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紅浪纏綿, 春宵繾綣。

待到容華終於恢複意識,房中早已沒有師尊的蹤跡。

唯餘空氣中遺留的淡淡暖香與身上有些淩亂的痕跡,證明昨夜真曾有一隻美麗熾烈的飛鳥, 與他春宵一度, 卻又振翅離去, 芳蹤難尋。

容華起身垂眸,沉默許久, 這才長歎一聲, 無比懊悔地抱住了頭。

“容雪塵……你都做了什麽??”

沒有人能回答他的問題,哪怕他自己都不可以。

昨夜的一切, 包括師尊的親吻、纏綿、與對方到最後耐受不住的低泣, 皆因吸收神器碎片之故模糊不清,猶如一場荒唐美好的夢境,讓人幾乎無法分辨真假。

容華頭痛欲裂, 一股鬱氣湧上胸膛。

就在此時, 一道悠揚嗓音倏然響起:“好消息, 給你帶來了。”

白衣聖人倏然抬眸, 但見一襲黑袍正抱著手臂不緊不慢踏出房間角落,卻在見清容華狀況時怔了一怔, 旋即莞爾:“——看來我到的不是時候?”

新聖在世人麵前從來都是一絲不苟的模樣, 衣飾整潔, 模樣端正, 還從未這般……慵懶隨意過。

容華沉著臉攏好衣襟, 又披起外袍,這才回應:“何事?”

來人終於走出黑暗, 聞言隨手將兜帽拉開, 露出一張眉目淩厲的俊美臉頰。

是謝折衣。

他笑意吟吟, 反將眉目之間的冷淡鋒利衝淡不少,舉手投足之間,卻不□□露出一些不甚自在的僵硬模樣。

行動時,衣袖滑落,盡是不堪入目的曖昧淤痕。

白衣聖人看在眼裏,直接道:“又去近神天了?”

“我若不去,又如何達成我們之間的約定?”

謝折衣毫不客氣地從桌上揪去幾粒葡萄,邊吃邊道:“我已將你集齊神器碎片之事吐露,隋無跡當即下發詔令安排設宴琅玕台,還特意命我親自將請柬為你帶來——喏。”

他說著,一揮衣袖,流光頃刻於容華麵前凝作一枚玉簡。後者隨手拿起端詳片刻,旋即道:“勞你轉告,我會去的。”

謝折衣點點頭,見他欲走,又皺起眉:“此去可是鴻門宴,你當真做好準備了?”

雲氣逐漸於白衣聖人衣角凝聚,容華緩緩轉眸:“既已達成約定,某便不會食言。”

謝折衣忽然輕笑一聲:“但願吧。”

他似乎猶豫片刻,又道:“既如此,有兩點提前知會與你。第一,他胸口有處不知來源的燒傷,似乎日日折磨,無法愈合;第二,他有把極特殊的短劍,我也隻見過一次,卻直覺內中蘊含了極為恐怖的力量……”

容華正色,向他微微頷首:“多謝。”

話音未落,清雲四散,修長背影已然消失原地。唯有一句輕飄飄的話尚未落地,卻字字重如千鈞。

“也請閣下勿忘允諾之事——”

謝折衣深深看著雲霧消散處頓了片刻,低聲開口:“……小心啊。”

他似乎如釋重負,神情終於鬆快下來,開始自顧自掏出靈藥,塗抹手臂上被虐-待出來的淤青與傷口。

良久,才長舒一口氣,喃喃道:“芳舟……我們終於要自由了。”

*

君尋並沒有耽擱許久,從容華處出來,他便發現二人竟來到了曾經的極樂城。所幸這裏離聖宮很近,他下一步計劃也是前往那裏,倒也順路。

是以君尋一出來,便毫不猶豫招出濯心,飛往神諭山脈。

望著遠處雲霧中,若隱若現的輝煌輪廓,君尋刻意不去回憶昨夜種種,從袖中摸出一塊指腹大小的傳送石。

這是當初在天譴山,卻亭舟給他的那一塊,上麵有雲星夜刻印的符文。

許是察覺到了與製造者的距離縮短,傳送石微微一熱,開始閃動起奇異星芒。

君尋原本端詳石頭的目光一頓。

若他察覺不錯,這陣法曾被人動過手腳。似乎……能通過逆推之法,找出布陣之人的所在。

君尋站在雲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酸痛的腰,旋即指尖一動,捏出一撮紫火。

精密陣法在他眼底漸次結構,逐漸顯現出其中隱藏的特殊印記。

君尋眸光一動,直接將火焰按入其中,便見陣紋不住震顫,竟是化作一隻翩翩蝴蝶,向著山中飛去。

君尋當即降低高度一路緊跟,竟是來到了聖宮深處,盡星穹之外。

想不到這座傳說中貯存聖宮無數寶物的所在,自上次被毀後竟已成為囚禁雲星夜的監牢。

“誰?”

