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如優搓著手等在路旁。
天太冷了,她身上穿的是從超市裏隨便買的廉價羽絨服,又沉又厚還不怎麽保暖。好處是夠大,把帽子口罩一戴,親媽都認不出來。
她等得不耐煩,給對方打電話:“車呢?”
“對不起,小姐,太堵車了……離您不到兩公裏,要不您走過來?”
方如優隻好同意。她從租車網租了輛別克,準備自己開車去D鎮,如此可以確保不被媽媽發現行蹤。對方答應十點左右送車過來,卻讓她等了兩小時。
方如優步行去找車,走著走著,覺得好眼熟——這不是昭華的大本營嗎?想到很有可能會被人認出來,她便將帽子壓得更低了些。
方如優低頭走路,一不小心,跟前方的來人撞了一下,那人的包“啪”地落地,東西撒了一地。
“對不起,對不起……”方如優連忙道歉,幫忙撿包,抬頭看見對方的臉時,不由得一怔。
那人細聲細氣地道了謝,沒認出她,將包整理好後便走了。
方如優一直盯著那人的背影,半晌後,“咦”了一聲。
此時的方若好,推開了茶吧的玻璃大門。
她穿了黑色高領羊絨裙和白色長大衣,拎著跟駝色短靴同色的包,妝容精致,帶著不動聲色的凜冽。
如果著裝真的是在傳達“人設”的話,她今天無論聽到什麽,都不想扮演一個失敗者。
不管怎樣,先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說。她一邊想著,一邊走到靠窗的位置上坐下。
手機“叮咚”了一聲,李秘書發來江唯唯的兩張照片。
一張是中學時代的證件照,未經雕琢的長發大眼,眉眼跟馮靜秀有點像,一看就是品學兼優的好女孩。
另一張是大學畢業時穿學士服的照片,已經是個會把七分美貌裝飾成十分精致的漂亮女孩了,難怪讓小混混周定念念不忘那麽多年。
這時,一個人影來到近前。
方若好不動聲色地放下手機,看到照片裏的臉以3D效果出現在了眼前。不同於畢業照上的清純明媚,眼前的女孩極瘦,一看就是長年身體不好的那種消瘦,麵色蠟黃,眼窩深陷,沒有化妝,衣著也十分隨意——完全不是為了挑釁而來。
方若好看到江唯唯的第一眼,心就沉下去了。
完了。這是她最不擅長應付的類型。
果然,江唯唯怯生生地坐下後,衝她擠出了一個顫顫的微笑,用毫不掩飾的驚豔目光說道:“方學妹……好漂亮。”
“你好。喝點什麽?”方若好決定先做點擅長的活增加底氣——比如沏茶。
江唯唯見她已點了一壺鐵觀音,忙說:“這個就可以。謝謝。”
方若好開始沏茶。在此過程中,江唯唯一直專注地凝視著她,但她的表情很拘謹,大大的眼睛裏寫滿善意,見方若好往她麵前的杯子裏倒茶,還連忙捧杯接:“謝謝。”
方若好感覺自己又頭疼了幾分,忍不住伸手敲了敲額頭。
不過,這個動作倒是把袖子裏的手表露了出來。江唯唯第一時間注意到了這隻表,表情有瞬間的變化。
然後,她低下頭,小口小口地開始喝茶。
茶吧幽靜,音響裏放著輕柔的古箏曲,空氣中有張無形的大網,繃得方若好渾身難受。
她實在受不了,隻好先開口了:“請問——你找我,想談什麽呢?”
江唯唯似嚇了一跳,手指一抖,杯子裏的茶濺了出來。她連忙說了一句“對不起”,手忙腳亂地用紙巾擦拭水漬。
如此又折騰了好幾分鍾後,因為方若好一直尖銳地盯著她,她的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方若好伸手去拿包:“看來你還沒準備好。那下次再談吧。”
見她作勢要走,江唯唯頓時急了,連忙說:“對不起,我實在不知怎麽開口……我太失禮了,我不應該如此冒昧地打攪你的……”
“你已經冒昧地打攪我了。那麽可否痛快點,不要繼續浪費彼此的時間?”
江唯唯睜大了眼睛,露出些許受到驚嚇的模樣,整個人顯得可憐極了。
方若好忽然想起顏蘇說過她被周定虐待,留下了後遺症,受不得刺激。她在心中長歎口氣,隻好重新坐下,抬腕看了看表:“我可以再給你十分鍾時間。”
“對不起……”江唯唯的眼眶紅了,手指緊握著茶杯,整個人都在發抖。
方若好想:搞什麽?還沒開始談就委屈成這樣,搞得我是小三一樣。
她很生氣,臉色就不太好看,繃著一張臉一言不發。
江唯唯怯怯地看了她一眼,更委屈了:“方小姐,你別生氣,你一生氣,我更不敢開口……”
“如果是無理取鬧的事,不開口才是對的。”
江唯唯再次語塞。
方若好隻好繼續煮茶打發時間。
安靜的氣氛裏,江唯唯果然好受了一些,輕輕說道:“學妹真的……沒有聽說過我嗎?顏蘇,沒有對你說過我嗎?”
