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一如既往,玉恒峰的霜雲塔,後山的空地上,指導過後,青衫的小師兄將師弟的劍尖輕巧挑開,略略撥開頰邊的濕發,叫他同自己一道走。

他已經憂悒許久,好容易才肯理一理人,師弟自然無有不從。

“師弟...你覺不覺得,師尊...有些不同?”

小師弟望著他微微汗濕、泛紅的麵龐,一時怔愣:“啊?”

隨即做出思慮的模樣,他道:“此次閉關後麽?似乎是有些,師尊好似脾氣更冷了些。”他近日沒有見過師尊一麵,不過是想接上宋沅話,總歸師尊常年都是那副冷心冷性的模樣,哪怕他猜錯了,拿一句“隻是師尊對你罷”便可頂用了。

他語罷,目光便重新落回師兄身上,仿佛是好奇為何發問。

其實是小小的情竇煥發,情之所至,總擔心對方下一刻就會發覺,可他年歲小,隻覺得連目光也舍不開。

生得溫文的小師兄沒有回望他,隻是微微垂眼,望著石板路,似乎是很猶豫,但遲疑過後,隻道:“...是麽。”

總該寬慰他,也算是打探幾句,阮呈星便問:“怎麽了,師兄?師尊責罵你了麽?”

倒有可能,若不是在旁人那裏碰了釘子,哪裏會來與自己湊做一堆。

宋沅神情有些掙紮,聽他這樣問,隻是搖了搖頭,好半晌,輕聲道:“沒有,隻是...如你所說,更冷淡了些。”

果真如此,阮呈星笑了笑,便道:“師兄別想了,師尊一直如此,許是閉關不順,總歸隻是一年半載地指點一次,你就不要掛懷了。”

“嗯。”

阮呈星不肯叫他一直想著旁人的事,於是尋了別的話頭,要討他的目光。

他的小師兄總是體貼,笑了笑,也隨他。

隻是麵上那點兒憂悒,始終沒有散去。

他那時候並不知道,自己的小師兄是如何不同,也不知道對方是如何有了這樣細微的體會的。

隻是一顆渺小的懷疑的種子落在他心裏,很多年後自土壤中竄出,冒成參天大樹。

如今,那棵樹也在謝點衣心裏難以阻擋地冒了出來。

“你說,什麽?”

****

趕盡殺絕的父皇所派來的魔將即便強悍,也並非不畏死,阮呈星一路逃來,每斬獲一名魔將,便從其口中獲取更多魔宮消息。

有些是他嚴刑逼出,有些根本是巫鹽送來挑釁。

他知曉,他人族的小師兄逃了。

他知曉,宋沅如今還在人界與魔界交匯之處。

他知曉,如今宋沅身邊恐怕是群強環繞,禿驢、紫蟾蜍和娘娘腔,不會少一個。

可是他要死了,一無所有的,淒涼地死去。

父皇騙了他,那些老不死的騙了他,讓他自滿,讓他自以為受人看重,自以為皇位有望。

其實沒有,什麽也沒有,他隻是一枚棋,因為時局之變,甚至成了最廉價的一枚棋。

他們借他駁雜的血脈,借他的純淨劍心,為他安插長老親傳的身份,謀利探秘,無人真正看重他。

粗製濫造的魔宮被輕而易舉地踏平,收攏的勢力如鳥獸般潰散,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話,人魔之子,至卑至賤,是他太蠢,才沒有看透,分明是皇子,可連魔宮也沒有,分明是魔族,卻不曾習得一絲魔族秘法,哪怕修習人族劍術,一生也隻能止步元嬰。

