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哥達走下演歌台的時候,腳底下有些拌蒜,步履踉蹌,雜亂無章,看似要摔倒卻安然無恙,柳冰冰急忙上去把他扶住。這個時間正是兩首歌之間的間奏時間,而那間奏恰恰是節奏感極強的搖滾曲。薄哥達便抓住柳冰冰的手返回前台踩著節拍跳大神一般手舞足蹈起來。天,這叫怎麽回事?柳冰冰實在忍俊不禁便哈哈大笑,直笑得猛咳不止,她急忙彎腰把嘴捂住,差一點笑岔了氣兒。此時茶座裏的人們笑鬧聲、口哨聲響成一片。

其實,人們不知道,那薄哥達的另一麵,就是個人來瘋。在把酒喝到八成醉的時候,越在人多的場合他越來情緒,常常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職務。二十年前普及交誼舞的時候,正趕上他那時候工作最忙,天天早出晚歸,偏偏他又喜歡跳舞,就忙裏偷閑跟機關女同誌學了那麽三招兩式,當然也僅限於慢三慢四之類,他所偏愛的“吉特巴”就始終沒學會,後來一當科長,更衝淡了學舞的興趣,結果落了個“半殘子”。現在他在台上比劃的就是吉特巴,可是誰能看得出來他跳得什麽?伴奏知道他是縣長,便有意加長了曲子,為讓他多舞一會,崔武民卻一把將他抱下台來。崔武民道:“咱別現了啊!”

崔武民想拉著薄哥達坐到茶座上,可是,找不到空座,這時柳冰冰就對一個茶座裏的人說了句話,那個茶座的兩個人立即擠到另一桌去了。顯然,柳冰冰亮出了縣長的牌子,否則不會這麽簡單。座位空出來了,崔武民和薄哥達就落座了,柳冰冰便順理成章加入進來,她坐在薄哥達對麵,招手叫服務員上茶。負一層的大廳一下子就安靜了許多,因為引人亢奮的因素突然消失了,人們便隻剩下了小聲議論。

但似乎各桌都在傳著一個聲音:剛才那個瘋子是咱新來的縣長——於是,大家的心情驀然間再次被撩撥起來,大廳裏的小聲議論就漸漸變為一片嗡嗡聲。接著,不知是哪桌帶頭拍起巴掌,於是,各桌就都鼓起掌來,而且,那掌聲愈演愈烈,震耳欲聾,經久不息。薄哥達自然明白,那掌聲是衝著自己來的,裏麵既含著讚賞,也含著笑鬧和起哄,但他還是站了起來,對著各個方位打躬作揖,掌聲方才稀落下來。他不覺暗想,這三柳小地方人還挺懂什麽叫娛樂的!

茶上來了,還有三碟小點心、葵花籽、琥珀果仁,柳冰冰請兩位男士動手。薄哥達此時躁動的情緒被壓抑著,還有些意猶未盡,就拿柳冰冰開刀,說:“柳冰冰女士是省城音樂界名人,你眯在我們三柳這小地方,得耽誤多少賺錢的機會啊!崔武民——”薄哥達把崔武民指點給柳冰冰,“冰冰,這位是平川青年報記者,回頭我要讓他寫篇報道,就說三柳人脈旺盛,竟引得省城歌唱家流連忘返!”崔武民便借酒勁說:“沒錯,一定要寫!”

柳冰冰也被薄哥達撩撥得情緒很好,她見薄哥達有意拉呱,也就是說,也想套磁,那麽,她想說什麽,就方便多了。於是,她幹脆坐到薄哥達的身邊來了,她端起一碟琥珀果仁,遞到薄哥達麵前,薄哥達急忙說:“哎,我夠得著,夠得著。”便捏了一個扔進嘴裏。柳冰冰方才開口道:“薄縣長,你是個做事大刀闊斧、出其不意的人,簡直讓人瞠目結舌!”薄哥達一愣:“哦?怎麽見得?”柳冰冰道:“采石場老場長的事,是個麻煩事,可是在你手裏簡單得很,隻三拳兩腳,就把事情壓住了。讓所有的圈裏人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了。”

薄哥達是個聰明人,柳冰冰話裏有話他還聽不出來嗎?他的酒喝得恰到好處,並沒過,犯神經隻是因為情緒好,卻不是腦子亂。但他想借機摸摸柳冰冰的心氣,聽聽她到底想說什麽,就裝傻充愣道:“冰冰,你說的圈裏人是說你們唱歌的嗎?難道連你們唱歌的都和老場長認識?”柳冰冰道:“薄縣長你真喝多了,來喝茶,多喝茶可以解酒。”

薄哥達果真將一杯茶掫進嘴裏,柳冰冰又給他倒上,說:“薄縣長,我說的圈裏人不是唱歌的人,而是所有在采石場加入股份的人,現在這些人都打算和新來的段吉順談談,準備撤股了。”薄哥達道:“那不是人家的自由嗎?想撤就撤唄!”柳冰冰道:“薄縣長你真喝多了!哪有這麽簡單?撤了股,采石場連流動資金都沒有,業務還怎麽運行啊?”薄哥達道:“那就讓段吉順勸勸大家別撤唄,等賺了錢不還分紅了嗎?”柳冰冰道:“老話講,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你把老場長的事弄得這麽一清二白的,誰還敢跟采石場打交道啊?在采石場入股的人,拿的都是高回報,說合理就合理,說不合理就不合理,所以大家心裏敲小鼓。而你如果對老場長的事網開一麵,那情況自然就不一樣了!”薄哥達道:“你是讓我繼續給郭大姐錢對不對?可是,一方麵縣裏拿不出這麽多錢,咱三柳是個窮縣,這你是知道的;另一方麵,老場長幹了違法的事,應該追究他,但我們沒有追究,已經網開一麵了。”

