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夜淮山進去的柳清輝其實對他並沒有抱太大希望……畢竟,他和江成月相處滿打滿算也有一年多,知曉其人品性:重情而衝動。現下李雲珩沒有逃脫這一劫,與江成月而言,不亞於生剜了一整顆心,自然什麽勸慰都是於事無補的。他甚至已經開始在心底盤算不若就不必計較那些虛禮客套,直接著人將藥強灌下去算了,反正現下他這副魂兒都丟了的模樣,想來也不會計較他的冒犯。

待到夜淮山推門而出示意他進去的時候,柳清輝還有些難以置信地盯著他。夜淮山輕輕點了點頭,露出釋然的微笑,柳清輝這才瞪大眼睛輕聲問道:“他,同意了?”

夜淮山又點了點頭。

柳清輝怔了半晌才驚歎著由衷佩服地對夜淮山豎了個大拇指,然後親自屈尊降貴地端了桌上的托盤,隨著夜淮山一道進了內室。

江成月淚猶掛在臉上,眼睫濕漉漉的,鼻頭還哭得有些紅,眼神卻很堅定。

柳清輝到他麵前,還不待說兩句什麽,江成月已經垂目看了眼他手裏托盤上的藥膳,自己動手取了過來,昂頭一飲而盡。

柳清輝鬆了口氣,體貼地遞上準備好的絹帕於他擦嘴,一邊吩咐道:“易形丹畢竟是妖族至寶,修複你的傷處還是得用得妖族的藥,免不得沾染了妖氣……所以,可能這過程也算不得好受……這兩天我著人在外麵值夜吧,擎昌君若是有哪裏不適,方便差遣。”

江成月輕點了一下頭,垂頭不理他了,另一手裏還捏著李雲珩的那隻荷包,裏麵的東西被他小心謹慎地重新收好了,施了個複原咒,小心地攥緊。他指尖在那荷包封口處無意識地細細摩擦,便覺從中汲取了些許力量,支撐著他獨自苟活於世。

柳清輝自然不會計較失禮之處,見他乖乖喝完藥,便覺的去了一大難題,整個人都跟著輕鬆了不少,收拾好東西,邁著輕鬆的步伐出了門。

眼見江成月肯定沒有留他的意思,夜淮山也非常體貼地跟著出了門,並輕輕替他掩上了臥室房門。

在小客廳門口,他截住正要走的柳清輝,實在是被易形丹勾起了好奇心,便朝他由衷歎道:“玹霖君,早就聽說閻丘青龍氏的至寶借人一絲魂魄碎片作引,便可‘栽種’出魂魄主人的生舍,與生人無異……本還覺得誇大其詞,現下看來,是真的啊!”

柳清輝謙虛地回了兩句什麽,兩人出了門去,聲音漸遠,聽不真切。

說者無心聽者本也沒有十分留意,江成月現下行屍走肉一般,腦子也運轉不開,可偏生,屋內又一次回歸寂靜後,夜淮山問的那麽一句便在江成月一片渾濁的腦海來回徘徊。

易形丹隻需一絲魂魄做引便可“栽種”出魂魄生舍,與生人無異……柳清輝曾數次對他說過,李雲珩救他回來不易,著他陷入危險之前好好想想,但是李雲珩究竟是怎麽救他回來的,他卻絕口未提。

柳清輝當初給他的噬魂石雖然是最低階的,但噬魂石噬魂是個不可逆的過程,即便過了半年後李雲珩將他從墳中挖出來時他還未散盡魂魄好了,必然也隻剩下了一點點殘存的魂魄罷了,怕是比之當初他被帝君剝魂之後還要嚴重才對……

江成月再也坐不住了,掀開被子翻身下床,隻著了一身寢衣隨意批了件外衣,起身之時傷勢過重還一陣恍惚,險些暈倒,他急忙扶住床柱定了定神,便趿著鞋,頭重腳輕跌跌撞撞地出了門。

心髒處傳來一陣熱流,江成月伸手按了,又想起自己明明是個天魔後裔,卻屢屢在於魔族無害的魔氣中胸口痛得仿佛要裂開,他止住腳步,靜待那一陣熱流流竄過全身,酸軟無力的四肢漸漸恢複些許力氣。他深吸一口氣,朝過路的青龍氏妖侍問清了柳清輝所在,便朝柳清輝的書房走去。

柳清輝聞訊後,一副早有所料的模樣,著人將江成月扶了進來坐了,便屏退了周邊侍從,掩上了房門。朝江成月戲謔笑道:“霽鴻先生這藥起效也太快了……擎昌君這還不到兩個時辰都能下床了?”

江成月按著胸口的位置,走這一路實在有些勉強,臉色慘白氣喘籲籲地看著他,也沒空跟他兜圈子,便直截了當問道:“我這具易形丹塑成的生舍……是你們當初以我的殘魂做引‘栽種’出來的……那魂魄呢?我魂魄已碎……又如何能‘占舍’自己?”

