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野澤的妖怪》
~1~
苜心畔的海棠開得美極了,我之前竟一直不知道。尤其這幾日,層層疊疊的海棠花掛在枝上,似美人淡妝,亭亭玉立,不著一絲濃豔,但依舊在滿園芳華中拔得頭籌。
走在苜心畔至青奈裏的路上,經過一座書亭。三三兩兩的人,倚柱而讀。我閑來無事,便也鑽了進去,找了個幹淨的石凳坐了下來。
旁邊坐著一位中年大叔,不知看什麽小說正看得入迷。仔細打量了他幾秒,身子發福,但長得文質彬彬,身上還有好聞的橘子香氣。環視書亭一圈,發現書亭裏大多還是年輕的女學生,要麽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壓低聲音在嘰嘰喳喳說些什麽;要麽就是一個兩個,零星分散在書亭的角落裏,低頭畫畫或是看書。這樣一看,倒是我和身邊的這位大叔有些突兀了。想著,我便又掃了大叔一眼,卻沒想到,正和他的目光撞上了。
大叔衝我一笑,憨聲說道:“你也等人?”
“哦,沒有,隻是走累了,進來歇一會兒。”
“我女兒在那邊寫生,她一人我不放心,便坐在這裏等她,”說著,男人合起書,指著角落裏一位穿著藍色針織開衫的女孩子,“喏,那就是我女兒,學畫畫的。”
我朝著男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女孩兒背對著我們,畫板上一片絢爛,看不清在畫些什麽。
“苜心畔最裏麵的海棠開得正豔,您可以……”說著,我的目光落在了男人手中的書上。
聲音驟停,男人不解,順著我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本書上。
“怎麽,你也喜歡這本《野澤的妖怪》?”
大腦一片空白的我,先是猛地一怔,而後又緊接著點頭搖頭。看著我莫名的舉動,雖然男人覺得奇怪,可他怕是在這書亭裏悶了太久,迫不及待想找人聊聊,便也隻是愣了幾秒後,又笑了起來。
“這本書是己生今年的新作。要說己生,那可是我最喜歡的小說家了。”
“那您覺得,這本小說怎麽樣呢?”我低著頭,嗓子莫名其妙地啞了起來。
“你說《野澤的妖怪》?怎麽說呢,文筆較之前,有些退步,但是故事情節描寫得倒是很真實。最近小說界不是都在流行風格切換嘛,所以我猜想,這可能是己生寫作的一個新的嚐試。”
許是聊到了所愛之物,男人開了話匣,索性將書放在了一邊。
“己生之前的小說,寫得真是棒啊。不僅文筆精致,視角也很獨特,真是讓人難以接受這樣細膩的作家是個男人。我猜現實生活中,他肯定也是位心思細膩的丈夫吧,”說到這兒,男人搔著後腦勺,“說來慚愧,我雖一直自詡是己生的鐵杆書迷,但還從沒有見到過己生本人一麵,不知道您是否見過他?”
我身子晃了一下,慌忙穩住,搖了搖頭。
“您看過這本書嗎?”男人沒有留心我的反應,伸手取過書,舉到我麵前,“雖說文字的質感大不如從前,可裏麵……”
男人的話還沒說完,我便猛地起身,衝出了書亭,留下了一臉錯愕的男人和被我驚到的其他人。
氣喘籲籲地逃回青奈裏的時候,派信員已等候我多時。
“你的信。打了幾通電話都沒人接,我還以為你出事兒了呢。”派信員是一位和我歲數相當的男人,最近頻繁收信,和他便也漸漸熟絡起來。
“沒,沒裝著。”我下意識摸著褲子口袋。
大概看我一臉的失魂落魄,他便也沒和我多言,匆匆打過招呼後,騎車離開。站在原地歇了好一會兒後,我才平複了心緒,揣著一封鼓鼓囊囊的信,回到屋裏。
~2~
前一陣兒泡下的春梅,草草開了幾朵後,便蔫了下去。雖日日換水,可春梅還是漸漸散出了接近腐爛的味道。這味道是我最難以接受的,索性挑了個晴朗無風的午後,連同之前的殘瓣,一同埋在了青奈裏院那棵梧桐樹下。但還是存了一點私心,偷偷留下了一朵還算完整的梅花,夾在了字典裏,琢磨著下次回信的時候,可以給老先生寄過去。雖不是什麽名貴東西,但當初看著這春梅從含苞到綻放時的欣喜,仍是想與人分享。
坐在書桌前,瓶中春色不在,屋裏的一切便又恢複了往常的模樣,蒙著一層死氣。
