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我要去西邊。那兒天涼嘛。
西邊?西邊是啥地方?大姑娘、二姑娘和遵明都說今年要回家看看,你不是說好了在家等她們的嗎?怎麽老說話不算數?沒見幾個囡都對你意見大著呢!夫人吳月琴心裏有氣。這是自然的,因為在老夫人的生活中,她這一輩子似乎嫁給了一個隻知道在外跑,連家都極少待得住的丈夫。剛進常熟鄉下王家門那幾年裏,當時僅有17歲的她,稀裏糊塗地嫁給還是學生囡囡的王淦昌,一守就是好幾年空房,先是他上清華大學,後又到德國留學,這一晃前後就是六七年,可她吳月琴在這期間由一個小媳婦變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吳月琴出生在鄉下的一個中醫家庭,她與其他農家姑娘家沒有什麽不同,不折不扣地按照舊式家庭做著一個賢惠妻子應該做的一切。她與別人家的小媳婦不同的是她的丈夫是個有大學問的教授先生,而且定期地給她和孩子們寄錢回來。這使得她心裏感到有種超越於別的女人的優勢。她因此也就任勞任怨地把家庭裏所有男人和女人的活兒全部包在了自己身上。都說南方的女人能幹,可對吳月琴來說,她不幹行嗎?丈夫一年四季沒幾天在家落腳的,即使回家也等於多了個連喝茶端碗都得伺候的少爺公子。後來孩子大了,對他們的媽媽說媽,爸的毛病都是你給慣出來的,你要不給他泡茶看他渴了怎麽辦?吳月琴偷著笑了,心想你們知道啥?你們爸爸是有學問的人,在外麵教書做事都是用腦,回家還不讓他安頓著靜靜心?不過孩子大了,吳月琴就不能不想到他們上學的事,特別是孩子們要上大學,這可不是她當媽的能幫得了的,學問的事當爸的該管管吧。哎,王淦昌倒好,越到孩子需要時,他就越不著家,看看,現在又要往西邊去了。
你到底去什麽地方呀?這次她有些急了。
王淦昌心裏想的是馬上進行原子彈試驗的激動人心的事,哪裏把老伴的心思放在眼裏,便隨口說西安,到西安去。其實這是王淦昌瞎編的,因為鐵的紀律不允許他把實情告訴家人,多少年來王淦昌一直對自己從事的工作守口如瓶,就連為他生了5個孩子的夫人吳月琴,他也沒在她麵前透過一個字。倒是有一次不認得幾個字的吳月琴看到有人拿來一個大信封交給她,說讓她轉交王先生。王京?吳月琴一看,忙拉住人家的衣襟,說,你把信送錯了,我家老頭兒不叫王京。送信人一愣,馬上反應過來,說王先生現在就叫王京,你給他沒錯。老頭兒回來後,吳月琴好一陣。不髙興。
你為啥連名字都改了?連我都不告訴?見丈夫回來,她第一句話就衝出了口。
王淦昌一聽笑了,哄著妻子說:做學問的人都愛用筆名,王京是我的筆名。以後有人問你我叫啥,你就說是王京。啥辰光不讓你叫了,你就再叫我王淦昌。
吳月琴瞥了丈夫一眼,說我曉得。
這又是一次長時間的離別。臨出家門時王淦昌像往常一樣,覺得自己欠了妻子和孩子很多,可他又似乎習慣了這種欠,而且把這個對家庭的欠宇看得一點也不重他子女的話1年老後的父親有時坐下來,在我們幾個兒女麵前歎氣說,咱們家的後代沒出一個傑出的人。他一說這話就立即受到了我們幾個子女的反擊。我們告訴他,我們家也沒有像別人家有一個像你這樣的父親呀,所以我們中出不了像你一樣的傑出人物!老爺子一聽,問這是什麽意思?我們就告訴他:就是說你也沒有一點做父親的樣兒。父親一生是個天真的人,他聽了我們的話愣了半晌,很不服氣地說,我怎麽不像父親呢?我一直做得很不錯嘛,雖然我知道在外麵待的時間長,可那是工作,是國家交給我的極其重要的工作呀。我們對他說,我們知道你是在為國家做重要工作,可是你還是個父親,還要對家庭和子女負責,你這方麵做好了嗎?