傳等等也尚是各自為篇的。

又清平山堂所刻話本集,其內容甚為複雜,兼采藍橋記、風月相思等傳奇作品,並非純粹的“話本叢刊”,熊龍峰也以同樣的版式,刊行傳奇文的馮伯玉風月相思小說與話本的張生彩鸞燈傳等等。而繡穀春容、燕居筆記等則既刊不少的傳奇文,也收入好些的話本。像京本通俗小說那末編次井然,以第幾卷第幾卷為次第的“話本集”,又像京本通俗小說那麽內容純粹,不雜傳奇文的(就殘存的十卷看來,可知其實為一部純粹的話本集),在明嘉靖以前,似乎決不會產生;更不必說是在元代了。所以繆氏的“影元抄本”雲雲,隻不過是一個想當然的猜想,決不是一個定論。

我個人以為,京本通俗小說當是明代隆萬間的產物;其出現當在清平山堂所刻話本後,而在馮夢龍的三言前。

京本通俗小說的產生地,似乎較為容易斷定。據其以“京本”二字為標榜,則我們可知其必非出版於兩京(北京與南京)。據我們所知,明代(或這風氣在明代以前便有)的坊賈,最喜以“京本”二字為標榜的,當推福建建安一帶的書坊。閩刊的小說,以“京本”為標榜者,有:

新鍥京本校正通俗演義按鑒三國誌傳萬曆間聯輝堂刊重刻京本通俗演義按鑒三國誌傳萬曆間閩楊氏刊鼎鐫京本全像西遊記萬曆間閩楊氏刊新刻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慶忠義水滸傳萬曆間閩餘氏刊

等等。所謂餘氏、楊氏都是閩中建安的書賈。聯輝堂刊本三國誌傳雖未目睹,當亦是閩中的產物。其他各處以“京本”為標榜的刊本,今日似尚未之發見。

所以我們大約可以說,以“京本”二字為標榜的,乃是閩中書賈的特色。這樣看來,京本通俗小說大有是閩刊的可能。但閩中書賈為什麽要加上“京本”

二字於其所刊書之上呢?其作用大約不外於表明這部書並不是鄉土的產物而是“京國”傳來的善本名作,以期廣引顧客的罷。(關於金主亮荒**話本的問題,日本鹽穀溫在他的論明之三言及其他一文〔譯文見孫俍工譯本的中國文學概論講話的附錄〕又長澤規矩也在他的京本通俗小說與清平山堂一文〔譯文見小說月報二十卷第六號,東生譯〕中均論得很詳細。鹽穀先生及長澤先生都以為葉刻本大約是用醒世恒言的一篇偽改數字而成的。這正與我的意見相合。但他們似乎又都以為葉刻本的金虜海陵王荒**及醒世恒言的金海陵縱欲亡身與繆氏藏本未刻的金主亮荒**未必是一物,這大約是過慮。假如我們不相信京本通俗小說是“影元抄本”,則這個問題便不能成立了。就錯斬崔寧、西山一窟鬼諸作與恒言、通言所載的十五貫戲言成巧禍、一窟鬼癩道人除怪的文字上並無多大異同而推之,我們可想知繆氏藏本的金主亮荒**與恒言所載的金海陵縱欲亡身也當是無多大出入的。)

附萬曆版話本小說四種

熊龍峰刊行

我們見到日本內閣文庫的漢籍目錄中,有別冊單行的小說四種:

馮伯玉風月相思小說孔淑芒雙魚扇墜傳蘇長公章台柳傳張生彩鸞燈傳

這四種,我很有幸的都曾見到過。但長澤規矩也君的報告已夠說明之:“如板式紙質,四冊都屬相同,四同雙邊,有界。每半葉七行。行十六字,板口內縱六寸二分或五分,橫三寸七八分。略字頗多。各冊分量俱甚少。”(京本通俗小說與清平山堂)長澤君以為這四冊“或為一叢書之分冊。大概在同一時間,同一書肆為出版同種的書籍起見,故具著這樣類似的形式的。”(同上)這話,我很有同感。假如清平山堂所刻話本每篇各成一冊,還不是也成為十五種同類的東西麽?張生彩鸞燈傳之首,有“熊龍峰刊行”字樣。大約其餘三種,也便都是熊氏所刊行的罷。長澤君說“由板式觀,大概係萬曆時的俗書。”就孔淑芒雙魚扇墜傳所附的三幅插圖(其他三種無插圖)觀之,也可知其當是萬曆版。大約這個推定總不至與實際相差甚遠的。張生彩鸞燈傳也與古今小說中的張舜美元宵得麗女略同。

