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恪行說得沒錯,晏帝時日無多,不得不開始清除朝中的威脅。秋雨落下第一場時,裴家通敵的事情敗落,京城各家人人自危,生怕火燒到自己身上。
裴家全府被收押,繼後被褫奪封號,最終在冷宮裏被賜了一杯毒酒。
二皇子陸恒被關押在暗衛司最深處的地牢中,比起刑房的血腥,這裏條件好得多,甚至能聽見窗外的鳥鳴聲,時不時還會有落葉被風卷入。從前,陸知意嫌太累逃避師父的訓練時,就會偷偷躲在這裏,為此,這間地牢的鎖大約換過十多個。
陸恒仿佛早就知道自己的結局,關進來幾日都表現的異常平靜,看著也比往日正常許多,隻在見到陸知意時刺了他一句:“你以為鬥敗我就能得到皇位嗎?”
“你可不是我們鬥敗的。”陸知意笑道,“你該不會真以為那位什麽都不知道吧,他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一旦真正威脅到他時,他就能毫不留情將人一腳踢開。”
陸恒苦笑:“你倒是看得聽明白,那你知道他心裏真正的儲君人選嗎?”
“我當然知道他選了誰。”陸知意輕聲道,“他絕不可能達成心願。”
陸恒低頭笑了一下:“這樣嗎?那我就滿意了。”
陸知意霸占了地牢中唯一的凳子,將手中提著的食盒放在矮桌上:“放心吃吧,沒有毒,至少在暗衛司,我不會讓人害了你。”
“暗衛司不也是父……皇上的人嗎?”陸恒問。
“至少這裏已經不是了。”陸知意道。
“他知道嗎?”
“應該知道吧。”
陸恒苦笑:“那他把我送到你這兒。”
陸知意坐在那兒,翹著腳,陽光灑了他一身。
“知意。”印象中,距離上一次這樣好聲好氣喊陸知意已經十多年,陸恒心裏陡然生出一陣蒼涼感,“你說我會死嗎?”
“大概不會吧。”陸知意笑了下。
其實話問出口,陸恒就已經知道結果,他不會被光明正大處死,但晏帝不會放他生。陸知意也許能讓他活下去,但他心裏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
“陸恒,其實有句話我想說很久了。”陸知意道,“你這麽蠢,摘花都能把自己摘進湖裏,想要騙我去冷宮,結果自己也被凍了半死。就你這樣,還敢參與奪嫡,活該被裴家和皇帝耍得團團轉。”
陸恒下意識道:“你才蠢……”
說著說著,他露出一絲苦笑:“你說的沒錯,我的確蠢。”
陸恒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從前的事情,兒時,他們曾經也有一段兄友弟恭的日子,至少那時候,他發自內心喜愛陸知意這個愛笑愛鬧的弟弟。比起宮裏帶著麵具的其他人,陸知意看起來比他們都鮮活,忍不住奪去人們的視線。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們這些兄弟被卷入權力之中,成了不死不休的仇人。
“知道自己蠢就好,安心在這裏待著吧。”陸知意道,“該吃吃,該喝喝,天又塌不了。”
“你……”
陸知意笑了笑:“怎麽,覺得我這人太過於冷血?”
“沒有。”他雖然不喜裴家與母後對他的控製,但讓他眼睜睜看著那些人去死,陸恒也做不到。
“放心吧,我沒有殺人如麻的習慣。”陸知意道,“無辜之人自然會被放過。”
可是裴家真的有無辜之人嗎,陸知意也不知道。
陸知意離開地牢後,陸恒看向袖口,那裏藏著一顆假死藥,外祖說會送他去北境,裴家好幾位表兄從小就被送去了那裏,外祖說,讓他帶著裴家東山再起。
東山再起,說的容易,如果他連活著都要依賴北境異族,他又有什麽資格成為大晏的皇帝。他雖然膽小又貪生怕死,但也明白自己是大晏的人,他是皇子,就算再沒有骨氣,也決計沒有仰仗敵國苟活的道理。
他被母親與外家控製了二十年,這一次,他想信自己的判斷。陸知意說的對,他這麽蠢,何必要想不開去爭那個位置,就算真的搶到了,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裴家也是一樣的蠢,費盡心機還不是被晏帝當成了製衡其他世家的工具。
陸恒拆開食盒,眼眶忽然一熱,裏麵都是他幼時愛吃的食物。或許陸知意是故意的,想要借此籠絡他,陸恒也不想管了。
陸知意剛出暗衛司就看見洛擎遠靠在廊柱上等著:“你今天不是要練兵嗎?”
