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月12日,當他與兩彈之父錢學森、王淦昌和光學大師王大珩一起,從李鵬總理手中接過那份何梁何利基金優秀獎證書和100萬港幣獎金時,我正在與新聞界和文學界的朋友開一個會,當時有好幾個人聽說我與大師是在同一個部門,便驚詫而好奇地問我那第一個上台領獎的瘦老頭兒是幹什麽的。

我如實回答:他是大慶油田的主要發現者之一。

他?不對吧!朋友們都這樣衝著我說。

當時我沒有反駁,因為關於這件事要講的話太多太多了。用一句話或一個筒單的結論來推倒在人們心目中樹了幾十年的一座豐碑是很不容易的。也許就是在那一瞬間,我發誓要把內幕和盤托出,讓人們了解誰是大慶油田的真正發現者和頭號功臣!

通過大師的助手,我與他相約在1995年春暖花開的季節,就此話題進行長談。

可是就在我擁抱春風,期待去揭示一代科學大師們的種種人生態度時,91歲高齡的中共優秀黨員,我國一代科學宗師,著名地質學家黃汲清院士,於1995年3月22日21時55分猝然與世長辭。

大師給我留下了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而今,痛別這位先逝的大師,我隻得去尋求那沉蒼的曆史並與之對話。

1963年12月3日,周恩來總理在二屆四次全國人大會上向世界莊嚴宣布:中國人民使用洋油的時代將一去不複返。而作為發現大慶油田的主要組織者與領導者的黃汲清,此時連話都不敢說其實是不能說……

中南海。豐澤園。

毛澤東敞著外衣,大步走出菊香書屋,朝正在值班的衛士長招招手:銀橋,今晚弄碗紅燒肉,好久沒吃了,我有點饞了呢!

衛士長一聽蹦了起來。哈,主席要開葷了!這3年多來,老人家為了給全黨全國做榜樣,第一個在中央高級幹部中提出不吃肉和減工資。那是因為國家遇上了天災人禍的年頭。眼下,老人家要開葷就意味著國家已經從困難中走出!這可是天大的喜訊呀!衛士長想到這裏,立馬興奮地向毛澤東行禮立正:是,我馬上就去辦!

是的,我們中國人終於可以自己走路了!毛澤東將頭顱微微仰起,橫掃千秋的目光投向了萬裏無雲的晴空。

就在方才,他在周恩來總理送來的政府工作報告上批示,可以把使中國人擺脫困境的一個重要秘密公布於世了。

10天後,第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召開。周恩來總理站在雄偉的人民大會堂主席台,向各族人民代表透露了一個振奮人心的秘密:我們中國人依靠自力更生,在東北鬆遼平原發現了一個世界級的大慶油田!與此同時,他驕傲地宣布:中國需要的石油,現在已經可以自給,中國人民使用了一百多年的洋油的時代,將一去不複返了!

這是何等激奮人心的喜訊!當時參加人代會的代表至今仍清楚地記得,當周恩來的話音剛落,整個人民大會堂都沸騰起來了。許多人激動得不停地擦著熱淚。打這夭起,二屆四次人代會幾乎成為議論大慶油田的會。代表們在會上議論,會下議論,不少人就連夢中都在不停地喊廣大慶!大慶!

先前的議程不得不被打亂了。大會主席團應廣大代表的要求,特別清了石油部負責入泎了關於大慶油田的專場報告。

於是,人們第一次知道了大慶油田是怎樣在石油工人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下從地底卜冒出石油的:於是,鐵人王進喜開始走進了領袖毛澤東與每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心中。

於是,石油人和王進喜在毛澤東與人民代表的掌聲中成了萬眾注目的功臣。

或許就在毛澤東向石油部負責人投去一次又一次充滿讚譽的目光時,我們的領袖和人民代表誰也沒有注意到台下的另一些人,此刻心頭卻是酸溜溜的。

他們就是來自地質戰線的人大代表和官員。這中間包括人大代表、當時任地質部地質科學院副院長的黃汲淸學部委員他是1956年中科院第一屆學部委員。

這這……我們辛辛苦苦發現的油田,咋功勞沒我們的份兒呢?這不公平!

地質部的人急了。可又沒誰敢跑到主席台,跑到毛澤東麵前說一聲:大慶油田是我們發現的一這不是在黨的麵前搶功嗎,不行不行,這是萬萬不能做的。可不說心裏又窩得喘不過氣呀!

有人跑到黃汲清的房間,氣不打一處來地說老黃呀,大慶油田怎麽發現的,你是組織者和領導者,你最清楚,得出來說個明白。咱們幹了那麽多工作,取得了那麽大的成績,可不能連個名都不沾呀!你得出來說!

