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明燭走進來。
後院的雪堆積到了腳踝處,那人就背對著他。
他恍惚一瞬。
隻覺得恍若隔世。
“閔負雪。”
他很平靜地說道。
這一刻,兩人原本見麵即為死敵的氣氛緩和了些。
閔負雪轉過身,不經意問道:“你在下界同青燈曆劫,可曾有過片刻的開心?”
她於朝南山中等候他已有幾十年,奈何時光變遷,他種的樹盡數枯萎。
最後一株海棠也於三日前凋謝。
須明燭沒有正麵回答,隻是問:“你還想要我的心頭血嗎?”
要或不要,其實也不太重要了。
閔負雪走出後院,來到山巔,青年緊隨其後。
迎著風雪,她攏了攏衣袍,“須明燭,你高興嗎?”
風雪肆虐下,高山之巔的青年妖神抬了眼,對她笑,“高興。”
他開始有些明了。
明了人間煙火色,懂得何為愛,何為神。
“這就好。”閔負雪這才回答他的問題,“我不要你的心頭血了。”
須明燭微微抬眼,手指依舊下意識蜷縮著。
“你說的話總不是對的,上一回前腳說完,後腳就給了我一刀。”
即使如此……他還是恨不起來她。
前麵幾年,他總是會想起,閔負雪拉著他走出的肮髒泥潭、為他鋪好的路。
可她又一點點踩碎他的真心,坦白這一切都是有所圖謀。
她身上有那種殘忍的天真,用最澄澈的眼眸和最通透的話告訴他。
——他們終將東趨西步。
可即使有恨和痛,他依然將她當做生命的全部,為之癲狂、癡迷。
他隻剩下她了。
所以在下凡曆劫前,他曾將閔負雪囚禁起來。
他們瘋狂地中傷對方。
撕扯對方的血肉。
偏執瘋狂,充斥著窒息。
直至她最後一次握上他的手,言笑晏晏,說她早就想如此做了。
她告訴他,“須明燭,人間四月芳菲盡,你需要去看看。”
他一直摸不透閔負雪的想法,他在人間找答案,也一直沒找到。
於是,他和青燈下凡曆劫。
還是沒明白什麽。
隻是徒增煩惱。
閔負雪走到他的身側,誠懇而真實,“這一次,我說的是真的。”
她伸出手。
決定權在他。
相信或者不相信。
[他會離開你嗎?]
係統望著衝破了禁製和劇情的兩人不解。
閔負雪很肯定,“他會離開。”
離開不是結尾,他一直知道的。
青年盯著她的手心發呆,看著雪花一片片落在上麵。
“我不知道該不該信。”
但好像他們每一次見麵,都是在寒冬。
萬物凋零的季節。
算了,算了。
等到春天吧。
須明燭終歸是離開這裏。
老和尚看著他離去,隻覺得風雪下得大了些,模糊了他的背影。
“你等了那麽多年,怎麽忍心讓他走。”
閔負雪撿起最後一顆花苞,慢慢把它放進香囊裏。
這天氣愈發寒涼了。
“老和尚,你說,我現在有幾成把握。”
“一成。”
“那就好。”
閔負雪感慨半晌,“快贏了。”
“願施主得償所願。”
此後幾年,閔負雪總是往青燈那兒跑。
青燈作為世界女主,最適合推動劇情的發展。
況且現在她和大師兄的感情已經捅破了,說起來,也算是苦盡甘來。
大師兄從最開始的不解風情,也到現在的溫柔嗬護,誰也不知道其中經曆了什麽。
青燈揉了揉自己的肩,“你上次跟我說的計劃,我已經安排好了。”
“隻是我擔心這麽做,會造成難以挽回的局麵。”
“沒時間了。”閔負雪喝著師兄泡的茶,“隻有三年。”
三年就該收網了。
而冬去春來,又是新的一年。
春天百花齊放,姹紫嫣紅。
須明燭主動來到上界找青燈,他有些問題想要來問。
“我去下界整整有幾十年,可我還是沒有找到答案。”
青燈遞給他一張白紙,“你看到了什麽?”
“紙。”
“還要再看。”
“白紙。”
“如果我把它丟進水裏,會怎麽樣?”
“會變濕。”
青燈搖頭,“你還是不懂。”
須明燭不明白,“為什麽?”
