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吉多島這短短的幾天裏,竟然發生了那麽多的事情。在同倫傑聊天的時候,我表麵波瀾不驚,心裏早已翻江倒海。

我在吉多麵臨的形勢突然變得嚴峻起來。

從基比使館出來,我一邊開車一邊想著剛才同倫傑的聊天。這次從倫傑那裏獲得了太多意想不到的信息。何止意想不到,簡直令人吃驚。我需要認真梳理一下,然後盡快想出應對之策。布朗對我們要同吉多合作建設海洋觀察站不滿,這是預料之中的事。P國對我們在吉多的存在本來心裏就不痛快。倫傑說得對,隻要我們想做的事,P國都不高興。在海洋觀察站這件事上,我從一開始就預料到躲不過要同布朗掐一架。想不到布朗消息很靈通,這麽快就知道了,還開始做吉多政府的工作。

看來,圍繞海洋觀察站將有一場惡戰等著我。

實話說,海洋觀察站這一戰,我並不怎麽擔心。掐架是外交的應有之義。這麽多年的經驗告訴我,外交不是談情說愛,隻揀好聽的話說。不是的,外交需要做好隨時吵架的準備。吵架是外交官一項必備技能,要想勝人一籌,就要練好嘴皮子,學會鬥心眼。當然外交官的吵架不是罵大街,潑皮耍賴,不是大喊大叫,髒話連篇,講究的是風度翩翩的溫文爾雅,婉轉靈動的修辭達意。生氣不能真生氣,要收放自如,拍桌子也不能亂拍,要拿捏得恰到好處。這種爐火純青的地步,不是一年兩年能修練成的。當外交官,如果怕吵架,那還沒有入門。不怕吵架,那也不過才是剛剛入門。吵架時學會講究遣詞造句,掌握語氣分寸,那就上了一個檔次。生氣時還能夠自如地把控自己的情緒,那就進入到出神入化的境地了。

同布朗掐架我不怕,我同他又不是沒有掐過架。最多再掐一回,誰輸誰贏還不知道呢。我最擔心的是第三方來人的事。我一個人到吉多來建館,目的就是防止那邊的人把這裏搶過去。現在我有點後悔去紅魚島。去紅魚島之前,感覺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甚至覺得隻要把海洋觀察站建起來,兩國關係就穩當了。如果把我們同吉多兩國關係比作一艘船,海洋觀察站就是穩住這艘船的大鐵錨。現在看來,那隻是一廂情願的錯覺。在整個過程當中,第三方一直在暗地裏活動。外交就是這樣,你在明處,別人在暗處,有時候看似風平浪靜,底下的暗流卻一刻也沒有停止湧動,等你發現時,情況已經變得相當嚴重了。

更令我不安的是現在驢臉德皮又當上了常秘。我萬萬沒有想到驢臉德皮會接替鮑爾斯出任外交部常秘。鮑爾斯是我的好朋友,對我們友好。有他在,我在吉多政府當中就有一個堅定的盟友。他走了,如果羅傑扶正,對我來說,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作為副常秘,我也經常同他打交道,知道他是職業外交官,雖不如鮑爾斯熱心,但對我也是有求必應。想不到現在半路殺出德皮這個程咬金。自從我到吉多,我同德皮就不對付,同他掐過幾次架。我對德皮的態度就是少打交道,能躲就躲,輕易不去惹他。現在好了,他當上外交部常秘,我沒有辦法再繞開他,兩國之間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去找他。想到這樣的前景,我不禁在心裏悲哀起來。我知道,鮑爾斯會幫我,而驢臉德皮會害我。

倫傑說了,那邊的人來了以後,見了德皮。他們見德皮,沒見反對黨的人,那隻有一種解釋,肯定是德皮放他們進來的。讓我吃驚的是第三方的人竟然也一改以往一貫的做法。以前第三方隻賭反對黨,這次卻兩麵下注,既賭反對黨,也在拉攏執政黨。看來他們已經迫不及待想把吉多搶過去。

倫傑還說那邊的人許諾要給吉多兩架飛機。這對吉多來說無疑是巨大的**。吉多這樣的小國,財力不濟,現有的飛機都已經年久失修,故障不斷,根本沒有錢買新的。第三方這個賭注下得夠大。我不知道倫傑的這個信息有多大可信度。如果是真的,那我的處境就危險了。這種交易,第三方和吉多一旦做成,那我這段時間在吉多的一切努力都將白費。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零和遊戲,他們做成了,就是我前功盡棄。我必須采取行動,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現在就去找一趟驢臉德皮,我對自己說。