老爺子聽7這些後就沉默不言了。有時對我們的話還特別生氣。不過隔了幾天後他見了我們又用一副很天真的口吻說:嘿嘿,真有趣,看來我在家裏對物理現象的對稱性實驗做得太差了!實在太差了,這就是我們的父親,一個把一生心思全部撲在事業和國家利益上的科學家。小女兒王遵明對我說起父親的事時,依然流露出一些抱怨,她說在她的記憶當中,父親不是出國就是出差,一年到頭沒幾天能在家裏見到他的影子,他還挺厲害,我們小時候,他動不動就打人。我們見了他很害怕。其實我們知道父親很忙,但畢竟我們那時並不知道父親是在為國家搞原子彈等核武器,就知道父親平時再忙,可在我們上學讀書等問題上你該關心關心呀。我們的母親是個舊式婦女,自己不認得幾個字,怎麽可能幫助我們的學業呢。父親不是大學問家嗎,又是大學教授、名科學家,怎麽就不能像別的家長一樣抽點時間輔導輔導我們嘛。特別是在考大學等關鍵時刻,我們多麽渴望父親能在身邊幫我們一把,哪怕是站身邊鼓鼓勁兒也是好的,可父親沒有那麽做。他不是幾年不進家門,就是進了家門也是一個人關在屋裏忙他自己的事。而一回家我們還得跟著母親為他準備這準備那的,倒是我們給他忙乎呢!最讓我們接受不了的是,在我們五個兄弟姐妹結婚時,他當父親的竟然沒有一次在我們的婚禮上出現過,我們對他能沒有意見嗎?常常是在我們的兒女出生後,他回家突然感到一陣驚喜,詢問這又是我們家哪一位的小公主、小千金呀?你說對這樣的父親我們還有什麽辦法呢?唉,我們的父親真是一生從不知家是個什麽概念。也許因為他當年還是個14歲的孩子時,就一下被舊式家庭捆綁成了父親的角色,他不習慣,或者根本就不懂得當父親負有什麽責任。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因為在我的大哥大姐出生後很長一段時間裏,父親其實自己還是個孩子,還是個學生。家的概念和當父親包括當丈夫是怎麽回事,他自己都不清楚。從德國留學回來後緊接著是八年抗戰,那段時間是父親和我們全家一起生活最長的歲月,可那又是戰亂時期,我們跟著父親隨浙江大學遷移了很多次,而國難當頭時,父親一方麵為了幫助學校堅持上課外,又以極大精力投人了他一生中非常重要的科研工作。聽媽媽說,當年讓他一個堂堂大教授牽著一頭羊去上課做實驗,實在是委屈了他,想起來也覺得好笑。解放之後,父親上調北京的中科院工作,前兒年我們全家還在杭州,等全家後來搬到北京後,他又受中央派造到了蘇聯杜布納聯合研究所,一去又是4年。1960年回國後,父親馬上投身到了國家原子彈研製的大事之中,那幾年別說一年見不了他幾次麵,國家都要讓他隱姓埋名,連真名都不用,本來就不管家的父親還能對家和我們幾個子女做些什麽呢?唉,父親就這樣度過了六七十年。等兩彈上天後,他老人家仍然承擔著國家原子能研究的領導工作,當他在80多歲退居二線時,有時間真正回家與我們一起生活時,他老人家發現他不僅當上了爺爺,而且還當上了太爺爺了……父親曾感慨地說,這輩子他真沒有體味到當一個完整的父親和完整的丈夫是什麽滋味。他說他一輩子都獻給了教育別人的後代和國家的科學事業了。
女兒其實並不太了解父親在外的為人。別看王淦昌在家黽找不到半點可以炫耀的地方,也找不到擁護他的同盟軍。不過在核試驗的千軍萬馬中,他是一個最有人緣的大科學家。與他一起工作的年輕人說王老先生是個大好人,而且他對別人的事一點也不粗心。幾乎所有在王淦呂手下當過學生和助手的人都能回憶起幾泠難忘的事,無論是獲得諾貝爾獎的李政道和同排在中國兩彈兀勵之列的朱光亞、周光召、鄧稼先這樣的傑出科學家,還是曾經擔任過王淦昌秘書、司機一類的普通工作人員,他們中許多人異口同聲地告訴我王先生對我們的幫助,絕對不僅僅在事業和學術上,他平常對大家的體貼關心的程度勝過對他自己。
