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明燭的童年不美好。
這是閔負雪早就知道的事實。
在須明燭和家人逃走時,有一個村民告密,害得他們又被抓住。
就是這個節點了。
閔負雪讓係統投入她的複製體。
一個漂亮的女娃娃出現在村莊門口。
她的眼神冷漠,看著逃跑的一家人。
她輕輕地蹲下,撿起地上的葉子。
“真不小心,碾死了一隻螞蟻啊。”
她慢慢走進村莊,找到正在尋找東西的日月道人。
“他們逃了。”
……
接下來的一切,便和須明燭記憶中的一樣。
逃走被抓回。
父母的腳被打斷。
隻是青年妖神再次重溫這一幕,還是覺得窒息。
他自然看見了那個告密的小女孩。
精致漂亮,像個小公主。
他想要靠近,身體卻穿過她。
“不要去。”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喊叫。
沒用。
沒有用。
全天下的好人都死光了。
一道聲音在自己的耳邊念叨著。
他恍惚著,立馬將這個念頭屏蔽。
須明燭飄在空中,想要跟著小女孩走,身體卻不受控製地回到那個冰冷的地方。
“你殺了我們,他也不會把東西交給你的。”
養父仰著頭,眼神堅毅。
養母的屍體就在他的腳旁,溫柔的麵龐沒有了生機。
“是嗎?”
日月道人一腳踹倒男人,把女人從地上提起來。
他沒用法術。
就是拿一把匕首虐殺屍體。
他頗為享受這個過程。
這個過程很漫長,過去了一個世紀。
之後,須明燭抱著他們的殘肢逃走。
一個人在森林裏,無依無靠,想要摘點果子,卻總被無數的妖怪欺負。
他們要他撿起地上果子,混著泥土一起吃飯。
“怪胎!怪胎!”
他沉默地接受他們的拳打腳踢。
再後來,混著泥土的果子也吃不了,他就啃樹皮。
西邊的野菜被他挖完了。
他就換一個地方藏著。
衣服破爛了,在亂葬崗撿死人的衣服穿。
渴了,在河邊喝受盡汙染的水源。
如此反複,過了百年。
第一次踏進城鎮時,被人追喊著說是怪物。
他就當乞丐,一點點模仿其他人的表情。
害怕的、痛苦的、喜悅的、平靜的。
直到,他的血脈覺醒了。
他就回了之前的地方,挑選那些作惡、並且欺負過自己的妖,把它們的力量吸取過來。
他一點點變得強大。
可還是不夠強大。
他倒在了禹城外邊對森林。
快死了。
然後遇見了一個人。
她先是踹了他幾腳,才把他扶起來。
[你用的是第二周目的記憶。]
係統看見這一幕,唏噓幾下。
[你可是幹了不少壞事。]
閔負雪飄在空中,“目前的發展都如我所願。”
接著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她們兩個心懷鬼胎。
針鋒相對。
在須明燭昏睡後,她無數次想要落下的刀子。
閔負雪掏出平板,在這一段中加入一句對話:「須明燭,你當時怎麽沒死在日月道人的手上啊。」
床榻上的人沒聽見。
可飄在空中的靈魂聽見了。
他僵硬著湊近去,試圖在“閔負雪”的眼神中看見一絲心軟的情緒。
沒有。
從來沒有。
重生前的記憶一點點加深。
如夢魘般困擾著他。
他沉默了好久,終於還是掉下了眼淚。
空溪的那顆七竅玲瓏心此刻已然疼痛難耐。
閔負雪那時候就想殺了他。
和她已死的師尊一樣……
妖神動了真格,閔負雪營造的幻境就此崩塌。
他一睜眼,便看見鋒利的刀尖。
他的胸膛上已然刮了一道口子。
鮮血在淋漓不盡。
為什麽。
他張嘴,為什麽妖神還會流血。
閔負雪,你告訴我,為什麽。
可他這一切都隻是作了一場啞劇。
閔負雪暫時封了他的聲音。
以燃燒自己兩百年的壽命為代價,困住妖神兩個時辰。
他清晰地感知到身上遊走的手掌。
一點點剝開他的衣服。
掀開他的皮。
他的血順著一根管子滴在一旁的碗裏。
閔負雪在碗中放了個符紙。
錯綜複雜的符文正汲取他的血液。
他的心髒還在跳動著,可是逐漸微弱。
這是取他心頭血的流程。
他上輩子為了和閔負雪作對,自己取過,可是不是這種要他命的做法。
當時不痛。
可是現在……痛徹心扉。
時間一點點流逝。
閔負雪嘴角的笑意逐漸加深。
要成功了,所以高興是嗎?