他警覺回首,但見一名素衣青年轉出石柱,含笑而來。

“閣下一如往昔,還是這般警覺。”

君尋皺眉:“鬱雪歸?你是來攔我的?”

鬱雪歸聞言,反倒搖了搖頭:“我隻想確認,閣下是否已然拿回分魂。”

君尋麵沉如水:“……果然是你。”

鬱雪歸似乎極為疲憊的樣子,連麵色都十分蒼白。

他靠著石柱,似乎這樣能省些力氣:“某的確利用了閣下的分魂——當初他忽然出現,無法溝通,且對所見之人無差別攻擊。所幸某對往事有所了解,以能幫他複仇作為條件,方能說服閣下分魂與某合作。”

“看來你在背後做了不少事情,”君尋揚眉反諷,“鼎鼎大名的聖宮天驕,似乎也沒有那麽忠心。”

鬱雪歸還是沒有答他,而是再次轉移了話題:“閣下既已恢複記憶,可還記得鬱頌池?”

君尋擰眉:“自然記得。”

曾與隋無跡一同結陣暗算蓮神的“九聖”之一,哪怕挫骨揚灰,君尋也不會忘記。

鬱雪歸微笑:“那是在下曾祖。”

點到即止,他再沒有多言,隻是深深看了對方一眼,轉身離去。

君尋被他一番話說得莫名其妙,站在描金繪彩的朱漆大門前又等待片刻,旋即召出濯心,推門而入。

並沒有預想之中撲麵而來的攻擊,曾經星芒萬頃的山窟如今空**得嚇人。唯有最深處,才有一盞如豆大小的燈火。

君尋握緊劍柄靠近,便見一襲黑衣沉默地立在燈前。一動不動,仿佛一尊風化許久的雕像。

是雲星夜。

紫眸在黑暗中泛起波瀾,卻發現雲星夜並非隻被限製行動,而是被一種特殊的秘法,直接控製了靈識。

若此刻有容華在,以他的神魂強度,想要解除秘法簡直輕而易舉。

可如今唯有君尋一人,所以他思忖片刻,直接從眉心牽出一縷靈識,毫不猶豫按入雲星夜眉心。

此法極為冒險,是強行突破禁製,喚醒對方意識。若禁製過於強大,非但雲星夜不會蘇醒,連君尋自己也會受到反噬。

進入雲星夜的識海,君尋果然受到了強大的排斥之力,並非如與容華靈識相接般簡單。

他強忍著被排擠的痛楚,直接穿過迷霧縫隙,找到了雲星夜雕像一般的黑衣身影。

似乎察覺有人前來,對方緩慢回首,見到君尋的刹那,他平靜冷淡的麵容終於出現了裂痕。幾乎是有些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阿尋,是你嗎?”

君尋鬆了口氣,點頭回應:“對,是我,我來帶你出去。”

雲星夜似乎極為欣喜,扯扯嘴角想笑,卻終歸隻是極為克製地點了點頭。

君尋也不猶豫,直接抓起對方,帶著他一路衝出迷霧。

可就在此時,天生對危機的敏感使他當即脫離對這縷靈識的掌控回到本體,翻身一旋——

與此同時,一柄巨劍從天而降,不偏不倚的插入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如此熟悉的場景,君尋幾乎是下意識仰頭望去,但見麒麟光影一閃,化作一抹金衣錦袍,從天而降。

“呀……這是,蓮華峰主?”

卻芳舟死死盯著那名麵帶白綾的紅衣人,微微一笑:“什麽風把您吹來了?”

君尋輕嗤:“光耀殿主,這是明知故問了吧?貴宗囚禁我的朋友。此時還要問我為什麽而來?”

直到此刻,卻芳舟才將視線落在雲星夜身上。

後者神情有些痛苦,顯然是正在從束縛中掙脫的跡象。他下意識想要加固禁製,卻驀然聽得一聲劍吟,冰冷刃尖已抵至頸側。

“——光耀殿主,刀劍無眼,小心啊。”

卻芳舟麵色終於陰沉下來,皮笑肉不笑道:“蓮華峰主,這是一定要與聖宮為敵了?”