屋外陽光和煦,可書亭中男人的聲音依舊在耳畔吹著陣陣寒意。一連深呼吸了幾次,才將今晨的遭遇從腦子裏擠了出去。抽出信紙,依舊如從前那般。
老人的回信,內容如下。
孩子:
你好。前一陣子,我的身體出現一些狀況,導致沒能盡快回信,還望你見諒。
看到你的來信,講實話,頗感觸目驚心。
首先,自殺公寓並不是迷宮,它沒有困住你,也從未困住任何人。相比外麵的世界,自殺公寓更是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也對所有人報以最大的尊重和理解。說它是迷宮,隻能說明你還沒有真正理解這裏。但還是很感激,你能將與自殺公寓的相識,當作是一場幸運。
其次,希望被消磨殆盡,人性最好的釋放,除毀滅之外還有重生。當然,或許不久以後我會再次推翻自己的這一結論,但至少,寫下這封信的時候,我對此深信不疑。不過,依舊感謝你的安慰。那件事情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既然能夠將它從記憶塵封中撿拾出來,便也可以從容地拂塵之後再次放下。想來,這可能也是人老之後唯一的好事吧。
其實,早該告訴你,從那日第一次見到你,我便能猜出一些事情。你的眼神和太多到訪自殺公寓的客人相似,所以,我才會那般多管閑事,湊到你身邊講了很多話。恐怕當時,你一定是把我當作一個怪老頭看待吧。不過謝謝你的傾聽和來信,讓我有機會重新觸摸到那些停留在記憶裏,與我有過交集的人和事。我並不是你生命中唯一的光,隻能說,我們在相互拯救,相互照亮彼此心中曾經的暗夜吧。
既然你說你是位一作家,那我更加期待,你可以把你的故事寫給我。不要再說自己是怪人,正如這世界上,善惡沒有明確的界限,你又能憑什麽判定正常和非正常呢?
期待你的來信。
另,如果看到了月宮娘娘,記得在來信中告訴我。我可依舊是童心未泯呢。
自殺公寓管理員
~3~
讀完之後,我從書桌的抽屜中,拿出紙筆。從未有過如此強烈而又迫切,急於傾訴的欲望。仿佛自己正身處自殺公寓的房間中,老人在與自己相對而坐。
老先生:
您好,身體可還好?如不介意,我能否再次上山,看望您?
我承認,在上一封信中,我的用詞的確有些極端,看來我真不是什麽合格的作家,隻是一個三流的寫手。現在連自己的感情都表達不清。我用迷宮一詞,隻是想表達自己對自殺公寓的好奇和對發生在其中那些故事的沉迷吧,希望您能夠理解。
同時,謝謝您的幫助,讓我在那天沒有草草地了結自己的生命,而有機會接觸到如此多迷人的故事。
今天,我想向您正式介紹我自己。
我是己生,一位靠寫作謀生的怪人。但所有出自我筆下的作品,連同我的名字,都被另一個人搶走,一個渾身散著酒氣的男人。講到這兒,您大概已經明白,我是一位影子寫手。
然而,我十年如一日地沉默和堅持,依舊得不到任何的憐憫和同情。那個依靠我收獲名利與財富的可恥之徒,竟然還寫了一本極盡荒唐的書,肆意嘲弄我。盡管那書寫得一塌糊塗,但借著我之前為他打下的名氣,依舊博人眼球。
我太害怕了,害怕與我相識的人,從書中窺見我的影子;害怕他繼續瘋狂地寫下去,讓我成為眾矢之的。我不遠萬裏,逃到久沐這座小城,可沒想到,那本書竟也如影隨形,出現在了這裏。
現如今,我想,我已經失去了唯一一個能夠讓我避世的小鎮。世界之大,我卻沒有藏身之地。這便是生活給予我的殘酷。前一陣子,我在房間裏裝點了春梅,今晨也去尋了海棠。但恐怕我努力為希望來臨做好的這些準備,都要變成泡影一場了。
能否予我一席,讓我也能成為自殺公寓的一位客人?
寫到這兒,停筆,裝信,封口,貼郵票,直到把信扔進郵筒的那一刻,都恍如夢境。我甚至有些記不清,自己在信中都說了些什麽。
回來我便躺在了**,像是被人抽取了筋骨,渾身沒有一點力氣。窗外起風,翻動著書桌上老人那一遝厚厚的來信,簌簌的摩擦聲,讓人聽著心煩意亂。
翻來覆去也難平心緒,索性翻身下床,再次坐在了書桌前,捏起那遝信紙,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