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生花

料峭春寒終於一去不複返,陽光開始了持久的溫暖。青奈裏的梧桐依舊沒有發芽,倒是籬笆旁的幾枝春梅爭先報起春來。

取信回來的路上,不知哪家的淘氣鬼折下花枝後丟在路上,我索性一一撿了起來。回去翻箱倒櫃一通折騰後,總算找著一個看著還算順眼的玻璃杯。接下來洗杯、裝水、剪枝、插花,一口氣順著做了下來。花兒擺在書桌上,雖都還是含苞待放,但春意漫進屋裏,讓這房間裏死氣沉沉的物件兒,都有了朝氣。

坐在春風裏,我拆開了來自自殺公寓的第三封回信。老人的回複內容如下。

孩子:

你好,多謝掛念。我雖然老了,但是寫信並不費事。畢竟,記錄回憶比回憶本身要輕鬆得多。至於你的故事,我也會保持最大的耐心,等待你的分享。當然,我一定要說明的是,你如果把我當作你的“朋友”,那就不要擔心被孤立。朋友永遠是用來結伴而行的。何況,你尚不了解我的過往,又怎知我不是一個怪人呢?

雖然來信中,你並沒有提到你最喜歡的季節是哪一個,但是我最喜歡的季節馬上就要到來了。印象中,這也是山上風光最美的時候。

最近我又整理出了很多故事,在整理的過程中,常常有哭有笑。有些故事恍如隔世,也有些故事曆曆在目。偶爾我會對自己曾經說過的一些話自鳴得意;但有時又常常遺憾,一些話不應深藏於心。但不論如何,至少在每一位客人來到自殺公寓時,我都是帶著百分之百的尊重,來聆聽他們的人生,就像現在的你和我一般。

雖然我很想一口氣將故事塞進這個信封,但我還是希望,你可以在對自殺公寓故事的不斷期待中,迎接你最喜歡的季節。所以隨信依舊隻附上三個故事,希望你不要介意。但願這一次的故事,可以喚起你更多的情感。

自殺公寓管理員

收起老人的回信後,我抽出了第二部分信紙,仔細撚出了標有“一”字的幾張。

第一個故事,老人的標注是:見她所見,愛她所愛。

~1~

春末夏至,大片花草簇擁在房前屋後,興許是開得倉促,所以顏色多少都有些收斂著的含蓄。綠是嫩綠,黃是鵝黃。唯獨渡,一年到頭都黑得豪邁張揚。草花叢裏,盡是它招蜂引蝶的風流。就連來的女孩兒也被它吸引著,趴在窗戶上看了好一會兒。

“它調皮,沒少弄折花。”

“這麽活潑的貓咪,我還是第一次見。”

“這哪兒是活潑,分明就是霸道。”說著,我朝著女孩笑笑,示意她坐下。

麵前的女孩歲數不大,像個高中生。齊肩長發,圓臉,長得漂亮。坐下後規規矩矩的模樣,像是剛剛開學的新生。

“請按照提示填寫個人信息,這是筆。”我將登記簿朝著女孩的方向推過去。

女孩看看登記簿,看看我,眼眶竟一下子紅了起來。“能再讓我多待一會兒嗎?我害怕。”

看女孩這個樣子,我有些後悔。匆忙合起登記簿後,起身倒了一杯水回來。

“沒關係,如果後悔,從後門下山就好,你來過這兒的事情我是不會說出去的。”

“不,不是後悔,就是想找人說說話,我不想帶著心事走。”

窗外渡怕是又在抓蝴蝶,花草被撲閃著,隨著風搖晃了起來。屋裏一時安靜下來,這聲音聽起來格外鮮活。

~2~

“我叫馳,我還有個姐姐,叫作純,我們是雙胞胎。聽爸媽講,‘純’通‘唇’,‘馳’通‘齒’,這名字寓意我倆能唇齒相依,一生扶攜。

“我們和所有雙胞胎一樣,從小吃住在一起,穿一樣的衣服,用同樣的文具。但外形相似,性格卻迥然不同。

“純是典型的乖乖女,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她不僅學習好,而且有很多特長。每逢家裏來了客人,爸媽都喜歡讓純表演節目助興。在純的比照下,我就暗淡了很多,不僅成績差勁,而且五音不全,動作也不協調。如果說純是大家眼中的小明星,那我就一定是站在旁邊襯托她的諧星。

“不僅我這樣覺得,就連爸媽的很多朋友也曾開玩笑說,純才像是爸媽這樣郎才女貌的愛情結晶,而我隻是徒有其表的複製品。

“除了爸媽的偏愛、親友們的誇讚,純還有很多讓我羨慕不已的地方,像是學校舞會上受邀最多的女生,才藝表演中最出彩的舞者。這些身份和頭銜,是任憑我怎樣努力,都實現不了的目標。所以我常常問自己,為什麽和純有著相同的外貌,卻不能擁有純的天賦和能力。”

話說至此,女孩兒呆呆地盯著麵前的水杯,不再開口。

我有些心疼她,但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於是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聽說雙胞胎都有心靈感應,會一起生病一起難過,你們會嗎?”

女孩兒沒有看我,隻是身子晃了一下,像是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哪裏有?一起生病還不是因為吃住都在一起,連牙刷都用一樣的,怎麽會不傳染?”看我沒再接話,女孩兒又補充了一句,“多多少少也會有吧,純和我就喜歡上學校的同一個男生,這個算嗎?”

“同一個?”