柳清輝沒有立即回答,反而是深深歎了一口氣才道:“擎昌君……你竟到現在才想起來問這個問題啊?”他見江成月捂著自己胸口的位置,苦澀地笑了笑道,“你應該已經知道答案了吧……”

江成月渾身輕顫了起來,一時間也不知是心疼、愧疚還是感動將心頭撐得滿滿的。

“你的魂魄已碎,便是占了由你自己的殘魂塑成的生舍,魂力不足,也驅不動它。上仙於是……將自己的靈核挖了給你,他的靈核在你體內時時刻刻替你修複著你的魂魄,才能供你行動自如,與從前無異。”

“……”答案雖與他猜到的相差無幾,江成月甫一聽到這話,還是怔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柳清輝搖頭歎道:“所以我才三番兩次告誡你……不要輕易涉險。在你身陷險境之時……一不小心葬送的,可不止你自己而已。”

江成月垂下頭,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柳清輝看他那樣兒,也不知該說些什麽,隻能默默地陪他相對坐著。

許久之後,他對他道:“擎昌君……我知你現下不好受……但,看在上仙費了這般代價救你回來的份上,你可不要浪費了他一番心意啊。”

江成月埋著頭,輕輕搖了搖,用低到近乎氣聲的聲音道:“不會……我不會了……”又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用絕處逢生般的期待和激動神情看著柳清輝,結結巴巴問道,“他,他靈核尚在……是不是,是不是……”

柳清輝自然知道他想問什麽,沉默了一番才苦笑著鄭重而嚴肅地回望了他道:“擎昌君,現下這情形,我本該說幾句安慰你的謊話,但……軒轅劍乃是混元神器,他便是天界上仙,畢竟修為尚淺,如何能與上古神族相提並論?即便他靈核尚在,可軒轅劍的反噬……他承受不住的。神魂若滅……有靈核,又有什麽用呢?你還記得當初我用來替他解咒的地仙靈核麽?神魂不在,靈核便有靈力,亦不過是件死物。”

“不。”江成月忽直起身,臉上掛著一抹苦澀卻堅定的微笑,打斷了他,沉聲道,“他會回來的!”

“……”柳清輝也不知說什麽好了。

事實上江成月現下也並不在乎他作何反應,沉聲又重複了一遍,也不知是說給柳清輝聽,還是說給自己聽的:“他會回來的!三界也好,異世也罷,唯有我身邊是他的歸途,李雲珩曾親口承諾的,他從未對我食言過。他會回來的!!”

他起身,顫巍巍地走向門口,推開門跨出一步,他頓了頓,回頭朝柳清輝鄭重宣布道:“我會一直等到他回來!”

擎昌君在閻丘留了大半個月,傷好後便離開了,至此後人界玄門……再無人見過他。

……

這次東皇鍾破損魔君出世的一戰後,三界勢力重組,天君失蹤,金焱宮天祉真君順利入主成了三界至尊的那一位。人界玄門各派都因損失慘重,開啟了休養生息的漫漫長路,各派為了擴招弟子,派人四處去尋找有靈根的凡人孩子,入門門檻都一時放低了不少。許多散修也借此機會湧入正統大門派,不消幾年,玄門重新又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模樣。

時間雖過去了好幾年,人們猶記得當年數日並照的種種異象,至今說起來都是心有餘悸,閑來聚到一起便會聊起當時一派末日般的情景。茶館的說書先生講起幾年前玄門大戰魔族的場景,又有了許多新的傳奇故事,憑著一張嘴將當時的情形演繹得繪聲繪色精彩紛呈,博得滿堂喝彩。不過這次和從前不同的是除了歌頌那些匡扶正義除魔衛道的正派玄門,也會提及當時在場的,同正派玄門並肩作戰的幾位並不太“正派”的特殊人物:比如婁涿魔族的淮山公子,比如忽然重新翻紅了的大鬼王擎昌君……

不過那一戰之後,此二者皆於人界玄門銷聲匿跡,許多新進門的弟子們便隻能在前輩的追憶、茶樓說書先生和各種話本子的描述中自己去想象兩者的模樣了。

空隆山派幾個新入門的小弟子便津津有味地在茶館聽完了一出,又喝了兩盞茶才戀戀不舍地出了去,站在茶館門口就開始發愁。“你說淩雲鎮那麽小個鎮子,人口都不足幾百個,鬧什麽山精林怪啊。又不偷錢又不偷牲口又不害人,隻日日在林間徘徊不去……你說它圖什麽呢?”

“別抱怨了……既是師門委派,咱速速去探明情形回報就是,別耽擱了。聽那些鎮民的描述,大概是個無害的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