這時一個年輕人走過來,舉著一盒煙湊到薄哥達眼前,笑嗬嗬地說:“薄縣長,我敬您一根煙,您剛才那舞跳得絕了!我們等著您再跳一個呢!”薄哥達道:“哈哈,謝謝捧場,隻要你們高興就好,別急,一會我就跳。”便果真把年輕人的煙盒裏探出半截的一根煙抽了出來。年輕人返身回去了。薄哥達有個習慣,抽煙以前要捏一下煙卷,把裏麵可能存在的煙絲疙瘩捏鬆了,免得截火。這也是許多抽煙人的習慣。但他一捏不要緊,感覺不對勁,煙卷裏麵不是煙絲,而是別的東西,這對於薄哥達這樣的老煙槍是連看都不用看就知道的。他心裏便突然咯噔一下子。但他在柳冰冰麵前什麽都不能表露,就把煙卷舉在鼻子底下聞了聞,然後就若無其事地夾在耳朵上了。

柳冰冰看了看左右,見人們在聽音樂、喝茶、聊天,沒人往這邊看,便湊近薄哥達耳根說:“薄縣長,現在郭大姐家裏找出了一份名單,上麵有各級領導和關係戶在采石場分紅拿獎金的數額,這要是傳出去影響可太不好了,你得趕緊把郭大姐穩住!”哦?是這樣?薄哥達的八分酒已經徹底醒沒了,兩隻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樣,說:“冰冰,這裏不是談話的地方,跟我去一趟宿舍吧,咱們是三個人。”薄哥達特意指了一下身邊的崔武民。柳冰冰道:“不去了,不方便。”薄哥達道:“怎麽不方便,就在招待所樓上,從負一層出去,就爬兩層。”薄哥達來三柳赴任以後,是一直住在招待所的。柳冰冰道:“那也不去了,該說的我都說了。”薄哥達沒辦法,隻能和柳冰冰握了下手,便起身告辭。因為他已經如臥針氈,再也坐不住了。崔武民急忙掏出一張票子遞給柳冰冰,柳冰冰道:“我已經結完了。”崔武民便說了句:“謝謝啊!”

薄哥達暗想,這柳冰冰架子還不小,愛去不去吧,反正自己已經知道這個意思了。沒錯,柳冰冰就是架子不小。不過那得分對誰,看上眼的,比如範鷹捉,她就會主動地上趕著投懷送抱。女同誌王如歌的女兒馬小歌那樣的,她不要錢也幫忙。薄哥達引著崔武民來到宿舍,讓崔武民先去洗澡,自己就把耳朵上的煙卷取下來了,在台燈底下撕開,見裏麵是一個紙卷,再把紙卷打開,見上麵用圓珠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幾行字:“薄縣長,支持你對采石場動刀子,那是個誰都不敢碰的腐敗窩子,新場長來了必須立新規矩,重新開始!”薄哥達反過來看看反麵,反麵什麽都沒寫,隻印著負一層的“點歌單”標記。這顯然是年輕人就地取材寫的。但三柳人的心聲已經略見端倪了。

這時崔武民擦著頭發從洗手間走出來,一邊嘴裏說道:“薄縣長,我有句反對你的話想對你說,你不反感吧?”薄哥達眨巴著眼看著他道:“但說無妨。”崔武民道:“你不能長時間住在招待所裏,別人會說你不廉政。而且,負一層也不能總去,那不是你待的地方。更不要跳那種犯神經的舞,把你的身份和威嚴都跳沒了。一個縣長沒有威嚴怎麽行呢?”薄哥達道:“再住幾天就去辦公室住了,原來的辦公室讓王如歌弄得女人味太濃,我正讓行政科收拾呢,已經快好了。”

說著,薄哥達把那張點歌單遞給崔武民。崔武民接過來仔細看了,說:“這張點歌單說明什麽問題呢?說明三柳人對你寄予了希望。而且從反麵說明三柳問題不少。三柳是個窮縣,這沒錯,可是說不定有些人早已富得流油。你如果長住招待所,加上跳那種犯神經的舞,你再接到的,就不是支持你的紙條了,肯定要罵你和那些人是一丘之貉了!當然了,也不能說你來負一層一點好處也沒有,你要不來,就沒機會跳那種犯神經的舞,而正是你的犯神經的舞展示了你的不拘小節的平民意識,讓老百姓覺得你和他們沒距離,才給你寫了一些鼓勵的話!”薄哥達道:“我同意你的觀點,以後偶爾我可能還要來負一層,但不會總來,那種舞也不會總跳。現在我有一個想法,想帶著你,叫上柳冰冰,以私人身份夜訪一下郭大姐,你看怎麽樣?”薄哥達對崔武民說了柳冰冰透露的信息。崔武民道:“是不是事先和周明打個招呼?水大漫不過橋啊!”薄哥達道:“據說名單裏有周明,他去能方便嗎?”崔武民道:“也是。”

