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草悠悠的冥桑河之上,禿鷲仍在,它守著這一片天地,從早到晚不曾歇息。
它揮了揮翅膀,尋思著要過幾個百年才會有人來。
突然,一道雪白的身影從天而降。
她站在冥桑河的岸邊,本命劍閃閃發光。
她的目標很明顯,就是為了河底的妖骨而來。
禿鷲不想管,它躲進雲層。
閔負雪催動著身體內的法術去抵擋洶湧水波。
不知道下遊了多少米,她看見一道亮光。
與妖骨在一起的,是一顆心髒。
七竅玲瓏心。
她記得,這是空溪死後留下的東西,後麵被一隻禿鷲叼走了,不曾想落在了這裏。
“他的心為什麽會和妖骨一樣在這條河下?”
係統道:[他們本就是一個人。]
上古妖神的血脈,一分為二,與此同時,感性和理智也被剝離。
一個散作天地琴修,受天道寵愛,憐愛三界眾生,一個變作涼薄怪物,身世坎坷,立地成魔。
他們二人分別有一個名字。
空溪——
須明燭——
兩人相遇時,心髒會因重逢而劇烈跳動。
他們也會愛上同一個人。
閔負雪思考過後,“也就是說,他們兩個人得合體才是真正的妖神。”
[嗯,雖然空溪已死,但他的七竅玲瓏心是關鍵寶物。]
[隻需要將妖骨和七竅玲瓏心安進去,須明燭就能擁有常人多數的情緒。]
那些愛、恨、恐慌和幸福都能被感知。
他才能成為真正的妖神。
閔負雪抱起妖骨和玲瓏心,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朝南山上。
可山巔空空如也,該等在這兒的人也沒了蹤影。
“他走了。”
閔負雪篤定道。
“調取係統地圖,我要他的位置。”
[是。]係統很快安排好了事情,做完這些後,機械零件都疲憊了,下一秒就要老化沉睡一般。
閔負雪正要走,寺廟中就出來一個老和尚。
他的眉目如遠山,手中盤著佛珠,“阿彌陀佛,施主。”
“大師,您好。”閔負雪恭恭敬敬。
和尚抬眼看向**在外的紅繩,想起來是誰求的。
“那人為你求的啊。”
他看了好幾眼。
最後歎道:“可惜,可惜,不能長相廝守。”
和尚隻需要輕輕一算,便看到了錯綜複雜的未來。
著實可惜。
和尚沒有惡意,但聽到這句話時,閔負雪仍然錯愕了一瞬。
他是有真本事的。
閔負雪便順著問:“怎麽做才能解。”
和尚撥著佛珠,連連搖頭,“無解,無解的死局啊。”
得到這個結局,閔負雪也不例外。
若是輕而易舉就解了,前麵百次輪回就像個笑話。
她道謝後,就去了須明燭現在所在的地方。
她從來沒有去過的一個地方。
天氣晴朗。
橘子輝煌。
須明燭靠在柳樹上,眉眼淡漠。
聽到腳步聲後才睜開眼睛。
“閔負雪,你來做什麽?”
閔負雪打斷他的話,言笑晏晏,似有撒嬌的意味,“明燭,我怎麽了?”
青年的話被堵在了嗓子裏麵。
他的質問都變成了沒有實質作用的小刀。
“我……”他在閔負雪向來乖巧,可是就在剛才,他的腦海中莫名其妙多了一圈記憶。
她親手把他推下山崖的畫麵。
“或許,那是做夢,不是真的。”他喃喃道,“你先走吧。”
他還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怕傷害到閔負雪。
他還怕閔負雪真像夢中那樣冰冷而無情,把他一個人丟在山崖底下,任由孤獨吞沒他。
他想不明白,為什麽好不容易對他好了些,就要抽身而去。
他當時扛著傷走了許久。
許久,沒見到人煙。
須明燭的左眼驀然掉下眼淚。
“閔負雪,你讓我思考一下。”
她搖頭,“要多久?”
須明燭捂著疼痛的頭,他也不知道要多久。
閔負雪見他這樣子,便覺得不能再拖了,她沒有時間了。
她扔過去七竅玲瓏心和妖骨化成一道流光。
沒經過須明燭同意,它們就自主融進了他的身體裏麵。
青年的神情幾經輾轉,從最開始的糾結到平靜,眼中古井無波也變成了清澈明亮。
他從樹上一躍而下,劍眉星目,帥氣到晃眼。
“阿雪,我感覺我現在的心情很奇妙。”
“我的心它好像……很悲傷,可是見到你,它就好高興。”
他的身影逐漸與空溪融合。
[他已經是妖神了。]
係統望著二人,[你要怎麽感化他?]
