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燃抬眼看了下客廳裏的鍾,正好是晚上十點。
“老板,你不會到現在才算是正式吃飯吧?”
“托你的福,是的。”
“……”
葉燃好不容易支棱起來的精氣神,又被打擊蔫了,她耷拉著腦袋,重複今天已經重複了無數遍的話:“對不起……”
“不用說對不起。以後像對不起這種沒用的廢話,盡量少說。”
方謙一眼皮都沒抬,他調好芥末醬油,遞給葉燃:“如果你真的想讓我好受點,以後就少做些弱智的事情,少惹我生氣,明白了嗎?”
葉燃受教中:“明白了。”
方謙一把放在水裏熱好的清酒瓶拎出來,用方巾擦幹酒瓶底座,動作熟稔得如同擦寶劍的武士。
“金家的事情,你也最好少碰。金遠山和金承時,都不是什麽好對付的人,你也不要妄圖能替金承安奪個名分,他一個第三者生的兒子,金遠山能認他已經是不錯了。在那種環境下長大的人,他比你懂如何做人,你不用替他擔心。”
原來金家的事情方謙一知道得比她都詳細。葉燃無話可說,低頭應聲:“……我知道了。”
“你有想過,和熙已經被金承安搞成這副樣子,為什麽我還會接盤嗎?”
葉燃抬頭,有些迷茫:“我想過,但是沒想出來。”
一開始,葉燃確實想過這個問題,最後的答案是,可能方謙一是個沒有經驗的合夥人,就像小老板一樣,亂買一通。
可後來證明,方謙一不是那樣的人,他是絕對專業絕對睿智的職業投資人,這種賠本的買賣他絕不可能做。
所以,他買和熙一定另有原因。
方謙一第一個問題沒給答案,緊接著又拋出另一個問題:“那你有沒有想過,胡州化肥廠的項目是誰介紹過來的?”
“你當時不是說,是上麵的投資人……?”葉燃仔細想了想,當初方謙一是說胡州化肥廠這個項目,是上麵的投資人強壓下來的,但這項目不能做,還得要有個體麵的理由拒絕。
可最後,他們去胡州看了一圈,沒發現什麽要命的問題,即便是之前給的財務報告裏顯示廠子的現金流要斷裂了,可按照方謙一那種三思而後行、謀定而後動的投資風格,也絕不會在還沒下現場的時候就莽撞決定不投。
除非他有什麽其他消息。
可是到底是什麽信息,才會讓方謙一直截了當地說不投?
葉燃腦子飛快地旋轉,陰謀陽謀在她腦海裏過電影似的播放,方謙一看她又憋著臉沉思到走神,麵露疑惑:“你這是什麽毛病?為什麽一想事情就愛溜號?”
“啊?”葉燃猛地回神,“哎啊,我腦子笨嘛,老板你別打斷我啊,我這剛剛有思路,又全忘了。”
方謙一無語:“不是跟你說要是有什麽不懂的可以直接問我嗎?自己瞎想能想出什麽來?”
葉燃一臉是你讓我問的,那我可就真問的表情:“那老板你說,胡州化肥廠的項目,是誰介紹過來的?”
“金遠山。”
“!?”葉燃驚了。
“而且他推給我的時候,隻說了一個值得投資的點,就是那片老廠區搬到新廠區之後,老廠區可以重新分為商業用地蓋住宅。”
“!!!”
葉燃的嘴巴張成了O型。
原來方謙一早就知道這個事情!!!那她的所作所為在方謙一眼中豈不是弱智行徑???
葉燃震驚又懊悔,覺得自己跌份兒又跌麵兒,就她這種小伎倆,真的是不該在大佬麵前班門弄斧,實在是不自量力,自取其辱。
可方謙一應該沒想那麽多,他挖了勺魚子醬放到自己的盤子裏,神情平靜地問:“所以你說,我為什麽不想投這個項目?”
葉燃連忙說出自己的猜測:“難不成是你覺得這項目還是有其他風險的?”