他要死了。
她很高興。
須明燭闔著眼眸,慢慢地蜷縮起手心。
[角色須明燭求生意誌低迷。]
[達到毀滅標準。]
[是否開啟……]
閔負雪果決道:“否。”
“砰——”
他強製掙脫開束縛。
反噬的力量讓閔負雪吐出血。
她的血混在碗裏,同他的血結合。
“你怎麽起來了?”
青年微笑,“我不醒來,就要死了。”
妖神終歸是神。
比起前任魔王而言,他強得太多。
很快,閔負雪就節節敗退。
在最後關頭,須明燭還是怔愣了幾秒。
他的刀停在她的胸前。
[不是!他怎麽不刺啊。]
[刺啊,就這一下的事,他不會不行吧。]
[戀愛腦,喝喝。]
係統恨不得親自蹦出來,給閔負雪一個痛快。
可它不行。
暗閣在監視它的一舉一動。
須明燭剛剛增長的黑暗能量嚷暗閣管理員又誇了它。
不過,這回它知道。
暗閣那邊徹底放下心來了。
青年妖神收回劍,穿好掉落在地上的衣服。
他還沒有找到那張白紙的答案。
不能殺她。
況且,閔負雪這輩子為他隻剩下了千年壽命。
可以諒解的。
“殺了我,求你。”
青年準備離開時,身後的人突然開口。
那雙手牽著他的衣角,“我想回家。”
“須明燭,你殺了我我就能回家了。”
她說起來像模像樣,情真意切。
須明燭卻笑了。
閔負雪眾叛親離,留在魔界時,他曾經問過她。
“你想回家嗎?”
他站在高高的台階,眉目溫柔,身後的木門吱呀晃動。
燭火搖曳,鬆間的雪在一點點融化。
“走吧。”
她沒有說想,也沒有不想。
她是罪人,回不了家。
可這一次,她卻說,她想回家。
須明燭沒有回頭。
“你忘了嗎?你沒有家了。”
“你的父母死在日月道人認你為徒的那天。”
“十七和阿岑死於那場大戰。”
“江湖郎中和那個小孩,也隻活了一個。”
“更別提靈兒了,她就是新任魔王,同天下第一宗的掌門生死無法相見。”
“阿雪……你沒有家了。”
閔負雪呆呆站在原地,鬆開手。
對啊,瞭望山在下界也倒閉了,她無處可去。
須明燭邁過門檻,瞧著天色泛白,桃花開得正豔。
長風一吹,他忽覺得一切都昳麗非凡。
他回望一眼,看見她的輪廓。
她在他的生命裏慢慢變得渾濁。
原來白紙也會褪色。
他索性飛到桃樹上,叼起枝丫,含在唇中。
鮮紅的唇色襯得桃花都淡雅起來。
他的發絲飛揚,垂落於枝幹上。
“你的故鄉在哪裏?”
隻是不經意一問。
他並沒有稀罕能得到回答。
反正她的青梅竹馬也不是自己。
這不是重要的事情。
尤其是對於一個神而言。
走出這座困擾他的房子,他就要成為主持公道的妖神。
回到他的房子裏。
再聽那兔子精嘮叨無數句:女主人怎麽還沒有回家。
閔負雪仰頭,直視他的眼睛。
她的家在哪兒?
那是一顆很美麗的藍色星球,鬱鬱蔥蔥,生機勃勃。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或許這一生都回不去。
在她的家鄉望月亮,就像白玉盤,比這兒的月亮還要漂亮。
“你不知道在哪兒。”
她說完莫名其妙的話,便獨自離開了。
她沒回頭。
須明燭沒挽留。
兩人最後一次見麵,是在三年之期達到的那一天。
朝南山上,閔負雪約須明燭見上一麵。
他剛從青燈那兒回來。
聽到她的名字時,還是會恍惚。
朝南山和記憶中並沒有改變。
隻是那老和尚,還是老了些,拄上了拐杖。
腳步一深一淺。
他看著須明燭,不住的歎息,“她去了山腳。”
“罷了,罷了。”
他輕車熟路到了後院。
他發現,那些枯萎的花突然活了。
被人用法力精細嗬護,即使在寒冬,依然花團錦簇。
他折下一枝花,到了山腳。
在這兒,修起了一座房子。
閔負雪躺在躺椅上,眼神看著太陽。
半晌後,她開口,“須明燭,你聽過一句話嗎?”
