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陽光帶著暖意明晃晃如金子般灑落在琉璃瓦上,碧空如洗,萬裏無雲,南飛的大雁掠動的羽翼悄悄劃破視野,翅尖銜一絲溫軟的風。
林逐汐坐在庭院裏等待著新人的選拔,四周靜悄悄的,她鬱鬱寡歡,茫然地抬頭看著這座金碧輝煌的未央宮。
滿眼的富貴華麗之氣灼人雙眸,她卻覺得心頭微涼。
從文昭皇後到她,不過是十年的光陰,一代人尚未長成,這座未央宮卻已經換了小輩作主人。
彈指流年,刹那芳華。
時光未老心已老。
她想當年的未央宮裏,肯定也有言笑晏晏月下花前,有父慈子孝兒女天倫,但如今,夫妻陌路,兒女離心,恩情留不住,年華隨水逝,真心和情意都在時光中化灰。
她實在猜不透,到底該說蕭湛有情還是無情?
十年前蕭景暄放的那把火將整個未央宮都燒成廢墟,但如今矗立在她眼前的未央宮依舊高大精美,看不出半分曾有的頹唐痕跡。
那些胭脂淚、紅顏血,仿佛從未存在過,被掩蓋在一次次修繕的富麗堂皇之下,隻留下滿室的金玉錦繡令人扼腕讚歎,書寫著母儀天下的榮耀和浮華。
文昭皇後成為宮廷中無人敢提的忌諱,即使偶爾有妃子梳了她曾經愛梳的發髻都會被貶入冷宮,宮中上下拔除了所有和她有關的痕跡。
然而未央宮空置多年,冰蕊香玉燦爛地占據禦苑春色,昭陽殿前蕭湛親手植下的梨樹仍在不斷經曆花開花落。
她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住到這裏,但站在這裏看著昭陽殿前滿栽的梨樹,想到來來去去的人,再沒有什麽比此刻更能讓她體會到生命和時光的無常。
一年年花開又落,那些凋零的無論驚豔過怎樣的歲月,憂傷過怎樣的肺腑,終歸於沉默,終歸於永寂;一年年花落又開,那些綻放的無論青澀過怎樣的年華,經曆過怎樣的寒冬,終歸於明媚,終歸於芬芳。
那麽她自己呢?她到底算凋零還是綻放?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她知道,這輩子自己無論得意還是失意,都注定要拋擲宮中了。
內心深處輕輕歎息,她麵上卻掛起笑意,看起來,似乎人生如此歡喜圓滿。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成雙看著她沉在夕陽餘暉中的精致側臉,放輕呼吸,低聲道:“小姐,伺候的宮人都到了。”
林逐汐接過她手上的名冊,滿殿宮人跪了一地,都是在二門裏當差的。她吃過虧,自己地盤上伺候的人必須親自過目,哪怕不記住名字,也認下他們那張臉。
挨個確認後按例訓話遣退,她留下掌事嬤嬤和總管太監,看著兩人站姿神態,她心裏一動。
不丁不八的步法,挺得筆直的腰背,端凝嚴謹的氣度,滿身的精幹之氣,利落得和出身軍旅的人似的,怎麽看都不像宮廷裏習慣縮肩低頭姿態謙卑的宮人。
她心裏忽然掠過蕭景暄的名字,又下意識否定這種猜測。想多了吧,宮廷幾番清洗,他就算再有人脈還能將所有宮人都收為己用不成?再說現在他和蕭崇烈就差圖窮匕見,還有空來管她的這些小事?
“兩位原是在哪當差的?”她放下名冊細細打量著他們,態度溫和地問。
路嬤嬤行禮答:“回稟皇後娘
娘,奴婢原在尹太貴妃娘娘宮裏伺候,娘娘去後,一直在浣衣局當差。”
林逐汐怔了怔,她還沒真沒想到這位一看就知不尋常的路嬤嬤是從浣衣局出來的,連她這個剛進宮的都知道那地方油水少事情多又累又苦,這人又不可能是掌事嬤嬤——蕭崇烈整頓宮廷時手段狠毒,有頭有臉的幾乎都沒好下場。可哪怕是二等嬤嬤也要洗高位妃嬪的衣服,比那些日日洗衣的宮女強不到哪裏去。
林逐汐不得不佩服她的淡定,捫心自問,換做自己是路嬤嬤,未必能做到。
聽路嬤嬤的語氣,她當年在尹太貴妃身邊時地位肯定不低。這樣的大起大落後,麵對自己竟然如此平靜淡然,果然皇宮裏從不缺人才。
趙公公態度更是平靜,“娘娘言重,老奴不過是宮中一個打雜的。”
林逐汐也不再細問,最基本的底摸到了,來日方長,多的是機會互相了解。“以後未央宮上下的事就要托付給你們了。”
“自當盡力。”兩人畢恭畢敬答。
林逐汐示意成雙打賞,將他們送下去,靠在椅背上想著近況。
這兩天蕭崇烈都沒來,她心裏很輕鬆也很放心,巴不得他永遠別在她麵前出現。但偶爾前朝傳來的消息總讓她有些不安。
一朝天子一朝臣。按理說如今蕭崇烈也該提拔自己的人,但她始終不見他有什麽大動靜,這讓她奇怪之餘也有些擔心。
另一則就是蕭崇烈對兄弟們的封爵。總歸如今的蕭家兒女們沒一個是省油的燈,他想殺想貶哪個是不大可能的。蕭遠曈封了個四平八穩的魏王,蕭承昱也受封康王,包括蕭靈菡都順理成章地晉封為秦國長公主。倒是蕭景暄沒動靜。
她的疑惑不解也是所有人的疑惑不解。
但唯獨當事人不曾疑惑不解。
蕭景暄坐在水閣裏,薄而透亮的綃紗重重疊疊垂下,遮住外部所有人窺探的目光。
大開的窗扇外花草葳蕤草木繁茂,姹紫嫣紅的一片看得人心裏也跟著亮起來。
他神情平靜,挽起垂落下來直遮住指尖的長衣袖,露出修長的手臂,養尊處優的白皙肌膚已變成烏黑,密密麻麻的黑線如脈絡蜿蜒不休,已看不出一寸完好,可以想象衣服覆蓋下的肌膚被侵染得更多,等到這些蜿蜒的黑延伸到心髒,他也就變成屍體了。
楚白簪看著那片觸目驚心的黑,眉毛微蹙,詫異地瞅他一眼,驚訝之餘又有些茫然。
她對這人的冷漠絕情早有耳聞,從未想過他會為女孩子不顧一切,尤其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做到這點。這樣的毒性,他早就該倒下甚至死去,他到底是憑著怎樣的信念支撐到現在,熬過這超越極限的痛苦的?