一向視名利淡如水的黃汲清對來者的一番話很不以為然,甚至有些驚訝。他抬抬鼻梁上的眼鏡,輕描淡寫道:用不著嘛,隻要說明大慶油田是咱中國人自力更生發現的,我看其他的什麽都不重要。

哼,真是個老右!來者一聽話不投機,扔下一句不輕不重的話便走了。

黃汲清淡淡一笑,以為事情就這麽過去了。可他萬沒想到,中午吃飯時他所在的四川小組組長廖蘇華把他盯住了:老黃啊,你是搞油的地質專家,大夥兒都想聽聽你們是怎樣發現大慶油田的,待會兒你好好講講。龜兒子,咱們中國人再用不著怕美帝國主義和蘇聯修正主義封鎖了!臨別時,廖蘇華重重地在老鄉黃汲清的肩膀上拍了一掌,臉上堆滿了中國人的自豪感。

這可咋辦?黃汲清急壞了。讓我講大慶油田怎麽發現的?直說,說是我們地質部布置的普查工作?說是我們地質隊員先在鬆遼平原上找到油田,這才打出油井的?這一講,不是跟石油部唱對台戲,不是在毛主席麵前跟別人搶功嗎?可要是不講,咱地質部這麽多年來,這麽多科技工作者辛辛苦苦白幹了?

黃汲清坐不住了。憑他的性格,他是個科學界出了名的敢說實話的人,可打1957年的那場反右鬥爭以後,他這位候補右派已經幾乎沒有什麽可以說話的權利了一一盡管他還是個人大代表。謝家榮黃汲清的好友,當時的地質部總工程師是全國政協常委,還不照樣被打成大右派嘛!黃汲清這麽想著,心裏就越發沒了主意。

這頓午飯他沒吃好。飯碗一擱,就一個人從會議住處溜了出來,直奔部機關,找到了老部下,當時的地質部石油局副局長李奔李奔是大慶油田發現初期的一線組織者!

這件事可不好辦。話說不好,不僅會影響兩個部的關係,而且會讓中央感到我們地質部有搶功之嫌呢!一一向辦事精明的李奔此時也沒了主意。

得快拿主意,下午人大小組會上我是推不掉的呀!黃汲清急得直搓手。

李奔想了想,說:我們去找何老頭兒,他在中央待的時間長,處理上麵的事,一定有經驗。

何老頭兒即當時的地質部副部長、黨組書記何長工。此事非他莫屬。走,我們一起去找他。黃汲清不客氣地拉著李奔就走。

何長工,讀過一點中國革命史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老革命家。在瑞金蘇維埃中央政府時期,他就是紅軍軍長和軍政大學政委,後來當上黨中央副主席的林彪,那時在何長工部下還隻是個小營長。中國共產黨的革命低潮時,朱毛井間山的會師,使整個革命鬥爭運動從死亡線上獲得了出路。何長工是此次朱毛井岡山會師的牽線人。僅這一點,何長工敢在大庭廣眾之中直呼毛澤東為老毛,並且一叫就是幾十年,這在所有中央高級幹部中是獨一無二的。不過,這位中國革命的元老、毛澤東的同鄉,心裏有苦不好說呀:那年長征路上,張國燾這家夥蒙騙了一大批人,我老何也給騙了,竟然給姓張的投了一票。何長工,當年連名字都是毛澤東給改的何長工原名叫何坤,可在革命的緊急關頭,卻……為這件事何長工懊悔了一輩子,可事實早已成為曆史,懊悔也沒用。

好在毛澤東身邊的人都知道他是中國革命的元老和有功之臣,再加上許多人還是他的老部下,所以,何長工到地質部後雖說是副部長,但論資格中央上下沒幾個可與他相比的。地質部的許多老同誌至今對何長工十分懷念,重要的原因是何長工為地質部的早期建設所出的力是任何人所不能替代的。譬如現在的地礦部部機關地址在鬧市西四,你稍稍注意一下,現在有幾個中央部委的辦公地方可與地質部那麽好的部址相比?再有,北邊的地質大學校址,那麽大的一塊地盤,當年也都是何長工手指一戳就定下的。

五六十年代,地質部在社會上有那麽大的聲譽,當與何長工在位密不可分。

黃汲清拉著李奔去見何長工,抱的就是這麽一種心情:別人在中央麵前辦不到或者不好辦的事,何老頭子出麵沒有辦不成的。可他們偏偏忽視了何工的一個原則,那就是什麽事都不要跟毛澤東主席撞車。

什麽,大慶油田?哎喲!何長工一聽這就搖起頭來。大慶油田是毛澤東主席睡覺也在抓的事,如今油田找到了,石油部的領導成了毛澤東主席的紅人,你們要我到毛澤東主席麵前說大慶是我們地質部找的,這要讓毛澤東主席對我何長工怎麽看呢?!

