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洛用的是上一任CEO的辦公室。辦公室在東北角,獨占樓層邊上一個很大的弧形角落,裝潢家具色調都是那種清教徒的禁欲風格,一點多餘的顏色都看不到,但東西的品質都非常高。

照高佳妮介紹的,她以前和唐在雲共用的辦公室在另一層樓,占據了那層樓一半的空間,和員工從不同的通道出入,私密性很好,沒有任何監控設備,因為唐在雲不喜歡。

對任何會控製他、將他局限起來的東西,他都不喜歡,不管是製度、空間還是規則。事實上在高佳妮全麵控製和合的時候,他幹脆就很少來公司,每次來了要麽是參加會議,要麽是處理事務,工作完畢,立刻離開。實在需要耗在這裏,他也不怎麽去高佳妮在的辦公室,而是隨便找一個地方坐下,反正也沒有人敢過去說“老板,這是我的位子,麻煩你讓讓”。

葉蓁蓁大大咧咧進去了,走了一圈,對這間辦公室的風景表示滿意,Florence一臉為難地看著她:“葉小姐,這裏是唐總的辦公室。”

葉蓁蓁對她拋過去一個深表理解的笑臉:“我知道,那請問你知不知道我的辦公室在哪兒?”

Florence猶豫了一下,輕輕搖搖頭,葉蓁蓁比了一個“OK”的手勢:“我猜你也不知道,那請問我應該坐哪兒比較好呢?”

對方被她問蒙了,還是搖頭。葉蓁蓁拍拍手:“那我就坐這兒了。”

她還是笑得甜甜的,但一點都不給人家繼續談判的餘地:“你什麽時候知道我的辦公室在哪兒了,什麽時候來找我吧。我就在這兒,哪兒都不去,放心吧。”

Florence心想什麽叫我放心啊,我放什麽心啊。她對自己麵對的場麵有點拿不準,她也看郵件了,也知道以現在公司的局勢,高佳妮的代理人肯定是眾矢之的,但這位葉蓁蓁到底什麽人,能不能來硬的,一律是未知數,既然如此,她打一份工而已,何必摻和那麽多血雨腥風呢,俗話說得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幸好唐洛及時解了她的圍:“她就坐這兒吧,我OK的。”

Florence如蒙大赦,說:“那好,唐總您有任何需要,請撥座機01直線找我,晚一點我再過來幫您設置進出公司大門和這裏的視網膜密碼。”

說完得到唐洛的首肯,她飛一般去了。葉蓁蓁癱在沙發上,對唐洛行了個舉手禮:“謝謝啊。”

唐洛站在自己的辦公桌旁邊看著她:“你叫葉蓁蓁?”

她第三次想掏身份證,唐洛趕緊製止,補了一句:“哪個‘zhēn’?”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的蓁。”葉蓁蓁答得有氣沒力的,還真誠地問唐洛,“你聽得懂嗎,你不是一直在國外嗎?”還後知後覺地驚訝了一下,“你中文說得不錯嘛。”

唐洛很淡定地回答:“我十六歲才出國的,中文好著呢。”

他接著問:“你跟我媽怎麽認識的?”他精準評估了一下葉蓁蓁,“你真不像是我媽會喜歡的那種類型的人。”

葉蓁蓁興趣來了:“你媽媽喜歡哪種類型的?”她握拳,“我上山下海給她找一個去。”而後痛心疾首地看自己鞋子,“免得我受這份洋罪!”

唐洛笑了,眼前這個人雖然是代表高佳妮來的,他倒意外地完全沒覺得對方討厭,因為她不但不像高佳妮,甚至可以說是反著來的,一切都不按牌理出牌。

他是個深具藝術家天性的人,最喜歡的本來就是不按牌理出牌——否則人生有何樂趣?

他很自然地回應葉蓁蓁的話,說:“我也不知道她喜歡什麽樣的人。”很平淡的一句,背後卻有許多說不出的感慨,“我沒見過她喜歡任何人。”

葉蓁蓁想了想:“還真是。”

唐洛頭腦很清醒,及時回到自己的問題上:“你們怎麽認識的?”

葉蓁蓁腦子裏掠過高佳妮的告誡,說不要告訴別人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麽關係,但直覺卻讓她做出了完全不一樣的選擇,於是脫口而出:“你媽溺水我剛好經過,把她撈起來了。她沒其他什麽好報答的,我剛好找工作,她就讓我來這兒上班唄。”

唐洛聽到溺水這個消息微微動容:“什麽時候的事?”同時心想,什麽叫作沒什麽好報答的?

有錢人要報答一個人,法子多了去了,窮人才隻能用“大恩不言謝”這種托詞。

葉蓁蓁這部分倒沒說實話:“就前段時間啊。”

唐洛想了一下,很難說他相信這是高佳妮的做法,但葉蓁蓁解釋起來的樣子,倒是意外地令人感覺到合理。

他向來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覺,直覺在激烈的格鬥中比五官更敏銳、比思維更迅捷,能夠在最短時間內做出最有利的選擇。

直覺讓他避開某些看上去並無異樣的場所,直覺也讓他遠離惹上了就後患無窮的人,哪怕對方看上去隻需要一拳就能打趴下。

也正因為直覺,回國後不管羅西對他如何示好,他都在有意無意之間保持距離,天性與經曆都決定了他沒有強烈的意願與任何人親近,但如果不得不朝夕相處,那起碼要做到能夠坦然相對,而羅西偏偏就像包裹著一層又一層的偽裝與麵具,完全不合乎他的標準。

唐洛想什麽葉蓁蓁不知道,她倒是很慶幸對方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了,不然她根本瞞不住事兒,得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啥都說完了啊。

她站起來往門外看了一眼,外麵的人都在努力工作,表現得非常充實,她歎口氣:“小唐總,咱們現在幹嗎?”

唐洛對“小唐總”這個稱呼有意見,但沒有選擇在第一時間指出,主要是自己也沒概念其他人應該對他怎麽稱呼。

這一刻的疏忽和苟且,令唐洛在後來為之深深後悔,因為這秒鍾之後,他不但在葉蓁蓁那兒變成了永遠的“小”唐總,而且很快就變成了全公司上上下下口中永遠的“小”唐總,連他爹媽不小心的時候都順口叫他“小唐總”,大家把這個“小”字自動跟他對了個天衣無縫,全拜葉蓁蓁所賜。

他這會兒想不到那麽長遠,就光顧糾正她的說法了:“沒有我們,隻有我,或者你。”

葉蓁蓁從善如流:“行吧,那你現在準備幹嗎?”