“結束得早,我過來接你。”洛擎遠道,“二皇子還活著?”
“難道你覺得我是那種殺人不眨眼的人?”陸知意瞪了洛擎遠一眼。
“當然不是。”洛擎遠走過去哄人,“我們知意最善良了。”
“你也是不必睜著眼說這種瞎話。”陸知意無奈道。
剛回到家,陸恪行已經在書房等著。
“哥,你怎麽來了?”
陸恪行對著屏風說了句:“還躲著,不出來嗎?”
屏風後走出個十多歲的少年,模樣與陸恪行有幾分相似。陸知意看向親哥,語氣有些不可思議:“哥,你還犯過這種錯?”
陸恪行知道陸知意誤會了,敲了他兩下:“胡說八道,我是天賦異稟嗎,有個這麽大的兒子。”
“那他是誰啊?”
“你說呢?”
陸知意不可置信道:“吳……吳家那位啊,你把人偷回來了?”
陸恪行無奈道:“他自己找上門的。”
“六哥,我是吳憫。”吳憫又看向洛擎遠,“這位是六哥夫吧。”
洛擎遠:……
陸知意眼角抽了抽:“這位公子,請問您有事嗎?”
“六哥,你不認識我了嗎?”
“原來是你。”陸知意道。
洛擎遠似笑非笑道:“你們認識?”
陸知意眨了眨眼睛:“不記得了,我們見過麵?”
吳憫道:“前年,我出去買書被幾個混子欺負,是六哥幫了我。後來我還想找他,結果被禁足在家,最後隻能不了了之。”
“哥,確定是他?”陸知意將陸恪行拉到一邊,小聲問。
陸恪行點頭,就是因為確定,他才頭疼。他和洛擎遠做了許多種計劃,就是沒想到吳憫會自己送上門,還帶著吳家的罪證,簡直是天上掉餡餅一樣。
陸知意哼了一聲,他可不相信吳憫真是看起來那麽傻,估計渾身上下都是心眼。
吳憫硬著頭皮接受洛擎遠的打量,他心道,這個六哥夫不愧是戰場上回來的人,氣勢也太強了,果然很凶殘,還是他六哥最厲害,這樣的人物也能收入房中。
最後,吳憫被陸恪行留在了洛家,比起東宮,這裏要安全得多。
入夜,陸知意提著燈籠推開吳憫的院門。
吳憫正坐在院子裏看書,旁邊點著一小盞燈,看著有幾分可憐。
“六哥。”
“吳憫,你是真傻還是在裝傻,你自己心裏清楚。”陸知意道。
“世子,我真的沒有惡意。”吳憫道,“比起那個素未謀麵的父親和虛無縹緲的權勢,我更願意相信你們,僅此而已。”
“你逃出來,吳家知道嗎?”
吳憫笑了笑:“放心吧,短時間內,他們查不出來。”
“既然這麽有自信,為什麽不直接跑了,要來找我們。”陸知意問。
“我想活下去。”
吳憫自小就知道自己與吳家的其他孩子不同,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塊玉佩,上麵刻著龍紋。但他被當做舅舅外室所生的兒子養大,從小受盡了白眼。十歲那年,舅舅才將身世告訴他。
舅舅和外祖父說會助他成就大業,送他坐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若不是吳憫發現吳家偷偷養著一個模樣與他有七八分相似的人,他真就信了這些蠢話。
比起別人,他的確更加相信陸知意,可能他受過的善意太少,所以才會對唯一的那一點念念不忘。
吳憫的話,陸知意沒有完全相信,他朝暗衛的方向打了個手勢,讓他們將人看好。
陸知意才走兩步,洛擎遠從樹上飛下,幽幽道:“世子夜會美人回來了?”
陸知意忍笑道:“不是吧,您連這種醋也吃,不怕倒嗓子嗎?”