“不對。”方謙一送了口清酒到嘴邊,反問她道,“你知道金遠山做私募基金之前是靠什麽起家的麽?”
“房地產。”
葉燃靈光一現,和他異口同聲:“房地產!”
原來如此!
葉燃恍然大悟:“胡州化肥廠這個項目,看似是農業項目,但其實內核是個房地產項目,金總把這個項目推給你,就是因為他知道和熙基金農業項目指標還沒完成,這個項目既可以完成指標,還可以做原來金家拿手的本事,就是房地產。這樣既完成了基金承諾,又有好的收益,可是……”
葉燃順著方謙一給的邏輯分析下去,卻發現完全沒有不投的理由,那他為什麽還要拒絕?
方大老板繼續引導:“你再想想,如果和熙真的投了胡州化肥廠的項目,胡州化肥廠沒有建築工程資質,想要開發那片老廠區,後期就必須要聘請專業的房地產商入場,一起建設。如果那樣,這個項目大部分的錢,會落到誰的口袋裏?”
葉燃猜測:“是房地產商手裏?”
方謙一又問她:“項目明明是化肥廠和房地產商共同投資建設,為什麽錢的大頭會落到房地產商手裏?”
葉燃抽空吃了口生魚片,咬著筷子邊思考邊回答:“那是因為雖然住宅是兩家一同開發,但房地產商賺的是快錢,房子建完賣了錢,他就可以跑路。但和熙投的是化肥廠,化肥廠是個長久的企業,它現在的現金流就很差了,如果再興師動眾地攢盤子搞房地產,肯定會債台高築,之後房地產商把錢抽幹,卷鋪蓋跑了,化肥廠就會陷入更加被動的局麵,後期經營壓力會很大,和熙作為接盤的大股東,一定也會非常吃力。”
分析到這裏,葉燃覺得,那個答案好像呼之欲出了。
方謙一緊接著說出另一個重要原因:“金遠山把項目推給我的時候,曾跟我說過,如果胡州化肥廠要改造老廠區,就得用金家旗下的房地產公司。”
原來是這樣!
葉燃明白了!
如果用金家旗下的房地產公司,就相當於把好的現金流都給了金家,而和熙則要承擔餘下的無數負擔。
這項目乍一看是很賺錢,但仔細扒開裏麵看才知道,完全是披著賺錢的幌子,十足的坑人項目!
葉燃有種被吊打之後但是仍然還健在的心有餘悸。還好她隻是個小兵不是老大,也還好她跟著的老大是方謙一而不是別人,不然估計她現在小命都能賠進去,連渣都不剩。
給小徒弟上完沙盤演練課,方謙一做最後陳述:“所以你以後不要再自作聰明。但凡能混到基金合夥人級別的,都是明著一套暗著一套。像胡州化肥廠這種投資金額大、盡調難度大的項目,裏麵的利益關係錯綜複雜,不是你能掌控的。”
“我知道了。”葉燃虛心接受,然後小聲八卦,“那老板,你也是明著一套暗著一套的那種合夥人嗎?”
“我?”
方謙一用紙巾優雅地擦拭嘴角,臉上掛起一副人畜無害的笑容:“不是號稱自己能量很大嗎?你要不要猜猜試試?”
“……”
明知道方謙一是拿話嚇唬她,葉燃也不敢再在他麵前抖機靈了,她現在算是老實了:“我感覺老板你應該屬於不屑於陰人的那種人,但應該也不會坐以待斃。”
畢竟是曾在榮信基金創立一年之時,就能過五關斬六將,一路殺到基金排行榜第一寶座的方謙一方大老板,他的手段肯定十分恐怖,說不定比金遠山、白林宇之流有過之而無不及。
“回到第一個問題,”方謙一繼續提問,“所以你說我為什麽要收購和熙?”