君尋哼笑:“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我與聖宮不是早已勢同水火了嗎?”

卻方舟的確知道,此刻被他打破也不裝了,直接單手一招,長劍己現身掌中:“既如此,還請閣下賜教了。”

君尋麵沉如水,濯心一橫,飛身而上。

二人瞬時交手數招,昏暗洞穴之中,盡是劍鋒相交之時迸發的火花。

再分開時,彼此身後都已開始浮現鳳凰與麒麟虛影,顯然是要動真章了。

可就在此時,一生清喝從天而降:“——芳舟,等等!”

卻芳舟動作一頓,擰眉望向從天而降的倩影:“折衣?你怎麽來了??”

謝折衣也不賣關子,直接一攏雲袖,攔在二人中間,麵向前者道:“芳舟,放他走吧。”

對方顯然沒有想到謝折衣會來這麽一句,當即皺了眉:“折衣,你知道自己都在說些什麽嗎?”

謝折衣直直盯著他:“我答應了新聖,若蓮華峰主前來聖宮,不惜一切代價保他全身而退。”

卻芳舟臉色陰沉:“你敢和新聖做這樣的交易,就不怕師尊——”

“夠了芳舟!”

謝折衣直接出聲將他打斷:“我不想再聽到那兩個字……如今這樣的生活,我再也無法忍受一絲一毫!再說了,我們等了那麽久,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現在要做的,就是看老東西自食惡果,然後我們遠走高飛,永遠離開這裏……”

卻芳舟眉頭皺的愈深,喃喃重複著他最後一句:“……離開這裏?”

謝折衣點頭,語氣中含著無法掩飾的希冀:“對,離開這裏……難道你不想擺脫那老東西的掌控嗎?”

出乎他意料地,卻芳舟竟連連搖頭:“折衣,離開這裏對我們意味著什麽,你知道嗎?當初你爬了九百九十九重天階,寧願一生為女子也要拜入師尊門下時,難道所求的僅僅是如今的‘離開這裏’嗎??”

“折衣……再等等我,就算沒有新聖,我也有辦法幫你徹底擺脫師尊。到那時我們非但不用離開,你還能繼續做你的聖坤殿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難道不好嗎???”

“你住口!!!”

謝折衣忽然被激怒,直接上前一步抓住卻芳舟衣襟,又隨手化去偽裝,整個人恢複男子模樣,惡狠狠道:“新聖已經到了聖宮,那個老東西也去了琅玕台——芳舟,劍己出鞘,弓己上弦,一切都來不及了!!”

一直冷眼旁觀的君尋驀地出聲,將二人爭論打斷:“你剛才說,新聖已到了聖宮?”

謝折衣點頭:“我按照新聖的吩咐,告訴老東西所有神器碎片皆已被新聖容雪塵集齊,他立刻坐不住了,當即吩咐要設宴邀請新聖一談,並命我去送了請柬……此時此刻,想必宴會已然開始了。”

君尋暗道不妙。

歸鴻殿那半月,容華暗中布置了許多,難道就是為了今日與隋無跡交手嗎?他到底要做什麽??

他越想越心慌,根本顧不得卻芳舟與謝折衣二人的爭吵,直接架起雲星夜便向著盡星穹之外走去。

卻芳舟下意識想追,卻再次被謝折衣攔下,隻好同他繼續爭辯起來。

雲星夜的意識終於緩慢恢複。

他睜開眼,便見到紅衣青年線條精致消瘦的美麗側臉。

君尋前進的腳步感受到些微阻力,他下意識望向雲星夜,卻被後者輕輕掙脫。

“……阿尋,”雲星夜微微一笑,“多謝你來找我——去吧,去救那個人吧,別再讓當年的悲劇重演。”

君尋皺眉:“可你……”

雲星夜隨手一招,此前那隻為君尋引路的蝴蝶不知從何處又飛了出來:“莫要擔憂,有此物在,無人能阻我順利離開神域山脈。”

君尋深深望著他,忽然道:“抱歉,我失約了。”

當年分明與雲星夜約好,要在他鑄好劍後再一決高下的。誰知變故橫生,他自顧不暇,根本無力再履行約定。

雲星夜自然明白他在說什麽,卻隻是緩慢搖頭,反問道:“無盡意……你用著可還順手?”

君尋點頭:“出自你手,怎會不順手?”