“我要補個覺。”他竟然是來真的。

葉蓁蓁看看這個極簡風格的辦公室,沙發品質雖然好,但形狀窄長窄長,大概是叫人“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總之不要在這裏坐太久”的意思。

唐洛身材修長,在這個沙發上一躺下,呈現出的是一個扁擔放板凳的效果,絕對舒服不到哪裏去。但他才不管,真的伸個懶腰走過來就準備睡,嚇得葉蓁蓁趕緊起身避開,而後就站在那兒傻看著唐洛,一時間不知何去何從。

每到這樣不知所措的時候,她就找蘇桐,馬桶堵了也是,在家看電視劇看哭鼻子了也是,考大學不知道讀哪個專業也是。其實她自己能修馬桶,也知道自己該讀啥專業,大多數時候真不是為了尋求意見,純屬習慣了凡事就得跟蘇桐說一嘴,聽他說這樣那樣最好,並且他的想法和自己的一樣,心才定得下來。

今天也不例外,她本能地就拿出電話要走出去打給蘇桐,忽然想起剛才Florence說的,這兒出入是要設置視網膜密碼的,趕緊去觀察了一下唐洛辦公室的門。果然!她這一出去沒關係,回來的時候要是唐洛不給她開門,她可就進不來了。

所謂未雨綢繆,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都是古人的智慧,可不能隨便否定。葉蓁蓁這麽想著,把電話揣兜裏,然後忍著腳趾頭上持續傳來的疼痛感,動手去搬椅子。

這個辦公室裏有不少椅子,會客區、辦公區、休息區,大大小小,橫平豎直各種造型的椅子都有。但是她唯一能搬得動的,就是唐洛辦公桌後那張人體工學的辦公椅,因為有輪子,饒是如此,也非常費勁。

她手腳並用,吭哧吭哧,走一步挪三步,如同光頭強在森林裏搬熊大攢下的木頭,和椅子較了半天勁。唐洛在沙發上本來閉目養神,聽著“乒乒乓乓”的動靜怎麽不停歇呢,忍不住抬頭去瞄了一眼,正看見葉蓁蓁把椅子擺在門和門框之間,就問了:“你幹嗎?”

“我搬椅子堵門啊,不然一會兒進不來。”葉蓁蓁語氣還頗為嗔怪,意思是你眼睛那麽大怎麽看不出來呢。

唐洛很困惑:“你可以叫人給你開門。”

“萬一不給開呢?”

唐公子的腦子裏沒有“萬一”這個概念,他想想,反應過來了:“你是真準備坐我這兒了是吧?”

葉蓁蓁搬好了,拍拍手,對椅子把門撐開的效果很滿意,然後回答唐洛:“是啊。”她還理直氣壯的,“不然呢?高董的辦公室沒人帶我去,外麵很明顯也沒位子了啊。”

和合跟創世不太一樣,職能部門各安一隅,每個人的位子是固定的,她剛過來一路上可仔細看了,視線範圍內,真沒有空地方可以坐。

她在這兒也跟在創世不一樣,自個兒再沒有自尊心,也不能躥上躥下找落腳的地方吧。那不表示高佳妮徹底沒戲了,她的代理人都沒處坐?所以現在最佳的方案,就是賴在唐洛這兒不走。

唐洛根本沒考慮過這麽多彎彎繞繞,大少爺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還是很單純的,他建議:“我讓人給你安排吧?”雖然不知道自己的權力在和合能大到哪裏去,但依據常識,給人安排個辦公室總不是什麽問題。

葉蓁蓁瞅他一眼:“不要。”

這回答相當出乎唐洛的意料:“不要?”

葉蓁蓁把袖子擼了一下,這是她下決心的小動作:“我有辦公室。”

唐洛看過高佳妮發的郵件,也很聰明,馬上反應過來了:“你就一定要去坐我媽媽的辦公室對吧?”

葉蓁蓁誇他:“小唐總你真有智慧。”還在一邊嘀咕,“坐幾天的事兒對吧,看我怎麽坐給你看。”這是羅西剛搶白她的話,這明顯是一個照麵就結下梁子了。

她說完一邁腿,敏捷地跳過擋門的椅子,出去了。唐洛在後麵支著身子躺沙發上目送她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高佳妮是看上這妞兒啥了。

葉蓁蓁跳出去,慢慢圍著整個辦公室區域走了一圈,盡可能細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所到之處,大家都對她行注目禮,但完全沒人上來跟她招呼,基本上擺出來的都是敬而遠之的姿態,連她主動對人笑笑,對方都趕緊移開視線,裝作沒注意。看樣子都知道現在誰在和合當道,而且當道的人絕對不喜歡葉蓁蓁。

她在心裏默默記下各處辦公功能區的分布情況,還特別注意了一下各個獨立辦公室門口貼的名字銘牌,以及出現在自己視線中的所有麵孔,等大致心裏有譜之後,她找了一間沒人的小會議室,給蘇桐打電話。

蘇桐接起來就問:“小包子,第一天上班怎麽樣啊?”

葉蓁蓁站在玻璃窗前看外麵,說:“不怎麽樣。首先,Spencer早上給了我一雙新鞋,鞋磨腳。”

這是大事啊,蘇桐說:“右腳大指頭長皰了吧。”

他跟葉蓁蓁在一起這麽多年了,對她的身體各處細節了如指掌,包括右腳大拇指稍微比左腳的要大一點點,而且就是大在外側那一點,看根本都看不出來,但如果她買了一雙各個部分都特別合適的鞋,那個地方就會偏窄,硬穿上去就會不舒服。

因為蘇桐,這個潛在的問題一直都沒有成為過真正的問題。每次買完鞋回來,他都會幫葉蓁蓁做預先處理,先找到那個精確的摩擦點,用白醋擦拭至透,然後用一個圓的小金屬撐子頂一晚上,到第二天再穿就完美了。

在一起十幾年,葉蓁蓁的鞋都是這麽接受蘇桐再處理的,哪怕蘇桐在國外那幾年也沒耽誤。因為她一年要去好幾次看情郎,波士頓和紐約都算得上是購物天堂,她當然就把所有的鞋放在美國買了。

現在殺出一個沒有那麽知根知底的Spencer,葉蓁蓁才生平第一次知道什麽叫作“一根針殺死英雄漢”。

蘇桐覺得這個說法很妙:“那怎麽辦,能回家換一雙嗎?”

“估計不好,我主要是怕出了門回不來。”

“啥意思?”

葉蓁蓁把早上的遭遇簡單說了一下,蘇桐明白了:“這個好辦,進出門禁這些都是行政人事那邊在管的,隻要有授權郵件發出去要求他們經手,他們就一定會辦。”

“嗯,我也是這麽想的,但現在看起來沒人願意給我發這個郵件啊。”

蘇桐想了一下:“你讓高姐給你發,她可能很久沒有管第一線的事了,所以沒去操心細節,但她的郵件肯定有和合的最高權限,你讓她寫得細一點,需要什麽都寫上,最好草擬一個清單給她直接轉手發。”

葉蓁蓁哼唧:“能讓她給我寫上要一雙雪地靴嗎?平底大一號,最好是粉紅色,再給我配一雙厚襪子和創可貼。”

蘇桐還認真上了,問她:“你今天穿的是啥衣服啊?也是Spencer準備的對吧?”