這四種,馮伯玉風月相思小說便是清平山堂中的風月相思。孔淑芒雙魚扇墜傳則在當時流行雖廣,卻不曾被收入叢集中過。蘇長公章台柳傳,敘述蘇軾為臨安府太守時,一日乘醉,欲娶妓章台柳,後又忘之。章台柳久待他不至,遂嫁與丹青李從善。等到軾複憶起這事時,章台柳早已有所屬了。這是一個悲劇,但寫得頗不好。

這四種的作者皆不知何人。其時代大約總在萬曆以前。(風月相思是嘉靖以前物。)像蘇長公章台柳傳風格極為幼稚,可能是更早期的東西。張生彩鸞燈傳也是很古的作品。獨孔淑芳雙魚扇墜傳明言“弘治年間”雲雲,當為弘治、正德間之物。這一篇話本,風格、題材絕類宋人西山一窟鬼、洛陽三怪諸“煙粉靈怪”傳奇,大約這類談神說鬼之什,民間是很為歡迎的。

附繡穀春容

起北赤心子匯輯建業世德堂刊本

繡穀春容的全名是起北齋輯騷壇摭粹嚼麝譚苑。凡十二卷。這是坊間流行的國色天香的祖本。當萬曆年間,民間的一般文化大約是頗高的,所以供給一般民眾需要的“通俗書籍”大為流行。搜輯了許多詩、詞、小說或劇本、唱詞、笑談,乃至實用的地理知識等等為一書的東西,今所知的已有不少。

他們不是居家必備一類的家庭實用百科全書,也不是諸書法海(即後來的傳家寶的祖先)、事文類聚、翰墨大全一類的平民實用的“萬事須知”、“日用百科全書”。他們是超出於應用的目的之外的。他們乃是純文學的產物,一點也不具有實際上應用的需要的。他們的編纂,完全是為了要適應一般民眾的文學上與心靈上的需求與慰安,決不帶有任何實際應用的目的。像這樣的一個時代,這樣的一種產物,在中國曆史上社會上是很罕有的。他們大約可分為兩大派:一派是,以戲曲為主,像玉穀調簧、摘錦奇書、萬錦清音一類書。一派是,以小說為主,像繡穀春容、國色天香、燕居筆記一類書。而這兩派書,皆以詩、詞、笑語、新話、謎話、小曲等等為增飾,以期邀引起讀者的更濃摯、更複雜的趣味。他們大約都是將全書的頁麵,分為上下兩層,或上中下三層。上層所載,與中層、下層所載不同。間亦附插圖畫。他們所選錄的東西,有時直至今日還是很富於趣味的。這些著作,有機會擬再詳細介紹。他們的真價值決不是一般的經、史、詩、文的專門研究者所能明白的。

因了時代禁網的寬縱,他們的材料常是帶有多量的穢褻的成分。這是使他們不能存在於禮教森嚴的後一時代的一個原因。但因此,也使他們更別具一種特殊的研究的價值。繡穀春容選錄之“話本”,僅有二種,一為柳耆卿玩江樓記,一為東坡佛印二世相會。而於“傳奇”小說則所載較多。柳耆卿等二種,皆見於清平山堂話本集。

古今小說(喻世明言)

茂苑野史編輯天許齋藏版

古今小說收話本四十種,分作四十卷。我們很有幸,見到的卻是它的原刻本。

在原刻本的序前,即封麵的裏麵,有著出版者天許齋的廣告:小說如三國誌、水滸傳稱巨觀矣。其有一人一事足資談笑者,猶雜劇之於傳奇,不可偏廢也。本齋購得古今名人演義一百二十種,先以三之一為初刻雲。