方若好沉住氣回答:“他說你是他的一個病人。”
“病人……對。我確實是。”江唯唯淒然一笑,“我的病,隻有他可以醫。”
方若好挑了挑眉,剛想反駁,江唯唯伸出一隻手做了個阻止的動作:“先聽我說吧。否則,我恐怕再沒勇氣一口氣說完了。”
方若好隻好忍耐。
江唯唯又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我跟顏蘇是高一同學。雖是同學,但平日裏沒什麽交集。當時我的一個初中同學喜歡我,追求我,但他成績很差,而我是要好好念書的,所以拒絕了他很多次。但他鍥而不舍,堅持每天送我回家。”
她說的人是周定吧?方若好想。
“有一次回家,他照舊尾隨我時,遇到了另一撥壞男孩,他們是死對頭。那幫人嘲笑他,說他連我的手都不敢碰。他被刺激到,就來抓我的手。我很害怕,放聲尖叫,可周圍的男孩全在笑,吹口哨,說要脫掉我的裙子……”江唯唯說到這裏,黯淡的臉上,忽然有了光澤,“就在那個時候,顏蘇出現了!”
方若好心中千萬種情緒翻騰,像雲層,攢積著重量和厚度,等待最後的墜落。
“你能理解那一瞬間我的感受嗎?他來了,他嬉皮笑臉地嘲笑那些男孩,駕輕就熟地跟他們打架,一個人對那麽多人也沒有輸……”
方若好打斷她:“不好意思,如果我沒記錯,他因為那次打架斷了一條腿,住了很久醫院,第二學年不得不留級。”
江唯唯的臉再次變得慘白,眼淚一下子凝結在了睫毛上:“對……都是我的錯……是我拖累了他……我想跟他道謝,照顧他,可是他媽媽不讓……”
感謝顏母!方若好心想。
“我爸媽也怕我再被那個初中同學糾纏,正好有個外派的工作機會,就帶我轉學去了A國。我的生活恢複了正軌。我偶爾會想起顏蘇,但知道那是不可觸及的人,沒有過多的遐想,直到……半年後,他竟也來了A國。”
而且還是被你拖累的。方若好心中說。
“世界太小了,我去醫院看老師時,看到顏蘇坐在花園裏曬太陽,我還以為自己認錯了。走近了發現,真的是他。我問他怎麽了,他說不小心出車禍,腿又受傷了,國內沒法治,來國外碰碰運氣……你知道的,他總是那麽笑嘻嘻的,似乎什麽事都沒有。我也真的相信了,時常去看他。直到有一天,跟國內的同學聊天,才知道顏蘇的腿又是被我那初中同學撞的……”江唯唯說到這裏,睫毛上的淚珠終於掉了下來,她拿起紙巾擦拭了好一會兒。
方若好心想,好像已經超過十分鍾了,好想起身走人。
“都是我的錯,我想好好彌補,就一直陪著他,照顧他,親眼看著他恢複了健康,又能活蹦亂跳。他那時候想當醫生,我想那我也考醫學係,跟他一起實現夢想。可惜……醫學係太難了,我沒有考上。”
方若好想:幸好你沒考上……不過,如果是我的話,肯定拚了命也會考上的!
“但我們還是朋友,經常一起出去玩。我以為那便是幸福的極致了,我的人生每天都是充滿陽光的。可是……我的初中同學又出現了!那麽多年了,他居然還能搞到我在A國的地址,來找我,對我說他如何如何想我。我很害怕,想讓他離開,就說了很多決絕的話。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他竟然動手打、打……打我……”江唯唯緊緊抓住杯子,整個人都在發抖,顯然那是一段非常可怕的經曆。
方若好終於無法保持沉默,開口說:“跳過這段,直接說後麵的。”
江唯唯抬頭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但不知為何,眼神越發悲傷了:“後麵的事情,我不太記得了,記憶是混亂的。隻知道我在醫院住了很久,顏蘇是實習醫生,跟著他的導師一起為我治療。他每天都來看我,非常溫柔,媽媽告訴我,他是我的男朋友。”
啊?方若好無語。
“我問他是嗎,他說是的。”
方若好再次用手指敲起了額頭,她的頭疼加重了。
“媽媽拿了我跟他的很多合照給我看,說我們感情很好,我心裏很高興,想著要趕緊好起來。慢慢地,我就真的好起來了,可我出院後,就看不見他了。媽媽說他工作很忙,我想他是不是嫌棄我了,就去醫院找他,偶爾會找到他,他就陪我吃飯,再送我回家。我心想原來我們之間的相處模式是這樣的,也挺好的,我得乖乖的,別太黏人,讓他為難……”江唯唯說到這裏,眼眶又紅了,“可是有一天,我無意中聽到媽媽給他打電話,求他來看我。我這才知道,媽媽是騙我的。顏蘇根本不是我的男朋友。我的頭疼,也不是生病導致的,是被人打的。我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方若好聽到這裏,有些同情這個姑娘了。想必是她受創後應激反應太大,馮靜秀才編造出謊言來安撫她,但謊言就是謊言,被揭穿後,對她的傷害隻會更大。
“我非常生氣,氣他們騙我,又非常絕望,因為、因為……想起了從前的事情,反而令我更喜歡顏蘇了。對不起……”江唯唯注視著方若好,一邊說一邊流下淚來。
“我知道我不對,我知道我媽也不對。我們不應該像菟絲花一樣纏著顏蘇,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我、我不想他就會頭疼,我想著他的好時,才會得到平靜。你能理解嗎?這種感覺……就是、就是……”
“陰生植物遇見了光。”方若好緩緩說道。
“對對,就是這樣。明知道不應該的,可是,控製不住;如果連這點念想都沒了的話,就活不下去了……陰生植物,也是需要陽光的,哪怕隻是一點點。一點點就夠了。”
方若好聽到這裏,基本斷定顏蘇跟此事無關了。就算他的溫柔態度給予了病人不該有的錯覺,但是,那不是出自他的本意,而是醫生的本職。她在心中鬆了一大口氣。
再看江唯唯時,也順眼了一些。
怪她什麽呢?怪她跟她一樣,都無法抗拒那種溫柔嗎?