雲星夜神情一鬆:“……那便夠了。”

語畢,未待君尋再說什麽,便道:“我走了。”

蝴蝶振翅,黑衣身影憑空消散。

君尋歎了口氣,繼而轉眸望向群山深處,一叢遮天蔽日的燦燦銀葉。

以他的目力,自然能看出聖宮所有的氣機皆在某物吸引下,向著那一處山巔匯聚。

一如數千年前,那一座害得神明灰飛煙滅的陣法一般。

……看來有人真的想要故技重施。

隻不過這一次,君尋絕不會再給他機會!

與此同時,欄杆台上。

漫天雲霧匯聚,緩緩於台中央凝做一道修長挺拔的雪白身影。

早已在樹下等候之人聞聲抬眸,落在了來人麵具下,那雙色澤瑰麗的碧眸上。

“雪……塵?”

上首之人重複著他的名字,邊若有所思,似乎在回味著什麽:“不知閣下之名是你自己取的,還是……旁人給你取的?”

容華莫名其妙,睨他一眼:“怎麽,閣下似乎對我的名字有些意見?”

上首之人他未曾見過,不過眉宇卻與曾經在師尊記憶中所見的隋無跡有幾分相似,想必便是那人了。

容華便也不客氣,直接了當道:“閣下約我來此,有事不妨直說。”

隋無跡也不急,輕笑一聲:“閣下,還與從前一般快眼快語,沒有絲毫變化。”

“我避世多年,尤其是近期,已有上千年未曾理會聖宮庶務。隻不過前幾日偶然聽聞,閣下掌管離天宮不過短短數年,竟已將勢力滲透仙域……如此人才,實在是想見見。”

容華嗓音平靜:“怎麽,閣下是想將那些倒向離天宮的宗門收回?隻可惜,他們是自願歸順,閣下想要,還需自己找人。”

“閣下誤會了,”隋無跡眯了眯眼,“我並非想要那些宗門,而是欣賞你的才華——你我乃是世間唯二頂點,難道閣下就不好奇,兩個聖人聯手,會製造出什麽奇跡嗎??”

容華抬眸,定定望著他。

隋無跡以為對方有所鬆動,繼續循循善誘:“所謂仙者修形,聖人修意……難道閣下以為‘意’便是修煉的頂點?既然這世上出過第一個神,怎就不能有第二個、第三個??”

“……那還真是抱歉了。”

容華冷冷拒絕:“我對神明,並不感興趣。”

隋無跡的笑容終於冷卻下來:“既然不感興趣,閣下又何必收集紅塵萬華的碎片?說句實話,在下其實仰慕蓮神已久……閣下既然不敢興趣,不知可否將神器碎片讓給我?”

容華當即道:“不可。”

“我好不容易集齊碎片,為何要給你?若閣下今日隻為此事,那我便告辭了。”

隋無跡本來也沒想同他客氣,見容華態度堅定,當即麵色一沉,一掌拍上桌案!

與此同時,似乎得了號召,忽有十數道人影憑空現身,俱是依附聖宮的小宗門之主。

他們站列整齊,竟是早就借助陣法隱身於此。

容華神識何其龐大,早在來到此地的同時,便已察覺到這些人的存在。

不動聲色,隻是想看看隋無跡究竟會說些什麽。

他長於劍術,對陣法不甚熟悉,卻也能敏銳察覺出這些人正在集結的陣法並非凡物。

若被困於其中,脫身想必是難上加難。

於是容華第一反應便是祭出逢春,綿密光刃飛出,隻一劍,便將好不容易結起一半的陣法擊潰!

十幾人中當即有一多半倒飛而出口吐鮮血,隋無跡見狀,終於起身出手。

滄海月明撲展而開,整座山巔皆被蓬勃海浪遮蓋。

皎皎月華清冷鋪灑,隱約散發著幾分超越規則的力量。

容華也不猶豫,同樣釋出靈力,無盡海浪倏然被憑空綻放的千瓣蓮花所阻。白衣身影迎風而立,似乎無法被撼動分毫。

隋無跡隨手一揮,數枚銀葉由幾乎參天的雪白樹冠飄搖而下,散入場中,竟化作數道一模一樣的紅衣身影。

望著那些波浪中滿身陰鬱殺氣的紅衣‘君尋’,容華碧眸冷凝,蘊出一片遮天的怒氣。

滔天巨浪間,蓮華光芒四作,竟在頃刻之間華光四散。

與此同時烏雲聚攏,整片天地似乎都被分成了兩個部分,一半冷月怒浪,一半風刀霜劍。

兩方世界的交匯激烈碰撞著,遠遠望去,似乎隻有翻卷的濃雲巨浪,可唯有近前之人才知曉,那是兩股已然無限接近於神的力量在撕咬碰撞,不分勝負。

靈力調動已至極限,容華死死盯著巨浪間那道淩空盤坐的身影,心念一動,封存體內甚久的神器之力開始蠢蠢欲動。

可就在此時,一陣尖銳的刺痛驀然於胸口迸發!

