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六六年夏天到來的時候,連天空的飛鳥都格外焦躁。那幾天,一燕子總是在教室外麵的屋簷下,沒頭沒腦地胡撞亂竄。有一隻灰燕闖進了我們的教室,它驚慌失措地撲騰著翅膀,圍著天花板的四角來回轉圈,一次次咚咚地撞在玻璃窗上,卻暈頭轉向地再也飛不出去。日光燈也被它撞得猛烈搖晃。

“破四舊”在我的記憶中,是這樣開始的:那天中午,我們班的男生,正在全力圍剿那隻燕子。他們關閉了所有的門窗,然後揮動著書包和笤帚,企圖活捉那隻燕子。燕子淒厲地叫著,從我們頭頂驚恐地飛過,一次次鑽過他們的胳膊和腋窩,機靈地逃脫。所以他們直到最後也沒捉住那隻燕子。後來有人喊道:燕子呢那隻燕子怎麽不見了?教室裏突然安靜下來。

——那隻燕子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死了。血肉模糊地躺在我們教室的地板上。小小的腦袋已經折斷,琥珀的眼珠子彈在玻璃上,哀傷地望著我們。雪白的牆壁上,留下了一串血跡,像一把剪刀。

男生們大口地喘著粗氣,麵麵相覷。他們本來隻是想抓住那隻燕子的,燕子卻寧死不屈。那隻可憐的燕子死於一場混戰,誰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失手打死了它。

那天下午放學,我們灰溜溜地走過學校操場。西斜的陽光下,操場上跪著許多老頭兒和老太太。他們從清晨就開始跪在那兒了,不知他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大大小小的包裹扔得滿地都是。從老太太跪著的身後,露出兩隻粽子般尖尖的小腳,老頭的頭發都已被剃得光光,頭頂上結著一塊塊血痂,幾隻綠頭蒼蠅嗡嗡飛來飛去。他們的臉上胳膊上,都被花花綠綠的顏料打上了一個個大叉叉。他們跪在地上,哭天搶地苦苦求饒。圍在四周的人,不停往他們身上吐唾沫、扔垃圾。有一個戴著紅袖章的矮個兒男生,笑嘻嘻地解下腰上的皮帶,突然往他們頭上抽過去,一邊大叫: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圍觀的人驚叫著四散開去,鮮血從那個老頭的腦袋上噴泉一樣冒出來,順著肮髒的衣領一直往下淌。我覺得一陣惡心,快快走開了。有人在我旁邊悄悄說,這些人都是從外地被遣返原籍的地主和地主婆,紅衛兵把他們從火車上攔截下來批鬥,不徹底批倒批臭,決不讓他們上火車……

太陽忽然暗了下去,操場上空灰蒙蒙黃沌沌一片飛沙走石。一年多來,始終在我耳際鳴響的那種風雨雷電的呼嘯聲、終於步步逼近。我覺得像是要發生什麽事了。到底會發生什麽事情呢?其實我心裏明白,我早就盼望著發生些什麽了。我巴不得發生一點兒什麽事情才好。隻是不要像那隻小燕子……

那天我回家對媽媽說,你寫封信給外婆吧,讓她千萬千萬別出門啊。

第二天我去學校,操場上的那些人已經不見了。同學說,昨天晚上死了好幾個人,火葬場的車剛剛把他們拉走。

到處都在破四舊。我們家也進行了徹底的清理,牆上桌上凡有四舊嫌疑的東西統統被去掉,換上了偉大領袖的畫像和語錄。爸爸媽媽每天晚上反反複複地看著報紙,然後兩個人竊竊低語。又過了幾天,家裏書架上那些十八九世紀的世界名著,突然全部被拿了下來,爸爸把它們一堆堆打成捆,放到一隻大木箱裏去。又在箱蓋上貼了兩張交叉的封條,然後用毛筆在封條上寫了一句話:供批判用!再把箱子推到床底下去。那天他們幾乎忙了半夜,還把另一些筆記本和剪報資料什麽的,裝在了一隻舊旅行袋中。第二天夜裏,舅舅突然冒雨而來,連一口水都沒喝,便帶走了那隻旅行袋。媽媽的那本《幼小的靈魂》,也在那個悶熱的雨夜,隨舅舅一同遠避塵囂而去。

做完了這些,媽媽才對我說:“**”開始了。我們家的文化,就是這些書。現在,即使有人來抄家,也不能把文化抄走了。

媽媽憂慮的是她的“文化”。而“革命”那兩個字,卻使我感到一種莫名的震**和興奮。真的要發生什麽事情了麽?——如果是“革命”?我已在“繼續革命”中生活了十幾年,可是還從來沒有親自革過命哩。

“破四舊”的風暴,似一支強勁的序曲,拉開了“文革”的大幕。緊接著,“**”史無前例的宏偉戰歌,如黃鍾大呂,聲聲威震神州。

學校已經停課。報紙上正式公布了廢除高考的消息。我們這些初三的學生,再也不用神經兮兮地準備考高中了。學校禮堂和走廊的牆上,前幾個月貼上去的那些標語,那些寫著“一顆紅心,多種準備”“把青春獻給黨獻給人民”一類口號的紙片,從牆上紛紛飄落。早在“文革”開始之前,我就懂得像我這樣家庭出身的人,即使考出再高的分數,被哪怕一所普通高中錄取的希望也很渺茫。我早已是一顆紅心一種準備——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像邢燕子那樣,到廣闊天地去當一代新農民。我給自己選擇的目標是新疆建設兵團。還決定到了那兒一定要養一條狗。

所以停課一點兒也不使我感到沮喪,甚至還有些幸災樂禍。

爸爸媽媽擔心的抄家的人始終沒來。我們班的一個女生,她父親是個資本家,從她家裏被抄走的古董和藏書,裝了整整一大卡車。

我整天在校園裏逛來逛去。眼巴巴望著那些幹部子女們臂上的紅衛兵袖章,在穿梭的自行車上光芒奪目。參加紅衛兵當然沒我的份,我唯一可做的,就是去閱讀禮堂裏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幾乎每個鍾頭都會有墨跡未幹的新大字報,覆蓋在其實還沒變舊的大字報上。那些大字報都是同學批判老師的,揭發老師如何走白專道路、如何散布封資修思想等等。我們班的幾個同學,也寫了一張大字報,揭發我們初一年級的班主任柳老師,曾讓我們討論“男的偉大還是女的偉大”——分明是反對男女平等。過了幾天,老師批判老師的大字報也貼出來了。有個高三年級的語文老師,被學生拖到禮堂的台上批鬥,“打倒”他自己的兩個字還沒喊出來就昏了過去;教導主任是個女的,也被剃了陰陽頭;十月十號那天淩晨,有個女教師跳樓自殺,當時就死了……

那年秋天校園裏的桂花,散發出一種鹹腥的香味。我一聞就想嘔吐。樹上的枯葉一片片落地,傳來一種瓦片碎裂般的響聲,掉在頭頂上,令人一驚一乍。有一天我悄悄跑到媽媽的學校去,在教學樓和禮堂四周轉了幾圈,直到確實看清牆上的大字報裏,沒有一張批判媽媽的,我才溜回家去。

那天媽媽興致勃勃地問我:你去大串聯的事,手續辦好了沒有啊?

我說哎呀媽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學校,我們學校是不會給我開證明的。大串聯怎麽會輪到我呢?

媽媽說:那你為什麽不能去步行串聯?步行總可以吧?你千萬不要放棄這個機會,應該爭取去經經風雨,見見世麵呀!