她覺得自己明白又不明白,但終究是與她無關的故事,也不好再問,“你……撐得住嗎?”
解蠱的過程會很痛苦,畢竟他拖的時間太久。她很擔心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會受不住。
“沒關係。”蕭景暄答得淡然而篤定,語氣很淡,透出漠視一切的淡淡厭倦:“你盡管動手就是。”
能將他煮熟的熱度透過肌膚直入骨髓,蕭景暄全身微微一顫,呼出口長氣。
楚白簪原本想等他慘叫的,卻連一聲細微的呻吟聲都沒聽見,她悄悄抬眸看一眼蕭景暄,他平躺著望著天花板,神情平靜到漠然,隻是額頭上忽然密密
麻麻遍布豆大的汗珠,泄露出他的真實情況。
水閣外,溫粹和唐磊也都膽戰心驚地等候著,生怕他慘叫起來嚇到人,已悄悄下令下人們遠離,四周隻有信得過的護衛守著。但等了很久,他們也沒等到任何聲音,隻有一片窒息般的沉默。
然而沉默有時候比聲音更能給人無形的壓力,兩人的呼吸也似在瞬間掐住,小心翼翼地放緩放長,靜默等待著一個人和苦痛的爭鬥。
裏頭突然傳出清脆的哢嚓聲,溫粹再也忍不住,顧不得蕭景暄的禁令,唰的一下掀開簾子衝進去,便看到滿地的碎瓷片,有幾塊上頭還沾著刺眼的鮮紅。
溫粹臉頰抽了抽。
他知道那是血。
劇痛之下,蕭景暄生生捏碎了瓷枕,飛濺的碎瓷片紮破他的手掉落在地,手指一鬆,他掌心的瓷片已變成鮮豔的紅色粉末,細沙般灑落。
看見臉色陰沉的溫粹,他居然還很難得地對他笑了笑,笑意清淺如溪水純粹如初雪,笑得溫粹臉頰抽了又抽。
溫粹似被那一笑嚇著,轉身就往外衝,砰地一聲撞上後進來的唐磊,撞得唐磊連退三步,揉著額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被他連拖帶拽地拉出門,想掙紮抗議又不敢。
“看什麽看?”到了門外空地,溫粹嫌棄地鬆開手,凶神惡煞地瞪著他,惡聲惡氣道:“叫你不看好他,任憑什麽阿貓阿狗都往他身邊湊。”
唐磊默然,知道他這是在罵林逐汐,不敢接話,隻悄悄地撇過頭,抬手捂住發紅的雙眼。
溫粹看他神情,也沒心情再遷怒。兩人相視苦笑,心底都泛上深深的苦澀和涼意。
苦和涼的,不是這樣的痛苦,而是這漫漫人生裏那些沉重的無奈和放棄。那些背後悄悄做出的犧牲,甚至不能為人所知。
“罷了,我們幫不了他,還是先把外頭的事處理幹淨。”溫粹深深歎氣,努力克製情緒。
唐磊皺起眉,“蕭崇烈對主子始終按兵不動,想必很不甘心。”
“他不甘心有什麽用?”溫粹冷笑:“他違約在前,現在肯定也心虛,生怕主子拿出玉璽,不給個足夠的補償給自己找塊遮羞布,他憑什麽麵對主子和文武百官?”
兩人對視,俱看破對方眉間的了然,“也該來了。”
楚白簪忽然走出。
兩人眼前一亮,知道她不會理他們,不敢上去問話,隻得安排下人帶她去休息。
蕭景暄半躺在榻上,神態如常,隻臉色蒼白如月光下的白雪,額上的發已濕透,烏黑地黏在皮膚上,黑白對比過於鮮明,看得人觸目驚心。領口向下濕漉漉的,似乎伸出手就能擠出水來,天知道他剛才到底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他若無其事地衝他們點頭,“愣著幹嘛?拿衣服過來給我換。”
兩人靜靜看著他淡漠的麵容,心底震驚又佩服,真正的鐵骨錚錚,非常態可掩。
溫粹先回過神來,恭敬地垂下頭,“是。”
蕭景暄換好衣服,看著外麵高掛的日頭,淡淡道:“旨意快到了,去迎接吧。”
唐磊怔了怔,想問又不敢問,乖乖地去準備。
果然,沒多久,鮮亮的內廷隊伍抵達王府,大開的中門裏,太監尖細的嗓音極具穿透力地傳來。
“攝政王接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