“你希望我做什麽?”她說了這次見麵以來語氣最溫和的一句話。
“我……我也不知道。我隻是想見見你。想看看他喜歡的人,是什麽樣子的……我媽媽之前騷擾你,對不起,請你別怪她。我知道如果可以,她打算瞞我一輩子的……”江唯唯一邊含著眼淚,一邊用無比豔羨的眼神凝視著她。
方若好第一次知道,被人豔羨原來是這麽難以承受的事。
她的頭越發疼了。
一開始以為江唯唯是來示威的,哪知道不是;後來以為她是來扮柔弱裝可憐的,沒想到她居然是真可憐。
麵對這樣一個小鹿般的女孩,她根本束手無策。
“那個……時間到了。我該回去上班了。”她隻能幹巴巴地這麽說。
江唯唯連忙站了起來:“對、對不起!耽誤你這麽久……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
“讓我送送你吧……”
“真的不用了!”方若好匆匆扔下錢就走,隻想盡快逃離那雙泫然欲泣的眼睛。
然而她剛跑出三步遠,身後傳來“啪嗒”一聲,似有重物落地。
然後,她看見麵對自己的茶吧服務員臉上露出極為震驚的表情,甚至掉落了手裏正在擦拭的茶杯。
她順著服務員的目光扭頭,看見江唯唯倒在了地上,上肢抖動,下肢伸直,牙關緊閉,白色的泡沫不停從她口中湧出,模樣看上去極為可怕……
心中一記警鍾猝不及防地響了起來——
糟了!
江唯唯的病,還是發作了!
一般癲癇三到五分鍾就會停止。但江唯唯直到救護車來,都還在斷斷續續地發作。
方若好跟著上了救護車,臉上麵無表情,心裏卻已紊亂一片。
我明明沒有刺激她……不,我的出現其實就是在刺激她……我明明知道她有這個病,我為什麽不躲開?因為我不信任顏蘇,我擔心他在這件事上有所隱瞞,所以想要自己查證真相……
真相來了,可我沒有解決的能力。我既不能幫助她,也不能阻止她,反而導致了這樣的結果……
一瞬間,真真是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救護車很快到了醫院,方若好麻木地跟在一旁,醫護人員問:“你是病人家屬嗎?快去通知病人家屬!”
她這才如夢初醒,顫抖地給顏蘇打電話,要馮靜秀的聯係方式。
顏蘇來得很快,臉上帶著熬夜後嚴重睡眠不足的痕跡,頭發也淩亂地翹著。方若好定定地看著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顏醫生,你來得正好,這個病人可能需要你的幫助!”某個急救人員叫他。
顏蘇點點頭,突然快步走到方若好麵前,握了握她的手,說了兩個字:“別怕。”
然後他去了消毒室。
方若好像一具木偶,被那簡單的兩個字上了發條,重新得以運轉。她慢慢地坐了下來,心中一遍遍地想:好了,沒事了。沒有事了。
因為……顏蘇來了。
他來了。
方若好在手術室外沒等一會兒,就聽一陣腳步聲飛快地跑過來,似乎還伴隨著呼喊聲。
沒等她反應過來,頭發就被人從後麵揪住,劇痛令她不得不站起來。與此同時,她的臉上迅速挨了兩巴掌。
“姑姑你冷靜一點!”有人上前拉開對方。
方若好這才看清,來人是馮靜秀。
“你對我女兒做了什麽?你到底對我女兒做了什麽?!”馮靜秀一邊掙紮一邊衝她大吼。
方若好下意識地撫摸臉頰,上麵火辣辣的,馮靜秀那兩巴掌,可真沒少用力。
“姑姑,別氣壞了身子,有話好好說!”拉著馮靜秀的年輕姑娘試圖勸阻。
“有什麽好說的?服務員說了,就是她害的!她害唯唯一直哭,肯定說了什麽刺激的話,才害她發病的!”馮靜秀朝她扔包,扔手機,扔一切身上可扔的東西,“你這個心思歹毒的女人!沒撞死我不甘心,又來折磨我女兒!我打死你!”