她簡單描述了一下,蘇桐否決了雪地靴的建議:“我都知道不配套啊,再說買新鞋子也沒用,一樣磨腳,我回去給你拿雙合適的吧,你先搞定門禁,我送過來時間應該剛剛好,我陪你吃個午飯。”

葉蓁蓁一聽:“你從公司跑回家拿鞋再送這兒來啊?太遠了啦,別折騰了。”

蘇桐說:“不遠,從創業園到家就半小時,再去和合也就是二十多分鍾,一小時左右準到。”

他既然說得斬釘截鐵,葉蓁蓁也就欣然答應了,掛上電話她腦子裏還想著:“跑創業園了啊。”正想撥高佳妮的號碼,忽然福至心靈,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對吧,而且殺雞幹嗎要用牛刀啊。

她大步流星回了唐洛的辦公室,那把椅子還擋在門口呢,好幾個人走過去都偷瞄幾眼,不知道這是啥情況,唐洛居然也就讓它放著。

葉蓁蓁如法炮製地跳回裏屋,唐洛也沒真睡,靠沙發上看小視頻呢,她一屁股在旁邊坐下:“小唐總,助人為樂唄。”

唐洛看都沒看她:“不樂意。”

“我給你帶好吃的。”

“沒興趣。”

“我給你帶林阿姨做的飯。”

一棍子打在了七寸上。

唐洛丟開了手機:“你認識林阿姨?”

葉蓁蓁謹慎地選擇了不要誇耀,說自己和林阿姨是廚房拍檔,情比金堅啥的,而是很中性地回答:“認識。”她繼續戳唐洛的七寸,“我是你媽的代理人,必須每天回去跟她匯報工作。林阿姨說你最喜歡她做的潮州菜,我天天讓她做好了用保溫盒給你帶過來。”

用食物收買,這一手不可謂不原始,唐洛皺著眉看她:“你把我當小孩子嗎?”

葉蓁蓁的眼神落在他正在刷的手機視頻上,那是一個遊戲直播,那意思盡在不言中,又呼之欲出:你丫堂堂總裁,今天第一天上班幹這個,你就說自己是不是小孩子吧。

唐洛馬上就明白了:“得。”他還是很謹慎,“你要我幹啥?”

葉蓁蓁的要求非常簡單:“帶著我。”

“嗯?”

“一會兒他們給你弄門禁,料理辦公用品電腦啥的,你都帶著我唄,他們要是不理我,你就要求他們給我弄一份一樣的,行不行?”

“有必要嗎?”

葉蓁蓁正經臉:“有必要啊。”

她一點不見外,還跟唐洛訴起苦來了:“不然沒人理我,我明天怎麽上班啊。”

唐洛看她一眼,這種憋屈台詞從他媽媽的代理人裏說出來,簡直讓人有一種顛覆感。按理說以高佳妮的風格,誰敢這麽冷遇她,那肯定是殺出去把行政總監拎出來跪著,說:“你不想死就趕緊給老娘辦事,聽明白了嗎?”

結果來了個這麽的。

他倒也不討厭人家,於是聳聳肩,冷漠地說:“隨便你。”

話音沒落,Florence就來了,畢恭畢敬地告訴唐洛:“唐總,我幫您設置一下門禁和視網膜密碼,這邊請。”

葉蓁蓁一馬當先:“我也設一個。”

Florence都僵住了:“葉小姐,我沒有接到這個Request(要求),隻說給唐總設。”

葉蓁蓁心裏囧得恨不能挖個地縫鑽下去,但她很堅強地選擇了死纏爛打:“那不行,我不設,他也不能設。”

Florence陷入了迷惘之中,無助地望向唐洛:“唐總,您看?”

唐洛饒有興趣地聽著她們對話,本來是不置可否的,結果葉蓁蓁扭過頭對他使眼色,用唇語對他悄咪咪地說:“林阿姨的菜!”持之以恒對他利誘!

唐洛居然就從了。

第一,他真的很喜歡吃林阿姨做的菜,在歐洲飄了那麽些年,最心心念念的唯有這個,結果回到家裏都吃不到,內心憂傷了好一段時間。第二,他真的很喜歡跟人對著幹,無論爹媽還是羅西,凡是讓他們不爽的,就是小唐總喜聞樂見的。

於是他叫Florence:“你給葉總也設一下。”

葉蓁蓁的死纏爛打法初戰告捷,她很懂順杆子爬,亦步亦趨跟著唐洛和Florence,硬是搞定了自己在公司的生存剛需:出入權限、全新電腦、郵件地址,係統上填完個人入職信息提交。

她看起來是耍賴,其實真不是完全亂來,那麽多年在各種小公司一線做過來,她知道神仙打架,不及下界。別管老板是誰,職能部門的責任反正是幹活,除非收到明確指示什麽不能幹,什麽人不能理,否則都是順勢而為。畢竟風水輪流轉,誰知道哪天會到哪家呢?

小唐總畢竟是大老板親生的,杵在麵前發話,在聽不聽之間,大家總要衡量一下,衡量的結果往往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給葉蓁蓁辦了得了。

一條龍辦完,她總算心裏鬆了一口氣,眼看到了中午,唐洛被唐在雲找了去,蘇桐給她送鞋過來了。

兩人在附近的小飯館吃了點兒東西,葉蓁蓁右手吃著,左手牽著蘇桐的右手,於是他就隻能用左手吃,平常坐車,也是這樣牽著。蘇桐有時候得處理信息郵件,就用左手打字,這麽天長日久磨煉下來,他漸漸兩隻手都能切換自如。人家還問呢:“你是左撇子啊?天生的,還是後天的?”他就說:“女朋友**的。”

兩人一邊吃一邊聊起上午的事兒,蘇桐誇葉蓁蓁:“小包子你真會鎖定關鍵人。唐洛肯定比高姐好用,畢竟是現管的。”

葉蓁蓁說:“我覺得他也很不樂意來上班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蘇桐覺得這很合理:“任誰能一年隨便花一兩千萬還不用對任何事負責,都絕不願意來上班吧。”

“嗯,這就是高姐說的沒動機就沒動力。”她想想,“哎,我的動機是啥啊。三百多萬年薪?”她想起羅西的嘴臉,心中忐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給我發工資。”

蘇桐把她的手放嘴邊親了一下:“工資啥的算什麽,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你這不是為了幫高姐嘛,特俠義。”

葉蓁蓁抿嘴笑:“我還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呢。”她想到羅西心裏就不痛快,“我今天遇到了一個看第一眼就不喜歡的人。”

“上一個你看一眼就不喜歡的人可付出了相當慘重的代價,現在這個又是誰?”

