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形而上學所追尋的“本體”作為一種“實體性”的存在,是終極存在、終極解釋和終極價值的統一。形而上學企圖通過對終極存在的確認和對終極解釋的占有,來奠定人類自身在世界中的安身立命之本。尋求生命意義的根基,也就是尋求對人類具有普遍適用性或普遍約束性的終極價值。這種終極價值最終成為規範和宰製人們全部思想和行為的根據、標準和尺度。我們之所以反對傳統形而上學,就是因為傳統形而上學所確證的“終極實在”極容易成為一種“同一性的暴力”。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謀取了這種“終極實在”的地位。馬克思曾經說過:“在一切社會形式中都有一種一定的生產決定其他一切生產的地位和影響,因而它的關係也決定其他一切關係的地位和影響。這是一種普照的光,它掩蓋了一切其他色彩,改變著它們的特點。這是一種特殊的以太,它決定著它裏麵顯露出來的一切存在的比重。”①作為現代社會的生產關係,資本正是掩蓋其他一切色彩的“普照的光”,也是決定一切存在物比重的“特殊的以太”。在資本主義條件下,資本具有了形而上學的特征,更確切地說,資本成為一種形而上學。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分析商品概念的時候,就已經超出了純粹的經濟學範疇的分析。馬克思指出:“最初一看,商品好像是一種簡單而平凡的東西。對商品的分析表明,它卻是一種很古怪的東西,充滿形而上學的微妙和神學的怪誕。”②在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看起來毫無任何奇特之處的“商品”卻被馬克思認為充滿了形而上學的微妙和神學的怪誕。商品的這種神秘性質不是來源於商品的使用價值,也不是來源於價值規定的內容,而是根源於商品所采取的形式。“商品形式的奧秘不過在於:商品形式在人們麵前把人們本身勞動的社會性質反映成勞動產品本身的物的性質,反映成這些物的天然的社會屬性,從而把生產者同總勞動的社會關係反映成存在於生產者之外的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係。由於這種轉換,勞動產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物或社會的物。”①商品形式的這種轉換構成了“拜物教”形成的基礎,而實際上這兩者之間卻是沒有任何關係的。馬克思指出:“商品形式和它借以得到表現的勞動產品的價值關係,是同勞動產品的物理性質以及由此產生的物的關係完全無關的。這隻是人們自己的一定的社會關係,但它在人們麵前采取了物與物的關係的虛幻形式。因此,要找一個比喻,我們就得逃到宗教世界的幻境中去。在那裏,人腦的產物表現為賦有生命的、彼此發生關係並同人發生關係的獨立存在的東西。在商品世界裏,人手的產物也是這樣。我把這叫做拜物教。”②
當人們見到價格昂貴的黃金製品或鑽石製品時,自然而然地會產生崇拜的心理,仿佛它們的昂貴源自它們的自然屬性(或物理性質)。事實上,黃金製品和鑽石製品並不天然地就是昂貴的,隻有在一定的社會生產關係中它們才可能獲得昂貴的價格。在現代消費社會中,商品不再以單純“物”的形式存在,而以“符號一物”的形式存在。人們首先所看重的也不是“物”本身,而是"符號"的象征意義。符號(品牌)成為人們崇拜乃至相互認同的根據。商品的拜物教性質在消費社會中被推到了極致。不是人主宰物,而是物統治人。這就啟示我們,商品作為“社會的物”,其神秘性是社會生產關係賦予的,是資本主義把商品給形而上學化或神秘化了。
相對商品拜物教來說,貨幣拜物教顯得更為抽象也更為明顯。擁有某種商品隻意味著擁有某種使用價值,而擁有貨幣卻等於擁有了一切商品的使用價值,因為貨幣是作為“一般等價物”而存在的。人們把“上帝”這一神聖形象消解之後,卻把貨幣或資本作為萬能的神來崇拜。實際上,貨幣尤其是紙幣隻是貴金屬的符號或象征,本身幾乎毫無價值可言。然而,這個隻具有符號意義的存在物儼然成了新的上帝,成了一切使用價值的化身,從而受到人們的普遍崇拜。由此可見,貨幣拜物教不過是商品拜物教的更為顯眼的表現形式。正如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指出的:“貨幣拜物教的謎就是商品拜物教的謎,隻不過變得明顯了,耀眼了。”①一旦商品或貨幣作為資本被加以使用或者轉化為資本時,資本拜物教也就完成了。馬克思寫道:“在資本—利潤(或者,更恰當地說是資本一利息),土地一地租,勞動一工資中,在這個表示價值和財富一般的各個組成部分同其各種源泉的聯係的經濟三位一體中,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神秘化,社會關係的物化,物質的生產關係和它們的曆史社會規定性的直接融合已經完成:這是一個著了魔的、顛倒的、倒立著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資本先生和土地太太,作為社會的人物,同時又直接作為單純的物,在興妖作怪。”