曾經有人說過這樣的話:與原子彈打交道的人,每天都在與死神擁抱。這是說由於核物質很多屬於放射性的東西,做實驗和研究的工作人員確實難免會患上各種惡性疾病,比如從事過核工作的人患癌症的比例相當卨,英年早逝的鄧稼先便是一例。其實為了祖國的核事業而獻身的又何止鄧稼先一個。在中國核研製工作中與鄧稼先齊名的丁大釗院士,也由於長期從事核物理研究工作,一時間腎功能嚴重衰退。王淦昌得知此事後比丁大釗自己還著急。那時王淦昌自己快80高齡了,而為了丁大釗的病他東奔西走,親自給彭真、張愛萍寫信求助,還特意找到人大副委員長王漢斌同誌,直到中央決定批準給丁大釗進行換腎手術。事後有人說丁大釗的命是導師王淦昌先生給爭來的,王淦昌聽後這樣說:我們祖國已經失去了鄧稼先這樣的好同誌,不能再讓另一位傑出科學家英年早逝了。跟隨王淦昌進行核科研的同誌們還記得這樣一件事:當年王淦昌先生在進行激光慣性約束核聚變研究時,認識了上海光機研究所從事X光光譜工作的助理研究員小盧。那年小盧不幸也患上了肝癌,而且是晚期。王淦昌聞訊後及時與上海光機所的領導通話,並請求一定要想法全力搶救小盧的生命。王淦昌後來到上海出差,辦完事後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小盧住的那所醫院。雖然生命垂危時的小盧情緒波動很大,但他沒有想到日理萬機的大科學家王淦昌先生竟然能親自跑到醫院來看望他這樣的一個普通技術人員。
王先生,您能到我病榻前站一站,我就感到自己這年輕輕的一生獻給祖國的核科學工作沒吃虧……小盧拉著大名鼎鼎的王淦昌的手,淚流滿麵地說道。
王淦昌一麵安慰小盧,一麵找到醫院領導,希望他們盡力搶救年輕科學工作者的生命。為了讓小盧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能感受到中國核物理同行們的關懷之情,王淦昌特意決定多留一些時間在醫院,陪著年輕人聊天,給小盧喂香蕉……在場的醫生和護士都深為感動。
幾天後,小盧離開了人世。在生命的彌留之際,小盧特意讓家人拿來錄音機,為他尊敬的王淦昌先生錄了一段充滿深情的告別話語。
王淦昌後來聽了小盧用生命中最後一點力氣說的話後,長長地歎了口氣:為了中國的強大,多少人在他們不該離別人世的時候走了,我們活著的人還有什麽可抱怨的呢?努力吧!
努力吧,這就是王淦昌一生的座右銘。
關於王淦昌的事,我發現從他家人嘴裏能講出的並不多,但走出王家再去看一看王淦昌,那實在是個精彩的世界——雖然中國的第一顆原子彈爆炸距今已30多年了,伹隻要一提起王老頭兒,當年參加核試驗的官兵和科研人員們,可謂無人不曉。當時赴青海戈壁灘原子彈試驗基地工作的數萬人中,絕大部分都是年輕力壯的部隊官兵。上年歲的都是些科技人員,而在數千人的科技隊伍中,王淦昌是年齡最大的一個。原子彈爆炸成功時,王淦昌57歲,彭桓武、郭永懷也才剛50出頭,至於王淦昌的部下鄧稼先、朱光亞那時才40來歲。當第一次在實驗場上聽到有人叫他王老頭兒時,王淦昌摸摸自己微禿的後腦勺,不無驚詫地叫了一聲:呀,我真的老了!為了紀念自己為中國原子彈試驗而獻身的滄桑歲月,他拔下一根銀絲,悄悄地藏在試驗場的一道石窟裏,逢人便說:嘿嘿,真有趣,我都成老老頭兒了!老老頭兒是什麽意思?老老頭兒就是常熟話老頭兒的意思,王淦昌的骨子裏減不掉好多小時候的習慣,比如他的鄉音。