蘇桐說的上一個葉蓁蓁看一眼就不喜歡的人,是他們在重慶去逛解放碑的時候遇到的露體狂。那是一個星期天,正當中午,兩人逛著逛著,蘇桐內急,就去街邊上洗手間了,葉蓁蓁一個人站著玩手機等他。

那個猥瑣男就不知道從哪兒衝出來,徑直跑到她麵前,大衣一掀,向前一挺,嚇得葉蓁蓁大叫一聲,“噔噔”退了兩步。畢竟是小姑娘,捂著眼睛扭過頭去不敢動彈了。

猥瑣男得意地笑,硬邦邦地抱著得逞了的愉快心情正要溜走,突然被人從後麵一把拎起來,跟摔雞子兒似的摔到了地上,膨脹的下身被一隻四十四碼的大腳給硬踩住碾了幾下,慘叫聲響徹解放碑的上空,外傷其實基本沒有,但被嚇到一生不舉的可能性估計是板上釘釘了。

葉蓁蓁也想起來了,做了一個鬼臉然後說:“那應該是羅西,我聽高姐喝醉的時候提過名字,是她老公的女朋友。”

“長啥樣?”

葉蓁蓁給描述了一下,尤其提到她戴了個特別好看的小紅帽子——出於對帽子的熱愛,描述細節的時間相當長——以及手腕上的火焰文身。蘇桐心裏“咯噔”一下,坐實了上次在高佳妮公寓門口見到的人也是羅西——她在那兒出出入入地幹啥呢?

他問:“你怎麽會第一眼就不喜歡她呢?”

葉蓁蓁想了一下:“可能是因為我算高姐這頭的吧。她搶了高姐老公,讓人家那麽傷心,我覺得挺不好的。”

“成年人了,各有所需,你情我願,沒有什麽搶不搶的,我覺得你不會這麽狹隘。”

他說得很對,葉蓁蓁也覺得自己不至於,但到底是什麽原因呢,她又偏著小腦袋努力想了半天,試圖把自己縹緲的感覺定位成精確的描述。

“我可能不喜歡她看人的樣子吧,好像麵前站的都不是人,而是什麽物品一樣,哪些可以用的她就要用,哪些會礙事的恨不得馬上一把火燒光,反正,就是跟任何人中間都隔一層,沒法親近的感覺。”

蘇桐就這段話體會了一下,點頭:“說得很精確,哪天我有機會也瞻仰一下,看是不是這個調調。”

兩人說著話,一頓飯吃完了,蘇桐把鞋從自己背包裏拿出來,看葉蓁蓁穿的套裝太合身了,公共場合彎腰換鞋不方便,就自己蹲下去,給她脫了那雙新鞋,把創可貼貼在磨破的創麵上,再給她穿上家裏帶的鞋,把新鞋收起來。旁邊的人經過都看他們,有個姑娘還推了自己男朋友一把:“你看人家。”

葉蓁蓁微微彎著腰,注視著蘇桐的一舉一動,滿心滿眼都是溫柔。這樣的喜悅幸福,一點都不新鮮,從兩人在一起的第一天就有,到今天仍然絲毫不變,貫穿所有陪伴或分離的時刻,讓她對人生有從根子上建立起來的信心。

鞋子穿好了,她站起來試試,鬆了一口氣,有一種再世為人之感,雙手抱著蘇桐湊上去親了一下:“寶,沒有你我怎麽辦?”

蘇桐把包背好,跟平常一樣摸她頭發,摸到下麵捏住發腳,往後輕輕拉一拉,就像兩人少年時,男孩子不知道如何表達愛,這樣的小動作就是他的愛。每一次,葉蓁蓁都會在被拉得輕輕後仰的時候笑出聲來,今天也不例外。他說:“怎麽會沒我呢,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周七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輩子On call(隨時待命)啊。”

葉蓁蓁伸出小拇指:“拉鉤。”

蘇桐笑著跟她拉了拉鉤,兩人牽著手回到和合大廈門口,又親了親,葉蓁蓁剛要走,忽然又回頭問:“你剛才說我死盯著唐洛不放,是啥來著?關鍵啥?”

“關鍵利益人。”

“嗯,對,就是這個詞兒,是不是你現編的?”

“不是,是職業人際關係裏的關鍵詞,萬邦培訓的時候講過。”

葉蓁蓁很高興:“那你晚上講給我聽聽,看是怎麽回事,我覺得可能對我有用。”

蘇桐表示那當然沒問題,飛了一個吻送她進去了。

她一路順風順水刷了卡進電梯,刷了視網膜進公司門和唐洛辦公室,心情相當愉快,進去一看沒人,她往沙發上一坐,琢磨著是不是自己也應該睡一會兒,突然唐洛就進來了。

兩人互相看一眼,都是一愣,彼此都想“你居然回來了”。

她問唐洛:“你幹啥呢?”

唐洛說:“準備去開會。”

“你不是說不樂意見那些人嗎?”

“是別的會。”

“這個會你怎麽又願意開了?”以葉蓁蓁在創世的經驗,她什麽會都不樂意開。

“因為坐這兒坐一天太無聊了,我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頓了一下又說了實話,“我爸非要我開。”

他中午剛被唐在雲打電話找去了,去的就是高佳妮原來的辦公室,現在竟然成羅西的了,難怪葉蓁蓁拿不到。

他一進去就被唐在雲說了:“洛洛,你不要忘記自己是來幹什麽的。”

他完全無所謂:“不是我要來的。”

唐在雲有點無奈:“既來之,則安之,再不樂意,那些人也是公司的最高管理層,要給他們起碼的尊重。”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日程安排,“下午是去年的年終總結預熱會,你跟我一起去,否則你對公司情況兩眼一抹黑,怎麽管?”

唐洛看了父親一眼,對他苦口婆心的姿態很不適應,他記憶中的唐在雲,似乎對任何嚴肅的事都不上心,也沒有興趣,剛好和高佳妮反其道而行之。

嚴肅的談話對他來說是陌生的經驗,脫離了父母,尤其是母親的管控之後,唐公子唯獨在分手的時候會跟人談話,而且也不怎麽嚴肅。

因此他隻是輕輕哼了一聲,尋思著自己是抽身就走呢,還是跟對付難纏的前女友一樣,給一個冷漠的臉色以不變應萬變。唐洛正在兩個選擇之間舉棋不定,羅西打破了僵局,她本來一直坐著,歪頭看他們父子說話,這時候笑吟吟地說:“洛少,你別糾結了,剛換了個環境不習慣很正常,慢慢來就好。”

她跳起來很輕快地攙上了唐在雲的胳膊:“別說他了,我們去吃飯吧。”

她一邊往外走,一邊告訴唐洛:“晚上我給你開了一個雞尾酒歡迎派對,就在旁邊酒店,公司的重要員工都會出席,六點出發,咱們一起走。”

唐洛說:“我不去。”

唐在雲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洛洛,你必須去。身為總裁,你連自己的員工都不想認識嗎?”

