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新使館不久,我參加了吉多一場特殊的活動。吉多每年都要舉行一次傳統的蹦極節,在此之前要提前兩個月開始搭建蹦極架。我去參加的就是蹦極架的開建儀式。

儀式現場選在貝卡斯灣頂頭的一塊空地上,麵朝大海。

我到得比較早。我是想早點去,看看能不能同鮑爾斯說上話。我剛收到國內指示。國內原則同意接受達魯的請求,將向吉多派出一個醫療隊和醫院改建考察小組。國內告訴我,目前兩支隊伍正在組建,很快就可以成行,要求我盡快通知吉多,同對方就此事達成協議。與此同時,我還收到了一份船運的提貨單。兩國建交十周年,國內發出的一批援助物資到港。我想同鮑爾斯商量一下,看看怎麽把這兩件事情落實好。

我到的時候,鮑爾斯還沒有到。一位禮賓官把我領到座位上。我剛坐下,倫傑就來了。我感謝倫傑替我找到了房子。緊接著E國代辦史密斯和P國的代辦布朗也到了。

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絡腮胡子布朗了。外交使節之間常常就是這樣,有時候一天能見三次麵,還有的時候呢,三個月也見不了一次麵。

“Longtimenosee,布朗先生,”我話裏有話地同布朗打招呼。

“是啊,longtimenosee,代辦先生,”布朗說。

“你回國了?”我問。

“沒有,沒有,我去基比度了個短假,”布朗說,“你呢?你回國了?”

“沒有,我一直待在吉多,”我說。

“你最近……”布朗話沒有說完就停住了。

“最近沒忙什麽,就是忙點關於蹦極的事,”我說。

“蹦極的事?什麽蹦極的事?”聽得出來,布朗是在裝傻。

“我們說過的,誰輸誰去蹦極,”我說。

“有這樣的事,你是不是記錯了,”布朗皺了皺眉頭,藏在絡腮胡子後麵的臉色肯定很難看。

“是啊,肯定是我記錯了,”我說。說完,我哈哈大笑起來。

布朗看了看我,也尷尬地跟著笑了笑。

鼓聲響起,儀式開始了。隻要是傳統儀式,都少不了鼓,全世界都一樣,吉多也不例外。鼓聲中,一群青年男子排成前後兩隊出場。他們臉上塗著白色條紋,腰上纏著布,遮住重要部位,嘴裏喲喲喊叫著,手中揮舞長矛,光著腳在沙地上跳起土風舞來。

“沒見裏麵有女孩?”我聽見布朗在問。我的右邊坐著倫傑,布朗坐在倫傑的右邊。

“今天的儀式女孩是不允許參加的,”倫傑說。

“為什麽?”我問。聽倫傑一說,我突然意識到,今天在場的人,無論是工作人員,還是客人,清一色都是男的,沒有一個是女的。

“蹦極是男孩的成人節。在蹦極架搭好之前,女人是不能看的,”倫傑說,“這是習俗。我們基比也一樣。看了不吉利。”

輪到吉多社會發展及漁業部部長狄維普講話。我同狄維普打過幾次交道,商談過兩國漁業合作的事。狄維普從吉多是蹦極發源地說起,講到吉多政府要把蹦極打造成吉多的文化品牌。狄維普的聲音有點異常,同平時不一樣。也許是麥克風出了問題。

“怎麽可能,”狄維普一開頭說起吉多是蹦極發源地,倫傑就不高興地嘟囔了一句,又轉過頭來對我說,“你在基比待過,你知道的。我們基比才是蹦極真正的發源地。”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吉多和基比有關蹦極的發源地之爭由來已久。

“蹦極架建在什麽地方?”布朗問。

“就在這裏,”倫傑說,“你朝前麵看,那裏堆放著一堆木頭和藤條,就建在那裏。”

“不是說搭建在樹上嗎?”布朗又問。

“以前是。以前隻要找一棵大樹,把枝椏砍下來,再用枝椏當作材料,圍著樹幹,搭起一級一級的蹦極架。現在很難找到合適的大樹,隻能從地上開始搭建,”倫傑說。

“像搭腳手架一樣往上搭?”我問。

“道理是一樣的,一直要搭到二三十米高,”倫傑說,“最上麵會搭出一塊塊長長的跳板。這樣跳下去,不至於碰到蹦極架。”

