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故事,一反常態,老人竟沒有留下標注,隻是沒頭沒腦地留下一句:再過幾日,海棠花開。

~1~

“鄙人姓金,今日來訪並不是要自殺,隻是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您能成全。”

男人風度翩翩,一身裁剪得體的西裝襯得他身材挺拔。

“您說。”

“這附近有幾棵海棠樹,花開得正好,不知是不是由您所栽?我想在海棠樹下葬一人。”

海棠樹?公寓西南角確實有幾棵,但尚未結果,花期正盛。看我有些猶豫,男人將膝上一個用素色絲綢卷裹著的包袱擺了上來。

“也不算是葬人,隻是夢中舊人舊物,想找塊兒清靜之地作別罷了。”

“清靜之地多得很,金先生為什麽要來自殺公寓?您要知道這裏……”

“我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清靜之地要有,海棠更要有,更何況這兒的海棠開得最豔。”

男人伸手撥弄著包袱,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像在撩撥著誰的思緒。

“來這裏我也是為了放下。比起其他來客,我的方式不那麽決絕,但心境相同,還望您成全。”

我心下一動,沒有說話。定神片刻,便起身示意男人隨我出去。

~2~

“海棠花香極淡,不靜下心來很難察覺。”站在最大的一棵海棠樹下,男人有些興奮地向我介紹。

白中攜粉的海棠花簇擁在枝頭,或嬌豔盡綻,或含粉初露,開得熾熱一片,卻不露半分鋒芒。倘若今日沒有隨男人在樹下小站,怕是落英繽紛之日,我也難以察覺。

在我還仰頭賞花時,男人已俯下身動起手來,一雙像是習慣在琴鍵上遊走的手,有些笨拙地握著一把短柄小鏟,在地上吃力地挖著。

“我第一次見到海棠花,也和你一樣,被這不起眼的花攝去了魂。從未想過,普普通通的海棠果,其花竟開得這等燦烈,”男人低聲說著,手卻一直沒有停下來,“海棠果也是一樣,從小到大,隻曉得這果子多產價廉,但卻不知道,它又名海紅,最新鮮時摘下,掛露水而食,入口可謂驚豔。”

“金先生很喜歡海棠?”

男人抬頭衝著我一笑:“談不上喜歡,隻是比起其他花草,對它印象深刻。”

看著挖好的坑裏剛剛放得下那個包袱,男人滿意地直起了腰,放下短鏟,從上衣口袋掏出一方手帕擦拭著臉上的汗。

“得再挖得深一些。這樣隻有淺土蓋著,不用等風來,渡就會給你挖出來的。”

“不妨事,淺些好,”男人眼睛裏閃了一下,“她力氣小。”這四個字說得輕而快,落不到地上就散去了,可偏偏被我接到耳朵裏。

擠在一起的花發著簌簌的響聲,交頭接耳。

“等結了果,您來摘。難得它遇上有緣人,省得果子化作春泥,辜負了這花開得辛苦。”我拾起短鏟,遞給男人:“起風了,山上的天氣變化得快,您掩土吧。”

他擺了擺手:“美意我收下了。舊人已去不複還,再回來空憶煙雲往事,又有什麽用?”男人眯著眼,看著周圍的景致,“我常年漂泊在外,沒什麽朋友,難得與您投緣。不介意的話,您陪我聊聊。”

~3~

我家世代簪纓,家規甚嚴,往來皆是學士名流。因此,從我落地時起,我的人生就已經被我父親規劃得分毫不差,在旁人眼中也顯得熠熠生輝。二十二歲那年,我按照父親意願,與一位門當戶對的小姐訂婚。那幾日,家中來客不斷,我應付得心裏煩亂,便接受未婚妻的提議,去她老家偷閑幾日。

那是個有著青磚白瓦、石板街道並且與世隔絕的小鎮子。每日天色將亮時,最是迷人。薄霧氤氳,山水一色,被夜色擦拭後的小街上,泛著清冷的幽光。不知名的巷子彼此相連,怎麽走也不會重複。也正是因為這樣,第一日去,我就被困在了那網結般的巷子裏。

