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長久借宿雁杳樓,此地到底也不宜久留,宋沅找不見徐光屹,於是與雁杳樓的管事說了一聲,便搬到了凝清駐地,幾日後也好搭宗門的飛舟回去。
駐地偏遠,管事待長老親傳弟子便更是殷勤,為了顯出辦事得力,幾次三番來見他,陪送了不少名產。
而就在這常常的殷勤中,宋沅從他們口中得知,謝點衣病了,就在前幾日,據說病得很是嚴重,現在還沒能下得來床。
他們不說還好,當著他們的麵,即便算不得特別關心,猶豫過後,還是要去關懷一番的。
謝點衣出身好,喜好奢華,宋沅想了想,從百寶囊裏取出一隻貴重的寶參。
也問了雪雪,但雪雪似乎是因了不熟,瞠著眼睛搖了搖頭,問了原因,隻吞吞吐吐地說有事情要做。
問他要做什麽,他又答不上來,隻是不肯去,被掐了臉蛋也不肯去,全然不似以往對宋沅身邊事物在意的模樣,宋沅於是猜測先前同行時,或許謝點衣與他有些不合。
也正常,謝點衣性烈如火又口舌尖毒,雪雪雖然秉性單純,但成婚之前在雪山上也算得上是說一不二,雖然現在看著兩人毫無交集的樣子,指不定先前幾多衝突。
但雪雪溜得很快,也不好捉住他再問,宋沅便攜上寶參,前去探望。
修士大多時候是不生什麽病的,鬥法失利、奪寶受損,那都算不上病,若是要稱上病,要麽如他自己一般,失了修為身體孱弱,要麽如他師兄謝點衣一般,天生有損,胎中帶病。
而謝點衣這人又剛直,從不肯示弱,如此情狀十分罕見,這也是宋沅要前往關懷的緣由之一。
不知道洞火門規矩如何,宋沅隨著那垂頭的仙仆走,一路上靜悄悄,渾似沒幾個活人在此,路上問了幾遭,隻得了“宋道君若有話,與我家少門主說罷”之類的話,態度倒很恭敬。
受了氛圍感染,宋沅也不免小心翼翼些。
仙仆在主屋外便停住,示意宋沅自行。
屋裏熏的是暖融融的香,四處擺放的物件泛著瑩瑩的寶光。
宋沅來時便有些猶豫,如今便站在內室外,輕輕喚了一聲:“師兄?”
他打定主意,若是無人回應,即刻打道回府。
卻不想立時有了應答,微啞的一聲:“師弟?”
宋沅其實還不大適應,畢竟就是七年前,謝點衣也沒有這樣好聲好氣的。
“嗯,純魄樓管事說師兄病了,我來看看,師兄,可好些了嗎?”是個人也能聽出他敷衍,尤其步履還停滯不前。
隔著簾布,卻聽見不似作偽的咳嗽聲:“咳咳......”
能叫謝點衣虛弱得如此不顧及臉麵,好厲害的病,宋沅抱著玉盒歎了口氣,有些心軟:“師兄,竟病得這樣重嗎?我可否進來說話呢?”
咳嗽聲停了些,“你進來罷。”
簾布是流水般的布匹,華美柔滑,掀簾近乎無須使力。
他粗粗將謝點衣半靠著的人影看了看,便低下頭,找見一個可以坐的小凳。
隻是坐的離謝點衣有些遠。
反正,他也不是那個以為站著更顯恭敬,唯唯諾諾的師弟了。
那隻寶參根須完好,年份也大,宋沅擇了一個大些的玉盒,此時抱在懷裏,先就要遞到謝點衣麵前:“師兄...這是我同雪雪的一點心意。”
他這時候才仔細瞧了謝點衣麵目,臉色蒼白的模樣,唇色也淺淡,許是傲氣有損,眉目穠麗之色都褪了幾分,神色懨懨,瞧著確實是元氣大傷的樣子。
宋沅這時候便又覺得他可憐,最傲氣的師兄,不知是遭了什麽磋磨,言語都這樣虛弱了。
謝點衣沒有伸手接過,宋沅也不指望,便又抱住,輕聲道:“好年份的參,師兄別忘了。”
謝點衣這時候才看他,漆黑的瞳仁微微顫動,好半天才道:“忘不了的。”
“是我懈怠了。”他那目光與宋沅的一觸即分,有種躲閃的意味。
“原以為不過是個宵小,”他垂眼,冷笑了一聲,“居然......”
原來還是逞凶鬥狠,宋沅默了默,才道:“師兄,還是老樣子。”
約莫是在謝點衣病痛發作得最嚴重的那兩年,夜晚的苦痛將他一再壓抑,白日裏練劍又不足以消耗精力。
年輕氣盛的劍修們總有些衝突,謝點衣又是其中性情最烈,宗門的師兄弟中,少有不曾與他比過劍的,即便他天資出眾,也未必次次得勝,哪怕得勝,總也要掛彩,劍修又大多執拗,兩不相讓,有時甚至慘勝,帶著一身傷回來。
宋沅那時候幼小得激不起謝點衣的鬥誌,因了夜晚的秘密,與他多親密,於是總是宋沅給他上藥,勸他少生事,抱怨明日在掌教師叔麵前又得遮掩,若是被發現了難保吃一頓罰。
謝點衣的脾氣,以下犯上也不曾少過,麵對師弟綿軟的抱怨卻不敢反駁,隻間或不耐煩似的道:“如何?他們先挑釁於我,罰便罰罷。”
師弟便用烏潤的眼睛瞪他,那樣軟和的個性,即便瞪他也小心翼翼的,沒有一點兒威懾力,隻是十分可愛。
隻是,後來怎麽就...這樣了呢?
