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唐磊早已使人悄悄地將早膳順著書房裏四通八達的密道送進來,至於外頭送來的食物,自然是另外處理。
蕭景暄和江塵渺也不理會。
用過膳,兩人在院子裏探討武學,閑聊拆招,或者蕭景暄撫琴吹簫,江塵渺唱歌,又或者討論曲譜試演新曲,閑逛花園侍弄花草,日子過得平靜而閑適。雖無十分親密,但也的確算得上知己唱和君子往來。
旁人看來,這二人哪裏像是被幽禁,簡直是隱居避世的神仙眷侶。
這天,兩人在竹林裏舞劍拆招,飛揚的劍氣帶起片片紛飛的竹葉,竹林沙沙作響聲如落雨,暗伏的眼線無趣地撤走了,盯了半個多月,卻是一點進展都沒有。
“混賬,你們能不能給朕報點有用的消息!”蕭崇烈耐著性子聽了半個月煩瑣無用的報告,這日終於忍無可忍地拍桌子爆發了。
來報的侍衛垂著頭一言不發,額上冷汗涔涔,心中連連苦笑,他也想報點有用的東西,可是攝政王和王妃,偏偏每天不是詩酒唱和,就是練武比試,要麽就是品茶賞花談古論今,他能怎麽樣?總不能胡編亂造吧?
蕭崇烈停頓許久,深呼吸平息下怒火,不耐煩地揮手道:“以後,這些事情可以不用再報。”反正沒用,報上來又心煩意亂。以前他還有心思拿這些去刺激林逐汐,現在他都不知道受刺激的到底是誰了。
“是,皇上。”侍衛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行禮退了出去。
蕭崇烈的臉色仍然陰晴不定。
他感覺自己越來越看不透蕭景暄。
那天,他幾乎沒費什麽力氣,便令蕭景暄自行交出了兵符,他不是沒懷疑過他的用心,所以將他幽禁,暗中埋下眼線,實際上是試探他的反應。
整整半個月,卻沒有任何反應。
他是真的沉得住氣,還是確實深陷溫柔鄉中?
越想,蕭崇烈的心裏便越覺得煩躁。
蕭景暄到底想幹什麽?
想不明白的大有人在。
這個冬天,因為攝政王無故囚禁和時疫未解兩樁變故,過得很是低調蕭瑟,連除夕和新年都沒能熱鬧起來。朝堂和後宮都籠罩在低落的氣氛裏,所有人都覺察到那種詭異的氣氛,安安分分地守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堅決不冒頭。
似乎是所有的黴運都聚集在建業四年的年末,翻過年後的建業五年裏,總算迎來久違的好消息。
正月二十,林逐湄掙紮兩天,總算生下一名小皇子,母子平安。蕭崇烈大喜過望,於宮中設宴慶賀。
這個孩子的出生似乎給蕭崇烈帶來他預想已久的轉機和祥瑞,折騰得大羽上下人心惶惶的時疫,終於傳來徹底解決的好消息。
許太醫醫治時疫頗有見效,出宮南下醫治百姓時兢兢業業克己奉公,廣受讚譽,蕭崇烈也不曾吝嗇,頒下大量的賞賜,許太醫在這場時疫裏功成名就。
消息傳回皇宮,正好臨近林逐湄的兒子滿月宴,算得上雙喜臨門。大喜過望的蕭崇烈下令大辦滿月宴,又在宴上給林逐湄母子倆賜下大量奇珍異寶,升了林逐湄為九嬪之首的昭儀。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林逐湄的歡喜得意
,大抵如是。
與她形成對比的是林逐汐,同為姐妹,同樣是膝下得子,兩人的經曆形成了鮮明對比。門庭若市的如繪宮和安靜沉默的未央宮,兩相對比之下難免會有流言蜚語傳出。
傳到林逐汐耳朵裏時,她正在窗下修剪一枝開得旁枝過多的杏花,聞言不過淡然微笑。
山河不穩,朝堂上瞬息萬變,連蕭崇烈本人都有力不從心之感,又何況是她們這些依附他生存身不由己的女子?這樣張揚刻意的慶賀,到底是想安誰的心?還是想自欺欺人地掩飾什麽?
她一笑而過,旁人難免覺得沒意思,也就不在她麵前說什麽了。
平靜的日子並未持續多久,三月初,北疆急報,兵部尚書匆匆進宮,打破了絲竹笙歌金粉旖旎,所有的歌舞升平花紅柳綠,也在這瞬間戛然而止。
“皇上,北疆軍情……”兵部尚書也是個天命之年的老人,急得滿頭大汗喘息不止,連話都說不勻稱,“北疆科倫部異動,首領伊勒德排兵邊鎮。”
蕭崇烈一怔,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兵部尚書滿臉苦笑,“皇上,塘報在此,臣認為事態緊急,絲毫不敢耽誤,趕著就進宮來報皇上……”
蕭崇烈握緊雙拳,臉色微沉,“好個伊勒德,剛與我大羽結為姻親,便翻臉不認!”其木格還是他的清妃,仍在他手裏為質,他居然連這個疼愛已久的妹妹都不管了,白費了他一番功夫。所幸北疆還有三十萬兵馬,照這個來說,科倫部便是生出叛心,也不足為慮。
“命金奧前去平叛,務必將逆賊擊退,攆回草原。”三十萬大軍不是擺設,又怎麽會壓不住區區一個科倫部?