唐洛冷淡地說:“不想。”

唐在雲沒有讓步:“不想也要去。”

唐洛沉默了一下,看唐在雲的樣子,這事兒似乎是不容商量的,看來旁邊沒有人演黑臉的時候他就得親自上了。

於是他想了想,然後完全是抱著我就是要跟你們過不去的心情,說:“行吧,那葉蓁蓁也去。”

羅西臉色微微一變:“洛少,你不會真的認為這個小姑娘是你媽媽的代理人吧?”

唐洛說:“怎麽?你是覺得她不像真的,還是希望她不是真的?”

羅西被噎了一下,但臉上還是帶笑:“洛少,我怎麽覺得和怎麽希望都不重要對吧,你爸爸在這兒呢。”她靠在唐在雲手臂上問他:“你說呢?”

唐在雲倒是很公平:“確實是個小姑娘,但也確實是你媽媽找來的。”

既然如此,唐洛覺得就沒什麽好商量的了:“那就一起去啊。”一錘定音,不需要繼續討論了。

羅西垂下了眼角,不自覺地握緊塗了黑色蔻丹的手指,而後又迅速放開,但唐洛根本沒注意她的反應,很瀟灑地走了,還問他爸呢:“去吃什麽?”

現在他回到自己辦公室,把這件事兒跟葉蓁蓁一說,人家一點不領情,反而有一種“我怎麽你了,你就這麽對我”的感覺:“你幹嗎要拖我下水?”

唐洛有樣學樣:“你是和合的助理總裁,不應該認識一下自己的員工嗎?”

葉蓁蓁瞪他:“真不像是你的台詞。”

他爽快地承認了:“我爸這麽說我的。”

“所以肯定是你爸讓你去,而且隻讓你去對吧?”

“本來是的。”

“本來?”

唐洛高高興興地說:“然後我說你也得去,他們臉色就很不好看。”

葉蓁蓁服了:“你爸媽支持的你就要反對,你爸媽反對的你就要堅持,是這個意思嗎?”

唐洛打了一個響指:“就是!”一點不怕暴露自己,沒怕過!

然後電話響了,是催唐洛的,他叫葉蓁蓁:“走走走,去開會。”

“為什麽我要去開會,什麽會?”葉蓁蓁完全沒有明白過來。

“你這不閑著也是閑著嗎,你不是我助理總裁嗎,我媽叫你幹什麽來的?”

這個理由還真是叫人無法抗拒。

他們要去開的正是唐在雲說的上一年度的年度總結預熱會,探討上一年公司各方麵的成績和問題,為農曆年後的正式總結開始做準備。

與會的基本上都是上午十點那批人,難怪唐在雲要親自主持,而羅西也一如既往坐在唐在雲位子旁邊,兩人看到葉蓁蓁進來的時候,都不約而同皺起了眉。

羅西直接就發作了:“這個會跟你沒關係,你出去。”

葉蓁蓁那會兒還在門口,完全沒打算引起人注意的,真就準備跟著唐洛進去隨便找個地方坐坐,稀裏糊塗聽一陣子得了。

結果羅西一句話,弄得全會議室的人現在都在看葉蓁蓁。

有的眼神是和羅西一脈相承的,厭煩加鄙棄;有的則滿腹好奇,既不知她什麽來頭,現在又想看她的回應。而唐洛更是,本來好好在前麵走著,現在幹脆停下腳步來了,轉過身露出了他一貫的看什麽都像是在看戲一樣的神情。

連唐洛在內,大家普遍猜想這位初來乍到的葉蓁蓁會一臉尷尬地退出會議室,就跟所有被羅西嗬斥的人一樣——這樣的人可真不少。

唐在雲從來不對任何人疾言厲色,但不表示他的情緒和褒貶不會通過任何渠道傳達出來。

結果誰都沒想到,就在這一刻,葉蓁蓁的戰鬥情緒被羅西一句話猛烈地激發起來了。

這位妹妹有個簡單的生活原則一以貫之,二十幾年沒動搖過:人家對她好,她就掏心掏肺好十倍還回去,誰要是跟她耍橫呢,她就一定硬碰硬。

她在門口站住了,任憑那句話在耳邊嗡嗡作響,像燃料一樣慢慢焚燒起來,催發她體內的怒氣值,然後她再度邁步向前,就好像羅西說的話是空氣,走到唐洛身後還推了他一把,示意他愣著幹啥,走啊。

就這麽跟著唐洛走到辦公桌的盡頭,那兒還有位子,兩人並排坐下了,葉蓁蓁咳嗽了一聲,迎著滿屋子人的注視,雙手交叉放在自己膝蓋上,架起二郎腿來,看著羅西挑了挑眉:“要麽你拖我出去?”

坐在旁邊的唐洛,臉上頓時露出難以抑製的微笑,一半是因為葉蓁蓁說的話,一半是因為他看到了羅西臉上的表情,那可是教科書一般的快要氣死了。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很有意思的,所有規矩製定出來,都隻應用於那些接受規則的人。一旦有人拒絕,規則就會失去效果。這個時候如果你無法做到讓對方付出代價,規則便永久等同於無意義。

就像現在。

羅西突然就意識到了,至少在現在這個場合,她其實拿葉蓁蓁一點辦法都沒有。首先她不可能真的拖葉蓁蓁出去,她雖然比葉蓁蓁高,但基本塊頭差不多,誰打得過誰還不一定呢;其次她也不能讓別人拖,在座的都是體麵人,君子小人都以動口為主,叫公司保安來吧,這一動手是撕破臉級別的欺人太甚,事情立刻會惡化到誰也說不準後果的地步。

她雖然得勢,還沒有登基。葉蓁蓁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她背後的人,手裏還拿捏著跟公司玉石俱焚的籌碼,就算羅西要馬上對葉蓁蓁趕盡殺絕,唐在雲也會攔住她。

因此這一刻,話說得滿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反而把自己別到了牆角。

對羅西來說最糟糕的是,葉蓁蓁自己也發現了這一點。

她的腰背不期然就挺直了起來,拿出了Spencer耳提麵命的氣勢,一言以蔽之就是正麵剛,就那麽和羅西對望著,半點沒有移開視線的意思。會議室裏鴉雀無聲,直到唐在雲開始說話,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跳開了這一場Battle(對決)一觸即發的大場麵,直接切入了會議的主題。

這個會開了差不多三小時,開完後幾個人簇擁著唐在雲和羅西走了出去。唐在雲在門口停下腳步,招呼唐洛過去,他卻擺擺手拒絕了:“我一會兒去找你們。”

會議室裏就剩下唐洛和葉蓁蓁,兩人對望了一眼,唐洛突然就笑出了聲:“你有沒有看到羅西全程恨不得用眼神殺了你?”