熟悉的熾熱力量由仙脈深處溢出,容華有些不敢置信地垂眸,便見紫色流光緩慢於胸口匯聚,緊接著凝作一枚巴掌大小的符文。

符文凝結而成的瞬間,原本被調動的神器之力,忽然沉寂如水,再也沒有任何活動的跡象。

“這是……封印???”

隋無跡顯然也發現了容華異狀,定睛一看,卻驟然仰頭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沒看錯的話,這是那個人的封印吧?!閣下為他鞍前馬後這麽多年,可曾想到有一天會被他封印???”

對麵的笑聲仿佛尖刀利刃,一字一字捅入容華心底,激起片片細密疼痛。

他薄唇緊抿,尚未回答,卻驟然轉身回首。

隋無跡的笑聲也戛然而止。

他下意識順著白衣聖人的視線舉目望去,但見一道金色流光衝天而起,正曳著瑰麗絢爛的光尾沒入烏雲深處,頃刻將其衝散萬丈!

整座神諭山脈皆被傾灑而下的陽光籠罩,所有人不約而同抬頭望去,隻見強盛日光之下,一抹穠豔紅衣當空而立。

天際狂風將柔軟垂墜衣料掀起令人目眩的赤浪,而在他身後,一隻雪白鳳鳥的虛影正緩慢舒展,翼展之寬,幾如垂天之雲。

“師尊……”

容華捂住胸口紫印喃喃低語,幾乎無法直視那抹紅衣。

反觀隋無跡,卻麵色巨變,幾乎咬牙切齒:“——你還真是陰魂不散!!!”

話音未落,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將與容華對抗的力量分出,轉而針對君尋。

可後者卻也有所預感,竟遙遙伸出左手,化出一柄格外華麗璀璨的金羽長弓。

分明相隔數十裏,可他卻搭弓上弦,瞄準了麵色難看的隋無跡。

與此同時,鳳凰虛影長唳一聲,周身倏然騰起滔天紫焰!

焰影升騰,幾乎壓過陽光,將整片天地映出一片喧囂張揚的金紫。

“嗬……區區弓箭,又想奈我何——?!”

隋無跡原本想要嘲諷,話未說完,君尋已鬆開光弦。

赤金流光裹挾烈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當空襲來,速度之快,甚至連隋無跡都隻來得及匆忙凝出一道屏障!

方才還風光無兩的聖人,卻被這一道簡單的流光逼退數步,甚至偏頭嘔出一口鮮血。

與此同時,那滿身火焰的鳳凰虛影也雙翅一振,飛掠而來。

君尋搭弓射箭,又是轉瞬數道流光,目標直指隋無跡,後者不得不收回與容華相抗的全部靈力抵擋,卻仍步步飛退,終於被最後一道流光所迫,重重撞上琅玕樹雪白無瑕的樹幹。

整株仙樹皆被震的重重一晃,枝葉搖曳間,發出淩亂悲切的哀鳴。

容華目光一路緊隨,終於跟著那道紅衣落於高台中央。

隋無跡咬牙,周身靈力齊出,將那豁麵而來的流光逼散。

那竟是一柄赤金長劍,劍身薄如蟬翼,點綴著光華燦燦的紫晶。

——正是濯心。

君尋睨了容華一眼,旋即轉向隋無跡單手一招,濯心再度化作流光,飛回他掌心。

紅衣青年輕笑一聲,劍尖遙遙一指,隔空對準仍舊靠著樹幹劇烈喘息的隋無跡。

“誰給你的膽子……幾次三番動我的人?”

隋無跡捂著胸口又連續咳了幾口血,這才勉強穩住氣息,咧嘴笑道:“又不是第一次動了,你待如何?”

