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故事,老人一反常態,在開頭寫下長長一段話,內容如下。
在與你的通信過程中,我回憶起了有關自殺公寓的無數故事。唯獨這一個,過程之艱難,讓我曾一度想要放棄。並且至今,都沒有找到一個可以為自己開脫的借口。原本我以為,希望被消磨殆盡的時候,人性最好的釋放就是毀滅自己,但可能我錯了……
~1~
悶了幾日,今早終於盼來了第一場夏雨。原本以為,雨天怕是沒有客人,可正想著,門外卻有了動靜。
推門而入的客人,是一位年齡在二十歲左右的男人,穿著牛仔褲,運動T恤。一進門,他有些拘謹地望向我,手裏的一把黑色雨傘還淌著水珠。
我衝著他笑了笑後,點頭示意他坐下。還是個年輕的男孩子,真是有些可惜。我抽出登記簿,推到他的麵前。
“請按照提示填寫您的個人信息,這是筆。”
男人愣了一下,一邊慌慌地搖著頭,一邊雙手將登記簿推了回來。
“您誤會了,我來這兒,不是要自殺,我是來找一個人的。”
找人?來自殺公寓找人?聽上去多少有些荒誕。若不是找我或是江婆,難不成是一位招魂收靈的奇人異士?
我皺了皺眉,思考著要怎麽打發走眼前這位不知根底的男人時,男人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急急地說道:“我之前來過這兒,是和我姐。隻不過,當時我還很小,您可能記不得了。”
聽到這兒,我便仔細盯著男孩,可端詳了好一會兒,大腦還是空空如也。我朝著男孩,不好意思地一笑:“那您是要找什麽人呢?”
男孩對我的健忘,是意料之中的。他說:“說實話,連我都記不清當時來這裏做了什麽。”男孩說完,自己先樂了,然後搔著頭發,繼續講下去:“我算是個孤兒,對自己的親生父母也沒什麽印象。隻記得,從小是姐姐一直把我帶在身邊。後來姐姐和一位叔叔住在了一起,那個叔叔對我們很好,給我們住的房子也很好,還總是給我買糖吃。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有一天,姐姐就帶著我從那裏跑了出來。”
“接下來的事情,我就記不清了。八歲的時候,我被養父母從福山孤兒院帶走。臨走的時候,阿萍院長告訴我,當年是位婆婆送我來的孤兒院。這些年我一直隨養父母在國外讀書,但心裏一直想著姐姐。這次好不容易有機會回國,我就想搞清楚,姐姐當年究竟去了哪裏。
“昨天我聯係到了阿萍院長,她告訴我,送我去的婆婆,當時留下的一個聯係地址就是這裏。我琢磨著,或許她會知道一些姐姐的事情,就順著地址找來了。剛爬上來,一看到這灰牆白窗的樓,我便記起來,自己曾經和姐姐來過這兒。”
“哦,是這樣的啊。”雖然聽完男孩的故事,我依舊沒能記起男孩,但想來,他口中的婆婆,應該就是江婆了。既然是家屬,那在登記簿上找一下家人的信息,應該沒有大問題。我問他:“您還記得來自殺公寓時您多大嗎?或者您可以告訴我您現在的年齡。”
男孩蹙了蹙眉:“六七歲?我不確定,我今年十八歲了。”
~2~
他六七歲時來這兒,那信息應該是在十幾年前的登記簿上吧。我站在靠牆的書架前,掃著一排排高高低低的登記簿。
“應該是這本。”我從書架第三排抽出一本藏青色的硬質筆記本。
“您姐姐叫什麽名字?”我一邊翻著登記簿,一邊問著。
“方晴,方圓的方,晴天的晴。”
“方晴,在這兒。”沒翻幾下,我便找到了登記方晴信息的那一頁。
我將登記簿推到男孩麵前:“上麵沒有標注任何有關您的信息,這個方晴是湖西人,和您姐姐是同一人嗎?”
男孩子雙手捧著登記簿,恨不得鑽進去似的,一字一字地辨認著上麵的信息。
“沒錯,這就是我姐。這生日也是同一天。”
男孩子的眼睛一閃一閃的,臉頰激動得有些微微發紅。
他用手摸著上麵的字跡,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問道:“那我姐,是自殺了?”