兩個人回到負一層,崔武民進去叫柳冰冰,薄哥達就抽著煙等在門外。也許看官覺得離奇,一個新官上任的縣太爺,怎麽不是前呼後擁,卻變成事事單獨行動,像個散兵遊勇?這話說得不錯。怎奈薄哥達擁有的背景就是那麽個背景,那麽個複雜而尖銳的對立背景,這讓他既不能不大膽,又不能不小心!做起事來打破常規就在所難免。

柳冰冰本來不想去,但被崔武民忽悠了一下子:“我會把你寫進報道,對你將來打開更大的場子有幫助。”便跟隨崔武民出來了。三個人打了一輛的就直奔老場長家而去。一路上,薄哥達想好了對付郭大姐的計策。老場長的家在縣城邊上,一個有著五間房的獨立小院。柳冰冰因為幫忙給采石場拉來好幾個藝術界的投資人,所以曾經是老場長家裏的座上客。老場長死了以後,她出於禮節,來安慰和看望郭大姐,說起喪葬補助的事,郭大姐大罵薄哥達不是東西,接著就拿出了那份名單,揚言要把事情抖弄出去。當然,這個過程柳冰冰並沒告訴薄哥達。但作為年屆五十的薄哥達,已經把這個過程在腦子裏演習過了。他腦子裏演習的情況與柳冰冰的實際經曆沒什麽出入,甚至更豐富。

三個人下車以後,已經晚上九點多鍾。柳冰冰上前敲開了郭大姐的院門,院子裏兩條狗拚命吼叫,郭大姐喝斥了一聲,方才停息。大家進入正房,坐在客廳裏,薄哥達就順便看了一眼屋裏的擺設,見裝修一般般,家具卻全是值錢的紅木,而且是仿明清風格,那可真叫一個“派”!薄哥達幹城管的時候有人打算送他一件紅木八仙桌子和兩把紅木太師椅,他拿耳朵一摸,天,沒有十萬塊錢下不來,他立馬婉拒了。因為他感覺他的政治生命還沒到完結的時候。投之以桃報之以李,要想取之必先予之,薄哥達老大不小的人了,這麽簡單的道理還不明白嗎?但郭大姐家裏的與裝修風格很不協調的一屋子紅木家具說明了這個家庭的基本情況:窮縣裏的暴發戶一個!

柳冰冰向郭大姐介紹了崔武民,而薄哥達是早已打過交道的老熟人,就不介紹了,柳冰冰道:“郭大姐,薄縣長對您是很關心的,但白天又很忙,抽不出時間,所以才會夜訪。”郭大姐沒給他們沏茶,隻是每人倒了一杯礦泉水,說:“唉,老頭不在了,日子一下子就緊巴巴了。”薄哥達暗想,老場長剛死,你就連杯茶都沏不起了?於是他先聲奪人道:“郭大姐啊,縣公安局已經為老場長的事立案了,準備抓幾個進去!老場長不在了,你就得代勞了!不過,考慮你年齡偏大,會單獨給你一間屋子,如果你不願意去,就叫你兒子去。”

屋裏的幾個人全都吃驚地愣住了。柳冰冰看了一眼郭大姐,見郭大姐把嘴張得老大,兩眼僵直,完全說不出話來,再看薄哥達,一本正經,正兒八經,煞有介事,鄭重其事,像真的一樣。她便也跟著僵住了,感覺其實縣裏什麽都掌握,要想擺弄一個人就像玩兒雜技一樣,郭大姐要抖弄名單的把戲不是一戳就破的紙老虎嗎?嚇嚇她這個小演員還可以,在縣長薄哥達麵前簡直不堪一擊。甚至郭大姐連把要挾縣領導的話說出來都沒來得及,就被一巴掌摁進泥兒裏。

那崔武民一言不發,隻是看著屋裏的幾個人,他也在想,這薄哥達葫蘆裏賣得什麽藥?跟一個沒什麽文化的老大姐還用得著費這麽多心思鬥法嗎?但他不能不配合,就添了一句話:“郭大姐,我是報社的,我會如實寫文章報道這件事,如果您的態度好,我就寫您態度好,知錯認錯,痛改前非;如果您態度不好,我就寫您拒不認錯,知錯不改,與政府對抗。”說完以後他有些後悔,感覺話說重了,別再把老大姐嚇著吧!此時已見坐在椅子上的郭大姐開始兩腿抖動了,摸著兩腿的兩隻手也隨著一起抖動。

薄哥達想起城管的同行常說的一句話,鹹不鹹,一把鹽。就是說,本來已經夠鹹了,你還要再加一把鹽。讓他鹹上加鹹。於是,事情就會急轉直下。如同“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就不能矯枉”的道理一樣。他接著說:“郭大姐,經過審計,我們已經掌握了老場長確鑿的證據——他可不單單是私分了二百萬,而是把還貸款的六百萬全私分了,二百萬已經足夠槍斃一次了,六百萬,你想想,得槍斃多少次?”