葉蓁蓁聳聳肩:“怕個啥,有種真的來殺了我。”拍了一下桌子站起來,“否則我還是要來開會,下一次我還要發言呢,我告訴你。”

唐洛覺得太好笑了:“所以我媽是派你來搗亂的對吧?”

葉蓁蓁沉重地說:“我也想做點別的啊,人家不讓我做啊。”

她冷不丁問唐洛:“哎,小唐總,我是你媽的代理人,你不會因為這個恨我吧?”

她問得這麽直接,讓唐洛微微一愣,他仔細想了想,誠實地說:“不恨。”

他坐在椅子上攤開四肢,看看四周,陷入了沉思之中,而後對葉蓁蓁說:“你跟我媽媽完全不一樣,就算我恨她,也實在很難把你們兩個畫上等號。”

葉蓁蓁鬆口氣:“那就行了。”她感覺自己心裏有一個小本本,上麵寫著待辦事項一長列,第一件就是:唐洛不要討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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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振作起來,拍了一下唐洛的肩膀:“接下來去幹啥?”

唐洛看看表,快六點了,想起羅西的安排,說:“一會兒得去那個什麽歡迎晚宴。”

葉蓁蓁嘀咕:“我不喜歡什麽晚宴。”想到要穿著高跟鞋,按照Maze的教導挺胸昂首站上幾個小時,她內心就發出了哀傷的呻吟。

不過小姑娘這點好,不喜歡歸不喜歡,她知道自己沒什麽選擇,也就不去抗拒。

既然是和合的助理總裁,既然是第一天代表高佳妮來上班,不管其他人是不是歡迎她,都得硬著頭皮去歡迎晚宴上亮個相不是嗎?

於是葉蓁蓁小姐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麽叫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她沒想到的是,唐洛的反應居然和自己差不多:“我也不喜歡什麽晚宴。”

葉蓁蓁隨口說:“你?歐洲那麽多玩的地方,你不應該夜夜笙歌嗎?”

“還行吧,歐洲的派對很單調的,就是大家往死裏喝,喝完就不用管夜晚到底有多長了。”

“那怎麽就不喜歡晚宴了呢?”

唐洛簡直對葉蓁蓁的遲鈍恨鐵不成鋼:“公司歡迎晚宴你能喝純伏特加Shots,帶妞兒回家睡嗎?”還挺有常識的,“不是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嗎?”

他還沒說完葉蓁蓁就哈哈大笑,唐洛瞪了她一會兒,然後自己也笑了。

說起來他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對了,剛開會你聽懂他們說什麽了嗎?”

葉蓁蓁畢竟是被高佳妮和郭也聯手訓過的人,再沒水平,聽個明白還是可以的,於是說:“懂啊,去年的總結啊,從數據和趨勢兩個方向做初步分析,下一步就是各個事業部要出自己的細節報告和明年的戰略規劃了。”

唐洛非常誠實地搖搖頭:“我沒怎麽聽懂。”

啥都聽不懂還直挺挺坐了三個小時,簡直是人生酷刑。大少爺自打十八歲困鳥出籠之後就沒受過這個罪了,就算泡到妞了,軟玉溫香在側,他都不願意醒著跟人躺上三小時,不用說一言不發地坐著開會了。

他看著手機上今天早上才激活的郵箱,裏麵已經齊刷刷進來一排會議邀約,啥主題都有,沒一個看起來哪怕有一點點意思的。每個邀約背後都帶附件,一看文件大小就知道千萬不能打開,打開之後凶多吉少。

如果不是因為顧忌唐在雲注銷他的附屬信用卡,唐洛這會兒就直接出門奔機場回巴黎了。

他這時候聽到自己手機響,一看是羅西給他打電話,估計是讓他過去,他不接,又揣回兜裏:“我爸說我不懂的東西,就去問他或者羅西。”他歪著頭看葉蓁蓁,“不如我問你吧。”

葉蓁蓁一聽:“為啥?”

唐洛俊秀的黑色眉毛輕輕挑一挑,他這輩子都沒學過吞吞吐吐或口是心非:“在你們三個人裏麵,我比較喜歡跟你說話。”

這個理由很充分,而且很理所當然,葉蓁蓁馬上拍拍胸口:“那挺好,那就問我吧。”

唐洛點點頭,想了想又得寸進尺:“你是我的助理總裁對吧,那些不必要我一定去的會,要麽你都幫我開了吧?”

“哪些是你不必要去的?你是聯席總裁啊,基本上是個會你都要開,你知道嗎?”

唐洛一聽老子這是吃虧了啊,馬上反咬一口:“那你也得去開!”

如果拒絕的話,下一句台詞不用問了,他鐵定要說:“我媽不是讓你來幫我的嗎?”

葉蓁蓁想起自己在創世被會議支配的痛苦,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兩個人都撐著額頭在那裏哼哼,不願意想明天。

哼了半天,唐洛打起精神來麵對現實,提出了非常有創意的建議:“要麽,我們一人開一半?”

葉蓁蓁一聽可以啊,共同分擔好過全體犧牲啊,稍微振作了一點:“周一周二你去,周三周四我去,星期五抓鬮還是剪刀石頭布?”

唐洛很酷地說:“剪刀石頭布吧。”兩人一致表示同意。

開歡迎晚宴的酒店就在和合大廈旁邊,大概相距五百米,唐洛到底都沒去跟羅西他們會合坐車,從助理那裏問到地址之後,跟葉蓁蓁一塊兒走過去了,路上瞥到了她的鞋:“換鞋啦?”

葉蓁蓁神清氣爽:“必須換。”腳尖還刨了兩下表示自己現在可是身輕如燕,隨時可以野狗出欄。

唐洛建議她:“你以後穿球鞋來上班就行。”

這和高佳妮的流派可完全不同,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你在職場穿得要像獵人,不要像獵物。

唐洛一聽就知道這是他親娘的口氣:“你不能什麽都聽我媽的,她是那種說要八刀戳死你絕對不會六刀就完事的人。”他也沒說這個品質好不好,就問葉蓁蓁,“你行嗎?”

葉蓁蓁想想這個案例很形象啊,老實回答:“我不行。”

“所以你穿球鞋就行了,你看看和合那些人,你穿啥她們估計都對你這樣。”

葉蓁蓁想笑:“我怎麽覺得你跟我是一頭的?”

