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幻想成真了。◎

“住手——”

來人聲若洪鍾, 一音一字都仿佛敲在心髒,霎時便平息了場上的**。

“君元真人。”

眾人低頭行禮,哪怕非清風弟子也是微微頷首。

“內門清修之地, 何事如此嘈雜?”來人施然踱步, 在看到顧裴之的一瞬終是忍不住歎了口氣,“你終是走回了這一步......”

“師祖,您不是在雲海閉關, 怎麽......”

君元真人聞言點了點頭, 目光投轉向被二人護在其間的少女。

他手一抖, 兩隻蔫巴的小獸先後滾趴在地上,委屈兮兮的往孟瑤腿邊擠。

孟瑤收劍作揖, “還望真人原諒弟子失禮,若非事關重大, 弟子也不敢擾您清修。”

“那也不能在雲海縱火......”

“......”孟瑤滿臉黑線,腳下兩個團子抖得更是厲害。

“罷了罷了。”君元真人揮袖,歎息著掃向顧裴之, “發生何事, 為何鬧成這樣?”

有了君元真人鎮場,孟瑤終於得以順利開口,“弟子今日行至後山,意外發現......”

隨著孟瑤的講述,隱秘的故事逐漸在眾人麵前掀開一角。

“你是說雲中真人竊取九黎壺, 以魔丹之力豢養妖物......”君元真人深吐了口氣,“你可知此事之重,若有半句虛言......”

“弟子所言非虛, 樁樁件件皆有罪證。”

她緩步上前, 態度不卑不亢。

“他偷盜九黎壺作惡, 壺身雖已被毀,卻仍有碎片可尋。此乃罪證一。”

“沈尋當初誆騙師兄去除魔根,實際卻是剖丹豢養魔獸,就已是罪大惡極。”

長劍輕撥,蝠鳥斷裂的頭顱翻了麵,露出渾濁的眼,“諸位細看——這些妖獸屍身,可眼熟?”

那些血腥而絕望的記憶再次浮現。

“清風派屢次慘遭魔獸屠戮,數百弟子不幸殞命。多少同門失去摯友,失去親人,活在痛苦之中。而這一切,都拜沈尋所賜。”

“就算這樣,你仍覺得不夠,是嗎?”孟瑤並沒有指望沈尋回應。

“為了控製嗜血的魔獸,你將這數百弟子的生魂困在九黎壺中,作為獵物供魔獸二次虐殺。”

聞山鍾再次敲響,像是遲來的喪鍾,繞山嗡鳴。

“孟瑤無能,僅救下二人生魂。”孟瑤垂眸,“而他們,亦可為我作證。”

“我發現的秘密自然招了殺身之禍。若非萬師兄拚死求援,又有大師兄得丹來救,弟子怕是已經成為一抔黃土,諸多秘辛皆埋其中,無處訴說。”

“更不知沈尋還要作惡多久,清風派乃至整個修仙界還要遭受多少無妄之災。”

場上的嘈雜在少女擲地有聲的講述中逐漸弱了下來,最終變成死一般的沉寂。

“好好好。”他君元真人望向孟瑤,眼中的平靜終於被擊碎,一時之間竟似是蒼老了十歲。他啞聲道:“沈尋,你上前來。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可認?”

沈尋的雙腳卻仿佛生了根,死死的紮在原地。

四周的人早已散開,隻有沈尋扔留在焦土中央。

沈尋垂著頭,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任由鮮血大片大片的暈開,紅褐色像是開到荼靡的山茶花,方才的虛弱仿佛幻覺。

“師父,這都是真的嗎?”眾人惶惶然。

便是知道這一切無可辯駁,卻仍舊不願卻相信這血淋淋的事實。

“你到底想做什麽?!”背叛的失望感將最後一層保護擊穿,痛苦的情緒發酵蔓延,“你已為一派首尊,萬人敬仰,難道還不夠嗎?”

“嗬。”沈尋怪異的勾起唇。

“師父......”

“一派首尊?”

那笑聲停也未停,甚至愈加張狂放肆。

沈尋笑得雙肩直抖,鮮血汩汩從心口流出,直到嗆咳了才緩緩停了聲。

“這種虛名又算什麽......”