醫院的保安們趕過來將她們隔離開:“女士,你冷靜一下,否則隻能請你出去了。”
馮靜秀怔了怔,突然坐地,哭天喊地起來:“我可憐的女兒啊,媽媽沒用啊,沒能保護好你,讓你受這麽多苦……”
保安們麵麵相覷,剛伸手,就被馮靜秀拍開:“你敢碰我試試?我要告你們!”
“姑姑,您別再叫了,唯唯還在裏麵手術呢!”年輕姑娘總算說了一句切中要害的話,馮靜秀一聽,雖然還坐在地上不肯起來,但壓低了哭聲。
保安們見此情形,也不好強拉,便走到方若好麵前說:“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方若好看著緊閉的手術室大門,搖了搖頭:“不,我就在這裏。”
馮靜秀在旁氣惱地叫道:“你別走!你不許走!我女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償命!你們看著她,不許她走!”
“知道了,知道了,姑姑,消消氣,消消氣……”年輕姑娘打了電話,過不多時,呼啦啦來了一群人。
七大姑八大姨圍在一起,一邊聽馮靜秀哭訴,一邊用同仇敵愾的目光瞪站在角落裏的方若好。
依稀聽見她們說:“就是她嗎?看著不像心思歹毒的啊……”
“這事真憋屈,她也沒動手,就說了幾句話。到時候警察來了,她不認怎麽辦?”
“就算法律上製裁不了她,咱們也一人一口唾沫啐死她!”
“希望唯唯沒事啊……”
“是啊是啊,可憐的唯唯……”
方若好聽著這些或清晰或模糊的話,不知為何,突然有點想笑。
以往看醫鬧新聞,隻覺得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而今,竟被自己親身經曆了一回。
不過,這些人來後,她反而不那麽害怕了。
她對江唯唯確實束手無策,因為那是個不具備攻擊性的弱者。可這些人……應付這些色厲內荏的攻擊者,她素來擅長。
她迅速給李秘書發了短信,簡單描述了一下事情經過。
李秘書來得一點都不比這些人慢,他還帶了兩個律師和一個醫生。
醫生第一時間為方若好驗傷。
馮靜秀見此情形,一下子警覺起來:“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眼看她伸著食指要往方若好臉上懟,律師上前一步擋住:“我的當事人莫名受到馮女士的暴力傷害,現在正在驗傷。”
“什麽?我暴力傷害她?是她傷害我女兒好嗎!”
“如果您堅持,可以就江唯唯一事提出控訴。”
“你們以為我不敢?我家唯唯還在裏麵生死未卜呢!律師呢?我也找律師!”
“對對,不就是叫律師嗎?誰沒有似的!牛什麽牛啊!”
“姐姐別怕,咱們也有人,她逃不掉的!”
一群人正在吵吵鬧鬧,急救室的燈滅了,大家頓時像被點了啞穴,一下子安靜了。
門開後,主治醫生先走出來:“病人家屬?”
馮靜秀連忙上前:“我、我是她媽媽!”
“病人狀況不太好,顱內血腫有擴散和惡化的跡象,目前還在昏迷,沒有脫離危險期。這是病危通知書,需要您簽字。”
馮靜秀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暈倒。
一群人連忙把她扶住。
“我們會繼續監控觀察,如果超過六小時還不醒,就要進行下一步手術了。”
“唯唯,我的唯唯……”馮靜秀突然扭頭,朝方若好撲過來,“你還我女兒命!你還我女兒命來!”
律師們連忙擋著她,饒是如此,方若好還是被推了一把,踉蹌中慌忙伸手想要扶穩自己的後果,就是手在椅子上重重一挫——
一股鑽心之痛頓時從右手手腕處傳來,一時間,冷汗立刻流了下來——她的這隻手,曾經受過傷的!
李秘書連忙扶住她:“方總,沒事吧?”
方若好咬著牙,疼得發不出聲音。
馮靜秀仍不罷休,拚命想要再次撲過來:“裝模作樣的賤人!磕哪兒了?盡管驗,咱們法庭上見,看到底誰理虧!”
一個聲音突然嚴厲地響起,鎮住全場:“夠了!”
馮靜秀僵了一下,回頭,看見顏蘇站在手術室門口,摘下口罩,表情十分難看。
她的唇動了幾下,氣勢一下子軟了:“小顏……”她哭著朝他撲過去,握住他的手,“你救救唯唯,求求你,救救唯唯……”
方若好一眨不眨地望著顏蘇,顏蘇也一直看著她。
兩人的目光越過眾人遙遙相對。
方若好眼中一下子有了眼淚。
顏蘇的目光閃爍了幾下,別過臉,先安撫馮靜秀:“阿姨您別再鬧了,唯唯還沒死呢。”
“你這人怎麽說話的?”旁邊的七大姑不滿。
八大姨也跟著指責:“剛才是你吼吧?嚇死我了!”