在“文革”最初的日子裏,無論爸爸還是媽媽,都沒有估計到即將來臨的災禍。他們以為自己早已遠離政治,隻要收好了那些“文化”,就可幸免於難。也許,“文革”之初的大混亂,那種群眾風起雲湧反對官僚主義的**,還給我媽媽帶來了一線希望。她每天都說服我去參加步行串聯,她說她像我這麽大的時候,正走在去天目山讀書的公路上……

無論是她要的“文化”,還是我向往而又懼怕的“革命”——我們偏偏都沒有弄明白,“**”其實隻不過是無數次“運動”以後的又一次“運動”,不同之處,在於這次“運動”,“大”得空前絕後、“革命”革得史無前例。

當我終於帶著在大串聯途中抄錄的一本本大字報底稿,帶著衣服裏藏匿的一身虱子,風塵仆仆回到家裏的那天,我爸爸已經成了“牛鬼蛇神”,正彎腰站在街道俱樂部的台上;為街道的“走資派”們陪鬥。

紅色的汪洋大海。紅旗紅星紅袖章紅寶書紅五類……鋪天蓋地,無邊無際。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隻要你睜開眼,萬物都沐浴著浸潤著紅彤彤的光芒,就好像在自己的瞳孔裏麵,刷上了一層紅顏色。

天空也是會燃燒的麽?好像有人放了一把火。

每天太陽西沉的時候,整個城市都籠罩在一種詭譎而刺眼的紅光之下。天空像是燒紅的、湖水像是染紅的,就連門前的樹葉,也如塗了一層紅漆。從我家的窗戶那兒,能望見遠遠的保椒塔尖頂。晚霞中,那挺拔的塔尖,縈繞著妖豔的深紫和玫瑰紅,餘光灼灼逼人。

我和樓上的清清,站在大門口的凳子上,把宿舍外牆新砌的兩塊水泥方塊刷上紅油漆。油漆弄得我們滿手通紅,看上去鮮血淋漓的,像個劊子手。但我們幹得很起勁而且一絲不苟。一個下午時間,我們就把大門兩邊對稱的水泥牆,塗成了兩塊大紅色。走遠了看,很像兩隻鮮紅的兔子眼睛。

我和清清說好了,等明天一早油漆幹了,我們就在紅牆上描方格,再請人用鉛筆寫上空心的美術字,我們負責在那些字裏填上白油漆——兩塊嶄新而鮮明的語錄牌,就算矗立在我們宿舍的大門口了。

天色暗下來了。往日的這個時間,媽媽早該回家了。

西邊的殘陽經久不散。利劍似的塔頂,猶如刃血的刀尖,冷冷威鎮全城。血影在暮色中緩緩移動,與我們剛剛刷好的紅牆遙相呼應。又漸漸模糊為一片黑紅色,隱退成夜色沉重的背景。

有一種突然襲來的恐怖,牢牢攫住了我。

媽媽為什麽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每天她回來的時候,老遠老遠,我們就能聽見她踢踏踢踏的腳步聲。

我帶著妹妹到巷口的路燈下去等媽媽。望得眼睛都酸了,還是沒有媽媽的人影。妹妹說我的肚子都咕咕叫了,你聽聽!過了一會爸爸也來找我們了。爸爸輕聲對我說,你們先回去吃飯吧。吃了飯,我到媽媽學校去看看。

吃完了飯,我對爸爸說:還是讓我去吧!

爸爸在一九六五年從果園回到杭州後,仍然沒人來解決他的“問題”。他隻好在街道的修建隊當臨時工。如果他到媽媽單位去問,說不定人家還要盤問他呢。爸爸想了想,點點頭說,那也好。你可小心啊,問清楚了趕緊回來。

我穿過長長的小巷。那條路我很熟,上小學時,我跟著媽媽整整走了五年。月亮出來了,是半個,毛茸茸地發紅,像隻凍僵的耳朵。

離那所中學還挺遠,我就看見一股黑煙,如一條大蟒蛇,從學校的圍牆上躥起來。火光一閃一閃,像是蟒蛇的舌頭一吐一伸。我從側門那兒溜了進去,聽見有嘻嘻哈哈的笑聲,從操場那個方向傳過來,還有什麽東西被砸碎的乒乓聲。

有一個男孩惡狠狠地喊道:×××,你給老子出來!又喊:×××,你到樓上去,把老子的紅寶書拿來!

×××、×××都是老師的名字。他們不再稱呼老師,而是直呼其名。

我躲在一棵梧桐樹後麵。我看見許多人圍著操場上那堆火光,正往火中一件一件地扔著漂亮的衣服。輕飄飄的絲綢在火光中飛起來,閃爍著孔雀羽毛一般絢麗的色彩。有聲音喊:這件絲綿襖不要燒了。留給老子自家穿,老子還從來沒有穿過這種資產階級的絲棉襖哩!又是一聲巨響,一隻半人高的青瓷花瓶從樓上扔下來,在操場的石台上摔得粉碎,碎片崩在我的腳邊。一個蒼老而嘶啞的聲音嚎啕大哭,含混不清的哭聲好像在訴說著這隻花瓶的來曆。我從哭聲的方向看到沙坑那兒跪著一個老頭,脖子上掛著一塊厚重的木板,用一根細細的鐵絲吊著,鐵絲都嵌進他的肉裏去了。我認識這個老頭,他名叫杜約瑟,媽媽說他是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原來是這所學校的前身——天主教會辦的馮氏女中的校長,解放後,學校改了名,他就留在這個學校裏當英文教師。據說他會講好幾種外語呢。

他吃力地抬起下巴,朝樓上哭喊道:你們不要摔了,這些古董,都是文物啊,你們要是喜歡,就拿回家去好了,千萬不要摔碎呀……

一個人走過去朝他重重地踢了一腳。他垂下頭去。那人又踢了他一腳,尖聲尖氣地喊:起來!起來!統統都到健身房去,去把乒乓桌給老子搬到操場上來,老子要在月光底下打乒乓球了……

他們走開去了。我穿過漆黑的走廊,繞到健身房那兒,躲在一塊語錄牌後麵等著。整個教學樓的窗口都是黑洞洞的,媽媽到底在哪裏呢?

胸口掛著木牌的人走過來了。我飛快地跑到杜伯伯麵前,急忙問他,你看見我媽媽了嗎?她是不是也被關起來了?杜伯伯摘下眼鏡把我看了一會,他說你的媽媽是朱小玲吧?嗯,那不叫關起來,叫做隔離審查,嗯,隔離就是實行革命群眾專政……

我死死地抓住他的袖子問:那我媽媽隔離在什麽地方呀?

你快走開,讓革命小將看見了,大家都要吃苦頭了。他拚命搖頭。

……假如你看見我媽媽……我還想對他說什麽,突然一記重重的拳頭落在我肩膀上。一個尖細的嗓音吼道:你是什麽人?你來幹什麽?想同牛鬼蛇神搞特務活動啊?還不快滾出去!

月光下,麵前這個頭發黃黃的男孩子,臉上還有一層淡淡的茸毛。兩隻清澈的大眼睛卻氣勢洶洶地暴凸著,像大人那樣皺著眉頭。他的腰裏係了一根皮帶,手裏拎了一根皮帶,那皮帶好像隨時都會朝我抽過來。

我是來找我媽媽的……我緊緊咬住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

你媽媽?嗬,老實告訴你,階級敵人朱小玲,從今天開始被我們革命小將專政了。你那臭媽媽,是一個大叛徒!如果她不徹底坦白交待,隻有死路一條!快滾!

剛邁出校門,我一把抱住電線杆,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我一邊跑一邊哭,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天上地下一片混沌。路燈慘淡,往日熟識的小巷變得陌生而漫長。

我跌跌撞撞地跑著,看見自己的影子一會兒長一會兒短,像是圍牆上那條黑色的大蟒蛇,在身後緊緊地追著我。月亮也呼哧呼哧地跑著,那黑蛇追著它,一會纏成個黑球,一會又繞成個黑圈。月亮用力掙脫出來,卻好像被蛇牙啃過,光滑的表麵被啃得坑坑窪窪,凹凸不平的邊緣像在滴血,蒙著一層烏黑的血痕……

“打倒大叛徒朱小玲!”