“我記得,在基比是往海裏跳,”我說。

“是的,我們往海裏跳,這樣萬一有事,不至於丟掉性命,”倫傑說,“吉多這裏是直接往地上跳。”

“是這樣,那風險比較大,”我說。

“是啊,”倫傑說,“所以綁在腳上的藤條很重要,一是一定要結實,藤條本身得結實,綁也得綁結實,二是長度一定要合適。不然確實有危險。”

現在輪到一位長者講話。倫傑說他是當地部落的一位長老。長老頭上戴著長長的羽翎,手持長柄手杖。風有點大,麥克風裏傳來的全是風的聲音,長老的話變得斷斷續續,聽不清。還好,長老的講話不長。長老說完,帶著貴賓席上的客人走向前麵的木頭堆。禮賓官讓我們幾位使節也跟上。鮑爾斯正好走在我們的前麵。

長老在木頭堆前站住,口中念念有詞。我想長老這一定是在施法,請求神靈保護。

“那藤條幹什麽用?”我問鮑爾斯。

“綁蹦極架用的,”鮑爾斯回頭告訴我,“你知道,搭蹦極架是不能用釘子的。”

“為什麽?”我問。

“Well,傳統就是這樣,”鮑爾斯說,“說是用釘子不吉利,隻能用藤條。”

“明白,”我說。這是吉多版的迷信。

長老施完法,正式儀式就算結束了。此時天色暗下來,篝火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點燃。有人給我們遞上飲料。我要了一杯鮮椰汁。我們圍著篝火,邊喝飲料邊聊天。狄維普部長也參加了進來。

蹦極依然是話題。

“挺奇怪的,我聽到的傳說中蹦極的主角是女孩,現在蹦極成了男孩的成人禮,沒有女孩什麽事了,”史密斯說。

“你說的沒錯,”狄維普說,聲音有點沙啞,“相傳很久以前,我們這裏的一個島上,有一個女子,貌美無比,不少男人對她一見鍾情,想聚她為妻。不幸的是,她最終嫁給了一個暴戾的男人。男人動不動就對她拳打腳踢。女子不堪忍受男人的虐待,很多次想逃走。但小島四麵環海,她能逃到哪裏去。每次逃跑都會很快被她的男人抓回來。每次被抓回來,她都會被更狠毒地打一頓。”

狄維普停了停,咳了兩聲,又接著說,“那個女子,不僅美麗,還很聰明。她看見小島上有一棵參天大樹,便計上心來。她事先編好了一條長長的藤條。當她的男人再次對她施暴時,她帶著藤條往外跑,爬到那棵參天大樹上,一直爬到最高的樹頂上。她把藤條一端綁在自己的雙腳上,另一端綁在樹枝上。她想好了,男人肯定會找到她,也肯定會爬上樹來抓她。等男人爬上來,她就往下跳。果然,男人發現她躲在樹上,爬上樹來,伸手要抓她。就在這時,她縱身往下一躍,從樹頂跳下去。男人本能地跟著往下跳。女子因為有藤條綁著雙腳,掛在半空中,男人則摔在地上,摔死了。”

狄維普說完,大家沉默了好一會兒。

“每個傳說應該都有隱喻在裏麵,”我說。

“你說的沒錯,”鮑爾斯說,“現在的蹦極已經發展為一種極限運動。在我們南陸地區,蹦極依然是一種傳統儀式,為的就是避邪,祈求平安,祈求神靈庇護。”

“很有意思。有機會很想去跳一次,”我說。

“那你今年就可以去試試,”狄維普說。

“好啊,我去試試,”我說,“你們都跳過?”

“那都是年輕人的事,”狄維普說,“我沒有試過。”

“我這個樣子,肯定不會去跳,”布朗邊比劃著自己的身材,邊自嘲地說。布朗這麽一說,我們都笑了。

“Well,我跳過,”鮑爾斯說,“當然是年輕的時候。”

“那是什麽感覺?”我問。

“跳下去之前是害怕,真的很害怕,”鮑爾斯說,“有人不敢跳。我還好。其實,跳下去最難受的是被藤條拉住的那一刻。那是最恐怖的。”

“我也跳過,”倫傑接過鮑爾斯的話,“你說的沒錯,人的身體本來一直在往下落,突然被扯住一下,那個時候心髒就象是要衝出胸腔。”

我想起來了,那次我去棕櫚島回來的路上,飛機遇險,差點直接掉進海裏,最後象是被什麽猛扯了一下。感覺同倫傑說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