“跟你學的。”
吳憫並不是洛擎遠記憶中的那個孩子,看來,前世還發生了不少事情。洛擎遠想想也就明白了,吳家在潑天富貴麵前起了歹意,用其他孩子換了吳憫,不知怎麽騙過了皇室。
洛擎遠電光火石間窺見了前世的部分真相,那個被藏在榮王府,陸知意不許他去看的人,原來是吳憫。
這天夜裏,洛擎遠又夢見了過去。前世的吳憫果然也找了陸知意求助,隻是最後沒能如願,在榮王府覆滅之後不知所蹤。
洛擎遠做了一晚上夢,睡醒後頭腦昏沉,他沒注意到,陸知意也才從夢魘中醒來,甚至在躲避他的眼神。
“不準去見吳憫。”洛擎遠忽然開口道。
“啊?”
洛擎遠笑著親了親陸知意的眼睛:“都說了我吃醋,有什麽想問他的回頭我們一起,你不準單獨去見吳憫。”
陸知意果然一整天都老老實實待在房間裏,連房門都沒出,更別說去見吳憫,除卻飯後讓人送了兩壺酒進去。
於是等到洛擎遠回到家,他收獲了一個醉醺醺的陸知意。
剛推開臥房門,陸知意拎著酒壺跌進了他懷裏:“擎遠哥……”好久不見。
“怎麽突然想起來喝酒?”洛擎遠吩咐如雲去煮醒酒茶,奪去陸知意手中的酒壺放在桌子上,“小孩子喝什麽酒?”
陸知意醉醺醺道:“我才不是小孩子,我都已經成親了。”
洛擎遠失笑,扶著陸知意往床邊走:“好,等來年就成親。”
陸知意揉揉眼睛:“我不睡覺。”
“你還沒跟我說,為什麽喝酒?”洛擎遠問。
陸知意打了個酒嗝,使勁眨了幾下眼睛,試圖看清楚洛擎遠的臉:“沒什麽原因,就是想喝而已,本……世子,開心!”
“小瘋子,想一出是一出。”洛擎遠道,“下次再這樣就要挨揍了。”
陸知意喝醉了也挺乖,喝了醒酒茶後乖巧地自己洗漱,很快就睡著了。
洛擎遠去上朝時,陸知意還在睡,聽見他起身隻是頭埋進被子裏哼哼兩聲。洛擎遠以為他是醉了酒頭疼,也沒有仔細思考:“再睡一會,我再讓招福喊你起來,我下朝後就回來。”
“嗯,知道了。”陸知意悶聲回了一句。
等到洛擎遠離開後,陸知意才坐起身,眼睛裏哪還有半分醉意,他看向掌心,被精心養護的這雙手似無暇白玉,隱約還能聞見護手藥膏的香味。
之前的噩夢終於連接起來,將真相送到他麵前,那些噩夢原來真切發生過,他大抵是過奈何橋時沒喝孟婆湯,所以還能記得。
臥房門被敲響,如雲輕聲問:“世子,您起了嗎?”
“進來吧。”
如雲身後的丫鬟漸次進門,桌上很快擺滿了:“世子,您昨天喝了酒,公子走之前特別囑咐我們做些好消化能解酒的。”
陸知意拿筷子的手一頓,記起過去之後,他一直試圖不去思考與洛擎遠的關係。
他猜出來了,洛擎遠和他一樣,也記得前世種種。隻不過,洛擎遠比他想起來的時間要早許多,大約就是他十六歲生辰前後吧。那段時間,洛擎遠偶爾的表現十分奇怪,他隻當洛擎遠因受傷心性大變,所以才會有所不同。他沒想到,原來洛擎遠是想起了過去。
洛擎遠比他厲害許多,既保護了哥哥,還護住了榮王府,甚至又一次接受他的感情。
陸知意看向麵前精心準備的飯食,前世,他經常借著醉酒發泄心情。所以,恢複記憶之後,他就讓下人送來了酒,試圖逃避一會。
但他忘記了,目前這具身體被養成了嬌氣包,僅僅喝多了一點,他就渾身上下都難受。
陸知意哼了一聲,他以前快要醉死在房間裏,洛擎遠都不管他。結果這家夥隻是有些頭疼,洛擎遠就恨不得把他寵成廢人,還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更為可氣的是,兩個人都是他,讓他不知道該不該生氣。
洛擎遠回到家後,陸知意已經不在,隻給他留了一封信,說齊霜想他了,讓他回榮王府住兩日。
紙張被洛擎遠捏皺,陸知意撒謊也不打個草稿,齊霜去了國公府,根本就不在王府,怎麽會讓陸知意回去。
洛擎遠眯著眼睛,陸知意果然不對勁。
“你想要去哪裏?”陸知意才出榮王府的後門,就被一柄劍攔住了。
“出來走走,不行嗎?”陸知意努力藏起懷裏的包袱,完全在做無用功。
洛擎遠冷笑,劍挑起陸知意懷裏的包袱丟在地上,幾枚金元寶滾了出來,還有遝銀票露出了其中一角:“出去散步需要帶換洗衣裳和這麽多錢財嗎?”