馮靜秀則可憐巴巴地抓著他的手沒鬆開:“她會好的,對不對?你能再一次把她救醒的,對不對?就像當年一樣……”
“我會的。”
“真的?”
“真的。但是,你要答應我,別發火,別生氣,別想著報複什麽的,不管什麽事都先放一邊,等唯唯渡過這一劫再說。”
“好好好,阿姨什麽都聽你的。隻要唯唯能好起來,我什麽都可以原諒的……”
“現在去簽字吧。”顏蘇拍了拍她的肩,把她交給護士。
隨著江唯唯被推出手術室,前往加護病房,一夥人也神色各異地跟著離開了。
顏蘇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長籲一口氣後,抹去臉上的疲憊之色,轉身朝方若好走來。
方若好依舊站在原地,無可抑製地發抖。
“對……”她有好多話要說,但是才剛剛開了個口,就被顏蘇打斷了。
“我連續工作了二十個小時,其中一半時間還在手術室裏,現在腦子是沉的,脾氣也快到臨界點了……”顏蘇扯出一道微笑,卻讓人看到他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所以,等我醒來再說,好不好?”
方若好隻能點頭。
顏蘇又籲了口氣,看了手表一眼:“希望能睡三個小時以上,走,陪著我。”說罷拉著她的手就走。
方若好回頭看李秘書,李秘書比了個“我有數”的手勢。她放下心來,跟著他來到一間小小的值班室,裏麵放了兩張高低鋪,床鋪淩亂,堆滿雜物。
顏蘇把外套一脫,到其中一張下鋪睡下了,突然又睜眼看她,朝她伸出一隻手。
方若好將手遞過去。
顏蘇的手指輕輕按過她的右手手腕,揉捏了一番,露出思索之色,突然又下床各種翻找。
方若好連忙說:“沒事了,已經不疼了。”
顏蘇從冰箱裏找出一個冷敷包,壓在她的臉頰上,這才又上床躺下。
他的眼神是渙散的,偏又極力想要思考。
方若好看得有些心疼,伸手按在他的眼睛上:“我真的沒事的。別再想了,睡吧。”
“那你別走。”
“好,我不走。我看著你。”
顏蘇幾乎是一秒入睡,再沒有回應,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方若好拉了把椅子在床邊坐下,一邊用冷敷包壓著臉頰,一邊打量淩亂簡陋的值班室,看著毫不講究的床鋪,最後看到顏蘇被過度透支的臉,忽覺心酸。
國內的醫療環境十分艱苦,所有醫務人員都是超負荷工作,大家都沒有選擇地忍受這一切。
可顏蘇……是有選擇的人。
他是為了她才回國的。
而她呢,都做了什麽?
馮靜秀在她心裏種了一顆毒種,在懷疑和惶恐的澆灌下,再被江唯唯一照,迅速發了芽。
她口口聲聲說要信任他,但當她接到江唯唯的邀約時,卻選擇了獨自應對。她沒有把這一事件告訴他,沒有期待過從他那邊繼續獲取信息。歸根結底,是她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信任顏蘇。
她是非婚生家庭出來的孩子,見過父母的畸形關係,又在娛樂圈裏耳濡目染,知道太多混亂的男女戀情。所以,骨子裏她就是個不相信愛情的人。她不相信有真正的一心一意。她不相信世上有潔身自好的男人。她甚至不相信,自己能夠獲得愛情。
對顏蘇,她的信仰多過信任,依賴多於信賴。
所以,明知江唯唯有病,是個不定時炸彈,她還放任自己去跟她見麵,還精心化妝、氣勢洶洶,像隻被挑釁的貓咪豎起了所有毛發一般準備反擊。
雖然她最終很好地控製了自己的情緒,沒有表露出太多敵意,可還是導致了糟糕的結局。
最後還要讓顏蘇來收拾殘局。
而她,什麽也做不了。隻能在一旁看著,等著。
如果江唯唯就此死掉的話……
方若好忽然覺得無法呼吸,冷敷包上傳來的徹骨寒意,似乎通過臉頰一直滲透到了心裏。
如果江唯唯就此死了,她和顏蘇恐怕就完了,這件事會橫在他們兩個中間,成為一輩子的陰影。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水鬼上的指針一秒一秒地走著,每一秒,都讓方若好覺得漫長和煎熬。於是她忍不住抓著顏蘇的一隻手。隻是大浪滔天,這一根救命稻草,還能握住多久呢?
顏蘇醒來時,天色已黑。
他一個驚悚,翻身坐起:“我睡了多久?”
方若好靠在椅子上發呆,有些慢半拍地反應過來,看著他。
顏蘇抬腕看表,鬆了口氣:“還好還好。五個小時……”說罷,目光對向方若好,看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便笑了笑。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上麵的傷已消退了大半,然後又檢查她的手腕,確定沒有異樣後鬆了口氣,最後慧黠一笑:“還是飯點。走吧,你陪哥睡覺,哥請你吃晚飯。”
方若好怔怔地看著他。
多奇怪啊,在這之前她的情緒像被一層黑霧包裹著,又陰冷又潮濕,可他醒來後,萬物重新有了顏色。
這是信仰的力量嗎?還是……愛情的力量呢?