唐洛擺出撲克臉:“我沒跟誰一頭,就隨便說說。”

“我認為你說得很對!”她一握拳,心想穿球鞋上班這事兒可千萬不能給Spencer知道了。

兩人十分鍾走完了五百米的路程,到了一看,這是家老牌商務五星酒店,連大堂裏飄**的氣味都非常老牌和商務,電梯那兒已經堆著不少人了。

葉蓁蓁眼神和記性都很好,一下就見到幾個在和合辦公室裏見過的熟麵孔,來自不同事業部。大家對待這個晚宴還頗為隆重,下班這一會兒的工夫,居然都換了雞尾酒會的裝束。

唐洛遠遠就站住了,葉蓁蓁一個急刹:“怎麽了?”不等回答就明白了,“嫌人多對吧?”

唐洛什麽都不說。

葉蓁蓁張望了一下:“那咱們從旁邊扶梯上去吧。”

唐洛還是什麽都不說,但身體非常誠實,馬上就響應轉向。上了扶梯他開口了,覺得新鮮:“你怎麽知道我嫌人多?”

葉蓁蓁真不是瞎猜:“剛才在路上走,有人跟你擦肩而過你都一臉嫌棄,那多半也不願意去電梯裏跟人擠吧,尤其是公司的人。”

簡直一語中的。

他們上了三樓,還沒到宴會廳門口,Florence就迎上來了:“唐總,請跟我來。”

唐洛走了兩步,發現葉蓁蓁沒跟上來,停下來回頭看:“喂?”

葉蓁蓁指了指洗手間的位置:“我一會兒來找你。”

他聳聳肩,拔腿又走了。

葉蓁蓁順勢一拐,照著指示牌找到了洗手間,進去慢條斯理地上了個小號,洗了個手,又給自己補個口紅,事兒事兒的,然後摸出手機給蘇桐發了個信息:“我參加和合的歡迎晚宴啊,要晚一點回家。”

她耐心地等了一會兒,蘇桐回了:“好呀,要我來接你嗎?”

她心裏甜甜的:“不用了,你回家洗幹淨等我。”

蘇桐秒回了一個興奮的表情:“保證完成任務!!”

葉蓁蓁回了一個親親的符號,揣起手機正要出門,忽然洗手間最裏麵的隔間打開,和合文娛大事業部的老總翟思柔皺著眉頭出來了。

她們在洗手台麵前打了個照麵,雙方都略略一怔,但翟思柔很快就移開了視線,跟沒看見葉蓁蓁一樣,自顧自洗手、擦手,從她麵前筆直走過去了。翟思柔已經走到門口正要出去,葉蓁蓁喊了一聲:“您好,您稍等一下。”

翟思柔警惕地站住了,身體都沒有轉過來,隻是瞟了她一眼,一副對任何幺蛾子都不為所動的模樣。

葉蓁蓁多少就有點囧,但也不能不說啊:“您後麵那個……拉鏈頭,有點開了,有可能會散。”

翟思柔穿的是一條包身的黑白香奈兒粗花呢過膝裙,七分袖,後背全拉鏈,穿上去身形提拔,姿態很優雅。但她身材略豐滿,尤其是雙肩與脖子那個部位頗為有肉,選號的時候不小心激進了一點,現在就塞得滿滿當當的,拉鏈拉到盡頭怎麽都卡不進去了,微微散開,看上去倒也不嚴重。

她聽到葉蓁蓁的話,忍不住就回頭看了一眼鏡子裏自己的背影,沒看出什麽問題,於是輕輕哼了一聲,開門走了。

葉蓁蓁歎口氣,心想:這些大公司裏的人什麽情況,個個二五八萬、不食人間煙火似的,難道你剛在洗手間裏是飛起來尿的嗎,不還得蹲著?

葉蓁蓁這麽腹誹了幾句,自己也出去了,進宴會廳一看,至少得有百來號人,大家都衣冠楚楚地在喝雞尾酒吃小食。會場裏沒有坐的地方,隻散放著高腳台供放酒杯和點心盤子,所有人都走來走去,其中主要的節目是去跟新老板寒暄。於是葉蓁蓁在大門那兒馬上就能定位唐洛的位置,以他和唐在雲為中心,人們就像浪潮一樣一波去一波回的。

她懶得跟人湊熱鬧,於是去吧台拿了一杯白水,站在大門附近一個台子旁邊看人。

今天參加的人都是總部和各事業部總監級別以上的員工,男多女少,比例大概是七三開,年齡大部分在三十五歲到四十五歲之間。女士們明顯對自己要求比較高,小禮服顏色爭奇鬥豔,幾乎清一色是大牌子;男士們則無論高矮胖瘦一律西裝革履或黑或藍,遠處看上去烏壓壓一片,無論看相貌還是看氣質,唐在雲、唐洛兩父子都出類拔萃。

她正看著,忽然Florence穿過人群走了過來,在葉蓁蓁麵前站定了欲言又止,臉上閃過一絲窘迫的神情。葉蓁蓁對她笑:“Florence,你好。”

對方還沒說話,她掃了一眼人家的妝容和服飾,忍不住發出讚歎:“你看你這條小綠裙子,配埃及風的金耳環多好看啊,配色配得太好了。”

Florence一怔,下意識就摸了摸自己耳朵上垂掛著的金色耳環,葉蓁蓁一點沒說錯,這是她兩年前在英國倫敦買的。她那時剛好遇到大英博物館開埃及特展,紀念品店裏限量發售一係列的埃及豔後首飾複刻品,她幾乎每一款都買了,這兩年有事無事就戴一戴,讚美的人也不少,但從來沒有人一口叫破這是埃及風,在她心裏也真的是身上這條綠色赫本裙的絕配。

給人這麽一誇,她再開口說話時,比剛過來的時候還多了幾分不安:“葉小姐,我幫你呈報上去的工資登記信息和權限申請,全被羅小姐駁回了。她說入職協議還沒有最後過審,不能上係統。”

葉蓁蓁一聽明白了,她白天跟著唐洛去辦一係列手續,其中就包括簽入職確認書、遞交身份證複印件和登記銀行卡賬號。

她很清楚一個公司的行政和財務流程,不管去哪裏上班,勞資雙方都得提前在雇傭合同上簽字蓋章,勞動關係才正式生效,受法律保障。至於上班第一天簽入職確認書,隻是一個公司內部的流程,落實到崗,不存在實際效力。

葉蓁蓁的入職協議,高佳妮一定已經代簽了,以她的心思之縝密,不可能疏忽這麽基本的問題,那就隻能說明羅西就是故意不給她的信息進係統。

個人信息進不了係統,就意味著高佳妮保證過的那些待遇,葉蓁蓁全都無法從正常途徑得到,包括薪水、配車、公司內部的權限,她什麽都沒有。

她明擺著就是逼迫葉蓁蓁二選一:要麽自生自滅,要麽就回去跟高佳妮訴苦,讓後者為這件小事來勞神。

這一手跟不讓葉蓁蓁有辦公室一樣,是一個妥妥的下馬威,對誰來說都一樣。

她聽完這個對任何人來說都算得上糟心的消息,明朗的表情居然沒一點變化,還對Florence微笑:“我知道了,謝謝你及時告訴我啊。”拿出手機晃晃,“咱們留個通訊方式吧,方便聯係。放心,我肯定不會沒事兒騷擾你。”

