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把商品的價值區分為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在資本增殖邏輯的支配下,商品的流通的目的就是為了獲得盡可能多的交換價值,追求利潤最大化。因此,作為資本家的商品生產者關注的焦點是交換價值的數量而不是使用價值的質量。即使關注使用價值的質量,其目的也是為了交換價值的數量。在不損失交換價值數量的前提下,資本家是沒有必要去關注使用價值的質量的。由於資本家商品生產的根本目的僅僅在於獲得交換價值,因此他們並不看重商品本身。商品本身的合理性問題在資本主義社會條件下幾乎成為經濟學家思考的盲區。

在《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揭示出了資本增殖的邏輯公式:G—W—G'。公式中的W(商品)是資本增殖的中介。作為資本增殖中介的W指的並非僅僅是一種商品,在《資本論》第二卷中,馬克思指出,W實際上是指商品的生產過程W…P…W'。而這恰恰是資本增殖邏輯的關鍵所在。實際上,無論是勞動產品作為商品,還是勞動力作為商品,兩者都是由具體的物質承擔者成為商品的。但是,在現代社會中,W逐漸出現了虛擬化和符號化的傾向。20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逐漸發生了一係列深刻的變化,即資本主義經濟日益“金融化”。所謂金融化,就是指資本的增殖可以與實體經濟運動隔離開來,以龐大的金融網絡體係為中介,形成一個獨立的財富增殖王國。在早期的工業資本主義階段,金融資本是和實體經濟(製造業等)是聯係在一起的,金融經濟是為實體經濟服務的。而現今的金融資本不再僅僅為實體經濟融資,更多的是在為自身“融資”,它可以擺脫實體經濟,實現自己的獨立增殖。過去的金融資本與實體經濟的雙向度依賴關係,已經轉變為實體經濟依賴於金融資本而金融資本不需要依賴實體經濟的單向度依賴關係。金融資本已經成為我們這個時代資本最主要的表現形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完全可以把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稱為“金融資本主義”。

隨著金融資本主義的興起,G—W…P…W'—G'逐步被簡化成G—W—G',並且其中的W逐漸被虛擬化,直到直接出現G—G'的資本增殖模式。從資本增殖的公式來看,早期資本主義社會作為工業資本主義,其資本增殖的公式是G—W…P…W'—G',而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作為金融資本主義,其資本增殖的公式則體現為G—G'。實際上,“G—G'”的資本增殖模式並不是取消了W,而是商品成為符號,商品被徹底虛擬化了。現代社會上流行的“傳銷”模式,就是資本增殖的中介W被虛擬化的表現。對於傳銷而言,傳銷的東西是什麽是無所謂的,它隻具有符號性的意義。符號成為商品最為集中的體現就是貨幣成為商品。在金融市場上,證券、股票、基金、期貨等眾多虛擬的金融產品,通過其自身運動,獲得了特有的能帶來巨額財富的機會。金融投機被幻象成人們獲取財富,乃至一夜暴富的最佳途徑。甚至連從事實體經濟的企業也轉移資本投向,把資本集中投放在獲利更高的放貸、股市投機等短期收益上。

因此,金融資本增殖的公式G—G'實際上是G—G(W)—G'。貨幣成為商品,具體表現為金融市場上的各種金融產品和衍生品。貨幣作為商品意味著符號作為商品。我們知道,貨幣是固定承擔一般等價物的商品,是商品價值的表現形式。貨幣在執行價值尺度的職能時,隻是想象的或觀念的貨幣。貨幣從金銀到紙幣,再到數字,被徹底符號化了。在《資本論》第三卷中,馬克思分析了虛擬資本(貨幣作為商品)的四種存在形式。第一種是國債。無論國債券出售的交易反複進行多少次,國債的資本仍然是純粹的虛擬資本。一旦債券不能賣出,這個資本的假象就會消失。第二種是有價證券。這種債券被當作代表這種資本的所有權證書。即使在債券——有價證券——不像國債那樣代表純粹幻想的資本的地方,這種債券的資本價值也純粹是幻想的。第三種是股票。雖然股票代表現實資本,但股票不過是對這個資本所實現的剩餘價值的一個相應部分的所有權證書。第四種是借貸貨幣資本。即使是假定借貸資本存在的形式,隻是現實貨幣即金或銀的形式,隻是以自己的物質充當價值尺度的商品的形式,那麽,這個貨幣資本的相當大的一部分也必然隻是虛擬的,也就是說,完全像價值符號一樣,隻是價值的權利證書。這些“貨幣資本”或“貨幣商品”的最大部分純粹是虛擬的,其本質就是符號成為商品。虛擬資本所實現的收益就是通常我們所謂的“錢能生錢”,這種資本增殖的方式並不能創造財富,而隻不過是實現了財富在所有者之間的轉移。因此,這種所謂資本的增殖隻是財富增長的幻象。馬克思深刻地指出,在虛擬資本那裏,“和資本的現實增殖過程的一切聯係就徹底消滅幹淨了。資本是一個自行增殖的自動機的觀念就牢固地樹立起來了”①。

