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風本苦苦守了他九日,幾乎未曾合眼,盼這一刻盼的心焦如焚,聞訊興衝衝地從客房衝到他門前,卻在最後一刻,失去了推門而入的勇氣。
門內霽鴻先生領著一眾人等忙碌了好一番之後才陸陸續續退出房間,開門便見流風杵在門口,如同木樁,不由訝異。但被撥來照顧江成月的這一波各個都是閻丘妖侍中頂伶俐的角色,與己無關的上麵不吩咐,他們也不瞎問,頷首恭順行一禮,便當做沒見著一般,徑直走過去。
直到連霽鴻先生也退了出來,看見流風愣了一下,又見他半天沒有動靜不像準備進去的模樣,索性翻身虛掩了房門,也同那群妖侍一般,當沒看見。待到他都走出好一段時間了,流風才歎了口氣,到底沒進去,反而轉身追上了他。
“先生……”
他還不待開口,霽鴻先生便知曉他想問什麽,直截了當截斷了他的話道:“放心,靈核沒碎死不了。”流風一怔,霽鴻先生說完後自己也是一驚,有點兒臉色泛白,尷尬地轉向流風看了眼,沉默了會兒才道,“呃……適才那話仙君可否當沒聽過?”
霽鴻先生走了很久後,流風都兀自矗立在原處,想通怎麽回事後,不由心中五味雜陳,又是羞憤又是震驚又是歎息又是無奈……他低頭苦笑了一下,深歎了一口氣,自語道:“李雲珩,難怪你能讓那傻子這麽死心塌地。”他回頭朝江成月房間的方向看過去,相比之下,他終於懂江成月緣何不能原諒他了。
有那麽一瞬,他甚至羞愧於將他和江成月的關係坦然告知了他,因為身為他血緣至親的自己為他所做的,竟不及李雲珩的萬一。如此他還有何臉麵,再跑到江成月麵前,以他表兄的身份自居?
……
眾人退去後,寂靜的臥室毫無人聲,江成月兀自披了一件外衣,擁被坐在**,佝僂著脊背,靜靜地呆坐著,恍若一尊泥塑。
五髒六腑和腦子好似被人一並掏空了,隻給他剩下了一個空殼子。
他似醒著的,又似還飄在雲端,眼前隻剩下一束白光,和白光中那個模糊的身影、隱約可見的麵容,還有他嘴角噙著的那一絲釋然的微笑……
傍晚的時候,夜淮山回了來,聽聞了這個喜訊後直衝向後院。然而推開門便見柳清輝也在房內,夜淮山驚訝地看著他站在臥室外的小客廳,看著一桌子的藥膳,愁眉不展的模樣,屋子裏靜悄悄的,臥室也沒有一絲動靜。夜淮山也是個教養極佳的,意識到空氣中凝重的氛圍,立即便壓低了聲音,朝柳清輝問道:“玹霖君……這……”
柳清輝無奈地搖搖頭歎了口氣,朝裏間臥室呶呶嘴道:“醒是醒了,不過……可能得要點時間才能回得過神來……”他不必說得很清楚,夜淮山也明白他說的是什麽,不由跟著歎了一聲。
兩人俱無言相對了一番,柳清輝垂目看著桌上的藥膳,對夜淮山道:“霽鴻先生吩咐了,得想法給他灌下去呢。”說著語重心長地將手在夜淮山肩上沉沉一壓,用委以重任的期盼眼神看著他道,“你看……淮山公子要不要,幫忙勸慰兩句?”
夜淮山有些驚訝,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我麽?”
柳清輝點頭道:“不然還能有誰……”
夜淮山有些扭捏問道:“先前那個……”
柳清輝知曉他說的是誰,又歎了一口氣,聲音壓得更低,湊到他跟前解釋道:“文顯仙君雖於他曾是摯友,但其中又有些糾葛……他現下反倒是不太方便出麵。”
被他這麽一說,夜淮山很有點兒緊張,心底又莫名帶了幾分暖意,踏著忐忑的步伐,在臥室前立了會兒,才深吸一口氣一鼓作氣輕輕推開了房門。
昏暗的室內靜謐而淒冷,帷幔掩映下隱約可見一個佝僂著的黑影,坐在**。夜淮山有些惴惴不安,想了想,伸手用引火訣點了窗邊桌上的燈,端著放到江成月床邊的小幾上,徑直拖了把花凳,坐在他床邊,小心翼翼喚道:“成月……”
江成月勾著背,垂目似盯著被麵,又似雙目放空神遊太空,沒有一星半點回應,甚至連眼睫都未曾顫一下。夜淮山也不知究竟該說些什麽,喚了一聲後,就陪他坐著相對尷尬地沉默,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理清楚思路,撿他現下可能會關心的重要問題對他道,“那個……玄堯上仙的兩件法器……叫我給撿了……”
那四個字果然就是殺手鐧,江成月好像忽然被喚醒了神智一般,微微轉動眼珠,緩緩將視線聚焦在他身上,蒼白的臉色,茫然的神情,看得人不由心頭一擰。