天許齋藏版

其後,即為綠天館主人的序。序中說及“茂苑野史氏家藏古今通俗小說甚富,因賈人之請,抽其可以嘉惠裏耳者凡四十種,俾為一刻”雲雲。鹽穀溫氏以為“茂苑野史大概就是馮猶龍了。在左太衝底蜀都賦裏有‘佩長洲之茂苑’之句,所以茂苑不妨看作長洲底異稱。”(論明之小說“三言”及其他)這話很可同意。長洲向來別稱茂苑。猶龍是長洲人,所以很有自稱為茂苑野史的可能。那時,除了不羈的馮猶龍以外,還有誰曾努力在搜集“古今名人演義”至一百二十種之多呢?就馮氏的友人所提及的說來,馮氏的纂輯“三言”

——明言、通言、恒言——是不必有疑問的。與他同時的即空觀主人(淩濛初)在拍案驚奇的序上,說著:“龍子猶氏(即馮氏的筆名)所輯喻世等諸言,頗存雅道,時著良規。”姑蘇笑花主人序今古奇觀,也說道:“墨憨齋(即馮氏)增補平妖,窮工極變,不失本末,其技在水滸、三國之間。至所纂喻世、警世、醒世三言,極摹人情事態之岐,備寫悲歡離合之致。”(今古奇觀序)芾齋主人在二刻醒世恒言的序上,也說道:“墨憨齋所纂喻世、醒世、警世三言,備擬人情世態,悲歡離合,窮工極變。”金閶葉敬池在刻行墨憨齋新編的新列國誌的封麵廣告裏,也有著這樣的話:“墨憨齋向纂新平妖傳及明言、通言、恒言諸刻,膾炙人口。”由此看來,是所謂“茂苑野史”當是馮夢龍氏的早年的筆名了。所謂天許齋,也許便是他自己刻書時所用的齋名,也許是與他很有關係的一家書店也說不定。天許齋的廣告上,既然說道:“本齋購得古今名人演義一百二十種、先以三之一為初刻雲”;而合了古今小說與警世通言、醒世恒言計之,所收的“古今名人演義”恰恰為一百二十種;是不能說馮氏當刊行第一種的古今小說時,沒有預想到更要出版第二種、第三種的。惟有一個疑問,即與馮氏同時的人,或略後於他的人,凡提及他纂輯“三言”的話,便都以其中的第一種為喻世明言,卻並不說起古今小說一言半語呢!難道古今小說的編者,竟另有其人,與馮氏一無幹涉呢?難道古今小說別為一書,並非即為馮氏所編的喻世明言呢?這大概是不然的。第一,就我所知的葉敬池刻本的醒世恒言,其題頁上是作著:“繪圖古今小說醒世恒言”這個式樣的。可見“古今小說”四字隻是一個通稱。也許“喻世明言”四字是後來追加在古今小說之下方的。也許先由天許齋刊印,名為古今小說,後乃改歸別個書肆刻印,便改作了“古今小說喻世明言”雲雲的一個新名的。最可能的是,當初,初刻古今小說時,隻是一個總名。後來,到了刻印第二集時,方想到了與“初刻”有別的警世通言的一個名字來。

於是便連帶的也將“初刻”別名為喻世明言。但這都不過是一種懸測。必須等到我們有機會見到的確為原刻本的三言之後,方可釋然於心。——現在所見的名為三言,除恒言以外,都非原刻。而古今小說則可信其確為原刻無疑。

第二,我們如謂喻世明言與古今小說並非一書,則今日所見的唯一的一部名為喻世明言(日本內閣文庫藏)的話本集,不應題作“重刻增補古今小說”,更不應在二十四卷(即收話本二十四種)之中與古今小說重複了二十一卷之多。我們猜想,這部書大概是後來的書賈,收得古今小說(即喻世明言)的殘版,加入了由他處抽集的三卷(恒言二,通言一)而成的罷。假如名為喻世明言的一部書竟即為像今藏於日本內閣文庫的二十四卷的那一部,則纂輯此書的馮氏,未免太淺陋了,隻是以別人的殘版重行刻印著而改了一個書名罷了。且也萬無此理。因為他決不會於殘版二十一卷之外,乃取及與他自己所編的恒言與通言重複的三卷的。第三,還有一個證據,可證明原本的喻世明言也和古今小說一樣,也是四十卷。在翻刻本的醒世恒言上,有藝林衍慶堂的一則廣告道:

本坊重價購求古今通俗演義一百二十種,初刻為喻世明言,二刻為警世通言,海內均奉為鄴架玩珍矣。茲三刻為醒世恒言,種種典實,事事奇觀。總取木鐸醒世之意,並前刻共成完璧雲。

衍慶堂這則廣告或係抄襲別一刻本,然由此也可知,原本喻世明言之確為四十卷,而非二十四卷。

由此種種證明,我們大概可以決定的說一聲,所謂古今小說,當便是“三言”中之一的喻世明言;其全名或也當作:繪圖古今小說喻世明言。

像這樣的一個結論,大約是不至十分的違反於事實的真相吧。我們渴望將來可以見到一部原刻的四十卷的題為“繪圖古今小說喻世明言”的一部明言,俾得快然一解此疑!

在古今小說的四十卷中,包含著四十種話本。這些話本的年代,則包括著宋元明三代。其著作年代灼然可知的,有下列的若幹種:

第三十二卷張古老種瓜娶文女當即也是園書目所載宋人詞話十二種中的種瓜張老的一種,又第三十四卷簡帖僧巧騙皇甫妻也即為也是園書目中的簡帖和尚。清平山堂所收的簡帖和尚話本,也即此作。這兩種話本當然是宋人所作無疑。此外,尚有好幾篇,雖別無佐證可據,然在其風格及文字上,卻也可推知其可能都為宋代的作品。像這樣的作品,凡有十篇。茲列舉如下:(一)第三卷新橋市韓五賣春情,敘少年吳山因戀了韓氏女兒至病亡事。

其風格大似宋人之作,文中並有“說這宋朝臨安府,去城十裏,地名湖墅,出城五裏,地名新橋”雲雲,也明是宋人的語氣。

(二)第四卷閑雲庵阮三償冤債,敘少年阮三因戀上陳玉蘭小姐,得病而死,那小姐終身不嫁,撫子成名事。文字古樸而饒自然之趣,且直敘曰:“家住西京,河南府梧桐街急演巷”雲雲,當是宋人之作。

(三)第十五卷史弘肇龍虎君臣會,敘郭威及史弘肇君臣二人,微時乃為柴夫人及閻行首所識事。篇首以洪邁的一首龍笛詞引起。敘述殊為古拙有趣,且運用俗語,描狀人物,俱臻化境,當為宋人之作。

(四)第十九卷楊謙之客舫遇俠僧,敘楊益授為貴州安莊知縣,途遇異僧,嫁他以一個婦人李氏,以治縣中蠱毒事。敘述邊情世態,至為真切,有如目睹,又寫李氏之功成而去,並不留戀,都非宋代以後的文人學士的擬作所能有者。當為宋人之作無疑。

(五)第二十卷陳從善梅嶺失渾家,清平山堂作陳巡檢梅嶺失妻記,其故事全脫胎於唐無名氏的補江總白猿傳。開端便道:“話說大宋徽宗皇帝宣和三年上春間,皇榜招賢,大開選場。雲這東京汴梁城內虎異營中一秀才,姓陳名辛字從善”,明是宋人的口吻。

(六)第二十四卷楊思溫燕山逢故人,其風格極為渾厚可愛;敘及祖國的遠思,更盡纏綿悱惻之能事。當為南渡後故老之作無疑。

(七)第二十六卷沈小官一鳥害七命,敘沈秀因喜愛畫眉,終死於強人之手,畫眉亦為所奪,以後,因此鳥而死者又有六人事。此話本為“公案傳奇”之一。其情節較為錯斬崔寧尤為錯綜複雜。其文字殊為真樸可愛,其描狀也極純熟自然,與錯斬崔寧等風格很相同。當為宋人之作。

(八)第三十六卷宋四公大鬧禁魂張,敘宋時大盜宋四公等在京城犯了許多案件,而官府終莫可奈何他們事。這是一篇很有趣的體裁殊為特別的話本。平常的公案傳奇,都以公人破案為主體,此則全從賊人身上寫來。寫其戲弄同伴及公人諸事,尤饒迷離惝怳之致。似此的作品,當為當時民眾所十分的歡迎。觀其風格、文字,當為宋人之作。