此時,柳冰冰直把眉頭皺得緊緊的,暗想自己不是作孽嗎?怎麽不多想想就把薄哥達帶到郭大姐家來呢?就算他們以後想談這個問題,也犯不著由自己引路做這件事啊!而此時,郭大姐已經在椅子上坐不住了,她一出溜,就從椅子上下來了,撲嗵一聲,跪到了薄哥達腿前,抱住薄哥達的大腿,就像她當初抱王如歌那樣,說:“薄縣長,你是縣太爺,你就幫幫我們吧!要說犯罪,那是老頭子鬼迷心竅犯的罪,不應該把帳記在我們娘三個身上啊!”

薄哥達見時機已到,就扶郭大姐站起來,說:“咱有事說事,跪著像什麽樣子?我幫你想了兩個主意,可以和縣公安局交涉,也許他們會通融一下,一是,把錢如數退回去,老場長這兩年拿回來多少錢,就退回去多少錢,這樣,公安局肯定不會追究你;二是,你把家裏找出來那個名單交上來,而且,寫個保證,以後再也不拿這事要挾,這樣,公安局也不會再追究你。打算選哪條,你可以考慮一下。”

柳冰冰和崔武民這時都聽明白了,其實薄哥達就是想讓郭大姐把名單交出來。因為退錢是根本做不到的,那會比抽肋條還讓人難受,郭大姐必定選擇交名單。果然,郭大姐想了想,就下了決心,說:“薄縣長,我把名單交了吧,那東西組織上留著有用,我拿著沒用,但你可得幫我找公安局說話啊!”薄哥達道:“我是一把縣長,公安局不會不聽我的,你去拿名單吧。”郭大姐臉色轉得好看了一些,繃緊的麵部神經稍稍鬆動開來。她走進東屋,從一個五鬥櫥裏,拿出幾頁紙,那是被訂書釘釘住的幾頁紙,不僅早被摸得黑乎乎的,而且四角已然卷了邊。她把名單交給了薄哥達,他急忙簡單看了一眼,赫然發現範鷹捉、柴大樹、王如歌、周明等等領導……一一被記錄在案!而範鷹捉的兩次都是五十萬!天,私分國有資產,一百萬,就算法律上判不了你死刑,至少你這個一把市長當不成了!

郭大姐給薄哥達寫了保證書,保證以後再也不拿名單這事要挾,否則,甘願接受公安局懲罰。而薄哥達也給郭大姐寫了一份保證書,保證隻要郭大姐不沒事找事,縣政府就不會追究郭大姐。各得其所。大家全都心平氣和了。出了郭大姐家院門,柳冰冰開了一句玩笑:“薄縣長,唾沫沾家雀兒啊,隻靠嘴皮子上下那麽一吧唧,就把那麽重要的名單弄到手了,收拾三柳縣的亂局可是非你莫屬啊!”崔武民便緊跟了一句:“沒有你引路,事情就辦不了這麽利索,眼下可是夜長夢多時節,禍福轉換全在旦夕之間!”誰知,這話把柳冰冰嚇得心驚肉跳。暗想,三柳縣的事太複雜了,她不願意看到郭大姐一家既死了人還要被處理,便打的連夜趕回省城了。

送走柳冰冰,薄哥達問崔武民:“你還要在三柳住幾天嗎?”崔武民道:“我得親自上後山看看采石場工作麵現場,心裏才有數。”薄哥達道:“好吧,那你就先在縣政府招待所住下,我先去平川,等我回來咱們再見麵。”說完,薄哥達就把司機從家裏叫來了,說:“兄弟,辛苦啊,今夜前半宿咱倆都甭睡了。立馬跟我去平川市!”司機沒什麽好說的,遇這種事也不是頭一次,便沏了一杯特濃的茶,猛灌下去,然後就把車啟動了。

他們前腳走,柴大樹的人後腳就趕到了。主要是段吉祥帶著老紀和其他幾個人,開來三輛奧迪A6。可以說,他們的汽車,就停在剛才薄哥達停車的位置上。而且,他們一到,就立馬把段吉順找來了。段吉祥問段吉順:“哥,你能不能立馬把郭大姐找來?我有重要情況問她!”段吉順道:“找還不能找嗎?隻怕她不來——新來的薄縣長一分錢喪葬補助也沒給她們家,讓郭大姐很丟麵子!”段吉祥把一個小皮箱遞給段吉順:“哥,誰跟錢也沒仇,這是十萬,作為見麵禮,告訴郭大姐,隻要聽咱的,後麵不愁錢!”段吉順道:“好吧,我就跑一趟。”

一個時辰以後,段吉順敲開了郭大姐家院門。段吉順是這麽說的:“郭大姐,縣裏不給你補助這沒關係,還有咱采石場呢!我現在是采石場一把,補助多少錢由 我說了算,今天先給你十萬,你收好。過幾天我再研究一下,接著給你補助。今晚為什麽我深更半夜往你這跑呢,因為白天來怕讓人們看見說三道四。而且,咱采石場的人正在縣政府招待所研究問題,你趕緊跟我去一趟!”