走了幾圈,也碰不上一位路人。我索性倚牆而立,一邊歇著一邊等人。沒多久,巷子那頭,有個身影由小而大,漸漸清晰了起來。等走近一看,是一位年輕的姑娘。黑色的包頭布鞋,水藍色及膝旗袍,胸前隻有個簡單的盤扣。頭發隨意地挽在耳後,胳膊上挎著竹籃,被一層薄薄的白布遮蓋著。

姑娘顯然也被我嚇著了,隔著我還有幾步,便蹭著牆根,警惕地打量起了我。

“我是從外地來探親的,睡不著出來遛個彎,走著走著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姑娘能給我指一下,去廣荷巷三號怎麽走嗎?”我急急地講明緣由。

許是走了幾圈,掛上潮氣又出了汗,我的樣子有些狼狽。姑娘未語先笑。

“這就是廣荷巷,喏,你再往前走幾步拐個彎,就是三號了。”

聽她這麽說,我看了看周圍,確實眼熟,當時便有些不好意思。姑娘察覺出我的窘態,便轉了話頭,將竹籃上的白布掀開,露出裏麵的一片紅黃。

“剛摘下的海紅,你嚐嚐,能解渴。”

“海紅?”我探頭瞅著竹籃,大小如乒乓球,紅黃相間,還攜枝帶葉,“這不就是海棠果嗎?”

“它又叫海紅,剛摘下的時候吃,口感最好。”姑娘在籃子裏挑挑揀揀,拿了一個最大最紅的塞進我手裏。她愣了一下,又奪了回去,在白布上擦了幾下後,塞給了我。

“白布是幹淨的。”姑娘臉紅紅的,不知是不是被海棠映紅的。

那海棠的確好吃,但什麽滋味我忘了。隻記得姑娘垂著眼瞼,看著腳下,睫毛微微發顫,兩手絞著白布的樣子。

多少柔情訴不盡,隻一眼,魂牽夢縈。

那日起,我與姑娘總在巷子中不期而遇。她聽我講眼前的太陽為什麽東升西落,我聽她說海棠花開的時候在樹下能看到月宮。

原本隻計劃待上三五天的我,在小鎮一住便是大半個月。

離開鎮子的那個早晨,姑娘將一籃剛剛摘下的海棠果送給我。我動了動嘴,還是沒能說出那句話,姑娘也隻是咬緊嘴唇,沒有言語。當我轉身要上車的時候,姑娘抬起臉,卻已是一片滂沱。

坐在車裏,我聽著姑娘追在車後,大聲地喊著:“你要記住,海棠花開的時候躺在樹下,就能看到月宮娘娘,她能保佑你一生平安。”

捧著一籃海棠果的我,回家後才發現,半月未歸,家裏竟已是天翻地覆。在我離家的這段日子,父親遭人構陷,身陷囹圄。親朋好友害怕受到牽連,避之唯恐不及。而我,在父親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卻像個傻子一般,窩在那避世的小鎮裏樂不思蜀,以致父親沒了幫手,被惡人所陷害。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沒幾日,準嶽父便托人捎來了口信,婚約取消,好自為之。

大廈將傾,獨木難支。為了保護我,母親變賣家產,將我偷偷送到國外避難。這一避,竟是四十年。滄海桑田,舊人入夢。當年的告別都太過匆忙了。

~4~

“您要葬的舊人,想來就是那位賣海棠果的姑娘吧?”我扶著樹幹,透過綴滿繁花的枝丫,望著天空,“葬在樹下,是為了讓她看月宮娘娘嗎?”

男人沒有說話,隻是衝著海棠樹笑了笑。片刻後,他拾起短鏟,為那一個素色包袱掩好了土。

“在外顛沛流離的這幾十年裏,夢裏時常是她的身影。回國後第一個晚上,我便尋了一棵海棠樹,躺在樹下,去找那位月宮娘娘。說來也可笑,堂堂一位天文學博士,竟要對著一顆衛星找什麽天宮娘娘。”

“那找到了嗎?”

“找到了……海棠花是她,月宮娘娘也是她。”

“不去找她嗎?”