謝點衣心中一顫,他不肯再想,再想也無益,沉默片刻後,隻是道:“那件事,你知道了麽?”
“什麽?”
“小...阮呈星...那事,你可知曉了?”
宋沅神色更加茫然:“阮呈星?他不是還在仙門大比麽?”
“也是...那時候你在魔界...我也是前些日子接了宗門密信才...”謝點衣說到一半,頓了頓,才接著說下去,“他...本名並非阮呈星,也不是...人族...乃是魔皇的四皇子星騁。”
見宋沅驚詫得瞠大眼睛,謝點衣有些不忍,但還是接著說道:“自你...走後,他也失了蹤跡,天心宗因此失了顏麵,徹查之後,找見了魔族的蹤跡,草蛇灰線,但到底有跡可循...”
其實主要得了巫鹽皇子的情報,但牽扯著,居然挖出另一支勢力的手筆,才顯了阮呈星真身。
“怎麽...”宋沅駭道,他實在難以想象三宗之內最為森嚴的凝清宗,竟有一位身為魔族皇子的長老親傳弟子,更難以想象有那魔族就在自己身邊那麽多年,同吃同住,談笑風生,“他...並不像是魔族......”
即便知道這小師弟心眼十足的壞,謝點衣先前卻也想不到這一樁來,聞言隻是輕輕歎氣:“是人魔,他母親是人族的強盛劍修,生得魔紋淺淡,借了魔族秘法遮掩,此番...便是宗門上下怒極,徹查一番,先前你的那樁舊事...已查明了...”
其實遠不如他說的這樣輕鬆,許是星騁終歸魔界,徹底放手人界之事,一切都如鏡花水月般破碎顯形,先前與他交往甚密的弟子被盤問過,旁的不提,其中有一樁倒奇異。
他們先前與宋沅來往得多,星騁介入後卻與宋沅疏遠。
宋沅死後,謝點衣受了罰,對宗門事宜袖手旁觀,師尊又常年閉關,全不理事,阮呈星便可趁機而入,他貴為長老親傳弟子,豈不如進了無人之境。
險險撤離的魔族勢力留下的線索受了抽絲剝繭,也顯出魔族驚人的野心來。
所以,宋沅之事,根本是魔族鏟除阻礙的陰謀,他的師弟,根本是遭人陷害。
但這些都暫且算過去了,謝點衣猶豫著,望了聽得出神的師弟一眼。
魔族這些年一直在借助星騁與巫鹽等魔族勢力探取正道消息,先前的事情不提,如今便泄了一個最大的機密。
有關眼前人的機密。
與人族不同,魔族從來也沒有飛升一說,魔皇更是近幾代才出現,從前不過一片混沌,幾大高等魔族割據罷了,但許是追源本能驅使,魔族認為魔王波旬為魔族始祖,相信阿修羅界存在。
那麽,既然所謂的登仙路亟待開啟,進入阿修羅界的缺口豈不指日可待。
既是奔著同一個目的,曾水火不容的敵手也不得不坐下交談。
可這一切...都要從那個所謂的帝君開始。
宋沅卻渾然不知,隻是垂眼,輕聲道:“原是如此...”
“...可是,查不查明...又如何呢?”
謝點衣微怔:“查明他陷害於你...不過是為了頂替你位置,好圖魔族大業,如今,眾人皆知他狼子野心...你的清白...”
他說到一半,也是一頓,才道:“知曉...你並非...”並非那般放浪形骸,並非那樣荒**無恥,連師尊也覬覦。
“或許罷,”宋沅默了默,又道,“原來,師兄...還記得嗎?”
謝點衣沒有直接回答,隻是道:“那時候...都被他蒙蔽了...”
是啊,總有蒙蔽...
“是麽?”宋沅笑了笑,語氣還是那樣溫和。
“如果...那是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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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魔界大地上,再沒有比受魔皇追殺更恐怖的事情了,更可怖的是,受追殺之人沒有母族親人可撐腰,單憑自己奔命。
如此境況下,即便是原先尊貴的魔族皇子,也不過是亡命的野狗罷了。
直到邊境,直到混亂無序的人魔地界。
“既然...已經到了這裏,”開口的是一位青膚的魔將,他失了一隻手臂,倚靠在角落,此刻聲音也很孱弱,“少主且往北地去...”
“往北地去又能如何?”顯出魔族麵貌的人魔青年自嘲地輕笑一聲,環視一圈。
他起先帶了百來魔,如今隻剩這房間中的兩魔。
“他如今要和正道談和,我這樣已經被揪出的探子還有何用?還不如取我項上頭顱好與正道結好。”
“可笑,可笑我...我還以為,這麽多年,他與那些老東西,如何哄騙、奉承於我,認定我貪圖這樣的身份,要我一步步成為他們的傀儡。”
“正道叛徒,魔族罪人,現如今,我便是逃到天涯海角又能如何?還不如...趁著還有口氣在......”星騁低聲道,青白的麵孔上突然湧現出一絲淡淡的柔緩的夢光。
他沉默著,解下身上綁著的珠玉佩環,隻餘下一把靈劍,才道:“分了罷,若能逃便逃,有想見之魔便見,若能留下...”
他喃喃道,“若能留下,便再不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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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歎氣):師兄那樣子
沅:不知道是誰幹的 也太可憐了
沅:對了,你要...
雪(警覺):老婆我出去買個飯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