(九)第三十八卷任孝子烈性為神,敘任珪娶妻梁氏,她與周得通奸,反誣珪之盲父。珪休了她,並因之殺死了五命事。其風格、文字,皆似為宋人之作。

(十)第三十九卷汪信之一死救全家,敘俠士汪革為程彪程虎兄弟所陷,進退無路,不得不自殺以救全家事。這篇話本的風格,頗為渾莽豪放。在煙粉小說、公案傳奇外,別辟一徑。其敘情述態,描摹心理,俱甚當行出色。

當為宋人之作無疑。

元代的作品頗不易分別得出。這一個時代,乃是上承宋人(講說平話之風當猶存在),下開明代(文人擬摹之作似亦已有之)的,其作品並無特殊的時代色彩,有時既可上列於宋,有時也可下擠於明。故元人所作的話本,我們雖相信其必甚多,卻終於不能舉出一篇來。

明代的話本,可確知者不少。今姑舉其比較顯著明確的列下:(一)第一卷蔣興哥重會珍珠衫(文中有“湖廣”的地名,自當為明人之作。)

(二)第二卷陳禦史巧勘金釵鈿(文中官製,全為明代的。)

(三)第十卷滕大尹鬼斷家私(文中有“話說國朝永樂年間”雲雲。)

(四)第十二卷眾名姬春風吊柳七(敘柳耆卿與妓女謝玉英事;其故事與清平山堂所收的玩江樓記話本不同。)

(五)第十三卷張道陵七試趙升(以唐寅一詩引起。)

(六)第十四卷陳希夷四辭朝命(風格絕類明末人之擬話本。)

(七)第十六卷範巨卿雞黍死生交(由其風格觀之,當為明末人之擬話本。)

(八)第十八卷楊八老越國奇逢(敘元代事,但形容倭患甚詳,當為嘉靖時代或其後之作品。)

(九)第二十二卷木綿庵鄭虎臣報冤(觀其引張誌遠詩及議論,當為明代人之作品。)

(十)第二十七卷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當為明人之作;中引鄭元和唱蓮花落事。)

(十一)第三十一卷鬧陰司司馬貌斷獄(司馬仲湘斷獄事,見元刊本三國誌平話;此篇遠較平話所敘為詳盡,當係元以後人之作品。)

(十二)第三十二卷遊酆都胡母迪吟詩(敘至元間胡母迪見東窗傳而深憤於秦檜、嶽飛之獄事,因而遊地獄,得知此事之前因後果。按雜劇有東窗事犯,古傳奇有東窗記;此篇的時代,由此推之,最早當為元末明初人作。)

(十三)第三十七卷梁武帝累修歸極樂(敘梁武帝的前身及餓死台城事;其以武帝前世之妻童氏,轉身為支道林,殊附會得可笑。觀其風格,當為明人作。)

(十四)第四十卷沈小霞相會出師表(敘沈鏈因罵嚴嵩而被陷殺,後其子小霞得以報殺父之仇事。)

尚有第五卷窮馬周遭際賣■媼,第六卷葛令公生遣弄珠兒,第七卷羊角哀舍命全交,第八卷吳保安棄家贖友,第九卷裴晉公義還原配,第十一卷趙伯升茶肆遇仁宗,第十七卷單符郎全州佳偶,第二十一卷臨安裏錢婆留發跡,第二十三卷張舜美元宵得麗女,第二十五卷晏平仲二桃殺三士,第二十八卷李秀卿義結黃貞女,第二十九卷月明和尚度柳翠,第三十卷明悟禪師趕五戒,第三十四卷李公子救蛇獲稱心等十四篇,其時代並不可考知。但不是宋人所作卻是大略可知的。或元或明,不可臆測。惟其中大部分,若斷為明作似較為近理。像第七卷羊角哀,第八卷吳保安,第九卷裴晉公等,都是具有很濃厚的近代的擬作之氣息的。

附別本喻世明言

衍慶堂印本日本內閣文庫藏

這部喻世明言,決不是原本的喻世明言。原本明言當有四十卷,而這部明言卻隻有二十四卷,故題之曰“別本喻世明言”。這部別本明言,其來曆極為明白。乃是取了原本明言的殘版二十一卷,又擅自加印上醒世恒言中的二卷、警世通言中的一卷而集成為二十四卷的。像這樣的以殘版冒作全書的伎倆是明季清初的坊肆所慣為的。在下文,我們便可見到關於“話本集”的這一類“偽本”、“別本”之如何的夥多。又在雜劇上,他們也常常施展同樣的狡猾。例如,盛明雜劇的殘版,他們乃會改名為“十種曲”等等而印行。

