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爺對老家架火燒很陌生了,村子擴大了幾倍,深壕溝、鐵刺鬼(蒺藜)、高高的炮樓,這裏倒像一座監獄。
“你們馬溜回吧!”七爺對護送他的兩個胡子說,“直接回窯堂(回家)。”胡子的家在哪兒?綹子老巢就是他們的家。
“保重,大哥!”胡子說,從稱呼上分出送他的人是綹子裏的四梁八柱,其他小匪則稱大當家的為爺。
“後天球子啃土(晚上)來接我。”七爺說。
天還沒大黑,他藏在狼洞坨子榆樹毛子裏,抽煙打發時間。鄉愁酒一樣濃烈,盡管留在記憶中的臧家大院秋水似的涼。他逆方向朝往事裏走,力圖走回離家之初……
那個傍晚,金栗毛馬跨進彭家院,七爺顯得疲憊,情緒低落可以斷定他去幹的事無獲而歸,用胡子話說,沒齊這把草(沒弄明白)。因此,晚飯吃得很沉悶。
“旁水蔓在哪兒趴風?”七爺問彭憲臣。
“飄忽不定。”
“多少人馬?”
“有十七八個。”彭憲臣說搶走女兒彭桂琴,來攻大院的胡子就這個數目。
七爺要看看旁水蔓送來的帖子,彭憲臣就拿給他一張髒兮兮的紙,字用毛筆寫的,也工整。
憲臣仁兄左右:前到你家,見倉內糧滿,圈舍豬肥。此物可解弟衣單腹饑,茲特請賜高粱米五袋,肥豬十頭。明晚弟派人登門取之。小姐安健如常,可不必憂……旁水蔓手啟。
“弟兄們!”七爺看完帖子,對隨來的胡子說,“邪岔子(不成氣候的小綹子)也敢胡作非為裝爺們兒,你們準備準備,明晚打邪岔子。”七爺說。
太陽難產嬰兒似的卡在西邊坨埡口,旁水蔓率馬隊進村進院,躲在柴火垛裏的七爺看得一清二楚,他們騎的馬高矮參差、戧毛戧刺,幾杆洋炮(沙槍)火燎杆,穿戴更寒磣,破衣襤衫。
“媽的,就這套人馬刀槍也有臉在江湖上混?”七爺心裏罵道。最後進院的是頭走路搖晃的滾蹄黑叫驢(公驢),由小胡子牽著,馱著反綁雙手蒙著眼睛的女人。七爺見她時心像突然被蜂子蜇了一下,她顯然是彭桂琴。
一步步走近死亡的旁水蔓,匪氣十足地落座四仙桌,故意將匣子槍擱在麵前,頭不抬眼不睜地問:
“彭當家的,備齊了嗎?”
“齊啦,都放在倉房裏。”彭憲臣答。
“噢,你挺懂事。”旁水蔓很滿意,說,“彭小姐也爭氣,做胎啦,我送她回來,你要好好將養,生了崽我再接她走。出了差兒跑梁子(槍)可不認親!”
“豈敢,豈敢!”彭憲臣唯命是聽道。
“放她馬裏(回家),”旁水蔓對身旁的一個胡子說,“和老根子(父)老底子(母)並肩子(兄弟)們親近親近。”
驢背上拖下彭桂琴,她被連扯帶拖弄到上屋。俄頃,彭家人一片哭聲。我們故事的重要的人物該出場了,七爺獨自走進客廳,神情傲視。
“你?”旁水蔓見這張麵孔很生,穿戴不俗,氣概不凡,頓生幾分敬畏也生幾分狐疑。
“老彭家的蛐蛐(親親)。”七爺長衫一撩,大方地坐在旁水蔓對麵,開始“擺隱示”——他操起茶壺,將桌上的兩隻茶碗一隻碗不倒滿水,一碗故意倒灑了水。
對於煙茶陣一知半解的旁水蔓,他聽說過煙茶陣中有仁義陣、絕情陣、義氣陣……他沒看出七爺擺的是趕自己走的隱示,倒猜出七爺是江湖上的人,“他是裏碼人(同行)。”
“朋友串?”旁水蔓問,這句黑話意思是你來會朋友?
“久占。(在綹子)”
“哪個山頭?”
“君子仁。請報報你的迎頭?”七爺向彭憲臣使個眼色,他便躲出去,而後直視旁水蔓。
“旁水蔓。”旁水蔓似乎聞到什麽怪味兒,問:“你借路?(從此路過)”
“走死門!(打冤家)”七爺話出口子彈出膛,擊碎旁水蔓握槍的手腕。他說,“旁水蔓,你這外馬子(他方土匪),叫你過土方(死)。”
槍響為號,院裏動了手,旁水蔓的人被製服。七爺在院裏來回踱步,思忖怎樣懲罰綁在拴馬樁上的旁水蔓,彭家人持菜刀、剪子、燒火棍,隻要七爺允許,旁水蔓將被彭家人撕碎砸扁,那樣似乎太便宜了他。
“弄隻蓑衣子(貓)。”七爺說,他要以牙還牙。
胡子弄來一隻狸貓,塞進旁水蔓的褲襠裏,方式方法都是一樣的,它毫不比折磨彭桂琴那隻貓遜色。
貓叫旁水蔓叫,鮮血濕透他的褲子,作惡多端的胡子,終於屈服了,哀求道:“饒命啊,饒命啊!”
“耮高粱茬!(用馬拖死)”七爺決定了旁水蔓的死法。
除掉惡人,為彭家出了口惡氣。彭憲臣吩咐家人殺豬,要擺酒款待恩人七爺一行人。
“多謝啦。”七爺一抱拳行了胡子大禮,命令胡子上馬,他朝彭桂琴所在的廂房望一眼,喊聲:“挑!(走)”
這次漂亮的打邪岔子,七爺後來多次回想到它,其中有個關鍵人物:彭桂琴。他跟她的故事生杏一樣青澀。
天完全黑下來,七爺摸到部落村的一段圍牆處,這裏離臧家大院最近,翻越高牆他很輕易,來到熟悉大院牆下,四角炮台的炮手都撤了,也沒點燈,他攀爬上去。
“大哥,大哥!”七爺在當家的堂屋花格窗戶前叫道。
“誰?你是誰?”門裏,臧佰傳聲音惶惑。
“是我,大哥,儀傳。”
“啊,是你!”臧佰傳驚異,說,“你等著,我馬上下地。”
開開門,七爺說:“大哥!”
“七弟!”臧佰傳說,“跟我來,上炮台。”
臧家大院最安全、最背靜的地方是炮台,家人沒事不會隨意到炮台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