“朱小玲不投降,就叫她滅亡!”

她走過貼滿了標語的走廊,被幾個學生推進了禮堂側麵的化妝室。門重重地關上了,身後傳來鐵鎖的哢噠聲。她在黑暗中閉了一會眼睛,才勉強看清小屋裏空空****,連一把椅子都沒有。

整整一夜,媽媽坐在化妝室冰涼的台階上,一分鍾也沒有合眼。

四麵是冰冷的牆壁。沒有天空也沒有窗戶。死一般的靜寂中,隻有自己微弱的呼吸,如同一個遙遠的回聲,在雲霧中飄浮……

伸出手去,一摸一手灰。塵土蓬鬆而厚實,像一隻墊子。

有什麽東西輕輕地蜇了她一下。她的手指掐到一個黏糊糊的小蟲子。接著她聞到了一股異味,奇臭無比。

……牆壁、灰塵、臭蟲和黑暗……令人窒息。恍惚中她覺得這個地方似曾相識,她能聞出來——失去自由的牢籠,連室內的氣味都是一樣的。

她這一生中,已在這種地方,待過許多次了。第一次是在天目山的國民黨監獄,為了她填過表申請加入共產黨;第二次,是解放初,在茅家埠都家花園,為了審查她蹲過國民黨監獄的曆史。第一次死了賈起;第二次,死了直屬班裏她認識和不認識的那些人——是否可以解釋說:死人的事總是經常發生的。這就是理想的代價?

但這第三次呢?既非政府也非組織更非司法部門,而是一種聞所未聞的“革命群眾專政”,迅雷不及掩耳,氣勢洶洶、野蠻而瘋狂。在她周圍的人中,已有一個又一個的人投水服毒,以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那麽這一次,是否該輪到她了?

那一夜,我的媽媽久久地獨坐於陰濕的水泥地,一動不動,幾近麻木。那個關於死的念頭在她腦中一次次閃現。她想著解脫自己一生苦難的時刻終於來臨,甚至感到了一陣輕鬆和快意。曙色已透過門縫,瀉在她的腳邊。地上的灰塵漸漸變得蒼白,在朦朧的天光中,像是一片積雪的屋頂,當太陽出來時,它們就將一滴滴化為烏有……

那一夜,爸爸坐在家裏的燈下,一夜未眠,一言不發。淩晨時我被一陣劇烈的頭痛攪醒,我喊著媽媽驚坐而起,那個瞬間我腦中閃過學校裏那個跳樓的女教師。我肯定那個時刻媽媽一定也曾有了這樣的念頭,我在**縮成一團,心裏充滿了恐慌。

——就在那個時候,媽媽看見了從腳邊爬過的一隻螞蟻。

那是一隻黑色的小螞蟻。它從灰塵裏拱出來時,很像是大海的波濤中翻滾的一條小船。它小心地踩著浪尖,也就是塵埃顆粒的浮麵,固執地往門縫那兒爬去;時而被浪穀淹沒,蹤影全無,時而卻又重新出現在她的視線裏。它似乎爬了很久,才爬了很短的一段距離;從台階到門,對它來說還有遙遠的旅程。後來門縫底部的亮色漸漸變得金黃,清晨的第一線陽光,映在它極細的雙腿和極小的眼睛上,迷蒙的鬥室內,便有了一個閃光的亮點,像夜空中的螢火蟲,忽明忽暗。它幾乎是馱著陽光、朝著陽光在走,一刻也沒有停止。在它前行的路上,時間已經凝固,唯有不斷被搜尋和開拓的空間,在塵埃中延續……

它終於消失在門縫的那一頭,消失在門外的陽光下。

淚水從我媽媽臉上不斷地滾落下來。在積滿灰塵的地板上,濺起一個一個小孔。她是多麽感謝這隻不知來自何方的小螞蟻啊。

我的突如其來的頭痛,就在那個時候戛然而止。天亮時我沉沉睡去——我夢見了那條小人魚,從海的波濤裏冉冉升起,將我的媽媽送上岸邊的沙灘。那隻螞蟻就是小人魚變的,它在波濤中引領著她,將她帶出了死亡之穀。似乎,每當她走投無路之時,她那柔韌而童稚的心靈中,總有一種自我解救的秘方,能使她絕處逢生。她曾為我編織的那些美麗的故事、那些殘留於她腦中永不肯丟棄的種種幻覺,在後來幾乎長達十年之久的“文革”中,成了她的精神食糧,成為她的防身武器,成為她抵禦那場浩劫的最後一個藏身之地。

我看見我的媽媽從冰涼的台階上站起來,微笑著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第二天,媽媽被紅衛兵們,從化妝室移到樓梯底下堆放雜物的一間小黑屋裏。隻有吃飯時,才允許出來“放風”。十幾個被關押的老師,排成一行,集體押去食堂。規定不許買一毛錢以上的菜,也不許端回屋裏去吃,而是在食堂門口站成一排,像是做吃飯表演。中午我去給媽媽送被褥和替換的衣物時,遠遠地看見那些“牛鬼蛇神”們,正排列在食堂外麵,高聲朗誦著一段最高指示:“凡是錯誤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該進行批判,決不能讓它們自由泛濫……”我朝媽媽走去,但“小將”們一把將我手裏的東西搶去了,卻不讓我見媽媽。

這樣關押了一段日子,除了寫材料和“提審”,那個頭發黃黃的,外號名叫“黃頭毛”的紅衛兵,命令這些老師們開始勞動改造。有一次粉刷禮堂的牆壁,牆很高,要站在一張桌子上、再站在一張凳子上,才能夠得著。媽媽很費力地爬上去,沒想到桌子腿是瘸的,人一站上去,身子一晃,連凳子一起摔下來,跌得鼻青臉腫,申請到校醫務室去上點紅藥水,也被紅衛兵斷然拒絕。一連許多天,媽媽踮著腳尖,走路一拐一拐,疼痛鑽心,大汗淋漓,頭發都濕透了。

要是變成一隻壁虎就好了。在牆上爬來爬去,就把石灰刷在牆上了。她自嘲。自己也覺得這個想法好笑,忍不住就笑起來。

過了些天,她又被命令到拱宸橋去拉煤拉磚拉石頭。一個人拉一車,天不亮就出發,拉著空車走去,直到天黑,才能精疲力竭地把滿滿一車石頭拉回來。媽媽最怕過那座大關橋,橋身又高又陡,拚了命把車拉上橋,已是頭暈眼花;到了下橋時,一車重載,板車往橋下死命地衝下去,她八十多斤的體重,根本就壓不住車身。有一次,車子下滑時,車頭卻翹了起來,她被吊在車把上,整個人都已懸空,眼看就要翻車,她驚叫,腦中已是一片空白。幸虧有幾個老工人聞聲衝過來,用力按住車把,才算是救了她一命。她麵無血色地癱在地上,想說句謝謝,喉嚨裏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再走,發現鞋子已經撕開了一個大口,隻好拉著,一步一趔。假如世界上真的有水晶鞋呢?她想。不過還是不要什麽王子了吧,隻要穿上了那雙水晶鞋,變成個旋轉一天都不覺累的人,就好了。她想著,腳上竟慢慢有了力氣。