沈尋含混的咽下口中的鮮血,渾不在意四周的咒罵,一雙血紅的眼睛直望向顧裴之,帶著詭異的瘋狂。

活像是惡魔看中了祭台上的羔羊。

孟瑤下意識的隔斷了他赤·裸且貪婪的目光,耳邊卻是響起了詭異的嗡鳴。

像是來自深淵的嘶吼,有什麽正要破土而出。

她警覺的望向四周。

她仿佛被按在水中,眾人的憤怒如此鮮活,聲音卻遙遠的不真實。

一雙手驀地搭上她的肩膀,孟瑤一個激靈,猛地對上顧裴之關切的眼神。

“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孟瑤拉扯著嗓子,卻隻有低微的聲響順著骨骼傳導回神經。

顧裴之的眼底泛起困惑,薄唇張張合合,關切的撫上他的額頭。

但嗡鳴聲無比刺耳,就像是開到最大檔的電鑽,狠狠貫穿她的耳膜,直攪得人腦漿都要混了。

隻有她能聽到。

高頻的電流聲像是尖針,刺得她腦仁生疼,隻覺得天旋地轉,腳下搖晃難以站穩。

不。

是地震。

仿佛一場靜默的啞劇,他們四散奔逃,像一群無助的羔羊。

孟瑤在兩人的庇護下後撤,惶然中正對上沈尋死氣沉沉的眼神。

鮮紅的血線像是晃眼的紅寶石綴在耳邊,靜默的看著眼前的鬧劇。

注意到孟瑤的注視,那雙灰敗的眼中燃起瘋狂的色彩。

他張口,耳邊仍舊是刺耳的電流聲,孟瑤卻聽到了。

那聲音清晰的敲在她的心上:

“去,死,吧。”

灰黑的烏雲翻滾著,大地被無形的手撕裂,狂風從地下灌出來,像是巨龍發出的吐息。

“嘶——”

尖銳的嘯鳴戛然而止,像是被蒙進皮質的鼓麵。身體被拉扯著向前,恐懼與不安卻逼迫著她不停的回頭張望。

裂縫像是一張貪婪的巨口,肆意的吞咽著不慎跌落的人。

渾身的肌肉不受控製的緊繃,一種仿佛遇到了宿敵的恐懼感與興奮感燃了起來。

她固執的紮根在原地,任由斷裂的枝葉抽打在身上。

詭異的紅光攀沿升起,猩紅的蛇信從地底探出頭來。

衝天的紅光將人影拉得極長,她站在二人的陰影之後,刺眼的光幾乎要將眼前二人消融。

眾人警惕的望向它。

天空樹生長著,像是一顆沒有溫度的太陽。

“走!”孟瑤拉扯著二人的衣帶。

孟瑤的呼喝像是點開了屠戮的起始鍵。

紅枝蔓延的極快,那些近處的人很快就被串成了冰糖葫蘆。他們懸掛在枝條上掙紮著,眼見著自己的血肉融化成養分,最終化為一張薄薄的人皮。

“這是什麽!”孟懷瑾一把將孟瑤攔回身後,手中符咒未停,接連向外飛去。

璨金的火花炸裂開來,枝條化為齏粉,內涵的漿汁濺在臉上像濃稠的血液。

它斷裂的殘軀微微供起,居高臨下的張望著,仿佛在考量著什麽。

它避開熾熱的高溫,符咒燃盡,火花在空中炸開。

它抽身的極其迅速,似乎孟懷瑾是一個讓它不感興趣的存在。

逃了?

孟懷瑾迅速與孟瑤交換了一下眼神,發現四周也多是這樣的狀況。

長枝一擊不中,便會抽身而退。哪怕獵物長劍已經脫手,連滾帶爬,它卻也頭也不回的抽身而去。

“轟”

六人合抱的千年古樹被攔腰截斷。君元真人斜身,堪堪從斷裂的樹幹之下滑過。

血紅的枝條卻是堅持不懈,即便諸多人圍攻,卻仍舊像聞了腥氣的狂鯊,直追君元真人而去。

為什麽?

為什麽放著唾手可得的美餐不吃,卻要追著君元真人?