葉燃搖頭:“……不知道。”
她這次是真的不知道了,而且她也不敢無端揣測,在方謙一這種神級大佬麵前,乖乖聽話才是最好的選擇。
方謙一果然很滿意葉燃的順毛,說出了事情的原委:“大概在一個月前,金遠山找我吃飯,說是他下麵的和熙基金,有意向出售些老股。之前和熙基金都是他在經營,也經營得不錯,但後期交給了金承安來練手,被折騰了一陣子。但基金該有的牌照還是都有的,基金也還在投資期,就問我有沒有意向接過來管理。”
“然後你就同意了?”
方謙一聳肩:“不然呢?你知道現在基金管理人的全牌照有多難申請嗎?而且金遠山開出的價格又不貴。”
“……”
這又不是逛商場買衣服,貴不貴這個重要嗎?!!最重要的不是接盤以後的事情嗎大哥!!
算了,經曆了一晚上魔鬼般頭腦風暴的葉燃突然釋然了,她一個拿著白菜錢的人,就不操這個賣白粉的心了。
各位大佬,你們愛誰誰吧!!
——
方謙一酒足飯飽,坐在黑色皮質沙發上,帶著金絲眼鏡,十分安靜地看書。
葉燃作為可以吃到五星米其林大廚也做不來的美味的幸運兒,外加於心有愧,毅然決然地包下了打掃廚房和餐廳的重任。
還好方謙一家裏清掃工具一應俱全,她打掃完以後,乖巧地蹲到方謙一腳邊一塊柔軟的羊毛地毯上聽候發落,表情生動活潑得像隻不諳世事的小兔子。
“老板,廚房餐廳我全都打掃完了。時間也不早了,那我就先回去啦?”
方謙一翻了頁書,頭都不抬:“茶幾上的卡你拿著。密碼是你的生日後四位和身份證後兩位。你以後就用這張卡。”
“?”
葉燃轉身,這才發現黑色茶幾上有一張幾乎要和茶幾融為一體的黑色信用卡——
那張黑色的百夫長?!
方老板這是什麽意思?!
在什麽情況下,一個男人會把他貼身的、價值連城的信用卡給一個女人用??
葉燃兩腿一軟,噗通一下坐到柔軟的羊毛地毯上,顫抖著嗓子喊:“老板,你這是終於把持不住,要包養我了?!”
“砰”的一聲,葉燃的後腦勺被書突然砸中,身後傳來方謙一平靜但很有殺傷力的聲音:“葉燃,你腦子進水了?”
“……”
葉燃摸著受傷的後腦勺,轉過身子去,她還委屈上了:“那不是包養我,你給我信用卡幹什麽?”
方謙一都給氣笑了:“之前不是說好了,你拿著我的卡,找私人時間去給我校正手表嗎?周二才說好的事情,周五就忘光了,你是金魚記憶,隻有七秒嗎?”
葉燃後知後覺,長長地哦了一聲:“原來是這個事啊……”
“……”
可葉燃還是很警覺:“那你是怎麽知道我的生日和身份證信息的?”
方謙一無語:“我看過你的簡曆,裏麵你的信息全有,你身高165,體重94,年齡25,老家在蘭城,是獨生子女,父親叫葉成儒,母親叫王彩妮,你六歲不到就上了小學,在蘭城三中讀的初高中,父母都是蘭城三中的任職老師,這些夠嗎?”
“啊?”葉燃沒反應過來。
“我是問你,這些夠證明,我給你信用卡,不是為了想借老板的名義包養你,而隻是希望你履行一下你作為下屬的責任,在你錯帶了我所有行李的前提下,幫我把我的表送去維修店裏維修一下嗎?”
葉燃弱弱地點頭:“夠證明了。”
“拿上卡,立刻馬上消失。”
“好的明白!”
葉燃拿上信用卡,小旋風似的一路跑回了自己房間。
“老板晚安!老板周末愉快!”
房間的大門“砰”的一聲關上,房間裏沒了人說話,安靜得有些突兀。
方謙一緩緩放下手中的書,側頭看著剛剛葉燃蹲著的那塊位置,仔細想想,她故作乖巧的小表情,倒真的是很生動。
甚至,有點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