“沒有自殺的人,我們會劃去相關信息。既然您姐姐的信息保留在這上麵,應該是已經走了。”
男孩的眼皮頓時垂了下去,將登記簿推還給我時,眼眶泛紅。
“姐姐為什麽要自殺?為什麽要把我一個人丟到孤兒院?”說完,他便縮在了椅子上,眼神不知所措地飄忽著。
我又掃了一遍登記簿上方晴的信息,望著眼前的男孩。身為自殺公寓管理員,每天必要經受的那份蒼白而熟悉的無力感,再一次蔓延至全身。我輕歎一口氣,撣著頁麵上年久的塵埃與紙屑。
突然,手指下麵傳來異樣的感覺,我搓了幾下,覺得不對勁兒。匆忙翻到了下一頁,果不其然,下一頁的登記欄是空白的,隻貼著一張小紙條。
“沒有辦法照顧弟弟了,請您一定幫幫我。”
字跡綿軟無力,搖搖晃晃,像是寫字條時身體已不受控製。突然,那段不願憶起,塵封了十多年的記憶,像是泄閘的洪水,不等我反應,便鋪天蓋地地湧了上來。
~3~
這故事要從十多年前說起。那時我還年輕,來的客人也很年輕。
年輕的女人帶著孩子來自殺,這不多見。而且帶來的孩子,還是活蹦亂跳、特別討人喜歡的那種。可女人卻正好相反,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眼睛像爛桃子一般紅腫著。
女人的話很少,登記完信息,就拿著房卡上了樓。我也隻是從她的隻言片語中了解到,她和那小男孩是姐弟倆,父母已經過世,二人無依無靠,所以才起了尋死的念頭。
可誰也沒想到,才上去沒一會兒的工夫,樓上就傳來玻璃打碎的聲音。因我一直掛念著那個大眼睛的男孩,聽到聲音後,便急忙衝了上去。
門打開後,看見女人已經躺倒在地,沒了氣息,可小孩卻在**睡得安穩。窗玻璃被女人用刀架打破,桌子上留下了一封信,還有一張字條。
信上沒有留名,也沒有封口,出於好奇,我打開了這封信。信上字跡娟秀,內容卻令人觸目驚心。看完後,我匆匆將信裝好,將**沉睡的男孩抱下了樓。
孩子在我的懷裏睡得香甜,我不由犯了難。公寓的環境實在不適合孩子成長,他該怎麽辦?那封信又該由誰保管?一連串的問題湧上來。可我唯一確定的隻有,這個孩子必須要好好地活下去。
孩子體內的藥,能夠讓他堅持多久,這我很清楚。索性趁這孩子沒有醒來,先將他送到不遠的福山孤兒院。至於那封信,還是暫時存放在我這兒,畢竟有些真相,是他這個年齡難以承受的。
江婆抱走男孩後,我又一次打開了女人留下的那封信。
信的內容如下:
來這裏結束我的生命,是我思考了很久後做的決定。一想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我就覺得,我的生命是多餘的,是被人利用,充滿恥辱的。至於弟弟,這世界惡心得可怕,我不放心他一人,讓他隨我走吧。
十八歲之前的生活,除了那一處難言之隱,我過得還算快樂。雖然我的父母談不上寵我,但一家人的生活也算平靜。
那一年冬天,父母駕車在高速路上發生車禍。我趕到醫院的時候,爸爸已經離世,媽媽堅持著等到我來,拚盡全力擠出一句話:“一定要照顧好弟弟。”便也斷了氣。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爸爸的公司已經負債累累。爸媽一去,討債的人便把我家洗劫一空。最後,連房子也被法院收回。親戚朋友們像躲著瘟神一樣躲著我倆。我帶著弟弟,走投無路,開始了流浪的生活。
之後,我終於在一家酒店找到了工作。為了防止弟弟走丟,我每天把水、食物、痰盂放在床邊,將弟弟鎖在宿舍裏。
可沒想到,有一天,老板突然來員工宿舍視察,發現了被我鎖在宿舍的弟弟。我很害怕,因為明確規定員工宿舍是不準家人留宿的。我擔心被辭退,那樣,我和弟弟又會無家可歸。可我沒想到的是,老板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叫我去了辦公室,提前預支給我幾個月的工資,還給了我假期,讓我帶著弟弟好好出去玩玩。我當時真是高興極了,覺得自己終於遇上了好人。
後來,他對我和弟弟越來越關心。那麽有魅力的男人,我很難不對他動心。可是我知道,我們不能在一起,盡管他已經暗示我多次。因為我是先天性**缺失,也就是人們口中的石女。這樣的我,怎麽配得上他?