醫院的職工餐廳很大,顏蘇帶著方若好進去時,很多人衝他打招呼。他一一做了回應,打了四個菜,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入座。
方若好一直木偶般跟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如何表現。她的思緒還沉浸在“江唯唯會不會死”上,十分魂不守舍。
顏蘇把她的那份米飯拿過去,往自己碗裏夾了一半,又熟練地把紅燒帶魚裏的魚肚分給自己,魚尾給她;紅燒雞翅中的翅尖給自己,翅中給她;清炒蓧麥菜中的菜根給自己,菜葉給她;蒜蓉西藍花裏的西藍花挑掉蒜塊給她。
“喏,都按你的口味分好了,可別說請吃食堂虧著你。”
方若好提起筷子,食不知味。
顏蘇卻明顯是餓狠了,大口大口扒拉飯,一改從前飯桌上的斯文模樣。他吃得這麽香,倒讓方若好提起了些許胃口,她也跟著吃了小半碗飯。
“這就對了嘛。江唯唯還沒死呢。你這會開始哭喪,毫無意義。”
方若好的手緊了緊,遲疑半晌,忍不住說:“你……沒有什麽要問我的嗎?”
顏蘇“撲哧”一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腦瓜:“你這張臉上不是寫滿了答案嗎?”
方若好不明白。
“你又心虛又愧疚,心虛於自己偷偷跟江唯唯見麵,愧疚於把她弄成那個樣子。像個逃課時闖了禍被警察告到家長那兒的倒黴孩子。警察跟家長說賠錢吧,孩子一聽慌了,心想完了完了,這麽多錢,家人肯定要打死我了……”
顏蘇描繪得太生動了,以至方若好這邊含著眼淚呢,還是笑了出來。
笑過之後,她卻更難過了:“對不起。”
顏蘇放下筷子,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才說:“其實這句話該我來說——對不起啊,沒解決好江唯唯的事情,讓你這麽措手不及。”
方若好整個人一震。
像一場挫敗的考試,因為沒有及格而悲傷時,突然老師對她說,改錯題了,你其實及格了一樣。
“江唯唯和馮靜秀對你來說都是陌生人,對待陌生人警惕、戒備、反擊,都沒有錯。而我是熟悉並了解她們的人,我沒有做好準備,讓事態升級了。對不起,嚇到你了。”五個小時的睡眠,讓顏蘇看起來煥然一新。
方若好想,顏蘇肯定也很煎熬,所以他選擇了睡覺。睡眠讓他恢複了理性、溫柔和豁達,然後他再用這一麵,來對待她。
一個人成不成熟,往往就是經由這樣的處理方式來體現的。
“之前說過七十二小時解決此事的我,沒能做到。所以,現在是我為自己的錯誤善後。對不起,然後……可以再信任我一次嗎?”顏蘇說著,伸出雙手,攤在她前方。
方若好慢慢地將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四隻手在餐桌上,交握在一起。
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這是她成年後第二次在顏蘇麵前哭。上一次,是因為顏蘇醫好了媽媽。這一次,是因為顏蘇醫好了她。
“茶吧的服務員擔心客人在自己店內出事,看見江唯唯的包還在座位上,就找到裏麵的證件給她媽媽打了電話。馮靜秀女士是從她口中聽說江唯唯跟你見麵,你表現冷漠,江唯唯一直哭,最後暈倒的。”李秘書將一份資料遞到方若好桌前,“茶吧的監控顯示你們談了半個小時左右,中途你曾起身要走,全程江唯唯哭得很厲害……如果真的因此追責的話,除非有人能證明你們說了什麽,否則,蠻難辦的。”
方若好看著資料上的監控截屏,長長歎了口氣。
“至於馮靜秀打你的傷,太輕了,不足以成為反告的證據。現在就希望江唯唯能夠蘇醒並康複,讓馮靜秀打消念頭。以上。”李秘書說到這裏,眼神裏忽然帶了點八卦的好奇,“顏醫生……真的有把握嗎?”
方若好看著手機,微信頁麵停留在她半個小時前發出的“還好?”上。
六個小時過去了,江唯唯沒有醒來。
於是,醫院安排了第二次緊急手術。顏蘇作為一助進了手術室,至今沒有回複。
方若好揉了揉臉:“總之,按最壞的打算做準備,備份監控、手機來往短信、江唯唯以往的病例報告,再找權威醫生從醫理上做證……”
“好的。”李秘書拿著資料離開了醫院咖啡廳。
方若好看表,已經是晚上十點了。她來不及回賀宅煎藥,便給賀豫打電話說明情況。
賀豫聽完後問:“需要幫助嗎?”
方若好心中一暖:“暫時還不用。謝謝您,老師。”
“那麽我給你個忠告?”