他恨之欲死,卻無可奈何,拋去星騁之名,他居然隻能撿回那個可笑的人族假名字,隨意取做的,反而成了他最終認可的。

這樣山窮水盡,窮途末路之下,阮呈星隻想見一個人,一個曾真正看重過他的人。

記下他生辰,年年與他賀祝的小師兄。

傾囊相授,手把手教他劍術的小師兄。

哪怕是如今,憂悒的、溫弱的小師兄。

他要去見小師兄一麵,哪怕即刻就死。

起先想的是,即便死了,也要同小師兄一起死。

可是後來又癡癡地想,死過的,小師兄死過一回,合該自己償這一回了。

於是他來了。

人魔地界魚龍混雜,消息珍貴,卻有價可得。

隻需一枚玉佩,他便知曉,小師兄先在雁杳樓待了一陣,後來又到凝清宗駐地住下。

他休養生息,隻待身上新鮮的傷口可以修飾時,再容光熠熠地出現在小師兄麵前。

他再沒有什麽遲疑,什麽別扭了,隻想開口,叫宋沅知曉,哪怕遭他厭惡,受他斥罵。

可他休整一晚,翌日卻遭破門而入。

闖入者隻有一人,氣勢卻洶湧,一襲朱衣,雖是尋常的墨發黑瞳,卻容貌極盛,居高臨下地瞥他一眼,抬手成爪,便是迅猛攻來。

阮呈星這幾日逃脫追殺,已是驚弓之鳥,一時驚詫後,躲過幾次殺招,即刻自窗欞翻出,運功向外逃去。

人愈是多,愈容易逃脫,此處人魔混雜,但人族到底比魔族更守規矩,因此在這人魔界,反倒是幾大宗門駐地安全,尋常鬧事也有人出手管束,於是阮呈星借著翩若驚鴻的身法,向最為廣大的天心宗駐地疾奔而去。

那陌生朱衣人緊隨其後,如一道揮之不去的朱紅影子,好在身法不如阮呈星,因此叫他有了喘息的餘地。

可那朱衣人行動卻越發快,似乎絲毫沒有開口的打算,麵孔平靜得仿佛是瓷做的。

他如此進步神速,阮呈星疲於奔命,不得不落在了天心宗駐地的演武場上,空曠無人,地上隨意散著些兵器。

阮呈星背對,抽劍出鞘,自劍麵上清晰見了背後那朱衣人冷麵,指爪則探來,泛著青光的漆黑指爪叫他心頭一顫。

他回身便側劍擋了一擊,指爪與劍身撞出一陣當啷響聲。

“你是...”

如此體貌,定然是魔族,觀其麵容,甚至遠勝過他那個以容貌昳麗出名的皇兄,如此強盛的魔將,他父皇原來在這兒等著。

那朱衣人不善罷甘休,行動中說不清道不明的,居然有幾分凝清身法的模樣。

阮呈星自知不是他對手,但他如今絕不甘心簡單赴死,便一麵勉力支撐,一麵道:“你是哪裏的魔將,夠強,居然能請出你來,看來我那個父皇終於明白自己低估於我。”

朱衣人要回話,行動就遲緩些,他畢竟沒有正式學過什麽鬥法。

“不是魔將。”

阮呈星到底也是魔皇之子,有生生不息之天賦,聞言咬牙道:“那你是受了雇傭?可笑,浩浩魔界,眾多精銳,居然連個苟延殘喘的皇子都要借外力......”

朱衣人望著他,阮呈星這時候才發現,這張舉世難見的動人麵孔上,生著一雙漆黑的、冷酷的眼睛,如同神像的眼睛,似乎無愛也無恨,神情比起追殺,更像是懲罰,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不悅。

他開口,在指爪與劍鋒碰撞的電光之中,對方形狀優美的唇瓣微微開合,阮呈星清晰地聽見他略帶疑惑的聲音。

“什麽皇子?”

阮呈星畢竟敏銳又惜命,察覺到對方的鬆動,立時領悟到對方定是認錯了人,將他認作了另一個需得追殺的人。

想必正道愛惜顏麵,未必昭告天下,這邊遠地界,什麽汙糟的事情都有,管到第一劍宗裏麵的消息卻難。

“或許閣下追錯了人...”他堪堪躲過頸邊的一擊,冷汗已經涔出不少,猶豫一瞬,如今還是正道身份更好拿出手,“在下並非什麽通緝榜上的人。”

“在下凝清宗阮呈星,是玉恒君的親傳弟子。”

他報出凝清宗的名號,果然叫那朱衣人滯了一滯,衣袂滑過他鼻梁,阮呈星暫得喘息,又聽見一聲問。

“哦,你是...宋沅的師弟?”

這又是什麽問,他認識宋沅?

阮呈星連日奔波,如今實在有些左支右絀,反正也是死路一條,他便一口應下:“正是...”

