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覺睡醒,林逐汐毫不意外地看到寢殿裏人去樓空,蕭祺灝安安靜靜地躺在搖籃裏,身上蓋著薄薄的絲被,純淨無邪的小臉在朝霞裏閃耀著燦爛的金光,光豔如畫。
林逐汐愛憐地看著他天真的小臉,想到蕭景暄馬上就要離開,心裏的惆悵再也抑製不住。
她支持他的作為,但依然不可能無動於衷。
她走出碧紗櫥,宮女們捧著洗漱用品魚貫而入,她打著哈欠讓成雙四人伺候著更衣。
執素的性格溫和從容,做事細心利落,氣度風采尤為出挑,早已和成雙三個人打成一片。她綰發的手藝非常不錯,梳頭發時手指輕柔又靈巧,如今已包攬林逐汐的發飾。
林逐汐最近已開始掉頭發換新的,細細的毛茸茸的新發固執地挺立,不用頭油根本不能看,頭油是內務府早就送來的,不管她在宮中如何沉浮,拿到的東西始終是最好的,連小小的頭油都做得無比精細。
清淡的桃花香在鼻間飄散,林逐汐看著銅鏡裏自己及腰長發柔順地垂落,閃耀著一點瑩潤的光澤。執素給她綰好淩雲髻,用白玉嵌紅珊瑚珠雙結如意釵固定住。因不出門,天氣又熱,林逐汐選了套羊脂白玉頭飾,等打扮好後,便覺得比戴金飾來得清爽。
她取出壓在箱底的繡花棚子坐到水榭乘涼,正對著碧湖之上的接天蓮葉映日荷花,那片粉白輕盈盛開在她的眼眸,美麗如少女含羞帶怯的容顏。她不由想到去年的現在,她還在江南別業,和心愛的人花前月下菱歌泛夜,偶爾的夜色燈火裏他帶她出去賞景,一葉輕舟、一支青竹篙,悠悠穿過小橋流水,在碧水漣漪裏相視而笑。
那樣短暫卻快樂的日子,如今回想起來竟恍若隔世。
她悵然地笑了笑,對自己回憶過去的行為感到好笑,又生出淡淡的悲涼。
她向來覺得,回憶過去是老人才做的事,年輕人的未來無限廣闊,還有諸多美好的事物等著探索,前方的路上還有無數未知的風景等待著,何必沉迷於過去?卻想不到如今自己竟也有這樣寂靜如古井的心境。明明她仍是青春少艾,芳華正茂的十八歲,嬌嫩美好亦如綻放的滿池蓮,卻過得像三四十歲沒盼頭的女性。
看來蕭景暄說的沒錯,很多事一開頭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他們最美麗最寶貴的東西的確永遠留在了江南,再也找不回來。
想起自己曾因為他而專心學習的女紅,為愛人拈針刺繡的願望,再看眼前的繡花棚,心裏無端生出濃濃的煩躁之意。
從聽到他離京出征就心神不寧,想為他趕製一份繡品,但許久沒碰的繡花棚子拿出來,她卻怎麽樣也沒心情撚針線。
半晌理順心情戴上頂針,五彩絲線在她纖細的指間靈活翻轉如蝶,針尖細細紮在柔軟雪白的棚布上,聲音柔緩細膩一如某些不能訴諸於口的心情。
技藝似乎都是這樣,隻要真正學會,即使很長時
間裏沒練過也沒感覺到手生,等到漸漸熟悉找回曾經的感覺,完全沒有生疏感。
時間漫長,做針線活也是個很好的靜心凝神打發時間的好辦法。
蕭崇烈進來時就看到她坐在水邊靜靜刺繡的身影,驚得眼眸都大了一圈,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她秀雅安靜的身影出神。
他全然不知,她居然還會女紅。
不是說她從小跟著叔父,連琴棋書畫都是隨心所欲沒認真學,完全當男孩子教養長大的嗎?怎麽還會這種純女性的技藝?
她穿著青蓮色滾銀邊曳地百褶如意月裙,淩雲髻上蝴蝶振翅嵌紅寶金步搖垂下細細的珍珠流蘇,風吹過便微波般晃動。那樣嫻靜的姿態,讓他感到無比陌生,似乎自己從來不曾真正了解過她。
這樣的認識讓他有些煩躁,心像被貓爪子撓過般難受。明明隻幾步之遙,但他卻覺得像在兩個世界,她的那個世界裏安靜祥和,自己所在的世界卻壓抑煩悶。過於鮮明的對比讓他心頭生出不平之意,忍不住就想打破她的安寧,刻意加重腳步聲,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沉浸在繡品裏的林逐汐被嚇了一跳,一不留神,針尖紮到手指,沁出的血珠染紅雪白的布,那點形狀不規則的血淤看著格外的刺眼。
林逐汐心頭火起,興致正濃心情正好時遭人故意破壞,再好的脾氣也不能無動於衷。
她摘下頂針啪的扔進箱籠,針尖隨意地紮在血淤上,動作狠厲,直將血淤當成某人的臉來紮,轉過身來卻神情平靜,若無其事地行禮。
她就是不看他都知道他肯定心情不好,所以他也見不得她心情好?非要想方設法地讓她敗興才痛快?