夜淮山忙遞上一個溫柔的微笑,柔聲又說一遍怕他適才沒聽清:“白鸞……和銀芒,叫我給撿了……”他歎了一聲,又道,“雖然損毀嚴重,但……好在器靈未死,又畢竟是靈璧宮仙君的神器,好生養著,重新修複……還是可以用的。你放心,夜某別的不在行,修複法器這一類的活還是可以勝任的,必當竭盡全力,將這兩件法器修複好……”
鍛造法器,現下天下他一夕山人屈居第二,普天之下找不出那個第一來,他承諾的竭盡全力何等價值,不言而喻。
江成月盯著他,轉動遲緩的腦子,知道自己該道謝的,可嘴唇抖了半天,都未能將道謝的話說出口。
夜淮山當然也不會介意,剛想趁熱打鐵說兩句安慰的話再著他去喝藥,無奈江成月又收回視線,頹廢地垂了頭。
夜淮山一時怔然,又無計可施了。
氣氛重回尷尬沉默,夜淮山愣了半晌,又想起另一件事兒來,忙道:“呃,對了……”他低頭由自個兒袖籠中掏了半晌,忽摸出一個小小的黃色事物來,遞到江成月跟前道,“這個是你的吧?先前我跟那群玄門中人去收拾殘局的時候,恰看見兩個不知哪門的小弟子嬉鬧,手中拋耍著一物,有點兒眼熟,細看才發現是這個……先前在虞焰氏——”
他還沒說完,江成月忽然激動地從他手中將那物奪了過來,因為太過急切,甚至將夜淮山的手抓得生疼,夜淮山認識他這麽久,還從未見過他如此粗魯無禮的模樣。然而,待他看清江成月臉色的表情,又被他悲戚的神情震得心中一痛。
他見江成月雙手將那物捧了,五官都扭曲了,臉色由慘白漲得通紅,稍傾,淚珠一顆接一顆無聲地墜在了掌心捧著的那個醜陋不堪的荷包上。
“成,成月……”夜淮山不由有些擔憂地喚了他兩聲。
江成月充耳不聞,滿心都是命運無力相抗的絕望和悲憤。他何曾不知曉這般在人麵前痛哭流涕的姿態醜極了,可是貫來好麵子的擎昌君此刻卻完全控製不了情緒。他知曉,他自己腰間還掛著的那隻繡工鬼斧神工的虎頭荷包並沒有丟……那麽這一隻,便隻可能是李雲珩留下的。
他曾與昆侖幻境中看到的那個預言般的場景,曾叫他因此懼怕不已於是數度想將這兩隻不祥的醜陋荷包處理掉,還曾因此和李雲珩鬧了好幾回……最終,命運不可逆轉地一一應驗了。
昆侖幻境……果然不止是幻境而已。
他竭盡全力地睜了一雙淚眼去看手中的東西,那被繡得鼻歪眼斜的虎頭嘴角還上揚著,並不能被眼前之人的悲痛侵染分毫,兀自露出一個堪稱憨態的笑。荷包數處似被利刃劃破,又沾滿了灰塵,殘破不堪。可擎昌君將那物緊緊雙手握了,貼在心口,昂頭任由淚自臉頰滑過,順著下顎、脖頸、鎖骨……直開辟了幾條水淋淋的道路隱沒進胸前的領子裏。
一邊的夜淮山不知道自己怎麽還他一隻荷包會引得他這番悲痛欲絕的模樣,可江成月的悲傷感染了他,隻能長籲短歎地陪坐在一邊,雙手放在膝上不安地磨蹭著膝處的衣料,半晌不知該說什麽。
江成月用了好一會兒才稍稍平複了些情緒。他記起先前自己送李雲珩這隻荷包的時候,其實算得上是臨時起意,正好自己需要一個,又想著叫李雲珩將他手裏的那半隻鎏火玨給了稗兒,那時又剛跟李雲珩互相明了了彼此心意,他便心念一動,當補上個信物似的,買了兩隻一模一樣的。隻是這物實在太廉價又太粗糙,送出去之前他其實猶豫了好久。李雲珩收到後欣喜的樣兒又叫他十分愧疚,便是沒有昆侖幻境這一遭,他都一直有計劃要將這兩個醜荷包給換了,沒想到……陰錯陽差,直到最後一刻,這醜陋的玩意兒都被當成了承載了兩人之間感情的維係。
他曾問李雲珩要用來裝什麽,他回他:“自然是重要的東西。”
這一刻,忽然福至心靈的擎昌君猛然明白過來,那件“重要的東西”怕是跟自己有關。他輕輕拉開抽繩,打開那個荷包,裏麵未曾內置乾坤袋一類的法器,這荷包便隻是個普通的荷包,被什麽撐的鼓鼓囊囊,似乎是塊布料。江成月將裏麵素色的布料翻出來,被塞在荷包裏擠壓得很小的布料猛然膨開,從裏麵蹦出一個小小的似木質的黑色東西,掉在了江成月腿間的被子上。
夜淮山都跟著十分好奇,用兩指捏起那物湊到眼前仔細辨別半天,又看了好幾眼江成月手裏不規則的幾層布料,疑惑道:“這是?”
觸手滑膩的質感,三層不同的麵料卻都是材質上乘,江成月沾著淚的眼睫顫動著,唇瓣露出一個溫暖而苦澀的微笑。
從中衣到外袍到罩紗三層,是當年被他劃破的淩霄殿弟子服的袖口;包著的那顆……當是李雲珩和他同咬過的那顆杏核……他以為不經意的時候,那人早將他的一切看在了眼裏,小心翼翼將他留下的東西珍惜起來,留了百多年,成了與他而言“最重要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