閔負雪向來不是個好人,她望著這雙漂亮的眼睛,冷漠地把小刀刺向他的胸口。
“我要你最純善的心頭血,得到你的不死之身,我為你成了魔,注定活不過千年,而我,想要成神。”
“你隻是我的墊腳石。”
她居高臨下,看著他的嘴角流出鮮血。
很狼狽,很不堪。
很不可置信。
夢境和現實的界限突然崩塌、碎裂。
青年妖神這才相信,他之前經曆的不是夢。
她是真的想要殺他。
甚至預謀已久,一時不成,不惜轉換時空。
在最後一刀落下時,青燈趕到,“阿雪,住手!”
她一襲粉衣,嬌嫩如花,可絕不能說她是花。
她骨子裏透出的堅毅卻比頑石還要深刻。
她帶走了奄奄一息的須明燭。
閔負雪望著她們的背影,長舒一口氣,“差點就演不下去了,還好青燈趕來得及時。”
她和青燈串通好了,青燈負責帶著須明燭到三界散心,她負責背後捅刀子。
然後,美美下線。
另一邊,須明燭的傷口被治愈,他看向青燈,起身道謝,隨後轉身就要離開。
青燈喊住他,“你不是想要知道為什麽嗎?你去三界看看,答案就在其中。”
青燈現在已然度過劫難飛升,她從人間而來,自然要勸慰新晉妖神去人間看看。
“你之前住過的禹城,你回去看看吧。”
須明燭點頭,也不知去沒去。
不過這不是她該關心的事了,之後,就該閔負雪假扮的她出場了。
刹那間,搖浪又千裏迢迢傳音而來,邀她去蓬萊島斬妖除魔。
粘人精,她慢慢歎氣。
閔負雪一直在係統麵板上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發現他離開了朝南山,向著人間的口子走去。
朝南山在三界之外,這裏寧靜優美,他們本來打算在山腳下定居,還是……
無法實現啊。
[叮——收到一封來信]
[暗閣:黑暗能量又漲了,你幹得不錯,等榨幹宿主的精力後,你再回來,我們這邊還有十個宿主等你帶。]
這聲通告,閔負雪和係統都聽見了。
閔負雪笑了笑,“他們的注意力短時間不會在這裏了。”
說完這句話後,她便成了路邊賣花的花童。
“哥哥,我送你一束花吧。”她走到失落的青年的身邊,他輕輕蹲下,盯著她的眼睛。
“為什麽要送給我?”
花童眨著眼睛,“因為我想送給你,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哥哥。”
須明燭接過了花,隨後往外走,路上一個老太太攔住了他。
她用沙啞的聲音說著,“小夥子,幫幫我,我的腿腳不好,走不到家了。”
若是平常的須明燭,他隻會偽裝著笑臉,而後拒絕。
但此刻,他握著手中的花,花是冰涼的,他卻感受到了滾燙。
他的心也在有力地跳動。
他送老太太回了家,老太太留著他吃了飯。
他要走時,老太太從抽屜裏拿出一本秘籍,“小夥子,這本心法適合你。”
“它有你要知道的答案。”
隨後幾年,他每走到一個地方,就會遇見一些不同的人。
隻是偶爾有時候,閔負雪會來搶他的妖骨。
他最初是悲傷的、痛恨的,可越到後麵,越平靜。
也許是他修煉的心法起了作用。
但其實不是。
在某個夜晚,他又遇見了閔負雪。
她依舊想要他的命。
也許是夜色作祟,他將人捆了起來,囚禁在一個山洞裏。
他們什麽都做了。
包括**。
可是他們的心卻從未貼近。
他在沉淪時低低說過喜歡,跟她說,不要他的命好不好。
如果真的想要,能不能在千年之後。
他想陪著她到千年後。
可閔負雪隻是喘息道:
“須明燭,你真的愛慕我嗎?”
