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座的江李二人見他神色有異,不明所以地對視了一眼,江成月擔憂問道:“淮山兄,你沒事吧?”
夜淮山猛地立起身來,深呼吸了一口氣,神情冷冽,急急轉向江成月歉然道:“江兄,我有急事,需得立即回婁涿,失禮之處,還望二位海涵。”言畢便急急離了桌,奔下茶樓消失了蹤跡。
江成月甚至還沒來得及問他要不要幫忙,隻得茫然地盯著他消失的方向,半晌,尷尬地轉過來看著李雲珩訕訕地笑道:“淮山兄……這,走得夠急的呀。也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
李雲珩鎮定自若地飲茶,淡然接口道:“想來當真是十萬火急,不說他陪著耗了半個多月的天道河魔族,他把你都丟這了,事情自然不會小了去。”
江成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想想又道:“當真這麽急……也不知道他應不應付得來?”
李雲珩看了他一眼道:“若是便於說與你聽,剛剛已經說了。想來是婁涿族內的事……他若願意,事後自然也是會說的。”
江成月道:“也是。”
夜淮山都走了,他兩人坐著也無趣,便一道出了茶樓。
剛走出來正見前麵的鬥獸場一場分出勝負,裏麵散了場,眾魔族由場內湧出,臉上還帶著興奮的神情,一邊走一邊討論適才的精彩。
不遠處幾人拿車拖著一隻體型碩大鮮血淋漓的傷重魔獸,朝城門便艱難行進。仔細一看,正是先前遇見的那幾個令丘妖族。
到了傳送陣法處,那魔獸還在垂死掙紮,那幾個令丘妖族不由將繩索綁的更緊了些。
李雲珩忽然一震,緩緩道了一聲:“啊。”
江成月聞聲忙扭頭看向他,急急問道:“怎麽了,阿珩?”
李雲珩微微張了嘴,許久才緩緩合上,輕聲道:“我……忽然想起來齊登邈是怎麽回事了……”
……
齊登邈立於婁涿校場,抬頭看了看冥界永遠陰霾的天空,思緒回到一千六百餘年前,彼時的他還是隻不能化作人形的低階魔獸。
生於天道河的他自開了靈智以來,記憶中便隻有殺戮、恐懼和血腥。為爭奪資源,和他一般的同族會對他亮出獠牙利爪;魔獸的屍魂撿完了,販賣獸魂的行商們也會對尚且活著的魔獸舉起利箭進行獵殺;就算好不容易躲過這些,膽戰心驚艱難活了百來年,亦會被統領天道河的高階魔族捉住,投進鬥獸場;他奮力廝殺,拚盡最後一口氣殺盡全部對手存活到了最後,仍然逃脫不得奄奄一息還要被販賣的命運。
那些妖族拖著他通過傳送法陣,百多年第一次,他離了幽冥深處,到了令丘。
他憋了一口氣,在被屠宰處死之前,忽然發難,掙脫了那些妖族的禁錮,逃出了令丘。然而他已然傷重,最後跌倒在令丘郊外荒郊野嶺間。
魔力慢慢不可抑製地散盡,瀕死的他流著淚舉頭望了望天邊殘陽如血,絕望地等待著終點。出了冥界,他才發現,原來人間的天空,那麽美麗。第一眼,也將是他的最後一眼。
平心而論,從他有意識以來隻記得的恐慌和痛苦終於將要結束,他該感到慶幸,可他隻覺得……不甘心。
他常自問為什麽……為什麽他們隻能如此卑微地活著,可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魔力即將散盡的時候,他仿佛幻覺般地覺得一股冷冽的空氣籠罩周身,他睜開絕望的眼,卻看見了此生最美的場景。
晚霞中,一個年僅五六歲模樣,胖乎乎的銀發孩童帶著天真好奇蹲在了他身邊。
那孩子身上,散發著純粹強烈的氣息,一時竟不能分辨那股氣息像什麽,卻隻覺得沐浴其中,說不出的愉悅和輕鬆。他此生從未體會過的氛圍。
小孩子一雙棕紅色漂亮的眼眸,饒有興致地盯著他,靜靜看了好久好久,終於,他耐不住好奇地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去戳了戳他滲血的傷處,他此時卻瀕死而已然麻木,感覺不到太多的痛楚。小孩子又戳了幾次,忽一震,被他身上生著的堅硬鱗甲劃傷了手指,一滴血順著他的手指滑落下來,恰滴在了他的傷處,順著血管,融入他體內。
齊登邈至今仍對那仿佛烈焰順著血管流變全身的劇痛心有餘悸,他不記得自己痛苦地尖嘯哀嚎了多久,隻記得當那股痛苦終於漸漸淡去了之時,他渾身充滿了蓬勃生機和無限的生命力。他震驚地看著自己肉色的雙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周身。
隻一滴血,便讓他破繭重生,甚至化出了人形,齊登邈驚呆了。