總之,像這一類每卷為一種“話本”或“雜劇”,本來是可分可合的東西。

經了一次大亂,例如明末的農民大起義和滿兵入關之後,每每最容易散失。

散失後,因為本來是一部可分可合的“叢集”,便往往也最易與得到殘餘版片的書賈以改頭換麵、另行出版的機會。雜劇集與話本集的“偽本”或“別本”之多,大概便由於此罷。

別本喻世明言的序文,全錄古今小說的綠天館主人所寫的一篇,隻是將“抽其可以嘉惠裏耳者凡四十種”的“四”字除去了,空著一格。又在題頁上,特別寫著:“重刻增補小說”數字。其實“重刻增補”雲雲都是假話。

所謂“增補”,充其量隻是於殘版外加入三種恒言及通言裏的東西而已。衍慶堂在題頁上,又有著一個廣告:綠天館初刻古今小說□十種,見者侈為奇觀,聞者爭為擊節。而流傳未廣,閣置可惜。今版歸本坊,重加校訂,刊誤補遺,題曰喻世明言,取其明言顯易,可以開□人心,相勸於善,未必非世道之一助也。

藝林衍慶堂謹識

仿佛“喻世明言”四字,乃是他,衍慶堂的主人,所特題著的一樣。其實卻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衍慶堂大約除了得到殘版的古今小說而成為“重刻增補古今小說”的喻世明言,與翻刻醒世恒言等等之外,是不曾有過別的什麽表見。他似乎並不曾刷印或翻刻過警世通言——因為我們不曾見過這個版子——那麽,他在翻刻本恒言的廣告上所雲的“本坊重價購求古今通俗演義一百二十種,初刻為喻世明言,二刻為警世通言……茲三刻為醒世恒言”等語,大約總是依樣畫葫蘆的抄襲其他刻本的廣告,或竟是有意的誇大著說說罷了的。別本喻世明言的目錄如下。今於每一卷之下,並注明相當於古今小說及通言、恒言的原來卷數:

第一卷張廷秀逃生救父(醒世恒言第二十卷)

第二卷陳禦史巧勘金釵鈿(古今小說第二卷)

第三卷滕大尹鬼斷家私(古今小說第十卷)

第四卷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古今小說第一卷)

第五卷白玉娘忍苦成夫(醒世恒言第十九卷)

第六卷新橋市韓五賣春情(古今小說第三卷)

第七卷閑雲庵阮三償冤債(古今小說第四卷)

第八卷沈小官一鳥害七命(古今小說第二十六卷)

第九卷陳希夷四辭朝命(古今小說第十四卷)

第十卷趙伯升茶肆遇仁宗(古今小說第十一卷)

第十一卷窮馬周遭際賣■媼(古今小說第五卷)

第十二卷宋四公大鬧禁魂張(古今小說第三十六卷)

第十三卷裴晉公義還原配(古今小說第九卷)

第十四卷楊謙之客舫遇俠僧(古今小說第十九卷)

第十五卷鬧陰司司馬貌斷獄(古今小說第三十一卷)

第十六卷任孝子烈性為神(古今小說第三十八卷)

第十七卷遊酆都胡母迪吟詩(古今小說第三十二卷)

第十八卷李公子救蛇獲稱心(古今小說第三十四卷)

第十九卷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古今小說第三十九卷)

第二十卷史弘肇龍虎君臣會(古今小說第十五卷)

第二十一卷吳保安棄家贖友(古今小說第八卷)

第二十二卷陳從善梅嶺失渾家(古今小說第二十卷)

第二十三卷假神仙大鬧華光廟(警世通言第二十七卷)

第二十四卷楊八老越國奇逢(古今小說第十八卷)