其實在王淦昌的性格裏,他的本色和本質都是位純粹的書生。似乎很難找到他有什麽值得同事和家庭成員記得起的浪漫與情調來。書本、圖紙、公式、實驗,是他全部的生活內容和興趣所在。從不張揚個人,從不挑剔別人,從不計較組織,在無形的生活中正正規規地要求著自己,在枯燥乏味的公式裏尋求和豐富著人生的樂趣,在奧妙無窮的科學世界裏不斷探求未知與發現新奇,是他生命的全部特征。王淦昌一生活了91歲,他的學生和組織給他做過多次生日,但所有的生日祝壽中,沒有哪一次比得上他在80壽辰時那個熱烈而隆重的場麵。
那是1987年的事。
王淦昌80大壽的慶典籌備是由中國科協、中科院和中國原子能研究院的一批中國資深科學家、參與兩彈研製工作的王淦昌的好友與學生們一致主張和發起的。但王淦昌這樣一個對國家和民族貢獻如此大的傑出科學大師,似乎沒有國家級的組織出麵辦此次賀壽,實在過意不去。
怎麽樣,我們一起來給王老辦個漂漂亮亮、熱熱鬧鬧的壽辰?
還用問?早等你老兄這句話!
中國原子能科學研究院、核工業部、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中國核學會的幾位領導在電話裏一商量,一場私辦的祝壽會便由官方搶定了主辦權。哈哈,隻要是給王淦昌先生辦的,啥形式都行。最後,私方、官方意見統一。
5月28日,北京6上科學會堂裏春意濃濃,笑語盈盈。一群群中外知名的科學界泰鬥和學者,三三兩兩興衝衝地步人會場。壽星王淦昌這天特意著一身淺灰色西服,胸前佩一條紫紅色領帶,鼻架上的黑邊眼鏡,使得他神采奕奕,根本不像一個80老翁。我是後來從照片上看到當時老壽星的形象的。那次參加賀壽會的大多是王淦昌從事科學工作漫長歲月裏的學長、同事和摯友,他們是嚴濟慈、周培源、趙忠堯、錢學森、錢三強、朱光亞、周光召和國防科委、二機部、核工業部的領導劉傑、蔣心雄、伍紹祖等,還有一位特別人士便是從美國專門趕來的王淦昌的學生李政道教授。
在由核工業部部長蔣心雄致賀詞前,王淦昌收到了幾份異常珍貴和特別的禮物,其中有當時的國防部長張愛萍將軍的親筆賀詩:草原戈壁苦戰鬥,首次核彈凱歌奏。
科技園丁勤耕耘,裝點山河添錦繡。
王淦昌的家屬告訴我,王先生生前特別欣賞張愛萍將軍的這首賀詩,它常使王淦昌想起為國家和民族隱姓埋名的難忘歲月。
無私奉獻,以身許國,核彈先驅,後人楷模。張勁夫同誌也寫了賀詞,這16個字恰如其分地評價了王淦昌一生的科學追求精神與輝煌事業。據說當時一聽中國兩彈元勳王淦昌要舉行80壽辰慶典,北京新聞界著實瘋了一陣,科學會堂一下擁去了不少記者,他們特別想看一看露出水麵的大科學家的生口到底怎麽個過法一一因為在這之前,這些國家級絕密人物很少被允許公開對外宣傳。但是我們的記者一進去便發現這哪裏是個熱熱鬧鬧的慶賀場麵,整個科學會堂內一片肅靜,座無虛席的台下,所有目光直盯著講台各位師長、領導、同事和朋友們,先生們,女士們:剛才聽了大家的講話,我內心感到非常慚愧。其實我的缺點很多。就學術上講,我做事、研究都不深不透,其次是理論學得太少,遠不如我的學生。我不熟悉電子學,更不懂計算機。這對我的科學研究工作是個很大的障礙。對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句古話,現在我體會更深。希望年輕人以我為借鑒,要比我做更多的工作,比我做得更好……
如果不是事先有人指點這台上正在講話的正是王淦昌先生的話,記者們不會相信一位名滿天下的科學大師竟然在80高壽的慶典上如此坦誠地剖析自己的不足!