唉,老黃呀,你看怎麽說好呢?

黃汲清朝李奔瞥了一眼,又瞅瞅何長工,心想你大部長都不知咋辦,我就更沒轍了。

臨別時,何長工支著拐杖,拖著那雙跛腿出來送客一一那是井岡山遊擊戰時給這位老戰士留下的終身紀念。

望著這位跛腿老將軍那陰沉的臉,此時的黃汲清心頭不免湧起一絲憐惜。不過,他更多的還是對這位老革命家的一種特殊的崇敬之情。

有一樁事,黃汲清一輩子沒有忘卻。

那是1957年新中國曆史上知識分子第一次大劫難的年份。當時黃汲清身兼兩大要職:國家石油地質局總工程師和地質部地質礦產研究所第一副所長所長由一名副部長兼任沁4月,全國第一次區域地質調查會結束後,黃汲清帶著一批青年工作者赴廣東野外進行實地傳幫帶。當時的蘇聯專家已經滲透了各個工業部門,地質部也不例外。可是,早在20世紀40年代就已成為世界知名的大地質學家的黃汲清發現,那些在他麵前指手畫腳的所謂蘇聯專家,竟是些在蘇聯本國時也還把他那本中國主要地質構造單位著作捧為經典學習的剛從大學校門走出的學生。黃汲清很有些看法,並且直言不諱地向專家組組長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與建議一其實作為大師他也有足夠的資格在這些俄羅斯娃娃麵前說說話。可是黃汲清錯了。

初秋,他回到了北京。地質部的反右鬥爭已經進人了高度的具體階段,他和另外3名高級工程師被點名批判,那時的點名實際上已是內定的右派了。除了黃汲清以外,那3名受批判者有當時的地質部總工程師謝家榮和著名地質學家李春昱等人,他們和黃汲清一樣,都是當時中國地質事業的頂梁柱。謝、李的罪責難逃,特別是謝家榮,他的罪責有兩大條:一是反蘇聯專家。謝家榮的觀點跟黃汲清一樣,他對蘇聯的毛孩子在自己麵前指手畫腳意見大著呢。更何況謝家榮當時是堂堂共和同地質部總工程師,一國地質最高技術權威,聽俄羅斯毛孩子瞎指揮算什麽事呀!二是反黨其實是莫須有在我們以往或今天所看到的許多史學與文學作品中,一寫到某人某事,總把者多命運的恩岜怨怨統歸到政治鬥爭或路線鬥爭上。其實,如錢我們認認真真地對某些事件或人物的命運進行深入的剖析,不難發現,有許多事件的衝突與矛盾,誰能肯定不是出於個人之間的恩怨?誰能肯定許多個人之間的恩怨其解決辦法不是借助某一政治鬥爭、路線鬥爭才得以了結的?

我們現在有多少人害怕政治鬥爭,恐怕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怕某些對立麵的人利用政治鬥爭的幌子來達到摧毀自己的目的。政治鬥爭的殘酷性在很大程度上是人性的殘酷。那些骨子裏殘酷的人性是很會運用政治鬥爭的武器的。曆史對此可以證明。

一代大地質學家謝家榮的毀滅,多少可以歸結於他對政治鬥爭的色盲和在官場上的幼稚。

老實說,當讀者們讀到這篇文章時,很多人會說何建明也太膽大了,竟然拿我們的科學大師們開涮,忽而批判這個,忽而批判那個,你還想不想安安穩穩過小日子?其實我何嚐沒有這樣的擔心。為寫黃汲清,開始我並沒有朝現在這個思路走,本想給這位大師寫一部傳記式的作品,便算大功告成。可是越到采訪後期我越發覺得,最讓我心顫的是處在中國科學最髙層的大師們在名利場上的那一幕幕驚心動魄的糾葛。在寫此文之前,我已為黃汲清的傳記寫了近10萬字,後來我把它撕成了碎片,因為我覺得在黃汲清及他身邊的一群大師身上,最可貴的最值得我們了解的本質不是他們做了那些公眾早已熟知的、那些著作等身的成就,而是他們作為一代科學大師的崇高的人格力量,以及他們在各自完善或者扭曲自己的人格曆程中所付出的代價。如果不寫科學大師們的作為活生生的一個人的真實麵目,而僅用彩筆描繪他們事業上的光環,我以為我的作品不名分文。

