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很快趕到了地方,著人一問,那精怪已經離了那處好些時日了。當地鎮民皆對此事有所耳聞,傳得沸沸揚揚,不少膽子大的還曾親眼去瞧見過。
空隆山派小弟子忙問那怪什麽樣,鎮民回說是個容貌十分俊俏的公子,乍眼一看和普通人沒什麽兩樣,最先遇見的便也以為是哪個郡府來的富家公子,衣著考究氣度不凡,隻是奇怪他在林中一站數日不肯離去,且不必吃喝,後麵見他身影時隱時現才猛然驚覺,怕不是個精怪。
幾個小弟子聽得一臉茫然,便著他們再多說些細節,比如穿的什麽樣的衣物,衣上可有什麽花式,身上可有什麽特征之類,眾鎮民爭先恐後七嘴八舌又給他們說道,一身白衣,膚白如玉,黑發垂腰……說來說去也沒有什麽特別有價值的信息,空隆山派的小弟子十分失望,正準備去其曾駐足之地再查看一番,看有沒有什麽收獲,那鎮民其中一人忽然想起什麽說道:“若說有什麽特別之處……那公子從頭到腳所穿戴之物看著就價值不菲,腰間卻偏生配了兩隻一模一樣的荷包……一看就是特別廉價之物,那做工真的是……叫人嘖嘖稱奇!”
空隆山派小弟子們聞言相互對視了一眼,心下已有了計較,便辭別淩雲鎮上的鎮民回了師門去匯報情況。
族中的長老聽聞也是見怪不怪了,提筆便隨意記下,和其他幾處匯報來的卷宗放在了一起。說起白衣黑發,容貌俊俏或許不算稀奇,但一提及那兩個醜荷包空隆山派一眾便很快反應過來,淩雲鎮並不是唯一一處報告發現其人之處。
這幾年來陸陸續續,不止空隆山派轄區,包括其他幾處玄門轄區都有報告過見過這麽一個神秘公子的,大部分的民眾甚至因其氣度不凡以為他是哪路仙人下凡,隻不過這仙人著實有夠奇怪的,每出現在一處必定徘徊數日不肯離去,腰間別著兩個一模一樣的醜陋荷包,身形時隱時現,曾有人大著膽子欲同其攀談,大多時間他都沉默不言,但也偶有回應的時候。人問他徘徊不去是為了什麽,仙人回說,他在等人。
每每那些玄門修士接到報告前去查探之時,他必已經離去。
眾玄門雖對這神秘公子有諸多推測,但想著他並未害人,最後也就不了了之隨他去了。
當然,眾玄門並不是唯一被這神秘公子攪和得頭疼的,齊峘山昭武祠被派去守祠的修習弟子們一樣被攪得頭疼。
皇家有旨昭武祠內一草一木皆不可擅動,但是日常的收拾整理打掃衛生還是要做的,近來他們驚奇地發現,明明室內空無一人,曾經皇子宸住過的那間寢室房間,入夜收整了,天明必然有些東西很詭異地異了位,不是這裏被動了就是那裏被挪了,就是和他們收整的地方不一樣。
眾弟子嘖嘖稱奇,甚至擺開了陣法守了好幾天一無所獲,搞得越發納悶了。
江成月隱了身形躺在房梁上,看著他們一頭霧水地忙碌,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
沒錯,在這其中作祟的正是失蹤已久的擎昌君。
李雲珩離去之後,江成月很快發現天下之大,自己竟無處可去了。這些年來他四下漂泊,順著他曾經和李雲珩一同走過的路一遍一遍地徘徊。這幾年來他甚至有意地切斷了和眾人的聯係,不讓從前相熟的人找到自己。
李雲珩為他付出那麽多,他索求的不過他的不移情不相忘,他又怎麽能不予他所求?便是思念如淩遲如刮骨,他也心甘情願地受著,並且甘之如飴。因為那痛實實在在地提醒著他,他曾愛過一人,刻骨銘心。他又何其有幸,斯人予他的,不比他少。
如他從前對李雲珩說過的一般,他活著,這份愛意便活著。現下他終於明白了,像他先前那般自以為瀟灑果決地自絕於世,看上去多麽勇敢無畏,實際上不過是懦弱而已。他懦弱過兩回了,沒臉逃避這第三回。
每每他覺得思念刻骨痛不欲生,他便想想這痛李雲珩也曾默默無言地生生受過,憑什麽輪到他了就覺著受不住?如李雲珩所言,這是他欠他的!