警世通言

馮夢龍纂輯明天啟四年刻本

警世通言亦為馮夢龍所纂輯,凡四十卷,收話本四十種。天啟的原刻本,今未之見。今所見者有藏於日本的所謂“尾州本”。此“尾州本”我們也有傳抄本可見。此外,尚有三桂堂王振華刻本,原書未見,其目錄則載於日本的舶載書目中。三桂堂王振華刻本之前,有著:自昔博洽鴻儒,兼采稗官野史,而通俗演義一種,尤便於下裏之耳目;奈射利者而取**詞,大傷雅道。本坊恥之。茲刻出自平平問(“問”似當作“閣”)主人手授,非警世勸俗之語,不敢濫入。庶幾木鐸老人之遺意,或亦士君子有不棄也。三桂堂王振華謹識的題語。(見鹽穀溫氏論明之小說“三言”及其他引舶載書目)尚有一篇豫章無礙居士的序,無礙居士的序,尾州本無。此序當為原本警世之所有,惟就其目錄(見舶載書目)觀之,三桂堂本似當更後於尾州本。或者三桂堂本乃是清代的翻刻本也說不定。在三桂堂本的目錄上看來,其內容與“尾州本”

似無多大的不同,惟有兩個地方與尾州本殊異。第一,尾州本的第二十四卷為玉堂春落難逢夫,而三桂堂本的目錄,則為卓文君慧眼識相如。第二,尾州本的第四十卷為旌陽宮鐵樹鎮妖而三桂堂本的目錄,則為葉法師符石鎮妖。這兩個地方的不同,也許便可證明三桂堂本的較尾州本為後。因為卓文君慧眼識相如一段話本,在尾州本上是被引作第六卷俞仲舉題詩遇上皇的“入話”。斷沒有既引為“入話”,而複析出另作一回的。這當然是翻刻者見原刻本上的玉堂春落難逢夫已經散佚,(或篇幅過多,翻刻費事。)便析出原來其本身便是一篇話本的“入話”卓文君慧眼識相如(此話本見清平山堂所刻話本)來,作為翻刻本的第二十四卷,以補玉堂春落難逢夫之缺。又旌陽宮鐵樹鎮妖一卷,其篇幅也極長;其被更換為葉法師符石鎮妖當亦為此故罷。

惟尾州本的刻印,也不甚精,其中且有錯題卷數的地方。(因我確知其有一處,但可惜原本不在手邊,已忘記其為第幾卷了,似為重出一個第二十幾卷,而缺了一個第三十九卷,其實內容並沒有缺失。)似此看來,則尾州本大概也未必便是原刻本罷。

在尾州本的警世通言中,有好些很可珍貴的參考資料,即往往於本文的題下,別注著舊來的名目;像這樣標注著的,有:第八卷崔待詔生死冤家(原注:宋人小說,題作碾玉觀音。)

第十四卷一窟鬼癩道人除怪(原注:宋人小說,舊名西山一窟鬼。)

第十九卷崔衙內白鷂招妖(原注:古本作定山三怪,又雲:新羅白鷂。)

第二十卷計押番金鰻產禍(原注:舊名金鰻記。)

第二十三卷樂小舍拚生覓喜順(原注:一名喜樂和順記。)

第二十四卷玉堂春落難逢夫(原注:與舊刻王公子奪誌記不同。)

共六卷。這可見,當時這些話本都是單行別刻,各具一名的。但應該這樣題著的也還有,編者卻並不一一的注出,例如,萬秀娘仇報山亭兒原有山亭兒之名,蔣淑真刎頸鴛鴦會,清平山堂作刎頸鴛鴦會等等。或者馮氏之注原名本來是很隨便的;有的時候便偶然的注出,有的時候便疏忽了不注出,完全是憑心任意的,並不是曾定下一個例,非注出來不可。在我們今日看來,應該注明來曆或出處的恐怕更還有不少呢。

就通言的四十卷的內容看來,確知其為宋人之作者,大約有下列的幾篇:(一)第四卷拗相公飲恨半山堂(京本通俗小說作拗相公。)

(二)第七卷陳可常端陽仙化(京本通俗小說作菩薩蠻。)

(三)第八卷崔待詔生死冤家(原題作碾玉觀音。)

(四)第十二卷範鰍兒雙鏡重圓(即宋人話本馮玉梅團圓。)

(五)第十四卷一窟鬼癩道人除怪(即西山—窟鬼。)

(六)第十六卷小夫人金錢贈年少(即誌誠張主管。)

(七)第十九卷崔衙內白鷂招妖(即定山三怪。)