“什麽?”他從容接道。
“蒼山負雪,明燭天南。”
“聽過,這句話的意思是,泰山上麵蓋著雪,等到天明。”
“是啊,”閔負雪感慨道,“天亮了,積雪就該融化了。”
三年到了。
明天是暗閣成立三百年的日子,它們忙得很,這幾天不會再關注這一片了。
“你想要說什麽?”
“你走過來,我再告訴你。”
他頓了頓,隨即走過去。
閔負雪咳了咳,“你每次都不長記性,我說什麽,你就做什麽。”
須明燭道:“你以前最喜歡我聽話了。”
兩人談論起從前,話匣子都打開了。
像是有預感一樣。
須明燭蹙眉,“你要做什麽?”
“沒做什麽。”閔負雪拿出他父母的骨頭,“你猜猜這是誰的?”
須明燭當然猜不到。
閔負雪給足了提示,“幾百年前,寒冬臘月,你拚了命也想帶出去的東西。”
“你父母的骨頭。”
“……”
須明燭嗓子啞了,“你在威脅我?”
“是。”她很坦然承認了。
“你把這個吃下。”
她遞給他一顆藥丸。
晶瑩剔透,像是雪花。
須明燭知道,這絕不是好東西。
但他仍然選擇吞下去。
生和死,其實也差不了多少。
這一年他日日夜夜都在思考,到現在,他想明白了。
他還是愛不上這個無趣的世界。
吞下藥王時,想象中的疼痛感並沒有出現。
反而是軟綿綿的觸感。
閔負雪親了上來。
她的眼眸含笑,“好好活著哦。”
這顆藥丸能淡化他對她的情感。
這可是這三年裏,她廢寢忘食研製的東西。
和忘情水一個作用。
“你……”
須明燭察覺不對。
閔負雪神情實在太過悲憫。
仿佛做好了某種決心。
他卻動彈不了。
手中被塞進一把劍。
閔負雪的本命劍。
“不要——”
不要——
可是是無用功。
這把劍刺進她的胸口。
與其說是刺,不如說是她穿過劍。
好多的血。
從她的身體上漏出來。
人怎麽會有這麽多血呢?
“須明燭……”
“最後一次了。”
“我好像成功了。”
係統的聲音在她耳邊叫囂。
[脫離世界進度60%]
[和宿主解約進度56%]
[時空隧道已出現]
[請快速進入]
她張著嘴,用盡最後的力氣,“別難過,我隻是要回家了。”
“……”
腦海中密密麻麻的痛淹沒了須明燭。
無數的記憶淹沒了他。
之前每一個周目的記憶洶湧而來。
他們互相掙紮著。
想要找到出路。
這是最後一次了。
這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閔負雪了。
“你不許死,不許。”
須明燭抱著她,眸眼顫栗,風吹拂過他額間的碎發,他哽咽道,“閔負雪,第十次了。”
他親眼看著她死去,這是第十次。
“須明燭,朝南山巔你替我求了三炷香,如今,我還你一條命。”
“這條命她幹了許多的壞事,她曾將你踩在泥濘裏,將你的人生攪得一塌糊塗。雖不值當,卻是能給你的唯一慰藉。”
閔負雪輕聲道,心跳漸漸慢下來。
“不是這樣的。”須明燭掉下眼淚,落在閔負雪的額間。好冰啊,她模糊的想到,須明燭,你的眼淚可冰了,比你還要冷。
她說:“須明燭……”
我愛你。
閔負雪的嗓音戛然而止,任務失敗,係統抽離的聲音壓著她的腦袋。她無法說話,眼前的視線愈發模糊。
須明燭直到最後,也無法逆轉這樣的時空。
他清楚地感受到生機的流逝,閔負雪的眼眸一點點闔上,他哭啞了嗓音,“閔負雪,你若是死在這兒,我便將你所喜愛的世界毀於一旦。”
所以,為了這個世界,你不要死。
空****的,唯獨剩下他的嗓音。
整片世界寂靜得如被遺忘的蠻荒之地,漫天大雪。
閔負雪死了,山巔的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