“是。”
朝堂風雲再起,自然瞞不過眾家耳目。連未央宮裏深居簡出的林逐汐都得到消息,豎著耳朵捕捉動靜的大臣們更不例外。
林逐汐聽到消息時怔了很久,發現自己努力數年依然跟不上蕭景暄的思緒和反應。她對他的了解還是不夠透徹,所以她的反應總是慢一拍。
若說沒有灰心遺憾是不可能的,可這世上並不是每對情侶都能做到心有靈犀。她終究隻是她,她做不到為了迎合他的生活而徹底改變自己。
猜不猜得透他的行動,也沒那麽重要。她知道結果,又何必在意每個細節和過程?
她想無論蕭崇烈派誰去北疆,這個結果都是一樣的。
北疆軍中必然會生變,科倫部肯定也會打進泰州,蕭崇烈最後肯定會再請蕭景暄出麵,乖乖地將兵權再還給他。
不然蕭景暄苦心籌謀這一切,又有什麽意義呢?
隻是心底仍免不了泛出涼意。
她終究做不到心如止水。
“娘娘。”門外突然傳來芷蜜欲言又止的通報聲,聲音細細,帶幾分怯意和憂慮。
林逐汐心底一沉,“怎麽了?”
“娘娘。清妃服毒自盡了。”芷蜜的聲音很輕很輕,像一個死死壓在人心頭難以擺脫的夢魘。
清妃,其木格,自盡。
心裏像是有根緊繃的弦刹那斷裂了,她茫然地瞪著瓶子裏盛放的杏花,心頭湧起兔死狐悲的悲涼。
青春韶華,少女如花
,中途夭折,血染紅紗。
其木格入宮不過兩年,放在普通人家裏,她還算得上新婚,這朵備受嗬護自由爛漫的草原之花,還來不及褪下新婦的嬌羞、還不及走完她四月牡丹般綻放的年華,便已隨著戰火和野心煙火消散。
男人們的明爭暗鬥,卻總要無辜的女子來承擔後果。伊勒德曾那樣疼愛器重這個妹妹,然而行事之前從未考慮過她的處境,這般輕易地,宛若放棄一顆微不足道的塵埃般將她舍棄……
她隻感受到徹骨的寒冷和疲倦。
“去看看吧。”
出了這樣的大事,她不可能袖手旁觀,宮嬪自裁是要禍及家族的,其木格在京中沒有家人,就算放在伊勒德沒發兵時,也不可能為此懲罰科倫部,但不能讓旁的宮嬪有樣學樣,該有的懲罰不可能輕縱。
這件事牽扯到朝堂,已經不是她可以處理的。慈和宮和禦書房都不可能置之不理,還要看他們是什麽意思。
春日的夜晚,寂靜的深宮裏倒有份難得的寧靜,林逐汐帶著執素,緩緩行在宮內的巷道中。
“娘娘還是坐了轎輦去吧,現在露水都起了,容易著涼。”執素瞥一眼她腳上的鳳頭絲履,鞋尖上的東珠沾上一層霧蒙蒙的寒氣,如同蒙塵般黯淡下來,隻看著就覺得不舒服的很。
林逐汐心情煩悶,隻想借著這月下獨步讓自己清醒些,心裏發涼,但她又不能對任何人說出自己的憤怒和怨恨,再多的不甘也隻能往肚裏咽。
杜婉馨和蕭崇烈都已各自派來親信宮人傳話,杜婉馨那邊隻讓人念叨了幾句,讓她按規矩查辦。蕭崇烈那邊也聽說了,隻是尚有朝廷上的事情沒有處理完,無心過來,也讓內侍過來傳了話,讓她秉公處理就是,若是有人在宮中逼迫人致死,也不能輕饒。
他們的意思她明白,杜婉馨重的是宮中的規矩禮儀,不希望再出現下一次。而蕭崇烈則是擔心有人從中作梗,故意逼死其木格挑起他和伊勒德的矛盾好從中得利。
死後尚不得安寧。
人死如燈滅,無論其木格的死是自願還是被迫,有誰在意過她的悲歡喜怒?有誰在乎這個死因?不過是想借她的死製造有利於自己的借口和假象,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打擾她的英靈?
林逐汐想到這些彎彎繞繞,心裏涼如霜雪,踏入其木格的寢宮時腳步都在發飄,像踩在棉花堆上。
其木格的貼身婢女正抱著她的屍體嚶嚶哭泣,淒婉的哭聲如十裏哀歌幽咽不絕。
林逐汐有些恍惚。
如果她死了,又有多少人會為她這個人真心哭泣?
調查、審問,連套程序走完,林逐汐心裏也沉甸甸的。
其木格的貼身婢女跪在她麵前,這個女孩也來自草原,從小跟著其木格長大,是她唯一留下的草原人。
“皇後娘娘,奴婢想去為主子守墓。”婢女的漢語還不太標準,咬字有些生硬,紅腫的雙眸緊盯著她,神情堅定。
“好。”林逐汐緩慢點頭。
其木格知道自己已成棄子,不願受辱而自盡。這個答案,即使不能讓所有人滿意也足夠讓他們接受。其木格離開後,這個毫無根基的女孩子如何能在宮中生存?守墓,或許是她最好的歸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