方若好一怔:“請說。”
賀豫沉思片刻,才緩緩開口:“這個事件雖然表麵看是招惹了難纏的愛慕者,但本質上,是一起醫患事件。顏蘇作為你的男朋友來說,在此事件中無可指責,他沒有跟別的女人曖昧不清,也有責任有擔當地第一時間維護了你,並在事後沒有責怪你,而是安撫你……但是作為醫生,他真的問心無愧嗎?這是他職業生涯中非常大的一個坎。”
方若好的心顫了幾下。
“你需要看到更多他內心的東西,排除愛情後的其他一些問題。正如你選擇獨自麵對困難,他也是。這當然意味著對你的保護,但也意味著對你的保留。”賀豫說到這裏,輕輕一笑,恍如歎息,“你還沒真正走到他心裏。因為,他連對你發脾氣,都不會。”
方若好如遭重擊。
賀豫的話,一針見血。
從某種角度來說,顏蘇其實是個心思挺深沉的人。他的社交網絡呈現的永遠是快樂風趣,從沒有悲傷、難過、抑鬱等負麵情緒。就像他讓馮靜秀去簽字後朝她走過來的那幾步,如他自己所說,當時他的情緒快要崩潰了,可還是沒有選擇爆發,而是睡醒後再談。
他更像她的高級進化版,把所有情緒都調整到陽光狀態,讓人隻能看見他的美好。至於脆弱陰暗的一麵,被藏起來了,至今沒有讓她看見。
作為偶像,作為信仰,這當然是最佳狀態。但作為戀人呢?
迄今為止,她見到的顏蘇宛如薩爾茨堡的樹枝,把樹枝埋在鹽礦中兩三個月後拿出來,上麵綴滿了鑽石般閃亮的結晶。戀愛中的人陷入虛假幻想,看見的全是優點,而發現不了結晶下的樹枝。
但樹枝的結晶會掉落,兩個人相處,也總會有紛爭、有爭吵、有磨合、有取舍。一味寵溺、愛慕和縱容,不足以構成完整的愛情,或者說,不足以支撐戀人們長時間同行。
如果我隻滿足於顏蘇的溫柔保護,那麽,我永遠發現不了他脆弱的那一麵,等於沒有走進他的心。
方若好輕輕放下了電話,然後起身,她決定去找顏蘇。
如此關鍵時刻,她起碼要陪在距離他最近的地方。
示教室的投影屏亮了五六個,有連接高清術野攝像機的,有全景的手術室情形,還有雙人顯微鏡的。
方若好找了半天,才在裏麵找到顏蘇。他站在主刀醫生旁,負責協助手術,口罩外的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嚴肅。
饒是方若好不懂醫術,也看得出手術情況不樂觀。
因為主刀醫生半句閑話不說,擦汗的頻率也很高,整個手術室的氣氛都很壓抑。
大概是晚上的緣故,示教室裏的人不多,隻有一個實習醫生和一個小護士。
小護士感慨說:“這個病人的家長特別難纏,手術可千萬要成功啊!”
“怎麽個難纏?”
“尋常病人能有一個陪同的就不錯了,她有二十多個!這會兒全擱外邊等著呢!聽說病人的爸爸開工廠,親戚們全是工廠職工,一號召就都奔這兒來了。”
“李主任真倒黴……”實習醫生感同身受地哆嗦了一下。
“李主任還好,顏醫生才慘呢,聽說病人是他前女友,被他的現女友氣成這樣的。”
莫名被點名了的“現女友”聞言轉頭看了那名小護士一眼。小護士卻不認識她,繼續八卦:“所以病人媽媽發話了,要治不好就讓他現女友償命。”
“長太帥也是煩惱啊。”容貌平平的實習醫生很慶幸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就在這時,手術室裏起了一陣抽氣聲。
主刀醫生停下了動作,抬頭看向顏蘇:“你覺得?”
“血腫已大部破入三腦室,網狀上行激活係統損傷很重……”顏蘇的聲音通過攝像機收錄再播放出來,幹澀得可怕。
他的話方若好雖然完全聽不懂,但看小護士和實習醫生的反應就知道,情況很不妙。
“我想再試試。”顏蘇忽然說。
主刀醫生沉吟了兩秒鍾,讓出位置。
顏蘇對護士說了句“擦汗”,拿起了吸引管。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示教室裏的兩人沒再說話,全都目不轉睛地看著。方若好也不好發聲谘詢,隻好繼續等待。
這是她第一次看顏蘇做手術。
上一次,他給媽媽做手術時,她等在門外,沒有目睹過程。而這一次,通過全方位各角度的屏幕,她終於看見了他工作時的模樣。
醫生是個容錯率很低的職業,任何一個細小的疏忽和判斷錯誤都會導致失敗,而付出的代價是最最珍貴的生命。尤其是外科手術醫生,從進消毒室時起,他們就必須調整到最佳狀態,並且一直保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不但費體力還費腦力,堪稱世界上最苦的工作之一。
而且在國內,他們的收入還很低——尤其對比娛樂圈。
所以,最近很流行的一句網絡用語是“勸人學醫,天打雷劈”。
可是,此刻的方若好站在示教室裏,看著一個個屏幕投遞出的畫麵,卻想,娛樂圈號稱“造夢大工廠”,然而,比起醫院真是差遠了。醫院才是真正造夢的地方啊。
生病了,隻要進醫院,就獲得了“會康複”的做夢的底氣。
絕大多數時候,醫生隻能陪著病人做夢,給他們開藥,給他們做手術,讓他們繼續擁有“活下去”的希望,隻要病人不肯放棄,他們就沒有拒絕醫治的權利。
等在手術室外的江唯唯的親友們,都在夢想這場手術能夠治好她,讓她重新清醒。
等在示教室的她,在夢想江唯唯的蘇醒能夠解決她的危機。
手術室裏奮戰的顏蘇,在夢想出現奇跡,憑借自己的努力挽回一切。
所有人都在做夢。
可人怎麽可能不死呢?