“數千年不見,你似乎變了不少,”他說著,遙遙一指被君尋擋在身後的白衣聖人,“他身上的封印是你下的吧?雖不知你究竟要封印什麽,可他剛剛,差點死在我手下呢——”

君尋不用回頭,都能感受到身後傳來的殷殷目光。廣袖之下,握住濯心劍柄的手指已然用力到發白。

他強忍著回望的衝動,隻是向著隋無跡冷笑:“若真死於你手,那也不過是他技不如人罷了。”

容華如遭雷擊,甚至沒有注意到不知何時飛上自己衣襟的無盡意。

反觀隋無跡,卻在聽到君尋的話後哈哈大笑:“是啊,我怎麽忘了,你心裏隻有那個蓮神,對吧?真可惜啊……強大如神明,還不是連屍骨都剩不下??也就紅塵萬華還有點用,卻也碎得到處都是,還要耗費本座那麽大的精力搜尋。”

“——所幸,你的小寵物也不是一點用處都沒有,至少他已經幫我集齊了剩餘的所有碎片,此次宴會,我也隻是為了將它們取回罷了。”

隋無跡輕笑一聲,數道流光由四麵八方飛來匯聚,化作五道金衣曳地的人影,正是五位聖宮殿主。

“好徒兒們——”

“此子乃是由封印之中脫逃而出的妖物,還不速速結陣,將其擒獲誅殺!”

他說著,又是伸手一招。

無數樹葉飛旋而下,在場上化作數不勝數的紅衣‘君尋’,向著容華圍攻而去。

幾位殿主聞言,皆雙手結印,準備布陣。

唯有卻亭舟站在原地,死死盯著卻芳舟,眉頭深鎖:“兄長……你又騙我??”

卻芳舟下意識想答,君尋卻直接長劍一展:“擒不擒得住,還是另一碼事呢!”

話音未落,紅衣身影已然消失原地。

陣法即將籠罩,他卻已然現身上首,劍尖直指隋無跡!

眼看無盡劍意拔地而起,裹挾紫炎向自己撲麵而來,隋無跡咬牙,掌心流光一閃。

叮——

兵刃相撞之聲響徹天際。

君尋飛身而退,盯著隋無跡手中那柄長約尺餘的玉質短劍冷笑一聲,忽然張開雙臂。

原本隻懸浮他身後的鳳凰虛影竟開始逐漸縮小,與君尋徹底融合。

與此同時,火紋也沿著青年**在外的皮膚攀援而上,不過呼吸之間,已蔓至下頜。

——融靈為聖!

隋無跡心中驚疑,麵上卻故作輕鬆,甚至還比劃兩下手中短劍:“怎麽,生氣了?你這骨頭,我用的甚好。”

君尋咧唇:“……你不配!!”

話音未落,紅衣身影,已然一躍而起,再度飛襲而去。

他這一次的攻擊快而綿密,一柄輕劍,將劍法摧眉的招式發揮到了極致。隋無跡本就身受重傷,此刻更是左支右絀,狼狽格擋間,終於露出胸前一處血肉模糊的焦黑傷口。

與此同時,下方倏然響起卻亭舟一聲驚呼:“雪塵大人,小心!”

君尋一直分神留意容華動向,後者自然也知道,這些葉片幻化的紅衣人若被擊斃,受影響的卻是前方正與隋無跡交戰的君尋本人,他自然不肯出手幹擾。

可這次的葉片實在太多,又都帶著鳳凰精氣,即便是容華,在神力被封的情況下也無法由這般數量的“君尋”手下討到便宜。

靈力全力調動間,君尋昨夜匆忙中設下的封印終於有所鬆動。

就是這一瞬的波動,也足以讓隋無跡查覺到什麽了。

他當即雙眼一亮,笑意猙獰:“怪不得,你護眼珠子似的護著他……當年那般費力布陣,竟還能讓他逃出升天,不愧是蓮神!”

君尋暗道不妙,見隋無跡仍舊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容華,他低嗤一聲,毫不猶豫將劍尖送入那處傷口,奮力一攪——

隋無跡當即吃痛慘哼,險些連短劍都無法拿穩,立時迅速反應,將全身靈力凝聚劍尖,不管不顧刺入君尋上腹。

後者根本沒有半點躲開的意思,竟硬吃了這一劍,又是反手一掌,重重擊中隋無跡胸口。

後者終於慘叫一聲,惡狠狠望著飛身而退的紅衣身影,忽然抬手抹下唇畔鮮血,繼而向地上猛地一按!

受到布陣者鮮血的激發,本該被震碎的陣法竟再次亮起光芒。

君尋紫眸運轉,一眼看出這陣法是借了琅玕樹之力,與當年,反借蓮神之力控製對方的方法如出一轍。

磅礴怒氣開始由心底滋長,他冷笑一聲:“不得不說……你還真是會物盡其用啊。”

“過獎過獎,”隋無跡也跟著笑,“你費盡心思保護他,如今還不是要被我吞噬?隻是可惜,即便是那人轉世,也終究不再是曾經的他了,如此保護又有何意義??”

