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冷汗從王京額角淌下。
慘淡的熾光落在麻將桌上, 珍稀紅木和上等牛皮打造的橙色方塊像無主的佛珠,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淪落為有錢人社會心理上的自我滿足。
搖完篩子, 從林覓那頭順時針拿牌。
莊家王京第一個拿牌,然後順時針輪流抓兩墩, 直到每人手裏有十三張牌。
打麻將除了靠運氣,決定因素在於出牌技巧和對手們的心理博弈。
林覓先是仔細觀察自己的手牌,找到合適的牌位組合, 手指輕輕撥動牌麵,將其分門別類, 以便更好推算出接下來的走勢。
桌前落下一道輪廓很寬的陰影,讓人心弦沉穩。
站在她身後的鄔北垂眼觀察著場上局勢, 全程默不作聲,微勾的淡紅色唇多了幾分靡流之色。
杵在他身旁的小老板微怔,竟從那張俊臉中瞅出幾分春風得意的自豪感, 轉念又克製住想法——
這位爺未在媒體上露過麵, 不代表他們這些混名利圈的沒眼力見,早有耳聞他在濘大的風流紀事,七情六欲是最無用的需求。
更別提被一個漂亮點的女孩絆住腳。
林覓將摸出的六條和另外三張倒扣在桌角,輕柔嗓音續上:“暗杠。”
下家:“二筒。”
王京摸了張新牌, 眼眸滑到桌前一排, 捏著麻將塊的指腹微微泛白。
林覓拉長目光, 心中推算剩餘牌型, 隨即依據王京分開擺放的牌型大致判斷:穩贏。
眉如遠山, 未有變化。
又一輪到她。
桌前分別擺列三張六條、二條、八條、五條外加一張七條和四條, 隻需再聽一張“七”或“四”,即可清一色碰碰胡自摸加翻。
林覓手指撫過牌麵, 垂眼一看打出:“八筒。”
王京接上:“碰。”
三張牌並在桌角,男人的臉色明顯舒緩很多,胸有成竹地往椅背上仰了仰。
對林覓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再次到她,摸到一張一筒牌準備直接打出去。
身後低語及時攔截她伸長的白玉小臂。
“換張。”
兩個字刺激了一下林覓的耳骨。她快速掃了眼已出牌麵,煙紅色的唇瓣輕抿,收回換四條打出去。
果然見對麵的眼底劃過一抹惋惜。
下家出聲打破場上的劍拔弩張:“林小姐好算法,之前專門研究過川渝麻將?”
林覓謙然:“小時候和家裏老人學習過。”
“印象中,京圈林家分支林靖書的獨女便喚做林覓,雖多年未在圈中聽聞她的近況,但自打小姐一進門——”
他停頓須臾,聲音緩緩**至眾人耳中:“我就知道你是林覓。”
聒噪的震歎聲於棋牌間擴開。
林氏血脈與京圈擂主,這可是一樁不容小覷的碰撞。
龍港會建於地下,四麵牆壁是不落窗的,暗淡的微光在隱約中閃爍,浸潤進胴體。
荒誕,奢靡,斑駁。
若說林府於濘京是百年根莖,林靖書一脈不過是暴富乞兒的商人家庭,他倒了,延續的血脈依舊歸屬林家,再落魄也是泥濘金子。
難怪鄔北首次主動帶女伴前赴龍港會。
老狐狸們一推測,覺得這個理由再合適不過。
聽這話王京拿牌的手一頓,一張瘦削的窄臉毫不掩飾膽怯,兩隻眼睛滴溜溜亂轉,莫大的恐慌自他心底蔓延開。
這女孩兒居然是濘京林家直係,早知當初,今晚就不該組瑰銫酒店的局惹事上身。
他悄然翻眼看對麵一副心不在焉的女孩。
父親破產的事鬧得人盡皆知,林覓清水似的淺笑,回避搭腔。
麻將牌的撞擊聲輕細而沉悶。
再次摸起一張,扣紋翻麵,七條。
指尖把住牌列兩端,價值不菲的麻將牌如高樓轟然倒塌,平鋪至桌麵。
“胡了。”
王京市儈小人的嘴臉徹底扭曲,像含了一塊石頭,嘴裏嗚嗚啦啦想說什麽卻半天表達不出來。
林覓托住下頜,笑吟吟道:“現在輪到你兌現承諾了。”
其實剛才那場賭局王京並未親口答應,隻是眾目睽睽下被那人無形威逼,他才無可奈何憋屈受領。
輸了之後,具體被問什麽還是雲裏霧裏。
若隻與時檸相關,王京已想好如何作答。
閨蜜之間無非就是擔心對方遇上騙色的老男人,他現下還未做出跨越之舉,秉著新時代的開明眼界,就算是林家直係也無權幹涉他們的戀愛自由。
那群大半生都用在察言觀色事上的人,自覺退至包間十米外的客區,正常說話的聲量到他們那,連千裏耳也難聽到分毫。
唯獨鄔北無自覺地往兩人中間座一靠,西褲腿自然敞開,仰身耷眼往林覓身上淡淡瞥了一眼,而後黏住不動。
越看這女孩越有味道。
林覓在那露骨的目光下難以保持鎮定,眼波輕轉:“你要不也回避一下?”