到校外幹活畢竟能有陽光和新鮮空氣。她總是安慰著自己。有時,趁著押隊的紅衛兵不注意,杜約瑟就溜到熟食攤上去買兩毛錢的豬頭肉,說好了到吃飯時分給大家吃。但他實在饞得受不了,就從那紙包裏掏出一塊,自言自語說先吃一塊吧就這一塊。他的車走在最後頭,到了學校,他那油膩膩的紙包早就空空如也了。

勞動改造了一段時間,又是沒完沒了地寫材料。寫完了交上去,好多天也沒人理睬。她發現其實紅衛兵對他們寫的材料並無多大的興趣,他們最熱衷的是拿到材料,然後輪流出去“外調”,十天半個月不見人影。媽媽一個人單獨關在樓梯下那個小黑屋裏,小屋子原來是有一扇窗戶的,但窗戶外麵貼滿了大字報,把窗縫糊得密不透風。門一關,屋子裏黑得像座墓穴。一個十五瓦的電燈泡,便是她生活中唯一的光明。有一天,她突發奇想,用一根頭發上的發卡,插到窗縫裏,把窗縫外麵的大字報一點一點捅破,再慢慢地挑出一條縫隙。大字報一層壓一層,糊得又厚又硬,她覺得自己差不多是在挖掘一條隧道,手指都磨出了血。捅開這條隻有一根發卡那麽細、筷子那麽長的縫隙,花費了她整整好幾個晚上。

……拇指姑娘就是這樣從田鼠的地洞裏逃跑的呐。她自言自語。這些日子她經常這樣自己同自己說話,否則她就要悶死了……這是我的一線天,現在我可以望見燕子什麽時候從我頭頂飛過、望見柳樹遠遠地搖著、望見薔薇花一朵朵從圍牆上伸過來了……

一線微弱的陽光,帶著一股報紙和糨糊的氣息,從那窄窄的縫隙裏,突然湧進來,使她猛地覺得一種刺眼的疼痛。她撲在那亮光處,大口大口拚命地呼吸著外麵其實並不新鮮的空氣,心裏一陣狂喜。隻有每天的中午時分,陽光才能路過這葉小窗,在此短暫停留。但這於她已經足夠。一絲微風、一線亮光,遊絲般在她的小**移動,撫弄著她細瘦的手掌。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心,依然自由。

世界上有些人偷錢偷物,而我,卻是在“偷”空氣“偷”陽光。她想。不由幾分自得。可是,陽光和空氣本來就是人生而擁有的——“偷”從何來?緣何去“偷”呢?她又一想,便覺很深的悲哀。

果然陽光和空氣,也如這世上所有的一切,已不屬她所有。沒過幾天,具有高度革命警惕的專案組成員,就發現了媽媽窗戶上的“漏洞”——大叛徒朱小玲企圖翻案罪該萬死!把朱小玲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她永世不得翻身!他們把媽媽拉到操場上去批鬥了幾次,那窗戶從此被釘上了鐵皮,封得嚴嚴實實。

媽媽感到自己的“案子”在不斷升級,專案組的人外調回來,開始了新一輪的提審。有人每餐把飯送來,連食堂也不讓她去了。媽媽意識到了自己“問題”的嚴重,她真正開始擔憂了。

那是一個雨天的傍晚,妹妹按規定,去媽媽的學校送換季的衣服,還有每個月的肥皂牙膏等雜物。她濕淋淋回到家裏,手裏拎著一雙媽媽的舊鞋子。她哭哭啼啼地對我和爸爸說,她見到媽媽了,媽媽很瘦,媽媽把這雙鞋子交給她,說讓爸爸修一修,再送回去給她勞動穿。媽媽說,一定要爸爸親自修才能修好的。

媽媽和你說話時,旁邊有人嗎?爸爸問妹妹。

天下著雨,在大門口,紅衛兵都去躲雨了,媽媽才把鞋子脫下來交給我的……

等妹妹睡了,爸爸把那雙鞋子拿到燈下。他撕開了鞋幫,在鞋底的夾層裏,露出一張折疊得很小的紙條。打開紙條,那上麵寫著:

我一切好勿念。隻是最近外調的結果,又出來了一個關於紅手帕的事件。專案組說我隻有一個選擇:如果我不承認自己是叛徒,那麽肯定就是假黨員。看來要打持久戰了。你們多多保重。

爸爸劃了一根火柴,把那張紙條點燃了。那天夜裏他一直趴在燈下寫著什麽。第二天早晨醒來時,我看見那雙鞋子已被修補得結結實實。爸爸對我說,今天你去吧,一定要把這雙鞋子親手交給媽媽。

爸爸的眼裏布滿血絲,他換上工作服,匆匆出門去上班。

一九六八年歲末的最後幾天,下了一場大雨。媽媽的隔離審查依然遙遙無期,看不出一點兒鬆動的跡象。那個寒冷的冬夜,城市大街小巷的上空,傳揚著一個震撼世界的聲音。收音機裏一遍又一遍地播送著偉大領袖的最新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我和爸爸麵對麵坐在桌旁,聽完了最新指示,誰也沒有說話。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學校。那天傍晚回到家,坐下來吃晚飯的時候,我對爸爸說:反正,上山下鄉是早晚的事情,晚去不如早去。我想……

你想什麽?爸爸的眼睛盯住我問。臉上的肌肉**了一下。

我想……我想報名到黑龍江去……同學說,有黑龍江建設兵團和農場的名額,是發工資的……

我知道說出這個決定需要勇氣。我不是要去浙江農村,而是去中國地圖上最頂端的北大荒。我說得結結巴巴很吃力,因為我的眼前不僅坐著爸爸,還有爸爸所代表的媽媽。媽媽尚被關在牛棚,“黑龍江”這三個字對於媽媽來說,意味著一次生死未卜的長久分離。

不行!在你媽媽回來之前,你哪兒也不能去!爸爸斬釘截鐵地答複我,扔下碗就走了開去。

自從一九六七年媽媽被隔離審查以後,一直到一九六九年六月我終於去了北大荒,在這一年多媽媽不在家的時間裏,這個家,暫時是由我主持的。

學校裏停課鬧革命,後又複課鬧革命。但革命其實沒我們什麽事。一月風暴刮過了、革委會成立了、牛鬼蛇神都專政了、工宣隊也進駐了。我們這些“早晨七八點鍾的太陽”,在學校裏議論的,都是上山下鄉這個話題。

除了隔三差五去趟學校,我每天買菜做飯洗衣,剩下的時間,就從爸爸那隻“供批判用”的大木箱裏,找出一本本托爾斯泰或是屠格涅夫的書來看。那時爸爸為了多掙些錢,在艮山門的貨運站當裝卸工,有時跑煤車、有時去煤場挑煤,早出晚歸,很少在家,還經常要應付各地來外調的專案組,為他做地下工作時那些複雜的社會關係寫交待材料。爸爸把他的工資都交給我保管。那時外婆已經老了,由媽媽贍養她的生活。我每月到郵局去一次,給外婆寄去二十塊錢。叔叔們都已參加了工作,可以負擔一部分奶奶的生活費了,我們還是每月再給奶奶十塊錢。餘下的錢,我便精心計算我們全家人一個月的夥食費。我就是在那時學會了買菜如何討價還價的。爸爸常常誇獎我說,你可比你媽媽能幹多了,你媽媽總是什麽都搞不清楚。

我和妹妹還養了四隻雞。嚴格說是妹妹一個人養的。我把養雞的事情交給她管,並且許諾說,如果雞下了蛋,先給她吃。可見那時我就懂得承包製的運用。妹妹果然積極性很高,每天早上把雞放到院子裏去,還把菜葉剁碎了拌上米糠喂給雞吃。過了幾個月,那隻蘆花雞真的下了蛋,以後每隔一天,妹妹都能撿到起碼一個雞蛋。我用紅藍鉛筆在雞蛋上注明它的出生日期,然後把它們放在一隻陶罐裏,按照它們的出生日期來決定食用的先後。每一個雞蛋都極其寶貴。嬰音每次總是蹲在旁邊看著我寫那個數字,等我寫好了,她就提醒我說:這個雞蛋是給我吃的嗎?我說,到第十一個,才能輪到你哩。這十個雞蛋,我們煮熟了,你給媽媽送去。這不能算我背信棄義吧。