“的確,他不是曾經的他了。”

君尋輕笑,卻似乎對隋無跡的話不以為然:“可難道……你以為如今的我,還是曾經的我嗎?”

他語畢,忽然仰頭長嘯一聲!

原本繚繞周身的紫色火焰驟然升騰擴散,開始鍍起一層赤金色的邊。

君尋長劍一揮,火焰當即四散,毫不猶豫將場上所有紅衣“君尋”擊潰!

與此同時,契機受到牽連的君尋自身也麵色一白,唇角溢出一道猩紅。

隋無跡忽然有種不祥預感,見那些金紫火焰開始向君尋體內回攏,忽然高聲下令:“結陣,快結陣!!!阻止他!!!!!“”

卻芳舟第一反應飛身而起,帶著其餘三人,護在上首階前。

與此同時,整座高台已然被烈焰肅清。

容華感知靈敏,當即察覺此間天地所有靈氣皆被師尊引動,向著那具單薄身體匯聚而來。

這場景簡直再熟悉不過,他幾乎瞬間意識到了君尋要做什麽,當即高喝一聲師尊,緊接著頂著靈壓上前阻止。

君尋重重甩開他拉住自己衣袖的手,忽然眉眼舒展,張揚一笑:“……容雪塵,不過睡了一覺,你不會真的覺得自己能在我心中占據一席之地了吧?”

容華不可置信,瞳孔緊縮,卻被對方反手一道氣浪,竟毫無防備地向後踉蹌幾步。再想動作,卻已被化作長繩的無盡意緊緊束縛,動彈不得。

六道封神印瘋狂逆轉,君尋借著這個空檔,再次對上隋無跡,笑意堪稱癲狂——

“你——去——死——”

六重封印頃刻崩解,猙獰火紋頃刻遍布青年滿麵。

容華瞳孔緊縮,失聲驚呼:“師尊不可!!!!!!!”

可話音未落,萬千光束已然豁開那抹單薄紅衣,四散而開!

神獸自爆,威力能可毀天滅地。

仿佛整片天地的聲音皆被剝奪了一瞬,緊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爆裂之聲。

隻見鋪天蓋地的火焰以君尋為中心向著四麵八方席卷奔湧,以摧枯拉朽之勢直接覆蓋了整座山巔。

容華想撲過來,卻被爆炸餘波掀飛。隻能眼睜睜看著鮮血並著紫焰濺落琅玕樹,雪玉樹身登時被激起層層符紋,又避無可避的被焚燒破壞,消失殆盡。

隋無跡幾乎第一反應便是將距離最近的一位殿主拉至麵前擋下餘波,後者當場化作焦炭,前者卻還是吐血倒飛,不得不直接遁走。

卻芳舟站在最前,首當其衝,自然身負重傷,被不知何時出現的鬱雪歸接下。

一向溫雅含笑的白衣青年靜靜看著聖宮諸峰在神獸自爆下陷入末日景象,眸底卻仍舊冷淡深沉,沒有絲毫波動。

整座神諭山脈都受到了影響,一時間山崩地動,生靈奔逃。可就在眾人皆忙著逃生避難時,卻有一聲長唳由深穀之中衝天而起!

紫金火焰逐漸將遮天蔽日的銀白巨樹蠶食殆盡,白玉高台裂痕滿布,連帶著整個山體開始垮塌傾倒。

揚塵遮天蔽日,可這一片狼藉之中,卻有一隻滿身浴火的雪白鳳鳥憑空現身,緊接著雙翼一震,直上雲霄!

被餘波擊飛的卻亭舟終於折返,找到了幾乎暈死在鬱雪歸懷中的兄長,她下意識呼喚,卻被對方猛然出手,死死攥住手腕。

“亭妹……就當兄長求你!最後一次,隻要你再出手最後一次……從今以後,兄長再也不會強求你做不想做的事!”

卻亭舟抬頭望向殘垣中那道的白衣背影,還在猶豫,卻芳舟卻猛然咳出一口鮮血,嗓音淒切道:“亭妹——聖宮萬千弟子何辜?神諭山脈無數生靈何辜啊!!!”