青燈沒再說話,而是跟他打賭,“明年今天,你再來這兒。”
燈須明燭走後,搖浪才從屏風後走出來,“所以白紙打濕是什麽意思?”
青燈握著他的手,“當然是忽悠他的,他說什麽答案,我都會說是錯的。”
搖浪明白了,他慢慢地將頭靠近在青燈的肩膀上,“師妹要把她師傅害人的過程算自己一份。”
“……我擔心她,這麽做了會後悔。”
這麽些年,他們也看清了這兩人。
分分合合,明爭暗鬥,可到底沒人下死手。
青燈安慰他,“沒關係,關於這個計劃,她有分寸。”
為了實現它,閔負雪在平板中增加了許多的隱藏劇情。
她來到須明燭父母身死的地方。
這裏常年冰涼,她有修為傍身都覺得刺骨。
她不敢想象須明燭是如何熬過來的。
[你心軟了。]
係統總是能看透她的內心,一擊即中。
“有點。”
[但是現在心軟,須明燭就還要再遭受上千回這樣的劇情。]
[再退一步說,也許下一次進入這裏攻略反派的人就不是你了。]
[暗閣那邊的尿性,真有可能幹這種事情。]
基於係統說的以上的原因,閔負雪還是覺得按著計劃行事。
她撿起在洞穴中殘留的骨頭,把它們揣懷在兜裏。
須明燭曾來過這兒。
可屍體都被日月道人藏得嚴實。
總是一無所獲。
第一份材料,準備完畢。
第二份,則是他母親的項鏈。
那個曾經被鑲嵌進禹城匾額的那些碎片。
依靠係統的幫助,閔負雪很快找到了所有的碎片。
她把項鏈帶在身上,去了須明燭現在定居的地方。
妖界的深處。
這裏原本荒無人煙,但因為他的到來,也變得欣欣向榮。
那些仰慕妖神的小妖們成群結隊排著隊。
其中還有送花的兔子精和小老虎。
他們互相推搡著,兔子精被推了出去。
“妖王……神大人,妖神夫人沒回來嗎?”
“那朵花,她明明就收下了。”
須明燭眼神淩厲,“你怎麽記得這件事?”
這明明是另一輩子的事情。
兔子精哆嗦幾下,“我……我……我記憶力還是很好的。”
閔負雪從暗處走來,她把小兔子精拎到身後。
“因為是我恢複的。”
須明燭震驚:“你能操控記憶?”
“不止如此。”
閔負雪拿出一串項鏈。
“你猜猜它是什麽?”
這麽熟悉的東西,須明燭絕對不會認錯。
這是他養母的東西。
他曾經翻遍了整個人間都沒找到。
“它為什麽全在你那裏?”
是偶然撿的。
還是之前想給他驚喜,偷偷收集的。
青年妖神不知道為什麽。
他甚至提前想好了解釋。
可閔負雪為的就是打破這個僥幸心理。
“因為你的父母被殺……也有我的一部分責任。”
青年妖神這幾年很少會有情緒波動,這一刻,他修煉的心法都不再管用。
心中排山倒海一般的難受。
他恍若失聲,“什麽……”
“因為那天,是我叫師尊去接近你。”
“他原本不是從山崖上滾落,他是故意的,就因為我跟他說:師傅,那個人有爸爸媽媽,我不喜歡。”
“他當時就為了我……”
“不是這樣的。”青年搖頭,“不是這樣的,對嗎?”
閔負雪把項鏈扔到他手上。
“什麽是對?”
“什麽是錯?”
“就憑我手中這串項鏈,你還不明白嗎?”
整片項鏈,絕不是一時半會能找到的。
所以說,閔負雪她得知道在哪裏。
她才能找到。
“……”須明燭在笑,笑到一半又咳,他很久沒有咳過了,麵色蒼白。
“阿雪,你不是說你不騙我的嗎?”
那天,她伸出手。
說再也不傷害他了。
那是假的,對嗎?
春天一直沒有來,才是真相嗎?