那張神塑似的殊麗麵孔上便**起淺淡的波光,朱衣人微微抬眉,聲音似乎也輕快了。

那把嗓音也動聽,不過口出的卻是殘忍之語。

“那便是你,該死。”

話語落下,阮呈星隻覺攻勢更為恐怖,其人力大無窮、更有源源不斷、生生不息之感,體修近身則強,雖招式霸蠻,但到底是肉體,可阮呈星憑借一把鋒利靈劍,居然也討不了好,那漆黑指爪不知是何材質,每每相碰,一陣金石碰撞聲,實在又不像魔族生來的體貌,倒像是武器。

阮呈星本想尋機擊落他武器,卻實在找不見縫隙,百般無奈之下,護體金光失守,他左肩又受了一掌,力道之勁猛,直叫他喉間一甜,極力才避下了之後的攻擊。

“你...你究竟是何人?若非魔皇授意...又是為何追殺於我,你我素不相識...宋沅,你與他又是什麽幹係?”阮呈星實在不甘心,聲音嘶啞地問道。

此前他取了情報便將那些魔將殺死,不想如今他與那些魔將情境顛倒,才體會瀕死求饒之時,是什麽樣的辦法都想試一試的,“若是...情報,我可......”

輕微的嘭聲之後,阮呈星的護體金光盡數破碎,異種的漆黑指爪直入腹腔,搗入人魔丹田,隻聽一陣叫人牙酸的血肉絞弄聲,這是修士中最為狠辣的一手,若非修為傾軋對方,其實也難以施出,阮呈星登時隻覺一陣摧肉折骨的劇痛襲來,他目眥欲裂,眼前乍時一片雪白,渾身失力地向後仰去,重重跌落於塵土之間。

此人根本不打算從他口中獲得任何情報,阮呈星眼前稍稍清明,七竅都在汩汩流血,他無意再遭人折辱,正要咬牙自爆元嬰,死也要叫他拉個墊背。

那朱衣人自上而下地俯視他,神情依然很淡,似乎現在才想好要回他的話:“鄙姓宋,名雪雪,不周山人,追殺你,因家妻與你有仇。”

好容易說完,雪雪微不可見地舒了一口氣,又想起什麽,馬上補充道:“哦,家妻就是你師兄,宋沅。”

阮呈星隻覺不止七竅流血,頭腦嗡鳴得好似也在流血,心幾乎造不出這樣多的血,無力而艱難地跳動著,喉頭的血倒灌,叫他斷斷續續出聲:“你...原是你...”

雪雪垂著眼睛看他,有點兒不高興自己起先不記得臉,險些心虛地停了手。

早知道撿阿沅的時候就注意著些。

“他說...與我有仇?”地上那攤人還在嘶叫。

雪雪微微皺眉,理所應當地道:“沒有,隻是我想。”

他便見著那七竅流血的人一笑,他不知道有人靠臆想出的柔情也可得意。

他隻說道:“因為,那時候,你抱著寶貝,把阿沅一個人丟在雪山上。”

那癱在地上的師弟便瞳孔直抖,喉間近乎嗬嗬作響:“你...”

“天很冷,阿沅一直吐血,倒在地上。”

“我覺得很可憐,”雪雪稍微美化了一下,覺得很合適,“就把他撿回我家裏去了。”

他不會覺得對方是什麽媒人,他隻覺得要不是這個家夥,他撿到的就會是不生病的阿沅,不那麽辛苦可憐的阿沅。

而阮呈星已經無話可說了,他感到身體裏有什麽東西不斷地在流逝,他暴怒,隨即因為瀕臨死亡而變得平靜,或許師兄被他拋下時也是這樣。

恰逢那時,有人相救,所以師兄才會傻乎乎地愛上人家,他就是這樣的人。

就像之前那樣,更何況,這個人也生得出眾,武力高強。

還冷若冰霜。

阮呈星的目光開始渙散了。

這時候,他的頭腦突然攥住了一點惡毒的靈光。

他拚著最後一點氣力,擰出一個何等扭曲的笑容。

“那個...宋沅丟了命也要救的人...”

“你知道...你和他有多像嗎?”

-----

雪妃回宮第二集 。

創思小師弟(真正意義上)

沅確實有那麽一點兒喜歡冷臉帥比(誰不喜歡),但是不像不像一點兒也不像,沅其實以前根本不懂愛,以他的性格,他隻是想要有個人依靠一下子,一種精神慰藉吧,類似高考前瘋狂盤愛豆小卡那種寄托的感覺,青春期有點,情緒不是特別穩定,隻是他盤了師尊畫像,後麵會解釋為啥他這樣,就是說試圖寫一下劇情的啵子

到了雪山之後,沅開始擺爛了,這時候他才算真正意義上進入了求偶期(這什麽詞),然後和雪山上的美麗少蛇雪展開一場少數種族元素超標的愛情這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