貨幣作為商品必須被限定在合理的範圍內,一旦被放大,就會變成脫韁的野馬,對現代社會造成極其嚴重的危害。在金融資本主義的條件下,金融體係創造出了一種新的、魔術般的商品——符號(貨幣)商品,貨幣循環成為一個資本增殖的過程。在此循環中,僅用貨幣本身就能製造出貨幣來,而不需要實際生產的介入。在這種虛擬的“新經濟”中,資本炮製了一種幻覺,仿佛它可以在沒有勞動介入的情況下自我繁榮。人們不再把辛勤勞動當作美德,而是把資本的投機當作能力的展現。整個社會處於一種欲望的癲狂之中。“幻象所展示的,並非這樣一個場景,在那裏,我們的欲望得到了實現,獲得了充分的滿足。恰恰相反,幻象所實現的,所展示的,隻是欲望本身。”②貨幣作為商品,就是用錢來套取更多的錢。在金融資本增殖邏輯的支配下,如今的許多投資銀行家大多成了沒有國家概念、沒有道德底線也無所謂社會責任的人。金融資本主義已經不再需要傳統意義上的“勤勞和努力”等美德了,它的“美德”是“機會主義”。

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商品生產僅僅是賺錢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本身。從G—W…P…W'—G'簡化為或者蛻化為G—G'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發展的必然結果。“以實在貨幣為起點和終點的流通形式G…G',最明白地表示出資本主義生產的動機就是賺錢。生產過程隻是為了賺錢而不可缺少的中間環節,隻是為了賺錢而必須幹的倒黴事。[因此,一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國家,都周期地患一種狂想病,企圖不用生產過程作中介而賺到錢。]”①金融資本主義把這一增殖方式的“狂想病”推向了極致。在金融化浪潮的席卷之下,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出現了“去工業化”的浪潮,甚至極端地認為一國經濟即使沒有製造業也照樣繁榮興旺,從而不僅把金融化幻象為財富生成的根本增長點,並且把通過金融化實現財富增長的模式幻象為社會進步和文明的標誌。現代社會的生產遭到了這種“增殖模式”的嚴重破壞。“資本主義已經發展到這樣的程度,商品生產雖然依舊‘占統治地位’,依舊被看做全部經濟的基礎,但實際上已經被破壞了,大部分利潤都被那些幹金融勾當的‘天才’拿去了。這種金融勾當和欺騙行為的基礎是生產社會化,人類曆盡艱辛所達到的生產社會化這一巨大進步,卻造福於……投機者。”②生產是一個社會發展的根本,生產社會化是現代社會最為重大的進步,但是現在卻麵臨著被瓦解和摧毀的危險。鮑德裏亞指出:“生產內容的所有目的性都被摧毀了,這使得生產可以像代碼一樣運轉,比如像貨幣符號一樣逃進無限的投機中,脫離生產真實的參照,甚至脫離金本位製的參照。”①金融資本最本己的使命是為實體經濟融資,推進實體經濟的發展,而現在卻走向了自己原初使命的反麵。貨幣作為商品的界限就在於恪守推動實體經濟發展的職能,而不是製造財富增殖的幻象。