“對,很糟糕,那個男生沒有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哥哥或弟弟。所以,在麵對我和純同時邀請他做成人禮舞會的男伴時,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比這還糟糕的是,在舞會前一周,我得了重感冒,每天隻能裹著厚厚的睡衣縮在**,看著純在我麵前試著漂亮的舞裙和舞鞋。那一刻,我既自卑又嫉妒。明明我們有那麽多地方是相似的,可為什麽我總是被遺落在角落裏?”

女孩調整了一下坐姿,身子向下滑了些,靠在了椅背上。

“所以那天晚上,我打起精神,裝作病好了的樣子,和她擠在一張**打鬧。感冒快好的時候,傳染性最強,這個常識你一定也知道吧。所以第二天起床的時候,純便開始頭痛。她沒把這當回事兒,嘟囔了幾句後就去上學了。等放學回家後,她發燒到嘴唇都發白了。自然,舞會我倆誰都沒去成。”

女孩兒趴在了桌上,衝我揚起了笑臉,“怎麽樣,我壞嗎?”可說著,她的嘴角緊跟著就抽搐起來,臉上的笑容像是崩塌一般,痛苦地牽扯著臉部肌肉。實在控製不住後,女孩兒重重地把頭砸在了臂彎裏。不加掩飾和壓抑的哭聲,就這樣從她的指縫和頭發下鑽了出來,不由分說地撲到麵前。

~3~

“如果,馳走之前,也可以這樣痛快地說出來,報複一下,該多好啊。”

我愣了一下,旋即明白,坐在我麵前的並不是馳,而是馳那位被眾人欣賞的姐姐——純。如此想來,剛才她所說的那個小小的報複,應該也並不是妹妹所做。

“你是純?”

女孩沒有抬頭,隻是在臂彎裏點了幾下頭,抽出一隻胳膊在臉上抹了幾下後,方才坐直了身子。

“馳是我妹妹。三天前,她自殺了。”

話音剛落,我的身後傳來動靜,回頭一看,原來是渡。終於玩累了的它,踩著窗外的花架,攀上了窗台瞥了我一眼後,一個躍身,跳上了桌,無所顧忌地壓在了登記簿上。

“她和生前一樣,悄無聲息地就離開了,沒有和任何人告別。如果不是發現她藏在花盆裏的一本日記,我可能永遠都不會了解她。

“從小到大,身邊所有人都在肯定著一個事實,我比馳優秀。雖然我倆長得很像,但是馳始終像是我的一個影子,永遠躲在身後,永遠不言不語。時間久了,我甚至都察覺不到她的存在。

“我對家人給予我的鼓勵習以為常,對永遠在馳麵前接受讚美習以為常,對馳永遠被冷落習以為常。所以當我知道,我心儀的男生準備邀請馳而不是我去參加成人禮舞會時,我做不到心平氣和,做不到和顏悅色,更做不到幫著她去化妝試衣。一個已經比她幸運太多的我,唯一想到的,就是要把重感冒傳染給她,讓她沒有機會,去接近我喜歡的人。

“馳自殺後,我翻出了她的日記,厚厚的一本。我原本以為,她的日記裏應該充滿了抱怨、不忿和壓抑。可沒想到的是,關於我,關於爸媽,關於那些曾帶著惡意評判她的人,她始終沒有發牢騷。日記裏麵隻有大段的詩,記錄著她終日低落的心情。唯一一首歡快的詩,寫在她參加舞會的前一天。

“那首詩是這樣寫的:

我沒有華服,

也沒有水晶鞋,

但準備見你之前,

我收拾起了心中一片荒蕪,

並種下大片的向日葵,

每一個都衝著陽光,

衝著你。

“是我,奪走了她生命中,最後期盼的一絲光亮吧。”

~4~

女孩抿著嘴唇,望向渡,眼中是大雨滂沱。

“每晚我都會夢到她,一個人安靜地縮在角落裏寫詩。我多希望,她能像我想的那樣,大聲地去抱怨,大膽地去報複。可她什麽都沒有說,更什麽都沒有做,就那樣靜悄悄地走了,像是從沒有來過一般。我多希望,多希望現在的我就是她啊!”

時間伴著女孩兒的哭聲,**出漣漪,一圈一圈地逼退了房間裏太陽灑落下的碎金。哭累了的女孩,將長發撫到耳後,勉強衝我擠出了一個笑容。

“把登記簿給我吧。”

“想好了?”

“嗯,我要找到她,好好保護她。像是在媽媽肚子裏一樣,她護著我,我護著她。”

“你和馳長得很像嗎?”

女孩對我的問題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要是不熟的人,幾乎分辨不出來。”

“既然是這樣,為什麽不讓馳活在你心裏?然後帶著她,見她所見,愛她所愛,”我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要知道,你們本來就是一個人。”

聽我說完後,女孩兒不再說話,也不再流淚。半晌之後,她木訥地重複了一遍:“見她所見,愛她所愛。”

~5~

女孩沒有填寫登記簿,也沒有上樓,一直到傍晚都默默地趴在桌上。渡不知何時盤在了女孩的膝上,毛茸茸的一團,暖著自己,也暖著女孩。

直到第二日,天微亮時,女孩才站起身,活動著發僵的雙腿,晃晃悠悠地下了山。離開的時候,渡執意要跟著女孩兒去。我也沒攔著,畢竟知道她住哪兒後,等山上的向日葵開花了,就可以摘下幾朵送過去。

送給馳,也送給純。

~6~

我長噓一口氣,原本提著的心總算是放了下去。抬頭一瞥,發現瓶裏的春梅也吸足了水分,越發有了神采,心裏更是輕鬆了起來。我猶豫了一下後,決定這次先一口氣把故事讀完,再回信給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