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給自己換藥,電話鈴響了。我單腿跳著過去接電話。來電話的是鮑爾斯。鮑爾斯聽說我被摩托車撞了,打電話來慰問我。
“聽說代辦先生被摩托車撞了,我們感覺很難過,”鮑爾斯說,“同時,我們也向你表示歉意。”
“謝謝你的關心,”我說。
“你現在情況怎麽樣?我抽空來看你,”鮑爾斯說。
“還好,但我走不了路了,”我說,“這幾天的拜會活動恐怕要推遲了。”
“Well,這事你不用擔心。你好好休息,拜會的事等你能走路了再說,”鮑爾斯說。
“謝謝,”我說,“常秘先生,我希望能找到肇事者。”
向鮑爾斯這麽提這個要求是我想好的。我現在在吉多被摩托車撞傷,是意外事件,也有可能是有人故意為之。要保護好自己的安全,我可以搬家,也可以養狗,但這些都是不夠的,我必須尋求駐在國的保護。這是維也納外交關係公約賦予外交官的權利,也是給駐在國提出的要求。駐在國必須無條件保護外交官的生命和財產安全。也就是說,吉多方麵有義務找到肇事者,查清事情真相,並為我提供應有的安全保障。我想好了,過幾天給吉多外交部發一個正式照會,提出這些要求。既然現在鮑爾斯主動打電話來,我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向他先提出來。我孤身一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無法自己保護自己,我隻有通過駐在國政府來提供安全保護,確保類似事情不再發生在我身上。
“Well!Berestassured。你放心,代辦先生,”鮑爾斯認真地說,“我已經同警察總監尤素福先生說過了。我們一定會盡快追查肇事者。有消息會及時告訴你。同時,我們也向你保證,我們將竭盡全力確保這樣的事情不會再次發生。”
“謝謝常秘先生,謝謝你的關心,”我說,“同時,我也希望盡快得到你們的消息。”
“好的,我們會盡快把事情調查清楚,”鮑爾斯說。
我感謝鮑爾斯作出的承諾。我希望他們能一追到底。隻要他們有決心,應該不會很難查。吉多這個地方本來人就不多,就象布萊恩說的,有摩托車的恐怕總共也沒有多少人,查出是誰不應該是個問題。但問題是,吉多方麵能有這樣的決心嗎,我心裏沒有底。
在家養傷是一段心靈與身體雙雙備受煎熬的日子。頭上撞出來的包竟然沒有大礙,沒有造成腦震**,即使有,我也沒法去查,好在包消得很快,也沒有留下什麽後遺症。手臂和膝蓋上的傷卻一直好不了。我開始以為,在熱帶傷口會愈合得快,結果不然。在熱帶,人好動。傷口剛結痂,一不小心,又裂開了,還化了膿。就這樣,好了又裂,裂了又好,隻得十分小心,什麽事也不做。吉多這個地方,沒有電視,除了一份消息稿,甚至連一份象樣的報紙也沒有。電台隻有一個,每天隻播四個小時,是我唯一了解外界的渠道。我想出去辦事,有不少事情等著我去做,但去不成,因為我走不了路。我想到院子裏去種點菜,好解解饞,我來吉多後就沒有吃過像樣的葉子菜,但也不成,因為我沒有辦法蹲下去,我隻能坐著或躺著,一瘸一拐地在屋裏走走,做飯也得小心翼翼。實在無聊時,我就拿出隨身帶來的那本唐詩和朱自清散文,翻來複去地看,看來看去看到的都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和父親的背影,心裏裝滿無法排解的鄉愁。
生病的時候,人最為脆弱,而在一個遠離親人,甚至是遠離國人的孤島上,一個人生著病,沒有人來看我,沒有人來問寒問暖,沒有人給我哪怕是遞上一碗熱湯麵,我的心裏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和委屈。我想起收到去基比常駐的通知後,我回家告訴呂淑琴,說我要到基比常駐。
“基比是一個什麽國家?”兒子小鬆在一旁聽見了,問我。
我剛想回答,不料小鬆又加了一句,“爸,你怎麽老去我那些我聽都沒有聽說過的國家。”
我沒有說話。
我無言以對。兒子的心思,我心裏明白。我要是去一個國名如雷貫耳,發展水平高的國家,小鬆在別的孩子麵前就有麵子,到基比這樣一個國家,小鬆自然提不起精神,不僅提不起精神,甚至感覺有幾分丟人,幾分不屑,覺得自己的父親混得不夠風光。是啊,我去的地方越來越小,越來越窮。我第一次去了一個亞洲鄰國,第二次去了非洲,現在要去南陸,美國歐洲從來輪不上我。別說是兒子,呂淑琴也不理解,覺得丈夫沒出息,人家去好地方,隻有她的丈夫每次都去落後的地方,成了窮國專業戶了。
說實在話,我的心裏也是矛盾的。一方麵,外交工作身不由己,由不得我做選擇,需要的時候,我無法也不能推脫。或許與常人的想法相反,我總覺得艱苦而不是享受才是幹外交的應有之義。我們這一代人,習慣了聽從組織的安排。在我看來,我可以拒絕去一個條件好的國家,但卻不能拒絕一個艱苦的地方。也許這是我的性格決定的。如果艱苦的地方誰都不去,困難的事情誰都不做,那我們的外交還怎麽搞。我一直認為,我是有這樣的境界的。另外一方麵,我也不是不想去一個好一點的地方。我有時也會想,自己為什麽不能去個發達點的國家,條件好一點的國家,名聲響一點的國家,譬如美國或者英國,自己過得舒服一點,讓兒子也風光一點。當然,我有時又會想,俗話說苦盡才能甜來。或許我現在到了最艱苦的地方,終有一天我會有機會去好一點的地方。那我今天的苦就是為了換來明天的好。兩種不同的想法會交替出現在腦子裏,反複在心裏念叨,但無論是哪一種,我都不能對呂淑琴和兒子說。
放下手中的唐詩,我挪到辦公桌前,隨手錄下下麵幾句:
故國一去九萬裏,時光倒溯三百秋。海涯孤島獨自守,辛酸落寞無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