郭大姐信以為真,感覺組織上眼睛還是雪亮的,本來麽,老頭子辛辛苦苦,兢兢業業,怎麽人一死就變成罪犯了呢?而且還夠上了槍斃的罪過呢?那薄縣長別是不懂政策不懂法律欺負咱老實人吧?她驀然感覺有一肚子話要對組織上說,便披了衣服就上了段吉順的奧迪。等到了招待所,方知是段吉祥想要那份名單。段吉祥說:“郭大姐,采石場每年都要給有關領導和關係戶分紅,因此,必定有分紅名單,而這種名單都是保密的,不可能存在采石場,隻可能存在家裏;現在段吉順當場長了,還得接著分紅不是?可是不能亂分,必須得有個依據啊!所以,你還得把那份名單貢獻出來。這樣,組織上也好繼續分你一份。”郭大姐兩眼僵直地看著段吉祥,嘴唇囁嚅了半天,才抖抖索索地說:“我,我,我把名單給了薄縣長了!”

“哎呦喂!”段吉祥一聲大叫,“你怎麽能給他呢?”他轉過身對著牆罵道:“薄哥達,媽那X!你這個臭城管的!”

就在夜裏十二點,段吉祥罵街的時候,薄哥達已經趕到了平川醫院,跑進範鷹捉的病房。當然,他一推外間的門便一下子把值夜的馬雨晴驚醒了,她攔住薄哥達不讓他進。薄哥達道:“馬秘書,你怎麽不想想,我要是沒有急事能深更半夜往平川跑嗎?”馬雨晴道:“甭管你的事有多急,說明天就是明天,沒商量。”薄哥達不得已便告訴馬雨晴:“此事關係到範市長的身家命運,你再攔我我可喊了!”馬雨晴問:“你能不能先跟我說個大概?”薄哥達道:“還是你那個購物卡的事,三柳的老場長是記了賬的,今天我把名單拿來了!”啊?馬雨晴也不覺大驚失色。事情這麽嚴重,這麽複雜,這麽逼仄,讓人沒有退路!她急忙打開裏間的門,輕輕叫著:“範市長!範市長!範市長!”

範鷹捉剛剛睡著,而且睡得很沉。在睡夢裏聽到有人呼喚,仿佛聽見了郝本心的召喚,就說了句夢話:“本心,我聽你的!”馬雨晴聽成了“我本心是聽你的。”心裏立即滾過一波熱浪,暗想,自己一定要好好照顧範市長,卻原來,堂堂的一把市長心裏也時刻想著自己啊,多麽難得,多麽高貴的愛情!她不顧薄哥達站在旁邊,衝到範鷹捉身邊,就親昵地抓起了他的一隻手,輕輕撫摸著,說:“範市長,範市長,薄縣長來看你了!”薄哥達站在一邊心裏直犯嗝應,暗想這秘書與市長之間是不是太親密無間了?簡直像老婆一樣了!難道說,人們傳揚的女秘書和領導曆來穿一條褲子就是真的?而範鷹捉那麽不落窠臼一個人,竟然也入了俗流了?

範鷹捉被馬雨晴搖醒了,一睜眼見薄哥達站在旁邊,而自己的手還握在馬雨晴手裏,便立馬有幾分羞澀和別扭爬上嘴角,呈現了尷尬的表情,忙抽出手說:“哥達,快拿椅子,坐!”薄哥達沒等馬雨晴去搬椅子,自己伸手就把椅子拉了過來,磨得地板發出“嘎嘎嘎”的聲音。坐定以後,薄哥達就從手包裏取出那份名單,遞給了範鷹捉。範鷹捉先揉揉眼睛,又使勁閉了一下,然後使勁睜大,目光炯炯地用心看著名單。看完以後,把名單一折,說:“雨晴,你替我收過什麽東西嗎?比如現金、存折、銀行卡之類?”

馬雨晴騰一下子脹紅了臉,說:“對不起,範市長,我給你添亂了,我收過采石場老場長的一個購物卡,是友誼商店的,他讓我給你買東西。”範鷹捉有些慍怒,臉上掛了樣兒:“卡呢?”馬雨晴道:“我給了嫂子了。”

範鷹捉抄起手機就給家裏打過去。那邊龐麥花接了電話。範鷹捉道:“麥花,你是不是拿了馬雨晴一個購物卡?”龐麥花打著哈欠說:“什麽事非深更半夜說啊!嚇死我了!”範鷹捉道:“我是問你,是不是馬雨晴給過你一個購物卡?”龐麥花道:“是啊,給過,我已經花完了,裏麵就五千塊錢,我給兒子買電腦用了。”範鷹捉眉頭緊皺道:“糊塗,別人給的錢怎麽能隨便亂用?你知道背後有沒有麻煩?我再問你,你還收過什麽人的現金、存折、銀行卡沒有?”龐麥花懶洋洋道:“我一時間想不起來。”範鷹捉道:“掐一把大腿提提神,使勁想!”龐麥花道:“有話明天白天說行不行,你非要半夜折騰我啊?我光著身子呐!”範鷹捉心裏那個氣啊,你既然起床,為什麽不穿衣服?就說:“你先去穿衣服,一會給我打過來!”就把手機合上了。

薄哥達感覺自己守在這裏聽範鷹捉兩口子說事也不太好,就提出:“範市長,您慢慢問嫂子,別著急,現在主動權還在咱們手裏;我先和司機找地方睡覺去,您幾時問清楚了,就幾時給我回個話,我手機隨時開著。”範鷹捉同意。薄哥達便離開了醫院。