我每次去給媽媽送東西,“黃頭毛”他們對我總是很警惕。大概是我那副自以為是的樣子使他們惱火。但他們對十一歲的嬰音卻未加防備。那雙爸爸連夜修好的鞋子,最後還是妹妹送進去的——機靈的妹妹居然在學校的圍牆邊上,發現了一個破洞,她小小的身子剛好能從洞裏鑽過去。那以後妹妹經常背著她讀書用的一隻草綠色的帆布書包,裏麵裝著我們給媽媽送的食物,從那個洞裏溜進學校去看望媽媽。妹妹背著書包走過那條小巷時,常常會有些同她年齡相仿的孩子,在她身後扔石頭,叫罵說:她媽媽是個大叛徒,打死這個狗崽子!妹妹一邊跑一邊哭,等到鑽過了牆洞,還得偷偷把眼淚擦幹,怕媽媽看了傷心。有一次下大雪,妹妹去給媽媽送菜,雪地本來就又黏又滑,那幾個孩子在雪地裏打雪仗,看見她來了就追。妹妹慌慌張張地跑,腳下一滑,摔了個大跟頭,書包甩得老遠。她撲過去撿起書包,緊緊抱著,一口氣奔出去老遠。等到渾身濕溻溻地見到媽媽,把那罐蛋燒肉從書包裏掏出來時,菜已撒了一大半……

妹妹直到上高中,還一直背著那隻書包。草綠色的書包上,留著一攤永遠洗不去的油漬。是雪地上那罐蛋燒肉的紀念。

十一歲的妹妹在這條秘密通道中來來去去,把爸爸寫的小紙條帶進去給媽媽,告訴她外麵形勢的變化和應該采取的對策。妹妹每次從媽媽那兒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把媽媽交給她的東西——一個毛線團、一雙襪子什麽的,從她已攥得出汗的手心裏,小心翼翼地交給爸爸,從來也沒丟失過。聰明的妹妹竟然已經學會了從容不迫地對付那些專案組的大人,還會對他們作出假模假式的天真笑臉。可謂是“文革”時期的“地下工作者”了。

如果我走了,爸爸和妹妹怎麽辦呢?

我走向那麽遙遠的北方,我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媽媽呢?

我在校園的小樹林裏長久佇立,緊緊咬著嘴唇,望著遠處人聲鼎沸的北大荒農場的報名站。

北大荒——一個多麽遙遠的地方。然而,“遙遠”卻是一個擺脫眼前壓抑的唯一通道;是一個若隱若現的希望和期待;草綠色的棉大衣和綁腿,更是一個無法抗拒的**。當那個月夜我在小巷裏奔跑的時候,也許叛逆就早已被注定了。就像媽媽自己的十九歲一樣。十九歲是一個危機四伏的年齡。十九年中媽媽的臍帶始終如同救生圈繞著我的脖頸,輸送給我天邊的海市蜃樓和岸邊的泡沫。然而背叛的跡象其實早就隱隱昭示,“文革”隻不過是使我終於下定決心,去咬斷自己同臍帶最後的那個連接點,義無反顧。

更何況,用媽媽自己的話說,她的審查是一場“持久戰”啊。我等待這“戰爭”的結束,要等多久?

我的去意已決,銳不可當。在我和爸爸發生了多次激烈的爭執之後,他知道已不可能阻攔我,便不再理睬我。我想他不會設法告訴媽媽的,因為那隻會讓媽媽痛苦。於是我銷戶口、辦手續、收拾行李,一切準備工作進行得神秘而又果斷,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街上從早到晚傳來一陣陣歡天喜地的鑼鼓聲,一輛輛卡車載著一群又一群胸口佩戴著紅花的知青,奔向廣闊天地。高音喇叭裏的最高指示,震耳欲聾……同這一切熱火朝天的情形相比,媽媽顯得多麽渺小多麽懦弱多麽不重要嗬。媽媽像一片秋天的落葉,從我心上無聲地飄逝。

我決定瞞著媽媽走。一直瞞到我上了火車。我還決定不去同她告別。我怕看見了媽媽,心裏一難受,萬一就動搖了呢?

臨走的前一天,我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匆匆寫道:

親愛的媽媽,偉大領袖教導我們,一個有出息的文學家應該到火熱的生活中去,和工農群眾相結合。你也曾一直這樣對我說。現在我就要到真正廣闊的北大荒去了。你要相信黨相信群眾,多多保重。

我轉過身,“凶神惡煞”地對妹妹命令說:等我走了,你再把這張紙條交給媽媽。叫她不要哭,我會來信的。

吃過晚飯我就離開了家。為了早起,那晚我住在了同學的家裏。

那是一個初夏的清晨,陽光燦爛,紅旗飄飄。火車站人頭攢動,人山人海。我意氣風發地登上了北去的列車,堅定無畏的臉上沒有一滴眼淚。車輪緩緩離開月台的時候,我的眼前突然閃過一張悲愴而憂傷的麵孔,她從千千萬萬的陌生人中掙脫出來,撲向車廂,溫柔地低聲呼喚著我的名字。那個時刻忽然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疼痛撕裂著我的五髒六腑,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揉揉眼睛,麵前卻隻有上上下下一片草綠色的軍裝晃動。我轉過臉去,城市裏破舊的房屋和街道漸漸退出了視線,迎麵吹來了遙遠的北方強勁的春風……

然而我相信感應。我明白頭痛是一種征兆。不久後我接到一個同學的來信,證實了我的猜測——就在我快走的那幾天裏,爸爸終究覺得這樣重大的事情不能不讓媽媽知道,他還是叫妹妹設法把我走的消息告訴了媽媽。爸爸希望媽媽能向工宣隊請假,允許她回來同女兒見上一麵。但工宣隊拒絕了媽媽的請求。那天後半夜,媽媽終於不顧一切地弄開了隔離室門上的鎖,手裏拿了一把掃帚,偷偷推開了學校虛掩的大門,想溜回家送我。她把掃帚放在大門邊上,希望自己天亮以前能趕回來,萬一讓紅衛兵發現,也可說是掃地,有個借口。可等她到家時,我早已離去,媽媽呆呆地望著我空了的床鋪,頓時傻了一樣。欲哭無淚,更不敢在家中久留,匆匆趕回學校去。天已微明。卻偏偏就在校門口被專案組的出來上廁所的人撞上。為此,全校又召開了一次聲勢浩大的批判會,批判她畏罪潛逃,妄圖翻案,對抗運動。媽媽在台上彎腰九十度,足足站了四個小時。批判會結束時,她已不會走路,腰椎間盤突出,大病一場。那年她四十五歲。

我知道自己的罪孽深重。這是我一生中唯一對不起媽媽的一段往事。十九年來我同她相依為命,但我卻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不辭而別。當時,媽媽曆盡磨難的生命,已如遊絲奄奄係於千鈞。我的遠行,在她不堪重負的勞累和無休無止的精神折磨中,猶如雪上加霜。她的痛苦不在於我下決心去邊疆,而在於我恰恰是在她身陷囹圄時離她而去。要是沒有爸爸和妹妹,她怎麽還有勇氣活下去?這是我一生中永遠無法解脫的愧疚和自責——當我離家北上時,我怎麽竟然會如此絕情又如此冷酷?革命的洪流,毫不費力地就把媽媽十九年裏一口一口喂給我的溫情、道義和童心,完全徹底地摧毀殆盡。我已不是媽媽的孩子了。

