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故事,老人的標注隻有簡單的兩個字:母親。
~1~
一連幾天的好天氣,讓整個山上的花草都積蓄了力量。一夜的工夫,就裝點出一片又一片的燦爛。
我正抱著渡,興致勃勃地對著花草評頭論足。一位年齡在五十歲上下的女人,推門而進。
隻見她頭發胡亂地在腦後束著,麵色很是難看,一臉遮不住的疲憊。身上的衣服倒是樸素幹淨,不過令人驚訝的,是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衣料被繃扯著,費力地緊裹在肚皮上。她的右臂上挎著個藍底白花的小包袱,和它的主人一樣,有些膽怯地向身後躲著。
女人的左手一直絞著衣角,目光撞上我後,又慌亂地垂了下去。倒是她那個脹如氣球的肚子,傲然地挺在身前,越發襯出女人的矮小。
“呃……我聽人說,你這兒能給人料理後事?”
女人的普通話不標準,帶著濃濃的口音,不仔細聽,多少還有些難以聽清她在說什麽。說話的時候,女人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肚子上。她的聲音本來就低而且沙啞,搖晃著飄進我耳朵裏時,早已虛弱不堪。
“您先坐下吧。”
女人把椅子又向外拉了一些,才叉著腿,晃晃悠悠地坐下,扭動了幾下發沉的身子,總算讓自己找到了一個還算舒服的姿勢。當發現我一直盯著她看時,女人不好意思地撩了撩散在耳邊的碎發。
“您需要按照提示填寫登記簿,我們會遵照您的要求,妥善處理好您的身後事。這是筆。”我一邊說著,一邊將登記簿攤到她的麵前。
女人蹙著眉,瞪著麵前攤開的本子,雙手不安地絞著已微微發皺的衣角,愣了一下後,才想起取下挎在手臂上的碎花包袱,放在登記簿旁。
“同誌,我,不會寫字。”女人一臉的困窘,眼角堆滿了滿是歉意的笑,莫名讓人感到心疼。
“啊,沒關係。不介意的話,您說,我幫您寫。”我將登記簿拉到自己麵前。
“就是讓我交代後事兒?”女人有些費力地前傾身子,端直了腰背。
“嗯,您可以先告訴我您的名字,走後需要通知什麽親屬,或是……”
“同誌,我沒啥好交代的。死了以後,就勞煩你找塊清靜的地方,埋了我這把老骨頭。我沒多少錢,能拿來的,就是這些了。要是不夠,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吧。”
女人輕拍著包袱,話音落了,像是心裏的包袱也落下一個。
“好,那您說一下您的名字、年齡,方便我做個記錄。”
“我的名字……”女人的目光散了開來,“寫丫她娘吧,我喜歡別人這麽叫我。”
“丫,是您的女兒吧?有什麽遺願需要轉達嗎?”我一邊低頭記著,一邊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可空氣卻像長了穗子一般,阻隔著對麵的一舉一動。當我捕捉到聲響時,裹挾著悲戚的空氣,一波一波地向我撲來。
麵前的女人緊咬著嘴唇,卻收不回沿著臉上紋路四散開來的淚水。悲泣聲被囚禁在體內,頂撞著她的雙肩,在衣衫下不斷聳動。眼淚越流越多,讓我一時有種錯覺,她那像是懷胎七月的肚子裏,莫不真是一腔苦水。
“別,別告訴她,她,不認我這個娘了。”
控製了太久的號啕,銜接在女人話語的尾音上。
窗子一響,渡回來了。
它和我一樣,在這裏待久了,反而對各色人物或遺憾或壓抑的悲泣哭號不再手足無措。任何的安慰在這裏都蒼白無力,我和渡都習慣了安靜地融入空氣,讓他們哭得放肆,哭得暢快。
“是我命不好,我不怨閨女。”
女人哭累了的雙眼,被日光打上了淺金色的疲憊。
“我這輩子沒和誰說過啥交心的話,臨走前,你讓我吐吐心裏的苦水吧。”
我沒有說話,靜靜地合上了登記簿。
~2~
“我第一個男人,也就是丫她爹,在涼洛嶺煤礦上出苦力。老話咋說的,窮極無聊,才去下窯。早上他一出門,我這心就得提到嗓子眼兒上。閨女十歲那年,井下透水,趕上他爹倒黴,礦上別說救人了,連挖都不讓挖。三萬塊錢,連封口帶賠償,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我一個婦道人家,扁擔橫了都不知道是個一字,又拖著個孩子,隻能認命。