下麵,我向大家匯報最近一個時期,我和一些同誌開展準分子激光研究工作的情況。我報告的題目是準分子和強激光……
以為有熱鬧場麵的記者們見此情景才恍然大悟:原來科學大師們過生日也獨特,一個話筒,一份論文。嘻,不一樣就是不一樣!雖然那些複雜繁瑣的公式和深奧神奇的線圖,無法看懂聽淸,但記者們還是在走出科學會堂時大加讚歎:跟科學家在一起,每一口空氣裏都洋溢著知識與智慧的醇香。
那天晚上,記者們錯過了一個精彩的節目:就在科學會堂的學術報告會結束後,以抗戰時期浙江大學學生為主的一個專為王淦昌先生壽辰舉行的冷餐會在北京理工大學進行。在京的40年代浙江大學物理、化學係的畢業生幾乎全部到齊。李政道要求做當晚的司儀,他的開場白講得很多人掉下了眼淚,因為在場的許多學業有成的科學家們,當年就是在王淦昌導師的勤業精神影響下才堅定地走了科學救國,科學興華的道路,並在日後取得了卓越成就。
最後我提議:我們這些在座的王淦昌先生的學生們,都應當像王先生一樣,勤奮工作到老!李政道端起杯子,第一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向王先生學習,多為國家做貢獻!已經是院士或在學術領域已大名鼎鼎的王淦昌的浙大學生們,齊聲髙喊,向尊敬的導師宣誓。
有趣有趣,讓我一下子想起了當年在貴州湄潭的日子……這一夜,王淦昌滿臉笑意,開心得像個老頑童。他給自己的學生們講起了一段最最危險的事情:那是1952年春天的事。有一天中科院黨組副書記丁瓚同誌把我叫去了。那時我是近代物理所副所長,三強同誌是所長。丁瓚同誌說,根據赴朝誌願軍方麵消息,美帝國主義在朝鮮戰場上使用了一種炮,威力特別大。誌願軍同誌懷疑是不是美國人用的原子炮?因此上級命令中科院派\去戰場實地調查,院裏決定派我去,原因是我在柏林大學時就開始研究和了解原子工作了。去吧,當時抗美援朝是最大的事情5能親自到朝鮮戰場是件很叫人激動的事嘛。我一口答應了,一方麵是內心被朝鮮戰場所吸引,更重要的一方麵是我很想親眼看一看是不是美國人真的用了原子武器。我首蘿的任秀是鸞戰場測試原子彈所產生的放射性,也就是了解原子彈對戰爭特別是我方軍隊的影響。當時國內沒有測試儀器,於是隻好自己動了,做了一個便攜式測試器,土得很,連現在幾十塊錢就能買到的隨身聽都不如。戰場令人向往,又叫人好緊張。一起去的有同一個所的一位助理研究員小林,還有日壇醫院的桓興教授和一名部隊同誌。我們都改穿了軍裝,很神氣的,我特意讓人照了相。但是一到朝鮮戰場,就不好再神氣了,整天縮頭縮腦地躲在車子裏。有一日,我們已經深入到了戰場,換了一位朝鮮司機,那人年輕氣盛。我們走的是夜路,本來是不準開燈的,可這朝鮮同誌不管那一套,竟然打開燈照走。哪知他的燈一打,我們的車子一下被敵人發現,七八顆炸彈嘩嘩啦啦地扔在了我們車四周,吉普車一下被炸彈的氣浪衝得翻了個個兒……那一次我真的以為自己完了,送老命了。怛後來發現自己沒有死,真是命大。可事後想想一直感到後怕。這是我一生最最危險的事。你們問後來調查美國人用的是不是原子武器?不是的,我們後來經過實地測試,沒有發現任何原子武器的散裂物。誌願軍同誌們反映的殺傷力很大的炮可能是一種氣浪彈新型火炮。但絕對不是原子炮什麽的。其實那時我們對原子武器的知識很貧乏,現在看起來十分幼稚。因為即使當量很小的原子彈,由於其爆炸後溫度很高,必不可能留下塊狀的彈片。我們的同誌們為什麽懷疑美國人可能使用了原子武器呢?這是有原因的。自二戰時美國人在日本扔下兩顆原子彈後,特別是朝鮮戰爭開始後,美國人為了實行恫嚇政策,多次揚言要動用原子彈來轟炸朝鮮和中國重要城市。