然而很多年以後,媽媽平靜地同我談起1969年的那次“叛逆”。出乎我們大家的意料,她卻有與我和爸爸完全不同的看法。她說我十九歲那年選擇了北大荒是一個生命的必然——既然遙遠的森林和雪原曾是年輕的媽媽夢中的呼喚;當我尚在媽媽腹中時,她已將向往飛雪與冰淩的基因植入了我的體內。所以安知北大荒不是一種幻想的結果呢?或許我那次毅然決然的行動,恰恰就是她自己那種與生俱來的浪漫主義精神的延續?在她女兒身上亦無法改變。

至此,媽媽在她對世事萬物的寬宥中,完成了她對自己的闡釋。

關於那塊節外生枝的紅手帕,卻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糾纏著我。

在北大荒最初的日子,我經常出現一種原因不明的陣發性頭痛。農場衛生所的大夫當然是毫無辦法。但我明白那是怎麽回事。我的心裏焦躁不安。我深信民間流傳的那種親人互相感應的說法,即使相隔千裏萬裏,親人的信息也能通過他們血脈相連的身體,傳遞、接收。

每當我頭痛發作時,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媽媽蒼白的麵容,憔悴憂鬱,沒有一絲血色。她伏在木板床沿上,不停地寫著材料。或是跪在禮堂的台上,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著同一個問題。她暈過去了、她在發冷發燒、她氣得渾身直打哆嗦、她咳出了一口鮮血……終於,她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憤怒地大聲喊起來……

我頭痛欲裂,心揪得緊緊。我死死按住了太陽穴,拚命睜大了眼睛。我的目光越過千山萬水,回到我故鄉的城市。我想那兒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我甚至聞到了從學校操場上散發出來的血腥味。

辦公室裏,工宣隊對媽媽的審問正在進行。

——朱小玲,今天你要老實交代!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的問題已經審查了兩年,老問題不但沒有搞清楚,反而又發現了新的線索。你對抗**,是絕沒有好下場的,聽懂了嗎?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好,我問你,你當年從天目山回到洛舍以後,有沒有用過一塊紅手帕?

——紅手帕?

——不許抵賴!據我們調查,那塊紅手帕是用紅絲絨剪的,手工縫的邊。有沒有哇?

——可能是有的。我認為紅色象征著革命,我做過紅手帕,還經常把它別在旗袍的衣襟上……

——那就對了嘛。那麽你老實坦白,你親手縫製紅手帕到底是什麽意思?是不是足以證明你在被捕出獄以後,還想千方百計打入黨組織內部啊?

——如果是這樣,你們就不應該懷疑我是叛徒了。

——不!恰恰相反!這恰恰證明了你企圖重新混入黨內,以便從事特務活動……

——你講話要有證據。

——不要心虛嘛,啊?我問你,抗戰時你在洛舍,有沒有逃過警報呀?

——當然逃過。警報一響,所有的人都懂得趕緊躲避日本鬼子的掃**。

——好,我再問你,洛舍有沒有桑樹地啊?

——當然有。河邊到處都是。

——好。那你在逃警報的時候,有沒有在桑樹地裏宣過誓呀?

——什麽宣誓?宣什麽誓?

——你的第二次入黨宣誓嘛,裝什麽糊塗?

——沒有!我既沒有在桑樹地宣誓,也從沒有第二次入黨。

——你還想狡辯!我問你,你認不認識一個名叫楊誌偉的人?

——楊誌偉?認識的。他是我們洛舍同鄉。當年他被捕時,還是我父親把他保出來。解放後,我聽說過他在仙居縣當農業局長……

——你既然認識這個人,這個問題你就等於承認了一半。人家交代得很清楚,你想要隱瞞事實,完全是癡心妄想。如果你繼續執迷不悟,就是罪上加罪。我們工宣隊決不會心慈手軟的!

幾天幾夜反複無常的拉鋸式盤問和審訊,媽媽總算弄明白,那個叫做楊誌偉的人,在外調中炮製出了一個關於紅手帕的故事,如此這般地莫名其妙:

……在洛舍時,有一次楊誌偉和她一起逃警報。先跑到洛舍小學的一間教室裏,他拿出一份入黨申請書讓她填寫,寫好以後,他和她坐著一條小船進了蘆葦**。四下無人,他們在一塊桑樹地上了岸,他在地上鋪了那塊紅手帕代替黨旗,讓她宣誓。宣誓以後,她就是洛舍黨支部的中共黨員了。那以後,他還同她一起到白龍潭去藏秘密文件,追來了三個國民黨兵,他拉了她一把,兩個人一起撲倒在水稻田裏……

媽媽隱隱記起這個楊誌偉。他原在埭溪開茶葉店,逃難時來到洛舍,就住在她家隔壁。此人不愛講話,一天總低著個頭,下巴尖尖的。右下頜有一顆很大的黑痣,痣上長著三根黃軟的長毛。她看他很苦悶很寂寞的樣子,有時就去找他談天,從他的談吐中,發現他的思想還算進步。她於是就告訴了他一些自己的事情,包括在於潛被捕的經過。他聽了,激動得下巴上的三根毛都抖動起來,稱讚她是女中英傑。又過了些天,她發現自己的日記本不見了,曾懷疑是他偷偷拿去,他卻死不認賬,也隻好作罷。過了幾個月,有人來告訴她,說楊誌偉不知為何被捕了,還是她求父親以鎮長的名義去把他保出來的。後來她就到皖南屯溪念書去了。不久新四軍北撤之後,他拿了一把雨傘就離開了洛舍,有人說他投奔了新四軍,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裏。解放初,一個解放軍的軍官曾到報社找過她,一見,竟然就是這個楊誌偉。這時他已是一個營教導員了。從那以後,兩人再未謀麵。

怎麽會忽然飄來這麽一塊子虛烏有的紅手帕呢?

楊誌偉編造了這個紅手帕的故事,究竟是為了什麽呢?媽媽倚在潮濕的牆壁上,絞盡腦汁苦苦思索。一時天花板上紅手帕漫天飛舞;水泥地上紅手帕逐浪翻滾。她的眼前深一片紅淺一片紅,紅得白一陣又黑一陣。刹那間她記起當年父親保他出獄回來,曾對她悄悄說過,這個楊誌偉,怕也不是好人,他們說他統統都招供了,說不定是個叛徒……

也許隻有一種可能:那次他被捕後,一直隱瞞了自己叛變的事實。而“文革”群眾運動的“地毯式轟炸”,使他難以蒙混過關,為了證明自己出獄後還在繼續為黨工作,就必須編造一套革命的行動,比如發展別人入黨等等。而他曾偷看過她的日記,對她當時的處境了解得一清二楚。是的,他必須造成一個繼續革命的假象,他隻有革命,才不會被革命所消滅。隻有陷害別人,才不會被別人所陷害。幾十年的“革命”曆史,教會了他“革命”的手段。他隻是東施效顰罷了。

媽媽在萬般無奈中,恰好收到了爸爸讓妹妹送來的紙條。爸爸也作出了同樣的判斷。他告訴媽媽,如今最有力揭穿楊誌偉誣陷的辦法,就是請求工宣隊,讓她和楊誌偉當麵對質。

……

我的頭痛時好時犯。每次頭痛都使我對七千裏之隔的江南老家,誠惶誠恐、提心吊膽。我和媽媽本為一體,互不可分;我曾說過,無論我走到哪裏,我都能聽見她的心跳,辨析她的每一聲歡笑和哀歎。即便遠在天涯海角,我依然無法坦然獨處。每一天,媽媽都與我同在。

頭痛最後一次發作時,我已是精疲力竭。但我似乎感覺到那將是最後一次了。“文革”的滔天巨浪正在漸漸平息。正如《依利亞特》那個故事所寫,天神們需要休戰時,地上便有了暫時的太平……

工宣隊終於決定把楊誌偉從仙居帶到杭州,同我媽媽當麵對質。在一片“打倒大叛徒朱小玲、楊誌偉!”“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的口號聲中,媽媽悄悄看了那人一眼。隻見他瘦如刀削的臉頰側麵,劇烈地抖動著三根長毛,那毛色灰白,像老貓的胡須。那瞬間,她心裏倒覺得此人有幾分可憐……

——楊誌偉,你說你曾發展朱小玲入黨,為什麽我們在外調時,當年洛舍黨支部現在還活著的人,不知道這件事?