往哪兒睡覺去呢?還真是個問題。按說他的家就在平川,回家去睡不就得了?可是不行,司機怎麽辦?家裏斷然睡不下司機,而且老婆也不允許。讓司機去找旅館,自己再找司機就很不方便。因為不知後麵有什麽事,找司機立馬行動是極有可能的。再說了,老婆是個母老虎,自己在家裏沒有位置,別看在外麵人五人六的。薄哥達在家裏排第四。怎麽講呢?第一是女兒,第二是老婆,第三是小狗,第四才是他。女兒幹嘛這麽霸道,非排第一?沒錯,就排第一,不排不行。因為女兒是學行政學的(過去,這是個讓人不怎麽待見的專業,現在不一樣了,報考者人滿為患,錄取時的門檻也很高),現在正在攻博,每日裏腦力消耗相當大,而在學校裏總感覺吃不好,也睡不好;大學裏的食堂要買便宜菜就不是味,要買好菜就齁貴;而睡覺的寢室是三個女博士同屋,其中一個睡覺打呼嚕,已經把另一個女生打跑了,薄哥達的女兒忍了一段時間,忍無可忍,終於也跑回家來了。女兒回來以後,把該用的書都帶回來了,一下子就把薄哥達那間屋占滿了,像馬克思那樣,擺了滿屋,伸手拿哪本都很方便,可是,別人就下不去腳了。而且每天挑燈夜戰,一副為當總理未雨綢繆的架勢。薄哥達怎麽敢回家幹擾女兒呢?

他帶著司機來到一家洗浴中心,而把車存在另一處存車處了,因為存在洗浴中心門前風險太大,平川市紀檢委曾經發過通知:會隨時去人到各娛樂場所門前搜索政府機關的小車,而這些小車的牌照號都是有順序的,是一目了然的。薄哥達和司機進了洗浴中心以後,就更了衣,去泡大池子了。他沒敢去蒸桑拿,怕把手機蒸連了電,而洗大池子就沒這問題。現在的洗浴中心早已不同以往,洗大池子並不意味著水不幹淨。因為那大池子也並不很大,清潔透明而淡藍,連池底的大理石花紋都看得一清二楚。水池裏有電動築波器,攪得池裏水波翻滾,人坐在裏麵等於享受按摩,十分受用。薄哥達和司機兩個人並排躺在池裏,隻露出腦袋,而手機,就擱在池上台階上的腦袋旁邊,隻要來電話,就能在第一時間接到。

約摸夜裏三點的時候,手機響了,那時,薄哥達和司機已經來到休息大廳。大廳裏整整齊齊、而且密密麻麻全是單人床,每個單人床之間間隔半米,隻夠走一個人的。單人**是被褥齊全的,洗得非常幹淨,找不到汙點。而床也是可以一頭升高的,就像手術室的那樣,體現出對消費者的熱心體貼。薄哥達和司機分別躺下以後,就把床頭調得稍稍高了一點,躺上去很舒服。這時,服務員就送來一杯熱茶和一小碗龜苓膏。這種地方過去薄哥達常來,這種東西他也常吃,因為他聽人家說龜苓膏具有滋陰補腎、潤燥護膚、消除暗瘡、調理髒腑、清熱解毒、促進新陳代謝和提升人體免疫力的功能,所以,每次來這裏,都要吃上幾小碗。就在他吃龜苓膏的時候,電話打進來了。他的手機彩鈴選的是《新聞聯播》的樂曲,所以,當時好幾個人往他這看,以為他打開了懸在頭頂上的電視,深更半夜開的哪門子電視啊!

範鷹捉在手機裏說:“問題已經弄清楚了,今晚你消消停停睡覺吧,別往醫院跑了,明天中午你過來一趟就行。”薄哥達一顆高懸的心終於落了下來。但這顆心並沒落到底,隻是落下了一半,因為具體弄清楚了什麽範鷹捉並沒說。也許沒有問題,也許問題很嚴重。但既然領導讓睡覺,那就放心大膽睡吧,他已經實在支撐不住了。沒過五分鍾,薄哥達便鼾聲如雷。