又怎麽可能不生病呢?
萬物皆有盡頭。
方若好剛想到這兒,手術室裏傳來一個尖銳的聲音:“滴——”
實習醫生麵色頓變:“病人心跳停止了!”
護士下意識地踮起了腳尖。
屏幕裏的醫護人員迅速開始搶救,拆頭架,變換體位,顏蘇親自上手心髒按壓,最終還上了電除顫。
一下、兩下……
方若好捏緊手心,冷汗一點點地從她脊背處往下滑。
小護士雙手合十,開始祈禱。實習醫生也握拳叫了起來:“加油啊!繼續!加油啊!”
一分鍾後,顏蘇沒有放棄。
五分鍾後,顏蘇還是沒有放棄。
十分鍾時,主刀醫生抓住了他的手。
小護士突然哭了出來,實習醫生遲疑著不知該不該去拍她的肩。
方若好站在一旁,定定地望著這一幕,很好。
夢果然是會破滅的。
現實給了她最壞的答案。
她慢慢地蹲了下去。
可就在這時,手術室裏起了一陣歡呼聲。
實習醫生一把抱住小護士:“恢複心跳了!”
方若好呆滯地抬起頭,看見屏幕裏的心電圖恢複了波紋。
顏蘇慢慢地放下電極,目光似有一瞬的恍惚,然後用幹澀的聲音說:“繼續手術。”
手術燈在顏蘇頭頂上投下了光。
“當你害怕的時候,就看看燈光。一圈圈的光暈,其實是天使頭上的光環。你的一切,人們看不見,但天使都知道。他們在默默地守護你。”
方若好不知為何想起了這句話,然後慢慢地、輕輕地笑了起來。
一旁的小護士和實習醫生突然注意到了她:“你是哪科的同事?”
她連忙站起來,扯了扯身上為了混進示教室而從顏蘇的值班室順來的白大褂,一邊抬腕看表,一邊推門走出示教室:“啊,這個點了,該查房了……”
方若好脫掉白大褂放回值班室,走向等在大廳裏的人群。
晚十一點半,大家在椅上睡得東倒西歪,隻有馮靜秀拿著手機在翻看江唯唯的照片,一邊看,一邊露出些許溫柔笑意。
方若好遠遠地看著她,對他們來說,馮靜秀是難纏的麻煩,但對江唯唯來說,她是個好媽媽吧。
這時手術室的燈滅了,馮靜秀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連忙起身衝到門前。
主刀醫生李主任走出來,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對不起……病人腦反射消失,無自主呼吸,我們判斷為……腦死亡。”
馮靜秀重重一震,目光下意識去找顏蘇:“小顏呢?讓他出來跟我說……”
顏蘇從李主任身後擠出來,摘下口罩,問道:“要撤呼吸機嗎?”
“你渾蛋!說什麽呢!”馮靜秀大叫著撲了上去,把那些睡著的家屬全都驚醒了。
李主任一邊拉開馮靜秀一邊對顏蘇說:“我來應付,你走。”
“不……”顏蘇輕輕將他推開,握住馮靜秀的雙臂,“阿姨,要撤掉呼吸機嗎?”
“你這個騙子!你說能把她救好的!你騙我!”
顏蘇沒有理會她的哭號,繼續沉聲說道:“如果撤掉,她就真的死了。如果不撤,可以用儀器繼續維持生命。但是,跟植物人不同的是,她的腦幹功能不可逆。也就是說,不會有蘇醒的一天。”
馮靜秀哭得天昏地暗,根本沒聽他說話。
一旁的七大姑八大姨們紛紛指責起來。
顏蘇站在旋渦中心,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隻是一遍遍地問:“撤,還是不撤?”
遠處的方若好看到這裏,抬步走了過去。
她一出現,江唯唯的家屬們宛如找到新魚食的魚群,立刻分流朝她湧過去,將她圍住了。
“你這個殺人凶手!還有臉出現!”
“快報警,報警!要她給我們唯唯償命!”
方若好頂著劈頭蓋臉的唾罵,與同樣被包圍的顏蘇目光相對,她微微一笑。
總是獨自麵對問題……對情侶而言,是錯誤的方式。
我已經犯過這樣的錯誤。
所以,這一次,該由我們一起來承擔、來麵對、來解決了。
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