鄔北笑了笑:“你們繼續,不用管我。”
意思是今晚就要死皮白賴坐這兒聽“買賣”,天王老子來了也拉不走他。
林覓指尖在桌麵上懸了數秒,無聲放到下邊膝蓋上。
她對王京進入正題:“我想知道你現在所屬公司是哪家。”
王京大抵沒想到她會問這層麵消息,頓時一僵:“我是單幹,沒有公司一說。”
林覓眼睛眨動:“賭也賭了,輸也輸了,王哥你不如堂堂正正跟我講實話。”
王京艱難吞咽:“這就是實話。”
他是個理性的人,對公司前途不利的消息一論閉口不談,第一反應也不是願賭服輸,而是保全自身。
如果說現代沒有古代的嚴刑拷打……
林覓隨口道:“你說的古玩拍賣,最近又恰好賺了一大筆,其實本質是洗錢對嗎?”
答案不重要,她要讓對方先慌了手腳。
果然王京沒讓她失望:“你……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我哪有膽做違法生意!”
林覓笑著說:“隻是一個小猜測,你就當晚輩有嘴無心,不用緊張。”
鄔北手插在西裝口袋裏,微微側了頭瞥向王京,啟唇極其微妙地“哇哦”一聲。
那沉啞嗓音如惡魔低語,直接喚醒了中年男人內心最恐懼的東西。
王京嘴皮子哆嗦:“久隆鑫國際拍賣有限公司,我是公司的中層員工,就負責一些東南亞進口商品的拍賣。”
林覓默默記住了這個公司名。
“您口中所謂的信息買賣成了,求林小姐放過王某行嗎?”
林覓目前掌握的消息也問不出別的,眉眼垂下叮囑:“不論如何,請你好好照顧時檸。”
王京重重頷首。
她來龍港會的兩個目的便達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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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準備離開會所時,林覓在擦肩而過的“老總與公主”搭配中,發現了姚芝芝的身影。
一襲簡單的抹胸長裙,搭著一件淺色披肩,整個人溫雅而低調。
上次在彩票中心的還能稱之為“偶遇”,這一次完全出乎林覓意料外。
龍港會的賓客門檻非富即貴,大多都是商圈名流圈內享有盛名的人物,而一部分“顯貴”注冊會所的原因正是內心空虛,缺少情緒價值。
會所觀風問俗引入了一批公主,負責在老總這種時期溫柔勸導,替他們排憂解難,到手普通人在外麵打拚一年都掙不到的高額小費。
姚芝芝偏頭和身邊的男性有說有笑,沒有注意到從身側掠來的動**目光。
林覓回頭看了那兩人一眼,懷疑中夾雜著難以置信。
鄔北垂下眼:“熟人?”
“你記不記得彩票大廳那次,”林覓望向鄔北深黑的眼,“我旁邊那個女生,和剛才迎麵走過去的是同一個人。”
鄔北見怪不怪:“一直都有生活不充裕的大學生選擇在會所做公主。”
大概看出林覓在想些什麽,他長腿在純白的藝術旋轉梯踱步而上,一手插兜睨眼瞧她。
“龍港會沒那麽大膽子涉黃,至於出去後那二人是什麽關係,去賓館還是各自回家,就不由你我說了算。”
夢幻般的螺旋上升空間,模糊幻想與現實的邊界,像藝術家的超現實主義傑作。
當他們的目光相遇,龍卷風席卷海浪激**,聖白的樓梯光輝染上惡意,周身一切幾何線條變得陰測測的。
林覓高跟抬起到第一層台階。
耳邊的輕微的風聲讓她感到神經質,盡管知道那是從戶外平地吹下來的。
這裏就像不見天日的海淵,平日樸素活潑的女生,過了午夜時分,搖身一變成為善解人意的聲色女郎。
觥籌交錯,春光搖曳,欲望高枝一去不複返。
忽地想起那天公交車上,姚芝芝麵色羞赧,後麵送了她滿滿一袋家鄉的特產致歉,又因得不到回應而選擇主動斷聯。
小心翼翼的分寸感讓人感到心疼。
纖弱的腳背從台階落下。
林覓經過充分考慮,眺望向弧形樓梯上端的眼中閃爍著清明之色。
“等我一下。”
不等對方作反應,她返身折回會所前廳,詢問前台有沒有看見一名搭著披肩的年輕女生。
前台眼裏帶著與喧鬧無染的麻木感。
“抱歉,龍港會規定禁止透露貴賓的個人信息。”
“……”
落在大理石桌上的手骨節清秀,微微緊了緊。
她不知道此時靜音模式下的手機鈴正在無聲震動,停息,再度亮起。
多條消息接踵而至。
林覓徑自進電梯準備登上地麵,牆壁金屬的銀光微微發冷,鏡麵上映著一張清純的側顏,雙眸全神貫注盯著藍色顯示屏。
而在下秒。
層數從B1跳到0,雙排門並未應聲開啟,甚而腳底感受到在緩緩上升。
林覓伸出手指摁動電梯按鍵,顯示屏數字仍在往上跳,沒有半點停下來的兆頭。
8,9,10……
耳邊回**起鄔北來之前特意囑咐她的話——
“進了會所以後,牢牢跟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