他半晌沒說話,閔負雪笑著,輕輕湊過去,為他理了理頭發。
“我記得,你對自己都能狠下手,你懂得愛是什麽嗎?你連愛是什麽東西都不清晰。”
“我……”
閔負雪搖了搖頭,打斷了須明燭的話,她說:“須明燭,你得先愛你自己。”
在愛上他人時,最先要愛自己,可須明燭他不知道。
在人間遊**這幾年,也不知道愛自己。
他自生下來便是妖神血脈,孤煞命格,幼時經人收養,才度過了三年幸福生活,而後在命運的齒輪下失去親情。
他偏執而強大,從未有人教他愛人要先愛己。
他隻知道,心髒為愛人跳動時,也可以傷害自己,來謀求她一點兒目光。
“須明燭,你明白嗎?”
閔負雪想,他不明白的。
她在寫下他的那一瞬間,隻給了他傷痛和寒冷,她忘記要給他對等的愛和未來。
她是一切的主謀。
錯已犯下,她認,她改,隻是時光流轉,她能做的就是讓他自由,去愛自己,去愛值得愛的人。
須明燭穿好衣服,抱著她去沐浴,“那你說愛是什麽。”
青燈曾告訴他,愛是一種讓人怯懦的東西,越是渴求越是小心。
他還沒有重生前,就如此愛著她,卻掩藏不住漏了線索,叫她發現了。
她沒有嫌他的愛慕肮髒,卻也沒有回應。
如今囚禁了她,她說:愛人前要愛自己。
短短幾字,將他囿於天地間的偏執吹散了些。
山青海闊中,他看見有蝴蝶展翅高飛,追逐那千萬裏外的冬日暖陽。
可它注定求不到。
“如果你知道什麽是愛,那你愛我嗎?”
閔負雪沉默了半晌。
等待回應的人都要結成冰。
她認真地看向須明燭,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深情,叫人覺得她好像在愛著他。
不過也是,修仙人一向見眾生,悲憫世人。
墮了魔也一樣。
閔負雪說:“我沒愛過人,不知道。”
風雪愈發大,白茫茫世界裏,未飛至南方的大雁跌到了山林裏,發出淒然的叫聲。
須明燭期待的眼眸逐漸沉了下來,他好像擱淺在岸上的鯨,望向這片碧海藍天,凍得心間在顫。
“沒關係,你隻需要告訴我,你想要什麽樣的愛……”
他逼著自己放平嗓音,不讓湧現的情緒嚇到她。
閔負雪看著他,從沐浴的池中起來,穿好衣服,邁上了高一層的台階,注目遠眺。
“或許愛是一種讓人清醒,能夠不那麽以自我為中心的東西。”
會互相理解考慮,尊重信任,不會相互欺瞞。
可他們之間,注定有著信息差,不對等。
“你囚禁了我那麽久,我要走了。”
青年道:“好。”
這一次的囚禁便以此告終。
閔負雪說,“這次我不殺你,下一次,我看見你就要殺你。”
“……”
她迎風禦劍,翩翩衣袂沾上了點空中浮下的白雪。
朝南山下著雪,可真安靜啊。
好吧,須明燭,她騙你的。
她愛過一個不完整的人,一個她親手寫下又動手剝奪了他幸福的人,她不知道要站在哪種立場上愛他。
她和那個人現在正在泥潭裏掙紮,她和係統一起,編織一個恨他的假象。
編到……她都要相信了。
閔負雪恨須明燭的彌天大謊。
須明燭自那以後,隔了幾年,再次回到了朝南山。
和尚仍然在那裏,他麵帶笑意,“施主,出去一趟,有了極大的變化啊。”
青年妖神笑了笑,溫和道:“我知道,人間很美好。”
他邊說邊彎腰,“我在人間得了一些種子,可以種在這裏嗎?”
和尚往前走,腳印在雪中很清晰:“可以,聽說你要去人間曆劫了。”
“對。”
於是,他重新入了人間,以另一個身份。
這一世,他是家族的驕傲,天之驕子,一生順風順水。
最大的劫數不是拯救蒼生,而是在人間活得太久,看著親朋好友和徒弟一個個死去。
曆劫結束後,他再次來到朝南山。
仍然是那個和尚,他好似從未老去,“你這一次看透了什麽?”
須明燭答:“生死也不是什麽難過的事了。”
和尚大聲笑著,連連說妙哉,妙哉。
隨後話鋒一轉,“你去後院看看,有個人一直在等你,等的你種的海棠都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