“我就喜歡這樣散步,不行嗎?”陸知意提高了音量,仿佛這樣能給自己添加幾分氣勢。
洛擎遠往前走了兩步,輕輕歎了一聲:“知意,你想起來了,是嗎?”
“擎遠。”陸知意低著頭,“你既然知道,還要攔著我嗎?”
“你想要去哪兒?”洛擎遠問。
洛擎遠真不攔他,陸知意眼眶都紅了:“不知道,隨便逛逛,總會有個地方安身。”
“陸知意,是你先招惹我。”洛擎遠輕輕握住陸知意的手腕,卻仿佛握住了他的命門,“讓我動了心,居然還妄想逃走嗎?”
“擎遠哥。”陸知意啞聲道,“你別對我這麽好。”
“你個傻子。”洛擎遠歎口氣,“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先回家。”
陸知意最後還是被洛擎遠帶回了家,毫無反手之力,平常都是洛擎遠讓他,要是那家夥認真,十個陸知意也不是他的對手。
“你想想要跟我說什麽?”
洛擎遠把包袱丟在桌子上,陸知意心弦一震:“現在京城中什麽情況,你不知道嗎,還敢到處亂跑?”
“那以後就能跑嗎?”
洛擎遠:……
“為什麽要離開?”洛擎遠眼睛發紅,顯然正在極力壓製情緒。
“我已經耽誤了你一輩子,不想再害你一回。”陸知意低聲道,“我知道你對我有愧,但你做的已經足夠多了。”
“你覺得隻有愧疚能讓我做這麽多嗎?”
“我不知道。”陸知意垂著頭。
“陸知意,我前世願意陪著你去死。”洛擎遠抱住陸知意,“這一世,我隻想和你好好活著。”
“擎遠哥?”陸知意似乎沒想到洛擎遠會這麽說。
洛擎遠掐著陸知意的臉頰,往他嘴裏丟了丸藥,入口即化。
“你給我吃了什麽?”
洛擎遠麵無表情:“讓你冷靜一點的藥。”
“什麽……”陸知意意識非常清醒,但是眼睛卻沒有力氣睜開,眼皮慢慢合上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傳來吵鬧聲。陸知意也不知道洛擎遠喂他吃的是什麽藥,雖然不能動彈不能說話,但是卻能聽清外麵的動靜。
“知意呢?”是謝千寧的聲音。
“昨天晚上鬧著要喝酒,結果醉了,折騰了一晚上,現在還睡著呢。”洛擎遠道。
陸恪行的聲音遙遙傳來:“那別吵醒他了。”
陸恪行與洛擎遠相伴走遠,偶爾謝千寧會搭一句。陸知意渾渾噩噩想,他前世那麽壞的時候也沒把洛擎遠打暈關家裏啊,那家夥究竟從哪裏學來的壞毛病。
不知過了多久,陸知意的手腳終於能動了,他才準備下床,臥房門被推開。
“還想跑嗎?”
“想……吧。”
洛擎遠被氣笑:“你還挺實誠。”
說起來,雖然恢複了記憶,陸知意與前世差別還是很大。
“你看我做什麽?”陸知意不好意思道。
“看你可愛。”
陸知意哼了一聲:“油嘴滑舌。”洛擎遠果然還是喜歡那個乖巧懂事的陸知意,他心裏酸澀,沒注意到自己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小醋壇子,你連自己的醋也吃?”洛擎遠捏了捏陸知意的臉頰,“這一點倒是兩世都沒有改變過。”
“你果然更喜歡他吧!”
“他和你,難道不是一個人嗎?”洛擎遠忍笑道,“我還覺得你更喜歡那個不解風情的洛將軍呢?”
陸知意沒好氣道:“我有病嗎?”
“原來你討厭我。”
“兩個不都是你嗎?”
洛擎遠低聲道:“道理挺清楚,怎麽到你自己身上就想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