阿珩,齊峘山的杏花開了;阿珩,又到朔月了;阿珩,你不在,杏林的杏子果然是酸的……阿珩,你什麽時候回來呀……我很想你啊。
他腰間掛著那兩隻醜陋不堪的荷包,就這麽如遊魂一般在三界飄**,如浮萍無依。他從來是被深愛到有恃無恐的那個,待到他自己去身受這情苦之時,才明白那其中的百般滋味。
最後,他回到他和他的初相遇之處。一百五十七年……從他離了此地之後。
雖然竭力想要維持和從前一樣的布局,可淩霄殿,還是不一樣了:殿外的杏樹已高聳入雲;主殿成了個修葺了一半的爛尾工程;殿中從前的修習弟子如印柏他們都不在了……甚至連這地兒的名字都改了。
物不是,人亦非。
唯有躲進這間被李雲珩刻意保留下來的房間,江成月才能自欺欺人地得片刻平靜,假裝門一推開,李雲珩還能和他小時候每逢朔月前後一樣,壓抑著欣喜,強作一幅平靜的模樣,緩步走進來,淡然地喚一聲:“皇兄”。
從前江成月在的時候,淩霄殿就算得地大人稀,現下成了個廢棄的皇家道場,人就更稀少了。白日裏那些守祠弟子要掃灑的地方眾多,又得要顧著自身修習,並不怎麽往這邊來,擎昌君隱了身形,悄悄在此地住了下來。每每遇見那幾個弟子打掃到這邊,雖照著先前的記憶施法將房裏東西的擺設恢複原樣,卻也偶有放錯了一兩件東西的時候,叫那幾個機靈的守祠弟子發現端倪。好在,一連數次擺開那般大陣仗一無所獲後,那幾個小弟子雖依然疑惑,卻也漸漸麻木了,不再管它。於是彼此相安無事,一連過了好久。
這一日,江成月本攤在房內的榻上毫無形象地醉生夢死,被夜淮山修複後過了這五年已經重新能化形的白鸞忽然焦躁不安起來,飛到江成月肩上站定,在他肩上和頭上來回橫跳,叫個不停。連平日裏躲進乾坤袖中不肯出來的銀芒也跟著從江成月的袖口遊了出來。
江成月最後選這一地住了下來,也能說其中很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白鸞。當年在魔君出世那一戰中被江成月親手劈成重傷的白鸞修為大損,早沒了從前的威風,現下化形也不過普通黃雀兒大小,身形還時隱時現,距離恢複到從前還有漫漫長路要走,而宗邖全境若說哪一地靈氣最充足,非從前身為皇家道場的淩霄殿莫屬。擇此地,於白鸞的修行也有益。
江成月本沒有反應過來,看見白鸞飛到門口不停地盤旋,然後扇動翅膀懸停在空中焦急地看著門又看著他,等他給它開門一般,江成月忽然心頭一動,然後心髒跟著狂跳起來,一瞬間熱血衝頭,跟著兩眼一陣一陣發花,他竟激動到手腳俱顫雙膝酸軟……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門前打開了房門,門一開,白鸞便急急地飛了出去。
白鸞飛得很快,它身後跟著的堂堂擎昌君此時卻越是心急越是出錯,竟跌跌撞撞連著跌倒了好幾次,落在它身後好遠一段距離。很快,白鸞便將他遠遠甩在身後,叫江成月跟丟了它。
江成月站在原地心跳如狂又茫然無措地四顧,找尋著白鸞的身影,剛想要出口喚它,忽然福至心靈,往前就是初時他和李雲珩第一次見麵的涼亭,那一日他剛到淩霄殿,在涼亭中用過晚膳,李雲珩著人給他皇兄禮節性地送上了親手摘的杏子當作見麵禮。江成月一怔,從涼亭穿過,朝那時李雲珩的立處看過去,卻見園林掩映下遠處隱隱約約一個小小的身影,呆立在那。他立即奔了過去,分花拂柳間,他便到了那小小人兒麵前,那是一個約莫十一二歲大小的孩子,正緩緩抬頭看向他。
四目相對,江成月微微瞪大了眼睛。
小孩子長得雪白可愛,眉眼和李雲珩極相似,卻又不完全相同。說他雪白可愛不僅僅是因為皮膚白,而因為那小孩穿了一身白衣,銀發及腰,陽光下微微泛著紫光,一雙棕紅色的眼眸如同餘焰灼人,五官精致,帶了些妖異,雙眉間一枚鮮紅升魔印,形狀江成月再熟悉不過——似鳥又似獸,古樸而神秘。
白鸞在小孩子的頭頂不停興奮地盤旋,江成月又驚又詫,半晌才小心翼翼試探著喚道:“阿……阿珩?!”
小孩子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繃著臉,緩緩點了點頭。
江成月:“……”
過去的五年裏,他曾設想過無數次再見到李雲珩是什麽樣的情景,他有想過他可能會衝上去緊緊抱住他死活不撒手,可能會強作淡然笑罵他為什麽那麽久,可能會忍不住喜極而泣痛哭失聲……卻從沒有想過會是現下這般情景。
兩廂僵立,半天沒一個人說話……
見他目瞪口呆的模樣,李雲珩實在有些忐忑不安,想了想還是伸手捂住自己額頭的升魔印,問道:“是不是……很難看?”
江成月愣愣地看著他,朝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如狂的心跳未曾平息,他卻呆呆地不知作何反應,四目相對怔忪了好久,江成月突然“噗嗤”一聲笑了,深吸一口氣,半蹲下身將臉湊到小人兒麵前,無奈地笑問道:“李雲珩……你我要這麽互相養孩子到什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