他的追求越來越熱烈,我難以抵抗,便告訴了他實情。我以為他會失望,就此收手。可他卻告訴我,這些不重要。他愛的是我這個人,他會幫助我做手術,治好我的病。
你都不知道,我當時有多感動。要知道,連我爸媽都從來沒有提過,要給我做手術,治好我的病,他卻願意這樣幫我。他給我和弟弟在市郊租了一套公寓,我心甘情願地,像隻金絲雀一樣,被他養在籠子裏。
原本以為,我和弟弟的生活從此就步入了正軌。直到那天,我從超市回家,看到了我這輩子都不想再回憶起的畫麵。我的弟弟,被扒光衣服,**裸地躺在**,一動不動。而他,那個畜生,竟趴在那裏,擺弄著弟弟的下體。
想來我可真是可笑,竟然愛上了這麽一個男人。
我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說什麽。我發瘋似的衝上去,拿著手包砸在他的身上。他一邊躲著我,一邊衝我喊:“要不是因為你弟弟,你以為我憑什麽會收留你這麽個不男不女的怪物。”
當天晚上,我抱著弟弟離開。準確地說,是逃出了那個公寓。
弟弟醒來後什麽都不知道,一邊幫我擦著淚,一邊小心地問我,為什麽不回家。我不知道該怎麽和他解釋,我隻知道,現在弟弟又成為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我擔心弟弟的身體會出問題,所以拿著身上僅剩的一些錢,去了醫院。好在我發現得及時,除了被灌下一些安定片外,弟弟的身體並無大礙。
但是我卻發現,在檢查單上,弟弟的血型一欄,赫然寫著AB。而我,是O型血。我清楚地記得,爸媽的血型是一樣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體內流淌著的,是誰的血?
我找到為弟弟驗血的醫生,再三確定結果,還旁敲側擊地打聽著。醫生很明確地告訴我,如果我父母的血型一致,弟弟又是AB型的話,隻有一種可能,父母也都是AB型血。這樣的父母,子女出現O型血的概率,幾乎不存在。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抱著弟弟從醫院走出來的。一天之內,我對愛情的奢望化為泡影,我唯一的親人也竟然和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我突然間想明白了,為什麽弟弟出生後,我哪怕夜不歸宿,也不會有人問起。我身體的缺陷,一直拖到我十八歲,爸媽也隻字不提治療的問題。就連媽媽臨終前最後的囑托,也隻是讓我照顧好弟弟。我原本以為,爸媽隻是老來得子,重視弟弟罷了。看來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我算什麽啊,想來隻是一個他們喂養了十八年的怪物。要不是打小弟弟親近我,我還有照顧弟弟這唯一可利用的價值,恐怕很早以前我就被掃地出門了吧……
大概就像我一出生,就被親生父母丟棄一樣。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裏來,也不知道接下來我該去哪裏。身邊唯一的親人,也和我沒了血緣關係。你說,這個世界上,我還有誰能夠依靠、相信呢?
~4~
妥當安排好女人的身後事,我囑咐江婆,不要再去打擾那個被送到孤兒院的男孩,就當這事兒從沒發生過一樣。之後,我小心翼翼地收起女人的遺書,以及那張字條。但那個叫作方晴的女人,卻始終徘徊在我腦海,讓我心緒難平。
我不止一次,在腦海裏試圖複原,猜測女人寫完信後又想到什麽,做了什麽。半個月之後,我閑來無事,再一次翻看她留下的信時,我才有了另外的想法。
或許,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男孩應該一直很聽姐姐的話。所以女人寫完信,吃下藥丸,並將另一顆藥丸遞給他的時候,男孩沒有絲毫懷疑,撲閃著大眼睛,接了過來。他擦著掛在姐姐臉上的淚水說:“姐姐不哭,我很快就會長大。”
女人突然意識到,這個世界上,至少弟弟一直在陪伴著自己,無條件地信賴著她,真心實意地愛著她,想要一心一意照顧她。不管她究竟是誰,有什麽缺陷,都一直在跟隨著她。親情不是來自血肉,而是來自內心啊。弟弟還這麽小,他的生活應該還有無限種可能,他一定會很快長大……
想到這些,女人放棄了讓弟弟陪自己赴死的想法。可又擔心,看到自己死去,弟弟會害怕。於是,給他喂下半粒強效安定片後,她留下了那張字條。想來那時她已經藥效發作,氣息漸止,但依舊拚盡全力搬起刀架,砸向玻璃。她應該是想讓我盡快注意到這個房間,不要讓孩子醒來後看到她已經僵硬的身體吧。
~5~
不知什麽時候,外麵細雨又起,風載著雨珠,發出悲鳴。
在聽完我的講述後,男孩征得我的同意,帶走了女人留下的信和字條。然後,他像逃出夢魘似的,倉皇離開公寓。
我站在窗前,注視著那個身影在一片朦朧中,逐漸變小,直至消失後,又一次默默地問了自己那個問題。
“女人砸破窗戶,會不會也是在向我求救呢?”
罪哉,罪哉……
那一日啊,空氣吹在臉上,像淚水一樣,濕潤又黏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