而醫院那邊,範鷹捉卻難以入眠了。龐麥花確實收過兩次老場長的銀行卡,第一次是在老場長拿到三千萬貼息貸款的時候,當時老場長找到在勞動局工作的龐麥花(老場長竟然知道龐麥花在哪兒工作,可想而知下了多大功夫),說:“我先叫你一聲‘弟妹’,你允許我這麽高攀你嗎?”龐麥花看著這個滿臉溫良恭儉讓的謙遜老頭回答道:“瞧您說的!有什麽話您就隻管說吧!”老場長道:“弟妹啊,是這樣,市裏給咱三柳采石場支援了一筆錢,在關鍵時刻為采石場雪裏送炭,簡直是在刀刃上加了鋼,采石場一下子就賺錢了!縣政府決定給市裏的領導一點小小的表示,派我跑一趟。今天我就找你來了。”說著,老場長掏出了一個銀行卡塞進龐麥花的口袋。龐麥花沒有拒絕,隻是問:“別的領導都有嗎?”老場長道:“都有。”當時龐麥花想的是老場長的所作所為屬於“企業行為”,而企業行為是不同於行政機關的,沒有那麽多講究,再說了,“法不責眾”,既然不是隻給一個人,那該拿的憑什麽不拿?就這樣,龐麥花接了第一筆錢。過後她找到自動取款機跟前劃了一次卡,一見數額便嚇了一跳,天,五十萬!她的心立即怦怦怦狂跳不止。這算不算索賄受賄呢?不算!自己根本沒找過任何人要錢要物。而且,自己也沒給對方簽字留下把柄。可以說,什麽痕跡都沒留。有人問起,我便矢口否認,還要反問對方——你憑什麽誣陷我索賄受賄?你有什麽證據?她就這樣自己安慰自己,把狂跳的心髒按捺住了。當然,她並沒把事情告訴範鷹捉。她很愛丈夫,不想給丈夫找麻煩。她已經想好了,萬一出了什麽麻煩,她會一口咬定是自己的個人行為,與丈夫無關。要坐牢,自己去坐就是。都想明白了,她就去找一個大學同學,一個肥得流油的開發商。她把這個卡給了同學,說:“就算我投資了,你年底分我一點紅就行。”那個同學正巴不得與市領導家屬呱嗒上呢,便一口答應。而且,年底真分了一筆可觀的錢。龐麥花便再次投資這家公司,等著下次繼續分紅。轉過年來,老場長再次送來一個卡,說:“現在采石場業務好得很,連許多知名演員、藝術家都來投資了,弟妹你就好吧!”說完就笑嗬嗬地走了。而龐麥花拿著卡跑到自動取款機跟前一劃,又是五十萬。這次她不再激動和心跳了,她已經屬於見過大錢的人了。以前別看她是市領導夫人,還真沒見過十萬以上的大錢,是老場長讓她無意中進入了商界,驀然間懂得了什麽叫投資,什麽叫回報。她回頭就把這五十萬又給同學送去了。

範鷹捉知不知道龐麥花“愛小”的毛病呢?知道。想當初他們剛一認識就知道。那時候範鷹捉在團市委工作,還沒有對象。有一次範鷹捉逛商場,想買一件防寒服,正在左挑右選的時候,突然被小偷掏了包。

當時他一點覺察也沒有,而正走到跟前的龐麥花卻看個滿眼,便一把揪住了小偷,然後大叫:“喂,同誌,這個人掏了你的包!”

範鷹捉急忙回頭,卻見小偷狠狠地在龐麥花臉上打了一拳,撒腿就跑。範鷹捉放下防寒服就去追趕,可是,商場裏人很多,小偷三擠兩擠便不見人影了。他回到賣防寒服的貨架跟前,見龐麥花正疼得蹲在地上,而一隻手卻死死攥著那個錢包。範鷹捉帶著龐麥花去了醫院,做了理療。龐麥花的眼睛腫了,整個眼圈都青了。讓範鷹捉非常心疼。便把龐麥花一直送到家。

他還記得,那天來到龐麥花家天已經黑了,老兩口非常熱情,執意留範鷹捉吃飯。他已經給人家添了那麽多麻煩,怎麽還能再吃飯呢?但老兩口非留他不可,而且初次見麵就說破了心思,老母親說:“小夥子,我家閨女是平川大學畢業的,和你站在一起一點不遜色的!”因為,範鷹捉作為團市委一個幹部,出出進進都是西裝革履,穿戴整齊,加上長相清秀,看上去確實也是一表人才。顯然,被龐麥花老母親看中了。因為老兩口留人心意太切了,讓範鷹捉沒法拂逆,就說:“伯母啊,我愛吃火腿腸,頓頓離不了,容我一會功夫買一段去。”於是掙脫了胳膊走出門去。

他本想一走了之,怎奈感覺那麽做對不住為他挨打的龐麥花。於是,他買回來一根火腿腸和一瓶茅台酒,把打算買防寒服的錢花個精光。掂配不好口袋裏的錢,這種事,估計每個身在他鄉的單身漢都經曆過。當他拎著茅台酒和火腿腸回到龐麥花家的時候,龐麥花說了一句話,讓範鷹捉詫異不已。龐麥花說:“你的錢包我看了,裏麵統共三百塊錢,你現在買了茅台酒,拿什麽去買防寒服啊?”

當時範鷹捉想問一句,你翻我錢包幹什麽?你幫我抓小偷那不錯,見義勇為,可是,你犯不著翻我錢包啊?正在他滿臉疑問,卻又沒法張嘴問這件事的時候,龐麥花又說話了:“你別認為我不應該翻你錢包,我是想看看裏麵有多少錢,想知道我挨那一拳頭值不值!”範鷹捉簡直無言以對。龐麥花說完,就拎了茅台酒出門了,一會功夫就又回來了,說:“茅台酒被我退掉了,不年不節的,咱喝什麽茅台酒啊!”她把錢再次塞給了範鷹捉。直讓範鷹捉於萬般無奈中瞠目結舌。

飯桌上,龐麥花就問清了範鷹捉的單位電話,記在了一個小本子上,說今生有緣,以後做個朋友吧,我喜歡衣著整齊儀表堂堂的男人。結果轉天中午,範鷹捉就接到了龐麥花的電話,說:“鷹捉,你來吧,我就在商場防寒服那個貨架那兒等你。”天,她還記著買防寒服的事呢!

範鷹捉去了以後,見龐麥花頂著一個五眼青正跟售貨員大吵大鬧,原因是售貨員不打折。龐麥花道:“從南京,到北京,買的不如賣的精;你打了折尚且有賺,不打折不是賺黑了?”售貨員道:“怎麽叫賺黑了?你一件防寒服統共才值多少錢?我們就算賺,能賺到哪兒去?”簡直吵得範鷹捉腦仁疼。想走又走不得,人家龐麥花是為他的事吵架;想一掏錢買了算了,可是龐麥花正信心十足在據理力爭。範鷹捉隻能站在一旁尷尬地等著。一時間隻覺得麵子上十分難看。暗想此時此刻千萬別碰上熟人!