“後來,同村的一個大嫂子看我可憐,就勸我再尋個男人。我心裏是一百個不樂意。我男人疼我,再尋個人家,死後咋有顏麵見他嘛。可我心疼閨女,不能讓她跟著我受罪,就點頭應下了這事兒。
“那個男人是個劁夫,我進門第一天,就和他說了,礦上給的那三萬,都得供我閨女念書。你掙多喝稠的,掙少喝稀的,我絕沒半句怨言。縫補洗刷我幹啥都行,你給我和閨女一個安生的家就行。
“前幾年,那男人待我不薄,後來就開始摔摔打打挑事兒了。我知道,他是嫌我不給他生兒子。不是我不樂意,就是懷不上。村裏風言風語地都傳,說因為他是個劁夫,衝撞了賜兒娘娘,所以一連倆老婆都播不下種。我這才知道,他之前是因為啥離的婚了。
“他打我不要緊,他心裏有火我懂,能忍著。別讓我閨女遭罪就中。我閨女爭氣,讀書讀到了城裏去。村裏人一說我的丫,沒一個不誇的。他摔打我能咋,隻要一出門,別人一叫我丫她娘,我就覺得知足。
“眼瞅著閨女大了,我也等到能為自己活幾天的時候了。可我這肚子,就像吹氣球似的脹起來。這下把那男人高興壞了,到處嚷嚷著自己要老來得子了。我尋思不對勁,就上鎮醫院去查。一查不要緊,大夫說我是肝癌腹水,得趕緊治。他一聽不幹了,兒子沒抱上,抱了個病婆娘,回去就給我閨女掛電話,讓閨女接我走。
“我閨女放下電話,當晚就跑回家,抱著我就哭。你說,我命苦還不夠,還要拖累我閨女,老天爺這是折磨我啊……”
女人的音調高了起來,眼淚就這樣又被擠了出來,淌在還有淚水的臉上。
~3~
“那男人心眼還沒壞透,念在我伺候他十幾年的份兒上,沒趕我走。但和我把話講清楚了,得我閨女替我治病,他沒錢。
“肚子越脹越大,我也越來越乏,可男人沒挑我刺。我知道,是我閨女給他錢了。說也奇怪,那丫頭不知道一下子哪來的錢,隔三岔五就把錢給寄來。她還給我配了個手機,說是方便聯係。可就響過兩回,閨女就沒信兒了。”
說著,女人從包袱裏摸出一部老人機,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我沒事兒就和這黑疙瘩說話,想著拿出來之後,閨女就能聽到,可就是聽不到閨女的聲音。後來村裏進城的後生回來告訴我,丫在城裏當了大款的小三兒,住著小洋樓。一個人說我不信,可三五個都和我說得有眉有眼的,我心裏就打鼓了。怕就怕這個窮家病娘把閨女逼上了歪路啊。
“我讓男人去尋我閨女回來,他罵我,不愁你吃喝,還花著大錢給你治病,添啥亂子。我沒文化,可我知道,要是後生們說的是真的,閨女走了歪道,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她身邊,給她拽回來。
“我自己去了城裏,折騰了三天,總算是打聽到了閨女的下落。在一片小洋樓裏,我瞅著閨女從小轎車上跨了下來。三個月呐,我沒見著自己閨女,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顛顛地就迎上去了。可我閨女看到我來了,卻一瞪眼,慌慌地就往樓裏走,一邊走,還一邊扯著她旁邊的那個男人,聲音尖利利地說:‘哪來的瘋婆子,快走快走!’
“我知道我拖累了閨女,給閨女丟了人。可我受得住苦受得住疼,受不住自己親閨女不叫我一聲娘啊。
“我暈乎乎地回了家,在炕上一躺就是一天。我男人說得對,我這病是個無底洞,多活一天就多拖累別人一天。想來閨女也是被拖累怕了,想和我斷了關係。可我一想到她那麽糟踐自己,我就心疼得整夜整夜睡不著。後來這黑疙瘩響了幾聲,可放在耳邊卻也沒有閨女的聲音,男人說是短信。我不識字,他比我多識幾個字,我就讓他讀給我聽。可那天他急著出去喝酒,隻掃了一眼,就把這玩意兒甩給了我。他說不用往下看了,是我閨女發來的,這一上來就說對不住,讓我別再找她,肯定是過上了好日子,要和你斷絕關係啦。
“閨女不認我,這錢估計也就要斷了。男人沒說,我也知道,這家我是待不住了。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都耐不住拖累,更何況他呢。”
~4~
女人將身子靠在椅背上,雙手托著腰,重重地喘息著。目光遊走在空氣中的微塵裏,尋不到蹤跡。
“那您的這個包袱是需要我轉交給什麽人嗎?”