“是,可惜你沒牽我的手。”
如果他牽下手,那她的刀將會毫不猶豫地刺進他的手掌。
“哈哈哈。”妖神一怒,天地震撼,風卷雲湧,可惜轉瞬又恢複平常。
須明燭終究不是曾經涼薄的青年。
他有了顧慮。
便是這片美麗的世外桃源。
還有一雙雙明亮的眼睛。
閔負雪來這一趟,隻是為了在他的心間加上一道裂痕。
這裂痕會在三年後具象化,吞噬他。
今日的目的已經達到。
閔負雪趁著他還在怔愣時,溜之大吉。
係統看著這一幕,直言炸裂。
早知道現在要在一條線上當螞蚱,它當初就應該玩得簡單一點。
寒來暑往,時間匆匆而過。
自從上一回,閔負雪來給了一串項鏈,他就沒有見過她了。
哪怕他去了朝南山,去見了那個和尚,去找了青燈,都沒人有她的消息。
他想,她是不是死了。
但是又覺得不對。
她好歹是個大魔頭。
不會那麽容易死。
他就闖入了魔界,發現魔界之主換了一個人當。
他將那些路過的魔頭綁起來問,“你們前任魔王呢?”
“不知道。”
每一個小魔將都是這麽說的。
時間一刹那就到了和青燈約定好的那一年。
同樣的時間,須明燭帶著一張染濕的白紙前去。
他看著正在翻閱古典的青燈,“我知道沾水的白紙會怎樣了。”
“你說。”
“它會變皺,變得脆弱,不堪一擊,所以要在結果之前,不用任何的飲用水源。”
青燈依舊搖頭,“不對。”
青年摸索著脖頸間的項鏈,這是他突然養成的思考的習慣。
沒再賣關子,青燈這一回說出了正確答案。
“一張紙沾了水,水消融在白紙上,紙變得皺皺巴巴,這是傷害已經鑄成。”
“紙要做的是,接納這些傷疤,再和世界和解。”
須明燭道謝後就離開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
這偌大的天地可供留身的地方有很多。
卻沒有任何人見過閔負雪。
哪怕一麵。
他回到了禹城。
重生前待過的城市。
他來到了那間客棧。
客棧關了門,寫著打烊二字,半天沒人回應。
他問過路人,“這家店的掌櫃和夥計呢?”
那人恰好知道他的去向,“幾天前,掌櫃不孕不育的妻子總算添了個小孩,他高興,便放了夥計幾天假。”
須明燭沿著這條街一直走下去,走到了那座山上。
山上沒有那間別院。
和普通的山沒有什麽區別。
他興致缺缺,沒過一會兒就下來了。
他走到北苑城,去了那座茶園。
茶園裏麵欣欣向榮,每個人都在看小醜的表演。
“這個小醜好,總算是後繼有人了。”
須明燭聽了全程,他喝了茶,邊走人。
隨後來到了那個村莊,傀儡師的房子裏。
他的鮮花每天都有人去打理。
依舊生得很漂亮。
等他到了去嶺南的那座山時,正慢慢走動。
一股輕煙就縈繞在他的周圍。
透過這層薄薄的煙霧,他看見了消失許久的閔負雪。
她手中捧著一個水晶球。
水晶球發著光,漂亮而溫馨。
“睡吧。”
“須明燭,睡一覺。”
不可以!
青年妖神強製自己保持清醒。
保持絕對的清醒。
可惜現實往往事與願違。
他倒在了地上。
[這是觀影石,他會以第三人稱的形式去看自己的童年。]
閔負雪也跟著進去了。
她的靈魂飄在陌生的房屋附近。
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坐在一起。
其中,格格不入的是一個男孩。
他沒有表情。
但是父母要他做什麽,他都會做。
他的母親身上帶著一根項鏈。
是那樣的溫柔。
他的父親在給母親剝蝦。
突然,門口被人踹開。
日月道人麵色猙獰,“須明燭,交出你的心頭血。”
須明燭的臉色一變,他躲在父母的背後,怯生生抬頭。
那時候的他還有點表情。
閔負雪想著。
須明燭從不是任何人的附屬品,從來不是。
她寫下他的那一瞬間,他便隻是他自己。
他是有七情六欲的妖,最後會成為妖神。
他該理解愛恨嗔癡、是非道理,該瞻望人間煙火色和三餐四季。
世人談論的匆忙人世啊,日光熠熠,山清海闊,從明年起,他想去哪兒都行。
“須明燭——”
閔負雪大聲喊道,空間裏的回音重重疊疊,將她的話拖長了尾音。
峰巒起伏,鬱鬱蔥蔥。
須明燭,飛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