嗨,說也湊巧,偏偏此時商場經理走了過來。那商場經理是個年輕人,是平川市青聯委員,與範鷹捉認識。他一見是因為範鷹捉買防寒服鬧了糾紛,二話沒說就把價兒降下來了,說:“鷹捉啊,你選的這件防寒服是貨樣子,在貨架上擺了一年了,因此,理應半價,你就給一半錢吧!”那售貨員忙說:“經理,不是一年——”她想說剛兩個月,但小經理立即把她的話截回去了:“我安排的事難道我會說錯了?鷹捉,你去結賬吧!”範鷹捉一刻也不想在商場停留了,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而龐麥花見此,沒等範鷹捉掏錢,兀自一溜小跑去銀台把賬結了。過後,龐麥花得意洋洋地對他說:“咱們要是不爭就走了,你能買到半價防寒服嗎?”

範鷹捉想說,人家經理跟我認識,不是這樣怎麽能半價?但他沒說。因為,龐麥花一旦知道人家認識範鷹捉,一準會找上門去,會接連不斷地以他的名義討便宜。而那正是範鷹捉所厭惡的。

範鷹捉想與龐麥花斷了來往。因為,他感覺他和龐麥花不是一路人。但當他找到龐麥花想向她徹底拜拜的時候,發現龐麥花的眼睛被眼罩覆上了。那是醫院特有的很正規的眼罩。難道眼睛沒好,卻嚴重了?範鷹捉提心吊膽地問:“麥花,你的眼睛怎麽還不見好?”龐麥花道:“沒什麽,遲早會好的,你甭擔心。”範鷹捉想了想沒再問,以為確實沒問題了。就婉轉地說:“麥花,我最近特別忙,你不要總給我打電話了,好嗎?”龐麥花道:“可以,我聽你的。”龐麥花對範鷹捉特別愛說“我聽你的”,以至於影響得範鷹捉也愛說這句話了。他和郝本心在一起的時候,總要說上無數遍。而始作俑者龐麥花嘴上說“我聽你的”,實際上卻常常自作主張。範鷹捉想跟她斷了聯係的轉天,他就接到伯母的電話,說:“鷹捉啊,你陪麥花去眼科醫院看看吧,現在麥花一隻眼睛發炎,已經完全失明,另一隻眼睛也視力減退了!”啊?怎麽會這樣?範鷹捉當時那心裏真是坐坐實實地咯噔一下子!

他陪著龐麥花去了醫院,確實如伯母所講,情況很嚴重。當著醫生的麵,範鷹捉就哭了。兩行熱淚滾滾而下。醫生見到範鷹捉流淚,就說:“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麽?兵來將擋水來土屯,我們盡力醫治就是!”而龐麥花雖然看不清範鷹捉在流淚,一聽說他為自己都哭了,便當著醫生就撲進範鷹捉懷裏,說:“老公,我愛你!”

其實,範鷹捉的哭,是哭自己命運不好,因為,他一看龐麥花眼睛要落殘了,就立馬下決心娶了她了。他感覺,如果不娶龐麥花為妻,天理不容。他是個善良人,他不會做對不起人的事。但龐麥花分明不是自己喜歡的女人。娶一個不喜歡的女人,不是讓一個心氣很高的男人從此折了銳氣、自覺低人一頭嗎?他怎麽能不哭呢?但哭歸哭,範鷹捉硬是娶了龐麥花。這就是他的為人。要麽說婚姻就是緣份,就是神差鬼使,就是赤繩係定,平凡人根本無法預知,無法抗拒!而龐麥花的母親後來得知範鷹捉是團市委的後起之秀,前途無量的時候,深為自己眼光獨具釣了金龜婿而洋洋自得,逢人便誇口自己女兒福氣好。

那龐麥花眼睛壞了三年。在這三年裏,她用一隻眼睛與範鷹捉**,一點不讓範鷹捉感到有什麽不愉快。她的床第水平可圈可點,因為,她看了不少書,知道一個女人要博取男人歡心應該怎麽做。尤其知道一個身有殘疾的女人要想不讓男人厭煩應該怎麽做。與此同時,她天天堅持做眼的保健操,三年下來,一天也沒間斷。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她的失明三年的眼睛重新複明了!

那一天,她激動地把自己脫個精光,抱住丈夫說:“咱們現在可以要孩子了,勝利屬於布爾什維克!你趕緊試試,與一個雙目有神的女人**是什麽感受!”範鷹捉直被龐麥花撩撥得欲火熊熊。但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話是沒錯的,龐麥花的眼睛失明與複明,都沒改變她的“愛小”的本性。三年裏,她為了買點便宜貨不知道與各個商店的售貨員打過多少夥兒。而實際上他們家裏的生活過得並不窮。範鷹捉拿她沒辦法,隻是眼開眼閉,聽之任之。不然,又怎麽辦?能為這些瑣屑之事離婚嗎?但每每夜深人靜捫心自問的時候,他都非常失落:龐麥花實在是讓他高興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