——按黨組織的紀律原則,當時我同朱小玲是單線聯係的。

——朱小玲,你為什麽要隱瞞你第二次入黨?

——如果1944年黨組織重新發展我入黨,說明黨對我很信任,說明我出獄後的表現很好,我有什麽必要隱瞞我入黨的光榮呢?

——你還要狡辯。楊誌偉的供詞鐵證如山,你再不老實,隻有死路一條!

辦公室的桌子上,一台老式的錄音機對準了他們。轉動的錄音帶,發出老鼠的吱吱叫。

——楊誌偉分明是捏造事實。隻要稍稍有一點黨的組織常識的人,都會發現其中的破綻:那時把我作為發展對象的,是天目山的黨組織;而楊誌偉的關係是在德清縣,我同他根本不相幹,黨組織根本不可能讓他來發展我。

——楊誌偉,朱小玲說的是不是事實?

——浙西特委徐珍同誌親口對我說過,朱小玲一直是黨的發展對象,她出獄後回到洛舍,讓我們繼續考察她……

——你撒謊!徐珍曾經要想發展我,還是我告訴你的。那是我被捕以前的事了,簡直牛頭不對馬嘴。

——那你當時特別喜歡一首詩,是一個叫蕭軍的作家寫的一本《八月的鄉村》裏頭的,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詩是這樣寫的:我要戀愛,也要自由,但是奴隸沒有自由……這,總是事實吧?

媽媽的嘴邊,露出一絲冷笑。——你都扯到哪裏去了呢?這大概還是你從我的日記裏抄下來的吧?這能說明什麽呢?你這樣煞費苦心地誣陷我,到底想要達到什麽目的?你到底想幹什麽?

……

從早上到天黑,對來對去,越對越糊塗。楊誌偉一口咬定那紅手帕,說得有鼻子有眼。有一陣子,連媽媽自己也懷疑起來,是否真有一段記憶,從她腦子裏無緣無故地抹去了?一塊塊血紅血紅的紅手帕在她麵前飄拂著,像一條流動的血河,澆灌著窗外枯焦幹涸的大地。她死死地抓住桌子角,隻要一鬆手,她也許就會倒下去。假如不是什麽紅手帕,而是小紅帽就好了。她在心裏對自己說。盡管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曾是多麽希望在這樣一塊象征著黨旗的紅手帕前宣誓啊……

周圍的人都開始打哈欠,工宣隊很不耐煩地敲著桌子。楊誌偉終於垂下頭去。昏暗的燈光下,她隻看見他慘白的鼻尖。

其實從他走進這個房間開始,他就始終沒敢正視過她。

有人把一疊厚厚的記錄紙遞給她簽字。密密麻麻的小字爬滿了橫格紙,但她的眼前卻是一片空白……

她就是在那會兒突然聽到那個聲音的。那個她曾經熟讀,卻在後來的許多年裏,被她忽略了的童話——

“可是他什麽衣服也沒有穿呀!”一個小孩子最後叫出聲來。

“上帝喲,你聽這個天真的聲音!”爸爸說。於是大家把這個孩子講的話私自傳播開來。

“他實在是沒有穿什麽衣服呀!”最後所有的老百姓都說。皇帝有點兒發抖,因為他似乎覺得老百姓們所講的話是對的。不過他自己心裏卻這樣想:“我必須把這遊行大典舉行完畢。”因此他擺出一副更驕傲的神氣,他的內臣們跟在他後麵走,手裏托著一個並不存在的後裾。

紅手帕的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以後的日子,她寫了一疊又一疊的申訴材料。又過了幾個月,突然有一天,工宣隊把她叫去,對她宣布說:你的審查到此結束了,維持一九五六年的審幹結論。從今天開始,你可以回家了。

紅手帕無中生有從天而降,又莫名其妙隨風而去。

媽媽恢複自由以後許多年中,無論看什麽東西,眼前總是好像蒙著一層血紅的雲翳。

有一陣,聽說媽媽很想到仙居去一趟,去找那個楊誌偉問問,何苦要這樣害人?但她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那些自稱裁縫的騙子固然可惡,但如果沒有那個愚蠢的皇帝,是不會有皇帝的新衣的。她甚至自嘲地想,假如不是因為涉及“叛徒”這樣人命關天的“問題”,她就讓楊誌偉“發展”一回算了。一個杜撰的桑樹地裏紅手帕的故事,離奇曲折,聽起來還真挺讓人神往的呐!

又過了些時日,她聽洛舍來的親戚談起,說楊誌偉回家以後不久,就生肝癌死了。臨終前,他曾囑咐家人去買一塊紅手帕,與他同葬。

媽媽後來被確定為離休待遇,是幾年以後的事了。

媽媽說她像一塊收割後的田野,沒有果實,留下的隻是一片坦然,默默麵對藍天。

然而裴嫣注定了將要在最後一幕中再次出場。雖然她已經幾乎被我們所遺忘,但她卻無法忘記我的媽媽。晚年的裴嫣走出了她一生的坎坷,她將開始尋找和重溫青春最珍貴的那一段記憶。

裴嫣頗具戲劇性的出現,使我們的故事變得越發耐人尋味。

那是七十年代末的一個春天。媽媽忽然收到了一封寄自喬司農場的信。三十多年來音訊全無的裴嫣,就這樣從信上驚人地蹦了出來。那封信僅寥寥數語,隻說她已到了杭州郊區的喬司農場,希望媽媽能去看她。務必務必!一定一定!一切都等見麵詳談。

信紙上滿篇都是驚歎號。

裴嫣怎麽會到了喬司農場呢?爸爸和媽媽很費了一番猜測。

據爸爸分析,裴嫣的丈夫薑弘任,在一九四三年任武康縣長職務期間,因手下的人濫殺赤色群眾,並以他縣長的名義執行,他負有重大責任。鎮反時地方群眾要求公審他。一九五一年爸爸受審,就是因在上海搞地下活動時,曾經利用過薑弘任複雜的社會關係,因而鎮反一開始便受他的牽連爆發的。爸爸自己尚且如此,這麽多年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運動,像薑弘任這種身份的人,恐怕早就被鎮壓了。即使沒被鎮壓,必定也是活不過“文革”的。媽媽記得偶爾聽人說起,解放後,裴嫣在上海一家地區醫院當幹部,現在怎麽會突然到了喬司,會不會是她改嫁了一個當農場場長的丈夫呢?

爸爸說,算了算了,不去看她也罷。免得又節外生枝。

媽媽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她說:我如不去,她會瘋的呢。我知道她的脾氣。她若是要找我,就是非找不可的時候到了。

那是一個春日的上午,媽媽到了喬司農場。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冬日,她曾帶著我去過那個地方。那次是去看她的丈夫,而這次,是去看曾把神聖的入黨申請書交到她手裏的裴嫣。幾十年間,是這兩個人,在迷惘中將她引領上進步的道路,先後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然而,這兩個人,卻先後到達了喬司這個勞改農場。革命——勞改農場。是一個無意的巧合麽?她悵然。

媽媽在農場場部到處打聽有沒有一個從上海調來的場長,都說沒有,隻有一個從上海來探望她丈夫的女人。媽媽按人的指點去敲門,門開了,出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此人身材高大、紅光滿麵,笑吟吟望著她,隻是不語。媽媽有些發愣,麵前的人似曾相識……然而那怎麽可能?難道真的會是他麽?媽媽終於喊出聲來——薑弘任,是你!