(八)第三十七卷萬秀娘仇報山亭兒(即山亭兒。)

(九)第三十八卷蔣淑真刎頸鴛鴦會(即刎頸鴛鴦會,見清平山堂。)

這九種話本之可證知其為宋人作品的理由都已在上文說過。最前麵的六卷,皆為京本通俗小說中之所有者。定山三怪一卷,亦為繆氏因其“破碎不全”

而棄去未刻者。而山亭兒一卷,則見於也是園書目中,錢曾列之於“宋人詞話”一類中者。但通言中的宋人以及元人作品似決不止這九種。更有幾種,就其風格內容及著作的口氣而論,似亦可定其為宋元人所作。這幾種的名目是:

(一)第十卷錢舍人題詩燕子樓。這篇文中有“當周顯德之末,天水真人承運而興,整頓朝綱,經營禮法。顧視而妖氛寢滅,指揮而宇宙廓清。

至皇宋二葉之時,四海無犬吠之警”雲雲。似當為宋人的口氣。但其題材,殊為可異。這一篇作品,完全不是平話體,除了頭上的“話說大唐自政治大聖大孝皇帝諡法太宗開基之後”雲雲的幾句開場白外,全為傳奇文,與張鳶的遊仙窟以及瞿佑、李昌祺諸人所作的東西並無差別。將這一篇東西無端插入話本集的通言中似頗可異。也許當時對於這些話本及傳奇,區別得並不甚嚴。故清平山堂中亦收入類此的作品,而燕居筆記之類的閑書雜誌,也兼采及他們而無所區別。

(二)第十三卷三現身包龍圖斷冤。這一卷敘包拯斷明孫押司被妻及其情人所謀害的案件事;觀其風格之圓融渾厚,流轉無礙,與錯斬崔寧諸作若出一手。又其開端便寫著道:“話說大宋元佑年間,一個太常大卿,姓陳名亞,因打章子厚不中,除做江東留守安撫使,兼知建康府”雲雲也明為宋人的口吻。當為宋人所作無疑。果爾,則“包龍圖,日間斷人,夜間斷鬼”之說,在宋代便已流傳於世的了。

(三)第二十卷計押番金鰻產禍。這一卷敘計安因誤殺了一條金鰻,害得合家慘亡事。觀其風格,顯然為宋代的“公案傳奇”之一。(開端亦有“話說大宋徽宗朝有個官人,姓計名安,在北司官廳下做個押番”雲雲。)

(四)第二十七卷假神仙大鬧華光廟。這一卷敘魏生遇偽呂仙及偽何仙姑事。開頭有“話說故宋時,杭州普濟橋,有個寶山院。乃嘉泰中所建,又名華光廟”雲雲,當為元人所作,其文章風格,離宋人尚未甚遠。

(五)第三十卷金明池吳清逢愛愛。這一卷敘吳清逢女鬼愛愛,終借其力,得成另一人世姻緣事。說鬼談怪,大似定山三怪諸作。且其風格亦近宋人。或為宋元人之作,也說不定。

(六)第三十三卷喬彥傑一妾破家。這一卷敘喬俊因娶一妾周氏而致家破人亡事。開頭有“話說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這浙江路,寧海軍,即今杭州是也”雲雲,大是元人的口氣。

(七)第三十六卷皂角林大王假形。這一卷敘宋新會知縣趙再理因燒毀了皂角林大王廟,去官歸家時,卻被皂角林大王冒了形貌,先行歸去。家中見有二個趙知縣,分別不出。告到當官,真的趙知縣卻被充軍遠去。後賴九子母娘娘力,滅了假的趙知縣,合家團圓事。開頭有“卻說大宋宣和年間,有個官人,姓趙名再理,東京人氏”雲雲,風格也大似宋人之作。或也為宋代的話本之一吧。

(八)第三十九卷福祿壽三星度世。這一卷敘劉本道被壽星座下的鹿、龜、鶴三物所戲弄,後乃為壽星所度,隨之而升天事。這篇話本,敘述描寫,饒有真樸自然之意,毫無故意做作之態;大似定山三怪、西山一窟鬼諸作。

且開頭有“這大宋第三帝主,乃是真宗皇帝,景德四年,秋八月中。這個官人,水鄉為活,捕魚為生”雲雲。當是宋人所作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