“不去,四十年前我亂了她的心緒;四十年後,不想再去驚擾她了。”

說罷,男人整了整衣衫,走得決絕,走得不留餘地。

~5~

風大了起來,海棠花喧鬧不止。

樹下的女人,依舊穿著黑色包頭布鞋,水藍色的及膝旗袍,隻不過,青絲換白發。

“你一直知道我在。”

“您一直跟在金先生身後。”

女人淺笑不語,眉眼間讓人看到了四十年前,那個披著晨光,叫賣海紅的女子的模樣。

“他走了以後,我一直租住在他家老宅附近,一等便是四十年。原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他了,誰承想……”女人低頭看著腳下,睫毛微微發顫,打碎了臉上的光影。

“自他回來那日,我便一直跟著他,卻沒有膽量和他說上一句話。四十年前,他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想來是他負了我。可事實,卻是我騙了他。

“在他來鎮上之前,有個女人找到了我。答應我,隻要拖住金家少爺,讓他在鎮上耽擱半月,就幫我救病重的母親。為母親病重而心焦的我,當時稀裏糊塗地就應下了。我隻猜到對他不利,卻不知帶給他的,竟是這般慘烈的境地。

“後來幾經詢問我才知道,當時找我的女人,竟是他那未婚妻的家眷。”

女人一陣苦笑,笑中帶淚。

“金先生應該也知道你跟在他身後。”

“什麽?”

“埋下包袱的時候,我讓他埋得深些,他說了一句‘她力氣小’。”

靠在海棠樹上的女人,身子一顫。

我拾起短鏟,將掩土揚起,素色包袱靜候著它真正的主人。包袱裏,一封書信,一軸卷畫。

~6~

看完書信的女人泣不成聲,仰頭望著滿枝的海棠花,念叨著:“他是知道的,他後來是什麽都知道的。”聲音低婉,卻蓋過風聲。

幾片海棠花的殘瓣,乘著風、打著旋兒地落在卷畫上。一籃剛摘下的海棠果,攜枝帶葉,紅黃一片。

落款處,一行小楷:今生一場海棠夢,來生還做護花人。

醞釀多時的雨遲遲未下,隻有風,自東而西,從過去吹到現在……

~7~

讀完三個故事後,日頭早已收斂了暖意。春梅依舊含苞,半日下來沒有綻出任何驚喜。青奈裏的烏鴉歸巢,掠過屋頂時,發著啊啊的怪叫。我托腮望著信紙發呆,心裏似盛下一片汪洋波濤洶湧,可身外卻依舊這般風輕雲淡。

老先生:

您好,感謝您的來信和故事。

我一口氣讀完三個故事,現在多多少少有些後悔。太多想說的、想問的,都齊齊湧了上來,一時竟不知從哪裏開口。

我越來越覺得,自殺公寓像是一座迷宮,把我困住,但又讓我不能自拔。我正在一次次地,通過您的文字,與曾到訪公寓的客人相識相知。我們雖經曆不同、性格不同,麵對的人生更是迥然不同,但相似的是,我們都在絕望的時候,來到了自殺公寓,選擇將最後的道別,擲地有聲地保留在那兒。這便是我們共同的幸運。

無論是純,還是埋葬舊物的金先生,時光沉沉,他們的傷口終會徹底愈合。當然,那個男孩也是如此。

您之前認為,希望被消磨殆盡的時候,人性最好的釋放就是毀滅自己,我認為這一點錯都沒有。您的痛苦我能理解,男孩姐姐的痛苦,我更能體會。活下去不僅僅是痛苦,還是一場漫長的審判。所以,還希望您不再糾結於那對姐弟的故事,您已經做得很好了。

此外,感謝您給予我的耐心。現在的我,正在經曆一場難挨的審判。這場審判,既是旁人加諸我的,也是我對自己的責罰。原諒我,依舊沒有鼓起勇氣,來正視和回憶我的故事。我隻能告訴您,我是一位從不曾被人知曉的作家,也是個十足的怪人。我對生活的希望本來已消磨殆盡,所以那日您才在山上碰到了我。

我並不是去踏青,隻是想找一個安靜的角落結束這場漫長的審判而已。但您的故事阻止了我,甚至可以這樣說,如今您的來信成了我生命中唯一一絲曙光,我用這線光取暖,並獲得力量。

如果彼時,那位可憐的女孩,也能像我一樣,有機會和您傾訴,該是件多麽幸運的事情。

如此想來,我盡管不堪,但還不是最令人厭惡的棄子吧。

萬分期待您的回信。

另,我還沒在這邊發現海棠花,隻有幾枝春梅紅了。準備擇日去尋海棠花,也想看看,傳說中的月宮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