裴嫣前來探望的丈夫,仍然是當年的薑弘任。一個在我爸爸媽媽心中早已死去多年的人。

幾十年一言難盡的遭遇,在這裏卻濃縮成幾分鍾時間便打發完畢——解放後,薑弘任任上海市工商局的秘書科長。一九五一年至一九五二年也受到隔離審查,案卷送交市委,一位主要領導人的批示是八個大字:此案已閱,容後再議;這樣他便被保了下來。一九五五年肅反時,市人民檢察院給他作了“免予起訴”的結論。但到反右以後,浙江德清縣人民法院,堅持向上海要回薑弘任,並判處二十年徒刑,送去勞改,一九七五年被特赦。薑弘任獲釋後,因上海報不進戶口,暫時就地安置在喬司農場。裴嫣一直在上海一家醫院工作,幾十年來曆經審查,確定為脫黨,但否定了她被捕後有叛變或出賣行為,所以還保留了一般幹部身份。至此,裴嫣已可謂是死裏逃生的老運動員了。薑弘任到了喬司以後,裴嫣每個月都專程從上海來這兒看望丈夫。他們的三個孩子都已長大成人,一個在新疆,一個在江西,隻有一個留在上海,一家人東西南北分散四處,唯一的安慰總算是身體都還健康。

裴嫣的頭發花白,眼角的魚尾紋如波浪起伏。幹澀的麵孔和佝僂的身影上,媽媽已難尋覓裴嫣當年的美麗。

三雙眼睛默默地互相注視,欲哭無淚,欲說還休。

一隻喜鵲從窗外飛過,喳喳叫著;一隻烏鴉落在房簷上,呱呱叫著。喜鵲與烏鴉永遠都在同奏著一支悲與喜的交響樂。

他們那次見麵以後不久,全國開始清理曆史遺留的冤假錯案。我爸爸向省公安廳和報社重新提出了申訴後,要薑弘任也抓緊時間向原判法院提出申訴。但薑弘任竟笑眯眯地搖著頭,連連說,不不我不想申訴了,隨它去吧。過去那麽多年,我給毛主席、陳毅、鄧小平都寫過信,沒有用!一點用都沒有!如今的情況難道還會有什麽不同?我爸爸說他糊塗,爸爸說即便沒有用,他也要堅持申訴,哪怕一直到死。經我爸爸這麽開導,薑弘任總算答應試一試,將信將疑地給德清人民法院遞送了申訴狀。結果不久後,就在我爸爸平反的同時,他也被正式撤銷了原判。恰逢一九四八年前後曾在上海領導過地下工作,曾負責與薑弘任聯係的那位領導同誌,從北京調任上海市委統戰部副部長。他過問了薑弘任一案,念及薑弘任在大上海解放時曾有立功行為,他的戶口遷移問題隨即順利解決,曆時三十餘年的離散後,全家人終於團聚,得享天倫之樂。

遠離媽媽的日子裏不斷折磨我的間歇性頭痛,在那個新的時代來臨後,終於奇跡般地悄然而止,不治而愈。

那一年春天,在他們眼中,呈現出從未有過的嬌豔與嫵媚。柳絲青青,桃花灼灼。春雨迷蒙的三月,爸爸媽媽、裴嫣薑弘任夫婦,四人結伴,重遊天目山。

他們似乎注定了要在暮年時重回一次天目山。天目山因此是一個起點也是一個終點。

山坳深處的巨石“仙人跳”依舊兀立。沿石怒放的杜鵑如一排滴血的腳掌,走過了崎嶇漫長的曆史,在此稍事歇息。四周林木森森、草葉葳蕤、山岩陡峭、空穀傳聲。“仙人跳”像一個夜夢中的天使,又像一個白日裏的魔鬼,從遙遠的往事中浮現。媽媽和裴嫣曾從這裏“起跳”——然而裴嫣沒有跳過她至高無上的愛情,跌落在自己心設的陷阱;媽媽也沒有跳過她至尊至愛的平等自由之夢,最終回歸於她童心的幻境。“仙人跳”是一個永遠的謎語。也許根本就沒有人能跳過“仙人跳”?除非是仙人。

——其實,當年我讓你填了那份申請表格以後,你就算是中共地下黨員了。應該算是。但解放後,我不便再堅持這個說法,因為你後來被捕過,如果是黨員,你的麻煩就更大了。不過現在,也許你應該去要求改正一九五六年的審幹結論,交涉恢複你的黨籍,我能幫你證明的……

裴嫣蒼老的聲音,模模糊糊從媽媽耳邊傳來。

不,這並不重要。對於我來說,那些本來就是無所謂的……媽苦笑著,搖了搖頭。她好似還有什麽話想說,卻沒有再說下去。

山巒霧氣中,“仙人跳”下浮漾起當年的歌聲和笑聲,像一個逝去的夢,若隱若現。水鄉是一個夢。“方小”是一個夢。四壁堅冷的囚籠更是一個夢。好夢壞夢美夢噩夢,絢麗的夢繽紛的夢血腥的夢赤紫的夢——也曾輝煌也曾淒涼,終是脫不去那殷紅的底色。

但人生仍然不能沒有夢。沒有夢的人生,白天太蒼白,黑夜太漫長。正是因著噩夢終究會醒,而好夢總也不能成真,人類才周而複始地循環著,循環著人類實現理想的那個痛苦的軌跡。

媽媽和她那個時代許許多多人一樣,親手炮製了那個美麗的夢。她的一生始終被夢魘所糾纏,她的希望湮滅在自己的夢裏。

她是那個夢的結果。但她恰恰也是那個夢的原因。

遺憾的是,我卻始終沒有見過裴嫣……

當那些夏日和秋季的**臨近尾聲之時,另一種冬天的景象緩緩鋪展開來。一個故事結束了,還有新的故事即將開始。由於我和她們都已無法退出這一場二十世紀震驚天下的紅色風暴,就使得我在後麵的敘述,都仍將被置於那一層似紅非紅、似黑非黑的底色之中。

我始終沒有弄清楚,那究竟是因為什麽。

在我的記憶中,奶奶和外婆一直彼此敵視、相互憎恨。很多年裏,她們作為兒女親家,卻老死不相往來;即便有時暫且不得不同住於一頂屋簷之下,也形同路人,從不說一句話。她們偶爾擦肩而過,便向對方投去厭惡的目光,或是小聲地嘀咕著各自家鄉的方言,多半是一些怨恨的咒語。反正,她們誰也無法聽懂。

這兩個女人,恰恰都是在她們的兒女結緣後不久,丈夫便先後死去,於是她們形單影孤,隻得依靠我的父母生存。她們出身於完全不同的家庭背景,但兩個人又恰恰都生就一雙未纏的大腳。

外婆生於湖州,嫁於洛舍;奶奶來自南國的廣東新會,又從上海輾轉杭州;——幾乎從一開始,她們就認定了對方為異鄉和異己,因而難以相容相處。自我出生以後,麵對這個不幸的家庭中不斷襲來的厄運,越發加劇了彼此間的責難,互相越發心存芥蒂。於是,她們後半生的歲月,就在這樣默默的怨懟與惱恨中,消耗殆盡而去。

這場“冷戰”持續了幾十年。直到外婆和奶奶相繼離世,她們仍然沒有互相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