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政治哲學家們針對其所處時代的統治權所造成的一係列問題,探索出了馴服統治權這一思路,從而催生了近代的政治解放進程和人類文明形態的革新。那麽,針對當今時代資本所造成的一係列問題,我們究竟能否借鑒馴服統治權這一思路呢?而要想解決這一問題,我們必須先解決一個前提性問題,即在資本的文明這一文明形態下,造成一係列社會問題的根源究竟是什麽?要想超越資本的文明,從而探索人類文明新形態,我們所要超越的對象又是什麽?

一般而言我們認為,資本的文明形態下所存在的一係列社會問題的根源都是資本,但從更為深入的角度來看的話我們就會發現,將當代社會的全部問題都歸因於資本實際上是一種過於籠統的歸類方式。根據馬克思的揭示,隻有完成了從W—G—W到G—W—G'的轉換之後,當貨幣不再是以購買商品為目的,而是以自我增殖為目的而運動時,資本才與積累起來的一定量的貨幣本質性地區別開來,資本的本質性特征就在於不斷追求自我增殖的資本的邏輯。但是,資本的自我增殖運動一經開始,人類便迅速開始生活在資本的邏輯的統治之下了嗎?事實上並非如此,從資本的自我增殖運動,到“人被抽象所統治”的社會現實,中間還是需要經曆很多中介過渡環節的。資本的自我增殖並不構成問題,而隻有當資本的自我增殖運動綁架了人類的日常生活,裹挾著人們隨著資本的邏輯一同前進的時候,圍繞著資本的各種社會問題才會顯現出來。因此,資本的邏輯對人類社會的裹挾作用的發揮首先有賴於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發展,隻有在勞動社會化之後,隻有在勞動力成為商品進入市場參加商品流通之後,資本才具有對無酬勞動的支配力;隻有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人類社會取得統治性地位之後,從而物與物之間的關係掩蓋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係之後,資本才具有了交易一切、買賣一切、統治一切的能力。隻有到了這個時候,資本的邏輯才能夠裹挾著人類社會前進,這時,起作用的就不單單是資本的自我增殖運動了,更重要的是資本對人類社會的全方位的支配力,這就形成了一種資本權。正是這種資本權為資本提供了奴役人、控製人的力量,從而使人類屈從於資本的自我增殖運動。

而且,若拋開無孔不入的資本權,而單論資本本身的話,資本本身並非是一無是處的萬惡之源。即便是馬克思本人也在《共產黨宣言》裏首先承認了資本的積極作用,資本主義“好像從地底召喚出了無盡的生產力”。事實上,在特定的領域內,資本權所賴以存在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對於經濟和社會的發展是有著巨大的推進作用的,正如桑德爾所指出的,我們所要警惕的是我們的社會由“有市場經濟的社會”滑落為一個“市場社會”。“這裏的區別在於:市場經濟是組織生產活動的一種工具——一種有價值且高效的工具。市場社會是一種生活方式,其間,市場價值觀滲透到了人類活動的各個方麵。市場社會是一個社會關係按照市場規律加以改變的社會。”①市場原則及與之相伴的資本權在特定的領域內確實有很大價值,但一旦我們進入了市場社會中,由於市場的原則滲透到了人類社會的方方麵麵,因而資本權也就變得無孔不入,從而它就能夠在人類社會的任何層麵上將資本的邏輯強加到人們身上。因此,當我們在探索人類文明新形態的過程中試圖與資本產生正麵交鋒的時候,我們應該意識到,實際上我們所麵對的最現實的敵人是資本權,主要是資本與人類社會相交織所形成的無孔不入的資本權力網。

也正是由於我們所麵對的敵人是資本權,才使得借鑒馴服統治權的策略成為可能。在馴服統治權的過程中,近代政治哲學家們所使用的主要是製度武器,及通過一套合理而有效的政治製度建構來實現對統治權的規訓與合理規劃,使統治權能夠不與人類的幸福和自由相背離。如果我們所針對的理論敵人是資本的邏輯本身的話,那麽我們究竟能否通過一套政治製度建構來打破資本的邏輯就成為一個難以解決的理論難題,一方麵屬政治領域的政治製度能否切中屬經濟領域的資本的邏輯本身就是成問題的,另一方麵之所以資本的自我增殖的本性被冠以資本的邏輯的名稱,乃是因為一當資本開始按照G—W—G'的方式開始運動,它就開始了其自我增殖運動,這一運動是有著邏輯的必然性的,而邏輯的必然性就意味著它不是能夠輕易地為人的主觀意誌所轉移的。因此,我們究竟能否破除資本的邏輯的必然性本身也是一個難以解決的理論難題。但現在我們所麵對的理論敵人是資本權,這就使得上述兩個難題不再成為理論障礙:雖然資本屬經濟領域,但當其以資本權的方式表現出來的時候,政治製度就可以針對它有所作為了;雖然資本的自我增殖運動本身具有邏輯的必然性,但我們並不追求直接消滅資本的必然性邏輯,而是以資本權為目標,這就避免了以主觀性反對必然性的難題。因此,借鑒馴服統治權的經驗、策略來馴服資本權就成為可能。

與此同時,在與資本權的鬥爭過程中我們遇到了和與統治權鬥爭時所遇到的相同困境,這又使得馴服統治權成了唯一的可行出路。前文已經表明,統治權本身是不可取消的,貿然取消統治權非但不會為人類帶來更好的生活,而是會損害人所享有的自然權利的。與此同時,試圖退回到過去的思路也是行不通的,這決定了我們不能取消統治權、退回古代社會,而是馴服統治權。針對資本權,我們同樣也要麵對這些限製性條件。縱觀當今人類社會,至少在可以遇見的未來,資本依然在很大程度上充當著推動人類社會前進發展的發動機,而資本權雖然使得資本能夠奴役、統治人,但毫無疑問,資本權也賦予了資本這台發動機進行功率輸出的能力。如果貿然取消資本權的話,那麽資本將無法對人類社會產生任何實際作用,而隻能依照自身的邏輯進行“空轉”。這就相當於拆掉了人類社會發展尤其是經濟發展的發動機,這勢必會嚴重影響經濟生活的正常運行,因此我們不能直接取消資本權。同樣,針對資本權問題,我們也無法通過曆史的倒退的方式解決問題,即便是以馬克思所處的時代為參照點,今日的資本主義社會已經在很大程度上不同於馬克思所處的產業資本主義時代的資本主義社會了,通過資本主義本身的自我調整,以及金融資本等新生事物的發展,許多工業革命時代的舊的社會問題已經不複存在了,而我們的時代又產生了很多前所未有的新的社會問題,如由金融資本的過度發展所引發的次貸危機,這與過去的資本主義社會所遭遇到的周期性的生產過剩危機在原理上也大不相同。因此,我們無法退回過去,而且即便退回過去,過去的經濟、政治製度也無法解決今天所發生的問題。

我們所針對的理論敵人是資本權而非資本的邏輯,這表明在馴服統治權過程中所運用的製度武器對於解決今天的問題同樣是有效的;資本並非十惡不赦,而是同時具有正負作用的,資本也有其文明麵,這表明資本是能夠被馴化、為人所用的;針對資本權,我們既不能將其取消,也無法退回過去。綜合以上各點,馴服資本權就成了在超越資本的文明的路上我們所能采取的一種合適的處理方式,這一靈感是來源於近代政治哲學家們所采取的馴服統治權這一策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