我剛想掉轉車頭,突然感覺腦袋劇烈疼痛起來,腦袋上的幾根筋也隨著奇怪地蹦起來,呼吸變得有點局促。我伸手摸了摸腦袋,有點發燙,顯然燒又起來了。我趕緊把車停在路邊。我突然意識到,我不能以這樣的狀態去見德皮。現在去,我的腦子是糊塗的,心是衝動的,隻會把事情搞得更糟。我現在需要靜一靜。我在路邊休息了好一會兒,感覺好點了,開車回去。

回到使館,我測了體溫。體溫38.1度。我加量吃了兩片退燒藥,喝了一袋感冒衝劑,便躺倒在**。我到吉多,隨身帶來一些常用藥,包括退燒藥、感冒衝劑、黃蓮素、止疼片、消炎藥、抗過敏藥和安眠藥等等,都是我們救急保命用的。對於我們這些經常在路上的外交官來說,誰也說不準自己會遇見什麽情況,帶點藥,可以防萬一。記得有一次,我陪居華大使夫婦來吉多出差,大使夫人林伊不知為什麽出現過敏反應,又是流淚又是流鼻涕,手上起疹子,然後臉腫起來,呼吸也變得困難。我們帶了不少藥,唯獨沒有帶抗過敏藥。我趕緊去找,結果沒有找到,連吉多國家醫院也沒有。沒有辦法,我們隻能提前一天離開吉多。奇怪的是,一離開吉多,林伊的過敏就不治而愈。這之後,我帶的藥中就加上了抗過敏藥。

現在,我帶的藥快用完了。我自己的身體一直不錯。來到吉多,除了被摩托車撞傷,基本上沒有病過。帶來的藥,我自己基本不用,大部分都貢獻給當地朋友。社會發展與漁業事務部長狄維普得感冒,我給過他感冒衝劑。尤素福拉肚子,我給過他黃蓮素。鮑爾斯有痔瘡,我給過他馬應龍。抗過敏藥也沒有白帶。有一次,塞克萊從國外來了客人,到吉多就花粉過敏,是到我這兒拿的藥才解決問題。我用這些藥,治好不少吉多朋友的病。不經意間,我這個不懂醫的外交官在這裏被當成了神醫。我自嘲成了吉多的華佗再世。

我一個人躺在**,腦子裏各種念頭亂七八糟。我替朋友治病,現在自己病了沒有人來替我治,我隻能自救,靠自己的判斷,靠自己帶來的藥。我不知道自己得的什麽病,照症狀看應該是感冒發燒,我也吃了藥,但沒有好起來。也許因為心裏著急,想著病快點好,可以處理緊要的外交上的事。越想病快點好,心裏越安靜不下來,病也就越好不起來。

我突然盼著醫療隊快來。他們來就可以帶點藥來,我生病就有人管,我也用不著再假冒華佗。國內說,醫療隊很快會來。但再快也管不了我現在的病。

黃毛默默在床前地上坐著。從我回到使館開始,黃毛就一直很乖,不跑不跳,甚至也沒有叫。黃毛一定能感覺出來我是病了。跟了我幾個月,黃毛熟悉了我的脾性,也聞得出我的氣味。今天,我的氣味一定不對。黃毛時不時地哼哼幾聲,好像是要減輕我的痛苦。我伸出手去,黃毛舔舔我的手。

“黃毛,我病了,照顧不了你,你得自己照顧自己,”我摸摸黃毛的頭,對黃毛說。

說是這麽說,我還得硬撐著起床,為自己做點吃的,也給黃毛弄點吃的。平時很容易的事情,現在做起來異常吃力。我隻能放慢節奏,慢慢做。我想做一點有營養的東西,補補身體,增強一點抵抗力。但能做什麽呢?魚,一想到魚,我就有點犯惡心。來吉多之後,平時吃了太多的魚,對我一個北方人來說,我差不多把一輩子的魚都在吉多吃了。我已經吃得太膩了,病的時候就更不想吃。最好有點綠葉菜,對,一碗麵,裏麵臥一個雞蛋,再放點綠葉菜。那是我現在最想吃的。

雞蛋是有的,綠葉菜一片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