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教堂回到旅店,看見魁魁格正坐在屋子裏。

他坐在爐火前,雙腳搭在凳子上,兩手捧著那個小偶像,用一把小刀輕輕地刮著偶像的鼻子,嘴裏哼著他異教徒的歌。

見我進來,他立刻將偶像藏了起來。拿了一本厚厚的書,放在膝蓋上,一頁一頁翻起來。

每翻那麽一會兒——我想大約是五十頁——他就會停一停,打個呼哨,故作吃驚地叫那麽一聲,然後又去翻書頁,數到五十就又會停下來。

他似乎不會數五十以上的數,五十這麽大的數目已足以讓他驚歎了。

我頗感興趣地注視著這個滿臉傷疤的野人,沒錯,他的靈魂是質樸的。他的目光中充滿了剛毅、勇敢和摯誠。

他魯直的外貌後麵是一種無法抵禦的高貴,這種高貴來自於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力量,他從不阿諛別人,也不勒索別人。

似乎是因為剛剃了頭,他的額頭顯得更廣闊明亮了,也更顯出了一種勇往直前的衝勁兒。

不怕您見笑,我從魁魁格臉上看到了喬治-華盛頓的影子,他們的額頭都有一個向後的坡角,他們的神氣中有一種相似的高貴。魁魁格是一位野化了的華盛頓。

他似乎一點也沒注意到我,依然全神貫注地翻著書頁。噢,想想昨夜的同榻而眠,想想今天早晨他親昵地搭在我身上的胳膊,和現在這副冷淡的神情相比,真是有意思。

說來也怪,野人們靜默的神情與蘇格拉底的表情真有點相似呢!

魁魁格似乎對與別人交往沒有興趣,他和別人盡量不打交道,實在不打不行了,也控製在極為有限的範圍內。

這個遠渡重洋地跑到這兒來的野人,獨來獨往而又恬然無爭地生活在這群熙熙攘攘的捕鯨者之中,他的生活態度還真有點哲學味道呢,盡管他大概從來也沒聽說過哲學這個詞兒。

其實,哲學這種東西從來就不是能拿來自我標榜的。我一聽見某某人自稱為哲學家時,就有一種抑製不住的惡心感覺。

爐火悠然地燒著,窗外的暴風雨奏著單調而又十分有規律的聲音,我們倆寂靜地坐著,一種奇異的感覺融化了我的心。

狂亂的心緒和躍躍欲試的手腳突然都停止了顫抖,我被這個野人超度了。他不是文明人,也就沒有文明人的狡詐和虛偽,他質樸無華的神色中有一種洞穿世事的光輝,不知不覺中我的心已被他征服了。

噢,我要和一個異教徒做朋友了!

我把凳子向他拉了拉,比劃著和他套近乎。他開始依然不太理睬,我又講了昨晚的事,他才問。

“今晚還同睡?”

“是的。”

他笑了。

這樣,我便湊了過去,和他一起翻動著書頁。

我努力跟他講著這本書的內容、用途和意義,而且結合這裏各種各樣的事情進行解釋。

他逐漸有了興趣。

我向他要煙,他立刻遞上了煙鬥斧和煙袋。我抽一口,他拿過去抽一口,煙鬥就這樣被不緊不慢地遞來遞去。

這樣,我們心中的所有芥蒂都煙消雲散了,我們成了老朋友。

他摟住我的腰,額頭貼住我的額頭,說我們成親了,意思就是說我們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隨時可以為我而死。

這在文明社會中似乎完全是不可思議的,但對這個質樸的野人來說,卻完全出之於內心中的自然。

晚飯後,我們又親密地談了一陣子,便抽著煙一同走回了房問。

他把那個香料做的人頭送給了我,又從煙袋裏掏出了三十多個銀幣,把它們堆到桌子上,笨拙地分成了兩堆兒,把其中一堆兒推給了我。

我剛要推辭,他已經硬把銀幣塞進了我的口袋兒。

他掏出他的那個木偶,要做晚禱了。看樣子,他要我跟他一起做,我心裏很是猶豫。

我可是個最正經的基督徒啊,怎麽能和一個野人去拜他的木偶呢?可是拜了又會怎麽樣呢?那位胸懷寬廣、氣量宏大的神會對這個醜陋的小木偶心生嫉妒嗎?

以實瑪利啊,你要想一想了!所謂崇拜就是執行上帝的旨意,上帝的旨意是什麽?

“我役於人,人役於我!”

魁魁格是我的同胞兄弟了,讓他役於我?也就是讓他跟我一起去做那長老教派的崇拜儀式?似乎不大可能。

那就隻有我役於他了,就是和他一起去拜那個木偶了。可那樣的話,我不就成了和魁魁格一樣的木偶崇拜者了嗎?

魁魁格已經挪開了壁爐上的隔火板,把木偶放正了位置。

我點了點兒刨花,把硬麵包烤了烤。我們一起把麵包呈給它,磕了三個頭,又吻了吻它的頭,這才心靜氣和地寬衣上床。

我覺得朋友必須在**才能說出推心置腹的心裏話來,夫妻據說就是如此,聽說還有些老夫老妻,就是在**聊到天亮的。

我跟魁魁格躺在**,情投意合地聊著,開始了我們心靈的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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