卻亭舟眼圈通紅,聞言終於緩緩起身,與同樣飛回的謝折衣與樂少雅一同結印,萬裏晴空當即濃雲密布,怒雷翻滾。

無數紫金雷霆向著天際盤旋的鳳凰漸次劈落,卻在後者振翅之間盡數消散,根本無法起到任何作用。

鳳凰仿佛山嶽一般的體型逐漸縮小,再度化回那道消瘦單薄的身影。

瑰麗紫眸仍舊剔透絢爛,毫無情緒的審視著逐漸被火焰吞噬的山脈,聽著掙紮在灼燒中的生靈哀哭,識海中卻盡是此起彼伏的低語。

“殺光……”

“毀滅吧……”

“他們應得的……他們不配得到你的原諒……”

低語愈發喧囂,幾乎要蓋過君尋所能聽到的任何聲音。

他望著下方凡世緩緩伸出左手,漫山遍野的火焰當即升騰舒展,變得愈發狂暴肆虐。

可就在此時,君尋被烈焰充斥的胸口驟然一涼。

幽微蓮香飄入鼻尖,他幾乎是無意識地移動視線——

但見一朵蓮花虛影正緩緩由自己胸前飄出,迎風舒展,最終凝成一道頎長挺拔的白衣身影。

無盡烈焰之中飄入一片雪花,與周遭格格不入,卻成功讓他混亂的神識開始冷靜下來。

低語聲逐漸被清冽力量壓製,君尋愣愣看著眼前那抹虛幻白衣抬起手來,抹去了自己眼角,不知何時溢出的一道水痕。

“阿尋,該醒來了——”

與此同時,容華也已突破烈焰包圍向著君尋飛來。

他既心痛又慶幸,更恨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左右師尊的思想。

可對方卻緩緩垂眸,視線在他身上一頓,旋即左手一揮,漫山烈焰即刻開始消退逸散,唯餘滿地焦黑殘骸。

“師尊——”

容華下意識伸手去抓那片柔軟搖曳的赤紅衣角,可後者卻一言不發,雙翼一振,徑直飛掠而去。

鳳凰的速度極快,幾乎轉瞬消失天際。可不知為何,容華卻總覺得師尊的神情不太對勁。

他越想越心慌,當即伸出左手,召出了魂契。

猩紅蓮紋緩緩浮現,竟遙遙向著魔域方向延伸。

容華不加思索,當即身化雲氣,一路緊追,終於在魔淵邊緣找到了師尊蹤跡。

紅衣似火,將將立足一塊突出岩石之上。

再靠近些,便見青年目光低垂,正望著魔淵深處翻騰的黑霧不知在想些什麽。

君尋早已對他的到來有所察覺,此刻終於緩慢回首。

“怎麽還是跟來了?”君尋有些自嘲一笑,“被這般戲弄,你就不會生氣麽?”

容華沉默片刻,並未直接回答,而是抬起雙手,取下麵具——

俊美清雋的麵容之上,早已滿是淚痕。

君尋心頭一痛,當即闔起雙眼,不忍再看。

見他避開目光,容華抿唇,嗓音沙啞,卻還是試圖為師尊辯解。

“……我知道,即便……即便是將我當做那人的替身,您也不會——”

“不會什麽?”

君尋出聲,將他打斷:“容雪塵……我玩夠了。”

容華神情一滯。

“你來時看見了嗎?”君尋頓了頓,“短短兩年,永夜已擴散至半個碧霄了。”

未待容華回答,他又道:“你記住,魔淵每隔萬年□□一次,一旦生亂,必將影響世道運行。我思索許久,尚未找到合適的解決辦法,這個任務便交給你了。”

君尋低聲說完,終於再次抬眸,定定望著對方如冰似玉的美麗眼眸。

“還有,我在你身上存了一縷鳳凰真火。你如今已有六枚碎片,剩餘三枚定在聖宮。隋無跡如今重傷,必有相當一段時間無法露麵,正是將那三枚尋回的好時機……我相信以你的聰明才智,必然可以做到。”

他頓了頓,忽然舒展眉眼,柔軟一笑:“……你所有的疑問,會於神器重新現世之時盡數得到解答。”

容華從未見他這般神情,結合他的囑托,心底立時湧出不祥預感。

他下意識要將對方打斷,可君尋左手輕飄飄一揚,濯心當即飛出,將他阻於原地。

“別跟著我——”

君尋垂眸,再次轉向魔淵,一字一句道:“我要去找我的蓮君了。”

話音未落,他張開雙臂,一躍而下!

作者有話要說:

別問我為什麽車隻有一句話……jj不讓q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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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把這一段寫完了嗚嗚嗚……

馬上就要揭底了!!!所有的誤會都要解除了!!!

評論小紅包啵啵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