我斷定有人看完這部作品會罵我,罵我獵奇的創作動機。錯了,朋友。我可以坦誠地告訴你,這篇文章的下筆過程,對我而言,絲毫沒有那種獵奇的快感和激昂情緒,有的隻是一種深切的痛苦和沉重的責任感。言其痛苦,是我從諸多大師身上看到時代的政治烙印給他們每個人所留下的最終結局幾乎都是悲劇角色。黃汲清的一生幾乎都處在被別人詆毀與指責之中。這是極不公平的。正是因為這些原因,誘發了我一種沉重的使命感,這種使命感便是令我要為曆史討個公正與實事求是的說法。

我想盡自己的力量做。因為我絲毫沒有想著意去貶低哪一位大師。恰恰相反,每每當我麵對曆史,在筆頭上不得不責難一位大師之時,而我內心深處也正是在憐惜與崇敬這位大師的。

話扯得太遠了,但這些話對讀者們如何看待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大師們的種種品行,則非常重要。

黃汲清和謝家榮作為當時發現大慶油田的主要組織者與領導者,他們在反右鬥爭中的命運,對後來直至今天有關這一中國科技界第一大懸案的結果,有著直接與至關重要的意義。

比起謝家榮,黃汲清可謂碰到了好運。論罪狀,黃汲清與謝家榮差不了多少。不過黃汲清在後來自我解釋為什麽自己當初沒有被打成右派時是這樣說的:蘇聯專家服我,他們很多人讀過我的那本中國主要地質構造單位。巧在在12級台風般的衝擊下,黃汲清得病住進了醫院。身為黨組書記的何長工知道後斷然揮了一下手,說:有病,就好好住院。什麽時候好了,什麽時候出院,不要著急。有老頭子的這句話,誰還敢動黃汲清?這一病就是半年。1958年6月黃汲淸出院時,反右鬥爭已近尾聲。何長工又像模像樣地鈀他叫到黨組擴大會上作了一通深刻批判,那頂右派帽子就這樣擱在了一邊沒動。黃汲清的頭上總算輕鬆了一些,可他的嘴巴從此也被封住一漏劃大右派的尊稱一直像大口罩似的貼在臉上,使他不得在言行間有絲毫可以**真實自我的餘地。此後的近20年間,他盡管還是名譽上的全國人大代表,然而政治上實際已死亡。

從此,他嘴裏的話不再屬於他自己了。

從何長工家出來,黃汲清回到人大會議上,四川組的代表們早已在那裏等著聽他講大慶油田的發現秘聞了。

黃汲清找到自己的座位後,摘下眼鏡,抹了一下額上的汗珠,心頭異常緊張。他知道弄不好會捅婁子,可今天再不講已是不行了。於是他隻好這樣不著邊際地講道:嗯,這麽說吧,像我們的四川大盆地一樣,東北鬆遼地區一就是現在的大慶,那兒也是一個大盆地,這大盆地是可以含油的,陸相地層大盆地更可以含油,那些厚度很大的有機質、豐富的灰黑色頁岩就更可以生石油。咱們的大慶油田呢,是政府1955年開始布置了力量很強的地質隊和物探隊,經過大約5年時間,後來在鬆基3號井位打了一口深井,一鑽下去,油氣就噴出來,好大好大的油氣,這就是我們的大慶油田!

黃汲清就這樣一邊謹慎地一個字一個字琢磨著,一邊自感十分生硬地講著。人大代表們可像是在聽說戲人講三國演義乂、水滸傳,一個個目不轉睛地盯著黃汲清,仿佛他的嘴裏蹦出的每…個字都是最最精彩的傳奇故箏。

黃先生,你說說,過去有沒有人在大慶那兒找過油呀?有人站起來問。

黃汲清說:有瞞,日本人在那兒找了整整30年呢!可他們沒有找到!

聽說日本人找油技式比我們先迸得多,為什麽他們就沒有發現,而我們才用95年就發現了大油田呀?。

黃汲清一聽這,眼請立馬亮了起來,嗓門也高了,話語也溜了:小日本為什麽沒找著呢?那是因為他們不懂得陸相地層可以生油。在我們大慶油田發現之前,世界上許多國家的大地質學家都認為隻有海相地層才可能生油,而把陸相地層視為貧油區,咱們中國搞地質的人不信那一套,早在20世紀40年代,就提出陸相生油的理論。新中閏成立後,根據這一理論,我們果然沒有多少年就找到了大慶油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