轉眼去看那小孩子,依舊乖巧安靜地抱膝坐在那處好奇而興致勃勃地盯著他看,好似他是一件什麽新奇好玩的趣物。
好久,待到他終於對他失去了興趣,小孩子站起身來,緩緩離開。
齊登邈爬起身來,**著跟在他身後幾步遠。
小孩子卻是往人界市集走去的,路上偶爾遇見幾個路人,皆對小孩子身後赤身**的男人議論紛紛,嬉笑地望著。
小孩子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齊登邈忽覺周身一緊,已然穿上了和遇見的路人款式無差的衣服。喃喃地,他嚅囁著開口道:“謝……謝。”
小孩子在市集逛了幾天,他便跟了幾天。
累了乏了,小孩子緩緩往回走,最終在離他救了齊登邈不遠處的一處裂穀荒野中,消失了蹤跡。齊登邈驚訝地跟著追了上去,空氣中似有一堵牆,然而無論他怎麽敲打踢踹,也不能撼動那堵牆分毫。
齊登邈等在那堵牆處,那小孩子卻就這麽憑空消失了一般,再沒出來。
齊登邈最後沒有等到,不得不離了那裏。
他在人間流浪了許多年,終於體會到“活著”是怎麽樣一種感覺,越發對那個或僅僅隻是出於意外而賜予了他新生的小小人兒充滿感激。
一有機會和時間,他便會回到當初小孩子消失的那處,靜靜地滿懷虔誠地等著,便隻是等著,也叫他心裏格外地踏實和滿足。
百多年後,他終於又一次如願見到了那人。
彼時齊登邈已經有了很多下屬,他當然不可能一刻不停守在那裏,為了避免錯過,他是派人不間歇地輪流守住外圍四處,是以那人一出來,他便得了消息。
小孩子已非五六歲模樣,長成了十二三歲少年。
少年依舊隻是兀自在周邊人市集鎮上好奇地轉轉,齊登邈依舊是遠遠跟在他身後看著。
他妖異的長相和不諳世事的懵懂讓他成了被圍觀的對象,人們先前隻是好奇,漸漸多了幾分恐懼,終於有大著膽子的上前對他不敬。少年很輕易便被激怒了,輕輕一翻手,一個集市的人都被凍作了冰雕,剛剛熱熱鬧鬧的地方,頃刻寂靜如墳場。少年伸出一指,朝離他最近的那座冰雕輕輕一點,隨著“劈裏啪啦”的脆響,所有的冰雕一座接一座紛紛碎裂,化作粉塵被風卷於天空,又如同雪花般慢慢飄落下來。
少年伸手接住一朵雪花,似乎覺得很好玩,唇瓣**開一個依舊純真無邪的微笑。
齊登邈踏雪而來,抬頭看了看天空不住飄落的雪,他終於知曉他該為這少年做些什麽,緩緩單膝點地喚道:“吾主。”
之後,但凡少年遇見對他不敬的,不消親自動手或有什麽表示,他身後跟著的齊登邈已經搶先替他除去了所有會令他不悅的角色。
少年沒有反對,沒有驅逐他,似默許了他跟在身後。但少年也不喜他靠得太近,每每齊登邈上前多行幾步,便會被他淡淡睨一眼。齊登邈讀懂其中警示意味,默默又退遠些,依舊跟著。
幾日後,少年又一次通過那道裂口消失在空氣中。
齊登邈站在原地目送他離去。
齊登邈依舊派人守著,後麵的幾百年間,少年又出來過幾次,一次比一次看著大了些,直到他化身的模樣成了個人界青年的樣子。他所活動的範圍也越來越廣,齊登邈照列遠遠跟著。
後來有一天,他派人守著的那道裂口處,忽又被別的魔族把守了,齊登邈急匆匆帶人趕過去,發現對方上古魔族,自己和自己帶去的人根本不是對手。好在對方無意傷他他才能僥幸逃過。
對方自稱濟源君,問齊登邈是何人,他沒有答,狼狽地逃走了。
濟源君在那道裂口外圍布下結界,齊登邈再不能靠近,隻能遠遠地偷望著。
他遠遠望著天界上神開始往返於此地,他望著他的主人也同上神一同出過結界幾次,慢慢被教會了些人情世故,他求知,他答疑,明明一派融洽的氛圍……最後,還是沒能逃脫彼此反目成仇,兩敗俱傷的意外結局。
千年前神魔之戰時,齊登邈不能助他主人一臂之力,從他被東皇鍾封印之後,齊登邈活著便隻剩下了一個目的——他要再親眼看著他重出於世。他予他新生,他便要予他的主人自由。
直到現下,齊登邈才知曉,原來他根本用不上等著他去解救,人家早已自救逃脫成功。
一千年來不過一場無用功。
齊登邈覺得有些可笑,卻也未曾覺得後悔,甚至帶了幾分欣慰,和……仿若殉道者般的成就感。
心願已了,他見那予以他新生的人重現於世,終於覺得踏實了。他知道,現下是時候……該去處理自己的事了。
傍上裂陽君,身在婁涿的那些年,是他迄今為止最懷念的日子,若讓他自行擇一處死地,他倒是願意最後一眼所見,是婁涿的場景,最後見到的人,是他曾經當真,悉心教導過的夜氏兄妹。
齊登邈收回視線,隻覺得心底從未有過的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