女人的思緒被我拽回到包袱上,又一次前傾身子,雙手無力地扯著包袱。
“不,就和我一塊兒埋了。還有這個黑疙瘩,萬一我到了那頭,還能用它聽聽我閨女的聲音。”
包袱終於被扯開,裏麵是一個米色的布口袋,看著像是女人自己縫的。布口袋下,小心地掖著幾張零錢。
“我閨女就好吃個葵花子,小時候那嘴嗑得那叫一個快。我就在院後麵給她種了幾棵向日葵。攢下的瓜子用大火炒了,閨女見了,樂嗬好幾天。後來大了,她就不敢吃了,說是怕嗑出牙豁子變醜。我那陣天天乏在炕上,惦記著閨女這點兒喜好,就叫男人炒好以後端到炕頭上,我都給她剝好,這樣閨女又能吃到瓜子仁,又不怕嗑出牙豁子。我不敢用牙咬,怕自己這病傳染,就拿手捏;可被這病害的,手是又腫又沒知覺,老是一捏就捏碎。這大半兜子的瓜子仁,足足捏了三天。放在這種布兜兜裏,防潮,閨女能擱得住。”
女人抽出鼓囊囊的布兜,在我麵前晃了晃。“本想上次去城裏尋她的時候給她……”話音剛落,她眼眶的紅又鮮活起來,“這也吃不著了。那會兒真該托人給她送去的。”老人揉了把眼睛,苦笑著。
“能讓我看看您的手機嗎?”我用手指著桌上的黑疙瘩。
女人愣了下,把手機推到了我麵前。
我摁亮屏幕,屏幕依舊停留在那條短信界麵上:“叔,我打不了電話,這短信務必請你念給我娘聽。娘,對不起。這幾日你別再來找我了,原諒閨女的不孝。我不是故意不認你的,我沒法子了。你的病得做手術,手術費太貴,我實在借不來了。這男人答應我,隻要給他生個兒子,就給我二十萬。我騙他,自己是在國外上學的高才生,這樣價錢能要得高一些,所以不能讓他看到你。等我懷上孩子,他會先給我一半的錢;拿到錢以後,我就立刻回家,給你做手術。”
看著坐在對麵癡癡發著呆的女人,我想了想,摁下了屏幕右下方的回複鍵,寫下了自殺公寓的地址和一句話:“來接她回家吧。比起讓自己活下去,她更希望你能好好地生活。這是她們被稱為母親的原因。”
聽到動靜後,女人伸著脖子看著我在黑疙瘩上摁摁點點,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朝她笑了笑。
“我能嚐嚐這瓜子嗎?”
女人抿嘴笑著:“咋不行,我還怕你嫌不衛生,沒敢讓你。”
我解開布兜,瓜子仁顆顆飽滿完整,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我小心翼翼地撚出一顆,放在嘴裏,一陣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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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信紙後,使勁兒揉了幾下發酸的鼻尖後,拿起筆。
謝謝您的第三個故事。我的母親幾年前就去世了。我很想念她,如果天堂真的存在,那我一定也會寫信給她。
對於母親,我一直是愧疚的。如果我是一個正常的孩子,她大概不會和我父親離婚。雖然她沒有懲罰我,但我如今的生活,想必也是一種懲罰。
您的來信我已經認真地看過了,很感謝您還能從我的信中細心地捕捉到我的生活狀態。對於生活的熱情,我也很渴望,也曾有過很多期待。但生活中的大片荊棘,常常會讓人毫無準備,讓勇往直前的人受盡折磨。我會慢慢和您分享我的故事,但是我已經說過了,我是一個怪人,而您作為我一唯一的“朋友”,我很怕您也會孤立我。所以,請再多給我些時間,讓我先以一個躲在玻璃罩中的人的身份,和您交流好嗎?
又是一封沒什麽邏輯的回信。與您講故事時的有條不紊相比,我的表達太過草率,還請您見諒。雖然這封信還沒有完成,但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期待著您接下來的故事了。之前您說過,自殺公寓裏的故事,是講不完的。我是多麽希望,我能在對您這些故事的期待中,堅持到我最喜歡的季節呀。
如果感到吃力的話,還請您不要急著回信,保重身體最重要。我仍會以最大的耐心,等待您的下一次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