為了滿足資本增殖的需要,資本主義社會總是最大限度地拓展資本增殖的空間。從商品的角度來看,一切物品都待價而沽,從貨幣的角度來看,金錢具備了無限度的購買能力。在前資本主義社會裏,商品經濟在整個社會中處於從屬的地位,所以貨幣在市場上並不能夠購買一切,它隻是部分財富的代表。可以說,在傳統社會中,人們更加注重的是政治權力而非經濟權力。但到了資本主義社會,市場經濟逐漸占據了社會的主導地位,“市場必勝論”已然成為主宰現代人的隱性的意識形態,它最終促使人們喪失了對“金錢不能買什麽”這個基本問題的反省能力。現今的資本主義似乎絲毫不關心貨幣的無度購買力對社會正義的侵蝕。它不僅通過不斷開拓國內外市場來獲取更多的貨幣,而且把人類的所有一切都變成了商品,變成了資本增殖的中介。為了想獲得更多的貨幣財富,現代人變得更加短見,總想通過短期投機而一夜暴富,在金融資本主義的催逼下,當代資本主義已經變成了名副其實的“賭場資本主義”。

現代社會的市場規則與道德規範之間出現了嚴重脫節。金融危機表明,市場決不像自由主義者所幻想的那樣是在不斷地建構公共善,恰恰相反,它是在醜陋地助長私人的欲望和貪婪,驅使人們進行不負責任的冒險。在桑德爾看來,“市場必勝論”的真正危害不僅在於助長人們的貪婪和欲望,而且更在於它徹底侵入了人們的全部生活領域。“市場和市場導向的觀念向傳統上由非市場規範所統轄的生活領域的入侵,乃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重大的發展之一。”①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們——從古典政治經濟學家一直到現代經濟學家都力圖通過促進市場的全麵自由化來實現資本最大限度的增殖。由於他們僅僅站在資產階級利益的立場上,不僅不會觸及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關係,也不太會關注和考慮經濟與正義之間的關係問題,道德和價值被排除在經濟領域研究之外。在古典時期(古希臘、古羅馬)和經院哲學時期,關於經濟學的論述實際上是道德哲學的一部分,經濟學最初關注的是如何將倫理原則運用到經濟生活中。而現代經濟學的研究已經發生了嚴重的蛻化,淪落為一種純粹的經濟增長理論。經濟學應該被重新納入道德哲學研究的框架下思考,經濟生活應該有更高的理想和目標。

桑德爾雖然探討了商品的界限問題,但也僅僅是從道德的角度進行了思考。從馬克思的立場來看,“金錢不能買什麽”的商品的界限問題必須訴諸對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通盤考量。馬克思並沒有像桑德爾那樣著力從道德的角度劃定貨幣購買的邊界,而是將理論思考的重心置換為對“貨幣轉化為資本”的考察。要真正破解貨幣顛倒黑白的神秘力量,化解它無所不能的強大購買力,就必須破解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性秘密。市場經濟的任意衝動行事直接體現為金錢無限度的購買力,貨幣無所不能的強大購買力正是奠基於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土壤之上的。金錢的無限度購買力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必然邏輯,或者是資本增殖邏輯的根本性要求。在馬克思看來,隻有瓦解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中貨幣向資本轉化的內在邏輯,才能使得貨幣重新回歸執行交換中介的職能,進而規避它對人們社會生活方方麵麵的侵蝕。

可是,問題在於資本增殖的邏輯是現代社會發展的原動力,市場經濟是人類社會迄今為止最為有效的資源配置方式,這是我們在現代性語境下,探討商品界限的現實前提。因此,瓦解資本的邏輯固然是徹底解決商品合理性問題的最佳道路,但是由於我們不想放棄或者至少在短時間內無法放棄資本增殖這一現代社會發展的原動力,所以我們隻能選擇對資本、商品和市場進行規訓。其實,亞當·斯密在提出自由市場經濟觀念的時候,對市場經濟本身進行了雙重限製。市場經濟不僅是自由市場經濟(《國富論》),還是道德經濟(《道德情操論》)和法製經濟(《亞當·斯密關於法律、警察、歲入及軍備的演講》)。而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現時代的人們越來越忘記了對市場經濟的規訓和馴服。我們探討“金錢不能買什麽”的商品界限問題,就是試圖從商品的視角對市場進行規訓,為自由市場經濟“立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雖然主張市場作為基礎性的資源配置模式,但最終還是要達到共同富裕的社會主義價值。這就要求我們在培植市場經濟的過程中始終規避金錢對生活的過度侵蝕,堅守資本、商品和市場的合理性邊界,保障市場經濟的良序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