Florence略驚訝地答應了一聲。

Florence姓陳,是羅西招進和合的,之前是一家大跨國企業CEO的個人助理,因為前任老板調職回了美國,新來的老板不需要助理她才離職的。

她訓練有素,英文極佳,在事實意義上精通所有辦公室必用的軟件,無論是做表、製圖、做演講報告、音視頻剪輯還是簡單設計都手到擒來,絕不像某些人,Excel隻會求和,Word隻會打字,就敢在簡曆上說自己熟練使用Office。

多年個人助理當下來,一直順風順水,這個人的情商絕對低不到哪裏去,但Florence為羅西工作一段時間之後,有時候跟家人朋友說起自己的工作,那真是一肚子的苦水吐不盡。

別的不說了,有一點最叫人難受:那就是無論什麽時間點,羅西隻要想起事兒了,立刻會一個電話打過來,淩晨就淩晨,半夜就半夜,你在睡覺也好,在**做羞羞的事也好,跟朋友度周末正爬到半山腰也好,都必須接電話,電話裏交代的事也必須立刻著手去完成。

Florence曾經有過周末半夜十一點從四十公裏之外的度假村驅車回京到辦公室,就是為了給羅西發一個數據的經曆。而那個數據羅西拿來幹什麽呢,隻不過是和人應酬的時候隨口一提而已。

頂著這樣的壓力,Florence還是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沒讓羅西有什麽可挑剔的地方。大概也正因如此,唐洛一來,羅西立刻調她來跟唐洛。

條件是不錯的,直接加了百分之五十的工資,職務級別也升了一級。不過富貴險中求,升職加薪的同時也伴隨著非常明確的附加條件,那就是幫羅西當探子:唐洛說什麽、幹什麽,一舉一動,全部要向羅西匯報,事無巨細。而且羅西特別要求要用一個點對點的社交媒體語音留言,不準用任何形式發文字。

很難說Florence或者任何其他正常人會喜歡這樣的任務,但她一句話都沒說,默默接受了下來。

任何公司一把手的個人助理職位,都天然處在職場政治風暴的風眼,可進可退,也可生可死。Florence聰明如斯的人,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要麽審時度勢,良禽擇木而棲;要麽超然物外,手尾收拾好,隻埋頭做事,絕不蹚渾水。二者居其一,自然生存無虞,但後者的難度往往更大,在和合尤其如此。

她接受了這個任務,相當於就選擇了站在羅西那邊,但和葉蓁蓁寥寥幾句對話之後,Florence仍然忍不住為葉蓁蓁感到難過——這麽天真這麽嫩的姑娘,怎麽鬥得過羅西和唐在雲?

Florence心裏這麽默默想著,跟葉蓁蓁交換了電話,剛要走,又被叫住:“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Florence立刻警惕了起來,對方讚揚了一兩句自己的耳環,接下來就要得寸進尺求好處,這套路她見得多了,非常不推薦任何人使用,那好感敗起來速度真的跟火箭一樣快。

結果葉蓁蓁說的話完全出乎她意料:“那邊那位女士,穿黑白粗呢裙子那位,你認識嗎?”

公司總部上上下下所有的人,Florence全都認識,因此看一眼就馬上知道葉蓁蓁說的是誰:“是翟總,大文娛事業部的老總。”

“嗯,翟總。她的裙子拉鏈頭散了,我剛才看到已經有點下滑,要是不及時處理的話,很有可能會爆開,你要不去跟她說一聲,最好找個僻靜地方處理一下?”她還解釋了一下為什麽自己不去,“剛我在洗手間提醒過她,現在再去,怕她不好意思。”

這句話裏微妙的善意和體察,讓Florence心裏一動。她看了葉蓁蓁一眼,抱著半信半疑、姑妄聽之的心態,走到了翟思柔旁邊,一看果不其然,裙子著實不那麽合身,所以被崩開的拉鏈頭一路下滑,位置現在是相當不妙。

她急忙過去,在翟思柔耳邊悄悄說了,兩人一同去了洗手間處理。回來的時候翟思柔特意從葉蓁蓁身邊經過,停下腳步說了一聲:“謝謝。”看來Florence還挺實誠,葉蓁蓁向她笑,行了一個舉手禮:“不客氣。”

除了這一段小插曲,全程沒有人來理葉蓁蓁,幸好她也不在乎,就在那兒悠閑地喝水,忙碌地看人,還順手吃了兩個迷你吞拿魚三明治。

唐洛跟她比就忙多了,跟著唐在雲四下走動,跟不同的人簡短聊天,接受大家過於誇張的歡迎告白。但他這個占C位的當紅炸子雞,表情並不怎麽春風得意,有幾次還往葉蓁蓁這邊翻白眼,一副憑什麽你就能躲起來的樣子。到八點左右,雞尾酒會差不多到尾聲了,羅西敲了敲酒杯示意大家安靜,代表公司做了一個簡短的致辭歡迎唐洛。葉蓁蓁鬆了一口氣,心想終於可以走了,再不走她就要跟一隻火烈鳥一樣,開始左右腳交替站了。

致辭一完,唐洛和大家打了個招呼,隨後就抽身穿過人群,走到葉蓁蓁身邊,看了看她麵前放的小碟子,問:“有什麽能吃的?”

“吞拿魚三明治不錯,魔鬼蛋也還行,小心溏心流到你衣服上。”

唐洛真的過去拿了幾個過來,還拿了一罐啤酒。葉蓁蓁看他一眼:“怎麽樣,當交際花爽不爽?”

唐洛反擊:“你才交際花。”

葉蓁蓁抖抖自己衣服:“你見過這麽安靜低調而孤獨的交際花嗎?”

唐洛一麵用眼神對她表示鄙視,一麵往嘴裏塞魔鬼蛋,果然溏心蛋黃滴滴答答流出來了。葉蓁蓁趕緊往他手裏塞了差不多一堆紙巾:“擋著!”

他吃完就回嘴:“你代表我媽就要接受這樣的命運,她一直就不是什麽受歡迎的人。”

葉蓁蓁認為他個公子哥兒懂個啥:“你媽幹嗎需要受歡迎?”她做了一個砍瓜切菜的手勢,“她能把大家嚇得屁滾尿流的不就行了嗎?”

“這聽起來像是好事嗎?”

葉蓁蓁想了想倒也對:“是哦。”

唐洛在這一點上其實不太明白:“你怎麽不怕她呢?”

葉蓁蓁挺起小胸膛那叫一個大義凜然:“我誰也不怕!”就威風了一秒鍾,轉念就了,“除了我祖祖,除了我大舅媽,哎還有我小叔叔。”

唐洛從鼻子裏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