事隔幾十年後,根據美國五角大樓透露,當年美國當局確實曾多次把原子彈轟炸朝鮮和中國的計劃拿出來過,隻是害怕發生新的世界大戰而擱置了。但是美國人掌握原子彈後流露出的那種霸權主義的嘴臉是越來越淸楚。朝鮮戰爭的親曆,使我也多少明白了中國要有自己的核武器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然而,令王淦昌興奮的是,僅僅經過幾年的時間,中國就要有自己的原子彈了。太有趣了!從蘇聯回國,參與研製原子彈隱姓埋名那天起,王淦昌常常情不自禁地從嘴裏冒出這麽句口頭禪。
一生中,王淦昌離開老伴的日子太多了,而這一次王淦昌內心比任何一次都要激動得多,因為他知道,遵照中央的指示,他和同事們幾年來日日夜夜盼望的原子彈爆炸試驗就要進人最後階段了。啊,羅布泊,那個死亡之海!在王淦昌等數萬名原子彈研製者和廣大官兵心目中,那羅布泊是個希望之海、生命之海。為了讓自己親手研製的小太陽在羅布泊誕生燃燒的生命,習慣用數字來演奏生命進行曲的王淦昌,也時不時口中哼出幾聲:羅布泊,羅布泊,你是心中的太陽,夢中的維納斯……
為什麽要選擇羅布泊那樣的死亡之海進行舉世矚目的原子彈試驗呢?王淦昌對我近似天真的問話隻是淡淡一笑,說那兒沒人,炸起來不會傷著什麽。說來也巧,可能原子彈真的實在太讓人類懼怕的緣故,世界上首先成功試驗原子彈的美國人,當年選擇的原子彈試驗地也是在死亡之海。王淦昌對美國人搞的那個曼哈頓工程心裏是清楚的,美國將軍格羅夫斯為了讓自己的國家在二戰後成為稱賴世界的頭號國家,因此要求奧本海默領導的數十萬參加研製人類第一個核武器的勇士們最先要完成的就是能經受得起死亡之海的考驗。但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科學家給研製核武器的決策者一個信息,即原子彈的威力有可能使某個地區在瞬間徹底毀滅,因而不可能在任何有人類生存與集結的地方進行這種試驗。當然把一種新的威力無比的科學實驗放在一個保密的狀態下也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美國人當年研製原子彈時並沒有告訴外人,他們在他們的死亡之海一阿拉默果爾地區爆炸第一顆原子彈時發了一份公報,謊稱是一座裝有大量烈性炸藥和煙火的軍火倉庫發生了爆炸,直到20天後,8月6日廣島十幾萬人葬身火海時,阿拉默果爾的原子彈試驗場才不再是封鎖的絕密地方。中國同樣不例外。羅布泊的選擇與保密是中國政府的最高機密,即使是這樣,美國人先後派出902偵察機通過台灣機場人侵我領空,特別對我研製原子彈基地的羅布泊地區進行偵察與騷擾。把老美的黑貓小姐給我打下來!毛澤東火了,命令剛剛組建的導彈營幹掉美國人的112偵察機。那時中國的空軍防空力量太薄弱了,龐大的領空隻有一個導彈營,怎麽打?就這麽打!中國人的拿手好戲是遊擊戰。1964年了月了日,這個時間離原子彈正式試驗的時間並不多了,再讓美國人操縱的敵偵察機在絕密地區的上空橫衝直撞,實在不是事。空軍導彈營營長嶽振華在這一天立了大功,他和戰友們一起鎖住了那架再次潛入我領空的132日,並一舉三發導彈命中目標。為此,毛澤東、朱德親自接見了這位英雄的導彈營營長和導彈營全體官兵,人民大會堂還召開了萬人參加的慶祝大會,周恩來等國家領導人與首都軍民一起歡度了那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王淦昌離開夫人之後的心情非同尋常,因為他知道,離中國的原子彈在自己的手上成功爆炸的時間不會太久了!