②在馬克思看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路是一個“著了魔的、顛倒的、倒立著的世界”。為什麽現代世界會以顛倒的方式來表現自身呢?這正是以資本拜物教為首的三大拜物教所導致的必然結果。因為資本拜物教造成了這樣的假象,似乎資本會自動地產生利潤、土地會自動地獲得地租、勞動會完全地轉化為工資等。其實,所有這些幻覺都源自資本拜物教。“在生息資本上,資本關係取得了它的最表麵和最富有拜物教性質的形式。在這裏,我們看到的是G—G',是生產更多貨幣的貨幣,是沒有在兩極間起中介作用的過程而自行增殖的價值。”①仿佛利潤、地租和利息都是由資本本身帶來的,而實際上卻是在生產領域由勞動創造的。
在這個意義上,盡管資本拜物教和貨幣拜物教都起源於商品拜物教,但資本拜物教卻是商品拜物教和貨幣拜物教的真理和歸宿。資本拜物教對現代人的控製就是資本形而上學的統治。說到底,拜物教就是資本形而上學對人宰製的表現。資本對人的統治實質上就是“物的關係對個人的統治”。在黑格爾那裏,個人現在受抽象的統治表現為個人受到絕對精神(抽象理性)的統治;在馬克思這裏,個人現在受抽象的統治表現為“人與人的關係”受“物與物的關係”(即資本)的統治。因此,馬克思所麵對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最根本事實就是“抽象成為統治”。這個抽象就是商品、貨幣和資本,也即資本主義社會中“看不見的手”的交換原則和交換體係,而這個抽象最終表現為作為“普照的光”的“資本的邏輯”。在根本而重要的意義上,“抽象成為統治”也正是資本主義社會“拜物教”——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和資本拜物教的凝練概括。因此,在《德意誌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指出:“在現代,物的關係對個人的統治、偶然性對個性的壓抑,已具有最尖銳最普遍的形式,這樣就給現有的個人提出了十分明確的任務。這種情況向他們提出了這樣的任務:確立個人對偶然性和關係的統治,以之代替關係和偶然性對個人的統治。”①
“抽象”之所以能成為“統治”,在馬克思看來,與資本的本性有關。
資本的唯一本性就是無限增殖自身,而資本為了增殖自身,就必須把一切都納入到資本邏輯的強大的抽象同一性之網中。在資本主義社會裏,這種“抽象的力量”是以資本增殖為核心的市場交換價值體係具體展現出來的。市場社會的“交換價值”和“交換原則”成了壓倒一切的主宰力量,在它的無堅不摧的強大同一性“暴政”下,人與物的一切關係都被顛倒了,不是人支配和使用物,而是物反過來控製和奴役人。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進一步分析了這種物的依賴關係的表現特征。馬克思指出:“這種與人的依賴關係相對立的物的依賴關係也表現出這樣的情形(物的依賴關係無非是與外表上獨立的個人相對立的獨立的社會關係,也就是與這些個人本身相對立而獨立化的、他們互相間的生產關係):個人現在受抽象統治,而他們以前是互相依賴的。但是,抽象或觀念,無非是那些統治個人的物質關係的理論表現。”②
在現代社會中,“個人現在受抽象統治”造成了嚴重的後果:被資本形而上學統治下的個人漸漸喪失了主體性,資本卻反而獲得了主體性的地位。個人喪失主體性,不僅僅意味著工人,就連資本家也喪失了主體性。因為作為資本家,他隻是人格化的資本,他的靈魂就是資本的靈魂。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為了實現資本的增殖,就必須不斷擴大商品的銷路。這驅使資本家奔走於全球各地。他必須到處落戶,到處開發,到處建立聯係。資本家隻不過是資本的人格化。表麵上看起來,是資本家奔走於世界各地,而實際上是資本遵循資本增殖的邏輯到處安家落戶。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深刻地指出:“在資產階級社會裏,資本具有獨立性和個性,而活動著的個人卻沒有獨立性和個性。”①資本開始成為獨立的主體。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更是明確地提出了“資本作為主體”的觀點。“資本形而上學”在本質上就是一種“主體形而上學”,“主體形而上學”構成了“資本形而上學”的第一副麵孔。所有這些論述都表明:資本形而上學作為一種主體形而上學,根源於現代社會中拜物教式的抽象對個人的統治,這也表征了現代人的根基性的存在論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