她偏偏不讓他如願!
“朕倒是不知道你還會刺繡。”蕭崇烈的目光掠過她身後的繡花棚子,見到上頭栩栩如生精美絕倫的圖案,語氣新奇而驚詫。
他原以為她繡技平平,繡出來的東西能讓人認出來是什麽就不錯了,要說繡得有多好是絕對不可能的。然而這不可能的事就在眼前,他不得不承認他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一葉小舟隨水而逝,漸入藕花深處。烏篷小船、碧綠蓮葉、粉白荷花,顏色鮮明而清爽,瀟灑愜意之情亦迎麵而來。
林逐汐心底冷笑,她會什麽關他什麽事?多管閑事!“閑來無事學著打發時間罷了,算不得什麽。”她神情恬淡如秋水湉湉,對他的驚喜和讚歎完全沒興趣。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她隨口問:“常良娣的情況可還好?”
看他麵帶倦意,眼下還有淡淡青黑,昨晚睡好了才有鬼。想必昨夜常良娣鬧得他沒能安睡,一夜沒睡都有可能。睡眠不足的人火氣大,朝堂上的事又不順心,難怪他故意鬧她尋找存在感。
蕭崇烈沒立刻回答她,隻盯著她的手指,“你的手怎麽樣了?”
“沒關係。”林逐汐隨口道謝,根本懶
得在意,隨手接過連枝遞來的藥膏盒打開用簪子挑出一點抹在指尖,想起去年為蕭景暄裁衣戳傷手指被他捧在手心仔細嗬護的時光,她心頭劃過淡淡的悵然。“看皇上似乎沒睡好,難道常良娣的孕期反應很嚴重?”
蕭崇烈眉頭微蹙,臉上露出淡淡的不耐煩,又很快收斂神情,淡淡道:“哪裏有什麽反應?不過是使小性子罷了。怨朕去得晚了,又口口聲聲喊惡心,鬧得人心煩。”
林逐汐毫不意外,麵上隻勸他:“有孕的女子脾氣大在所難免,就是沒事都還能發頓脾氣,使性子都很正常,左右不過十個月,皇上就多多體諒吧。太醫可有說她身子不適?”
蕭崇烈搖頭,“這倒沒有,隻是她晚膳貪吃才會惡心。朕看你當初倒是安靜的很,當年謹妃也沒她這些事,偏生輪到她就總是地喊著不舒服。”
林逐汐眼觀鼻鼻觀心,沉默。她這樣尷尬的身份,實在不適合和他討論孕婦孩子之類的話題,犯不著時時刻刻提醒他給自己找不自在。
說不到兩三句話,蕭崇烈去休息,林逐汐繼續刺繡。但心靜不下來,索性放下針出去賞花。
又這樣三番五次,蕭崇烈就算再看重子嗣也生出不耐煩。他本就不是什麽好 性子的人,常良娣一再折騰,已將他為數不多的耐心耗光了。
後宮人多口雜,常良娣連著幾次截胡,引來議論紛紛,妃嬪宮人見她這般不識趣,背後各種難聽話紛紛冒出來。
議論紛紛傳到安安靜靜刺繡的林逐汐耳朵裏,她脫下頂針,低頭認真地整理自己的繡花箱籠。將青碧的線團成一團放在一旁,再將絳紅色的線從頭理到尾不緊不慢地卷在一起。
名貴的銀絲線要單獨放,羊絨紡的線不能沾水,而普通的最常見的絲綿線沒那麽多講究,可以隨隨便便堂而皇之地擱在大庭廣眾之下。
良娣常氏,就是那種普通常見的絲綿線,就算她運氣好得到宮廷立足之本,被染成花團錦簇,可內瓤和材質也決定她不可能比銀絲線高貴。就算將她擺在高處,她也隻會自掘墳墓。
不信,聽聽如今宮中上到蕭崇烈下到宮人的厭煩和怨言就是最好的證明,懷著孩子春風得意還能混到這地步,不知道該說她可笑還是愚蠢。
晨間請安時,不少妃嬪都在抱怨常良娣的行為過分,林逐汐微笑著聽,見說的人越來越多,她拈了枚櫻桃吃了,淡淡道:“找個人去教教她道理,常良娣的行為的確有些過了,總不能擾了皇上的睡眠就顧著照看她,畢竟皇上次日還要上朝。皇貴妃要協理六宮不得空,這樣吧,謹妃你去和她說道說道,你是跟隨皇上已久的老人,性情又溫和,想來她也能聽進去,她聽不得重話,你慢慢說就是。就說讓她安心養胎,這也是本宮的意思。”
謹妃本意不想蹚這渾水,但皇後吩咐她不得不聽,隻好起身行禮答應下來。
問題解決,妃嬪們也都識趣地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