還是此前不久中國共產黨召開的一次全會上,根據毛澤東的建議,中國的原子彈試驗將要加快速度,因為那時西方的核武器威脅的氣焰越來越濃,毛澤東有些受不了這口窩囊氣。黨的全會開完第二天,王淦昌又被中南海的一個電話叫了去。
王先生,主席的精神已經向你傳達了。看來國際形勢需要我們把596計劃往前趕。我知道這對你們來說擔子就更重了。但這就是政治。政治是常常不以我們個人意誌為轉移的。今天請你來,一方麵是想聽聽你的意見,一方麵我們共同想些行之有效的辦法來。總理說這話時,有意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挪動了一下。王淦昌頓時感到有一種必須去履行的神聖職責。
請總理和毛主席放心,我們一定努力加快研製進度!王淦昌知道自己作為一個科學家,必須絕對服從國家的最髙利益。
那一段時間裏,王淦昌差點兒急出毛病來。因為當時原子彈的爆試巳經基本完成,這是王淦昌親自領導的結果,但對核爆的一些理論問題還有待認真地計算核證,然而事情恰恰在這方麵進展極其緩慢。王淦昌當時是研究所三位副所長中主持全麵工作的一位,當時所長錢三強忙於國務工作。王淦昌所擔任的角色以及肩膀上的擔子比誰都重。
這個事情不能老拖我們的後腿了!王淦昌把彭桓武、郭永懷副所長和理論部主任鄧稼先、副主任周光召叫在一起,五巨頭共同研究主攻方向。
初步結果我們已經有了,下一步問題的關鍵是論證。娃娃博士鄧稼先說。
老彭、老郭你們看看怎麽辦?王淦昌問他的老夥計。
彭桓武是直性子,說,這是我們科學方麵的事,就是上麵不說什麽,我們也要努力加速爭取進展。
郭永懷表不完全同意。
那麽剩下的就看你們了!王淦昌用期待的目光看了看兩位得力的助手鄧稼先和周光召。
不用說,鄧稼先和周光召本來就是研究所的超級數學天才,加上有王淦昌這樣的前輩在後麵緊催不舍,工作自然不用說有多認真賣力。有一天,鄧稼先剛從辦公室出來,便遇上了王淦昌。這位娃娃博士是有名的技術尖子,所以研究所裏別人平時都對他恭敬三分,但娃娃博士惟獨害怕年齡比他大一截又在學術上獲得世界級影響的王淦昌。
王先生,我又做錯了什麽呀?鄧稼先一見王淦昌目不斜視地盯著自己,心裏就發毛起來。
與王淦昌同行的彭桓武也被老王的怪模怪樣給搞糊塗了。
頭!為什麽我們三個人的頭都不一樣呢?王淦昌突然摸摸自己巳顯光天化日的腦袋問鄧稼先和彭桓武。
鄧稼先一愣,馬上哈哈大笑起來:王先生,您有大智若愚、大悟大徹的頭,我等小輩怎能與您相提並論?
王淦昌還在獨自思索,嘿嘿自嘲道:不一樣就是不一樣。說完,他才轉人正題,論證怎麽樣了?
鄧稼先頓了頓,說同誌們夜以繼日,估計能在預定的時間裏完成,但大家已經感到有些頂不住了,好幾個人的腿都出現了浮腫……
別說你們這些年輕人了,你看王先生的腿也早已出現浮腫了。這不、他上午還在忙著跟中央聯係,希望幫助解決所裏工作入員的生活問題。…彭桓武要王淦呂提褲腿給鄧稼先看,被王淦昌擋住了:你老彭也好不到哪兒去。
王淦昌告訴鄧稼先:中央對我們這兒的事很關心,聽說還開了專業會議。告訴同誌們,閏家困難是明擺著的事,毛主席和周總理都不吃肉了,為的就是支持我們造出爭氣彈來。我們大家要體諒中央,用實際行動把工作做好。
是,我們一定要用實際行動把黨中央交給的任務做好!鄧稼先發誓似的向王淦昌和彭桓武保證。
事隔兩日,研究所裏突然開來一輛轎車,車門一開,裏麵走出兩位身材魁梧的人物。這兩位不是別人,正是王淦昌、鄧稼先等熟悉的大元帥聶榮臻和陳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