難道它還喜歡挑戰自我?

一種荒唐的想法在孟瑤的腦海中浮現:

它在選擇自己的獵物。

那麽......

孟瑤連忙抬眼掃去,卻發現顧裴之早已經離她百米之遠。

藍黑的火焰星星點點漂浮著,像是有生命的銀河。緋紅的枝條一旦點觸便從內部燃燒起來,嘶鳴著化為飛灰。

但這樣的破壞對天空樹卻不算什麽。

放棄了大部分人,他們的獵物就隻剩下兩個。

它呼朋引伴,力量逐漸匯集,枝條扭曲這纏繞起來,層層疊疊,像是一柄通天的利劍。

但它又那麽柔軟。

像是吐著信子的毒蛇,挑選著攻擊的角度。

“別過來!”顧裴之並沒有偏頭,孟瑤卻清晰的知道他在和自己說話。

利劍飛刺,貫穿墨色的銀河。

青煙飄揚起來,外層脆弱的枝條死亡,一層一層的剝離開來,露出更加尖銳的內裏。

鬼骨長劍削鐵如泥,銀光自空中落下,將枝條從中剖開,大地像是鋪上了一層紅毯。

嘶嘶的痛鳴聲在耳邊回**。

分為兩半的枝條在血紅的泥地裏翻滾,像瀕死的蠕蟲。

“不對......”孟瑤喃喃。

“什麽?”孟懷瑾側耳。

“不對。”

九黎壺內的種種閃過。它不會就這麽放棄......

就像是要印證孟瑤的猜想,長枝彈動了一下,猛地斜刺而出。

兩柄利刃穿插而起,不顧一切地猛攻向顧裴之。

長劍燃著鬼火將來者寸寸斬斷。

但它的生長速度卻是更甚。更多的枝條從另一戰場抽離出來,加入其中。

“冷靜。”金符從指尖甩脫出去,孟懷瑾伸手拉住孟瑤。

是該冷靜。

孟瑤低低的喘了一聲,將恐慌壓製下去,她閉上眼。

回憶一下,回憶一下。

心漸漸沉了下去,呼吸逐漸平穩下來。

那種熟悉又陌生的力量再次蔓延起來,紅色的火焰自指尖抽離出來,慢慢將劍身熏染成烈焰的色彩。

她貪婪的吸納著。

靈力混雜著魔氣在周身運轉,將近乎虛無的內丹填塞到極致。

“破”

沒有什麽特別的動作,她甚至沒有前進半步。

長劍劈空而下,紅黑色的火焰燃燒著將半邊天空點亮。

烈焰所過之處,墨色的熒光被吞噬殆盡。

火舌沾染上枝條,像是終於找到了著力點一樣瘋狂的向上攀爬。

灰黑的粉末層層疊疊的脫落下來,內裏的枝條卻根本不能翻新出來,任何一絲火星都會燃起一片新焰,長枝寸寸剝離,像是燃盡的香灰。

火焰是貪婪的。

它攀爬著,順著纖長的枝條逐漸爬上粗壯的主幹。它收回所有的力量,妄圖將自己包裹起來,卻根本無濟於事。

天空樹簌簌抖動著,灰黑的齏粉將地麵鋪成一張綿軟的地毯。

零碎的火星跳躍著,火焰的餘溫將她融成暖色,就像一顆太陽。

“破鈞劍......”沈尋低喃,猛地打了個冷戰。

眾人尚在確認傷亡,就感到一簇離弦之箭飛竄而出。

“不好!沈尋!”

他催動所有的靈力,玩命的奔逃,幾乎快成了一道光,轉瞬就要消失在長空之中。

就要成功了。

喜悅蔓延上心頭,心髒瘋狂的鼓動著,像要脫出胸腔。

很快,他的幻想成真了。

心髒收縮到極致,然後猛地爆裂開來。

疼痛其實隻有一瞬間,然後是靈魂脫離軀體的空乏。

天空是紅色的。

然後化為沉沉的黑。

微小的爆炸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眾人嘩然的看著沈尋向斷線的風箏從半空墜落。

一雙柔軟的手緩緩覆蓋指尖,顧裴之斂去麵容中的冷淡,溫和的笑道:“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