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那一場長達幾十年的夢魘,對於我媽媽朱小玲這樣的人來說,自有一種出於天然的消解之法。這個消解的過程盡管無奈而且無意,我仍相信她是一個最終得以幸存的例外。

一九六三年是一個好年頭。

街上要飯的人漸漸少了。店裏的東西漸漸多了。糧站又開始供應大米,前幾年為支援災區省份調劑來的那種玉米粉、高粱粉總算不見了;學校的食堂,竟然有了肉骨頭粥可吃。外婆從洛舍更經常更豐富地,給我們帶來她自己醃製的鹹魚鹹肉和新鮮雞蛋,使我們的餐桌變得有聲有色。一九六三年像一個大病初愈的患者,打著哈欠、伸著懶腰向我們走來。在我的記憶中,一九六三 年是我出生以來屈指可數、抑或也是最後一個平安之年。

就在那年夏季,我考上了全城那所著名的重點中學,走進了杭州一中森嚴的大門。也從此離開了我和媽媽在一起相處了5年之久的瑞金中學校園,開始了我獨立的中學時代。那所中學聞名於全省,不僅因為它已有一百多年的曆史,還因為幾十年前,魯迅先生曾在此任教。

七月統考的那天,媽媽沒有陪我去考場。每年的這一個時間裏,媽媽要在她的學校監考。那天清晨媽媽把我送到巷口,對我說了一句:相信自己啊!我朝媽媽招了招手就要走。媽媽忽然又把我叫住,從自己頭發上拿下一隻發卡,將我額頭上擋著眼睛的一縷頭發輕輕撩開,用發卡別住。好了。她說。我走啦。我說。我就那樣一個人怯生生走進了考場,隻覺得在很遠的身後,有一雙媽媽微笑的眼睛注視著我。

一個台風剛剛平息的下午,一隻印著那所學校名字的信封裏,飄出了一張小小的錄取通知書。我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這就是我身上那粒紅痣忽然出現的那個夏天。

那年暑假我去外婆家,有一天傍晚在柴房裏洗澡的時候,在我肚臍旁邊偶然發現了那極小的一粒紅痣。關於這粒紅痣的由來和去路,我的外婆和奶奶曾有截然不同的解釋與評論,我將在以後的篇章裏,另行詳述。

這位不速之客的突然降臨,這顆嵌入了我潔白皮膚的鮮豔紅點,在我少女的心靈中掀起了一場巨大的衝擊波,甚至衝淡了我考入重點中學的欣喜。麵對身上這粒奇怪的紅痣,我心裏滋生出對人生和生命的最初發問。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焦慮難耐、煩躁不安。眼前的世界似乎被披上了一層奇異的色彩,令我敏感而懵懂、激動又憂傷。

紅痣是一個突如其來的轉折,也是一個神秘的句號,預示著我少年時代的突然終結。

那所設施完善的重點中學裏,有一座莊嚴的科學館。我曾徘徊在科學館的台階上,踮起腳尖,張望著走廊牆上高高懸掛的一長排中外大科學家的畫像。每一位大師都有一雙攝人心魄的眼睛。無論你從哪個角度看他,他都會盯住你不放,令你的呼吸陡然急促,猶如膜拜一座聖殿,心裏湧上崇高的**。

然而我卻已再也無法對科學館發生興趣。我幾乎是莫名其妙地熱愛上了遊泳課——就在科學館的後麵,有一個為遊泳課而建造的遊泳池。

每天我都焦急地盼望著遊泳課的到來。

我暗中期待著能在遊泳池裏,發現其他的同學們,身上究竟有沒有叫做紅痣的那種東西。我心虛的目光透過碧波和水花,一次次橫掃過同學的身體。我譴責著自己但我無法控製。

糟糕的是,男生們總是在深水池裏遊來遊去,女生們的肚臍又被遊泳衣包裹著,幾次遊泳課下來我一無所獲。更令我掃興的是,幾乎所有的人都喜歡穿紅色的遊泳衣和遊泳褲,這樣我就更難分辨皮膚上極易混淆一色的紅痣了。9月眼看就要過去,“十一”以後就不會再上遊泳課了。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問我的同桌,他是不是把紅領巾做成了遊泳褲穿上。他愣了一愣,很氣憤地回答我說:就算是,又怎麽樣?紅色是革命的顏色啊!

那個瞬間,我的紅痣似乎被賦予了新的含義,這使我大吃一驚。

我的腦子亂成一團。我想起校門口旗杆上,那麵鮮豔的五星紅旗。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紅旗和紅痣之間,會有某種關係。這個重大的發現弄得我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我的眼前紅浪翻滾紅光閃爍,紅痣紅燈紅星紅日令我產生出另一種狂喜和疑惑。這種痛苦而焦慮的日子持續了幾個星期,我被自己的幻覺弄得精疲力竭。

雖然我在十三歲生日那天,曾暗暗對自己說,我已是一個中學生,我將要自己來解決我所遇到的難題。我卻不得不承認,目前我唯一的出路,仍然隻有去請教我的母親。

我很快得到了一個適當的機會。那個星期六,媽媽帶我去浴池洗澡。那幾年馬路上的公共汽車上,都背著一個巨大的沼氣口袋,即便是公共浴池裏的熱水,也如患了**似的忽冷忽熱。我仰起臉,清楚地看到媽媽雪白的身體,在蓮蓬頭水流的衝擊下漸漸變得通紅。每一次我和媽媽去浴池洗澡,我都會想起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故事。媽媽的皮膚白皙而光潔,像一片白雲從我頭頂飄過。所以當我和媽媽光著身子站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會有難為情的感覺,我多麽渴望著什麽時候也能變得像媽媽那樣豐滿而美麗嗬。

那天我鼓足勇氣扭著身子在她麵前不停地轉來轉去,希望媽媽能主動發現點什麽。但偏偏那天的水很熱,霧氣朦朧的蓮蓬頭下,媽媽和我彼此的影像都模模糊糊。媽媽背對著我的影子說你又長高了一點嗬,什麽時候能再胖一點呢?她的目光從我的肩頭上滑過,當她開始用毛巾擦幹身子時,我終於忍不住對她說,最近我的肚臍旁邊長出了一粒紅痣。

噢。媽媽完全無動於衷地嗯了一聲。——在哪裏呢?她漫不經心地問。噢,看見了……是這個。很好看的呀,像一顆紅寶石對嗎?真的很漂亮啊……

她說是紅寶石。她沒有說是紅星或是紅燈。這個回答使我失望之極。

也許是一隻紅蜘蛛呢。她笑著轉過身去。你還記得小紅帽的故事麽?可惜還沒有一個關於紅蜘蛛的童話哩……

為著她對我身體如此重大的事件之漠不關心和敷衍了事,當時我差點委屈得哭了起來。憤怒中我突然衝著她大聲叫道:你必須告訴我紅痣到底是什麽意思?

媽媽扔下毛巾說你怎麽了?紅痣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紅痣就是紅痣,是皮膚色素沉澱。媽媽的身上也有紅痣。

真的?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不信你看,就在肩膀上。左邊,再往邊上一點兒,找到沒有?

沒有。我說。沒有哇。

再找找。不會沒有的。就在肩膀頭上,你看仔細點。

我的眼睛已經睜得不能再大了。可是媽媽那渾圓的肩膀上,確實是一片光潔,潔白無瑕。

會不會是我記錯了呢?也許是在右邊?媽媽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慌亂。她重又蹲下身子,讓我看她的右肩。可是,仍然是什麽紅痣也沒有。

這是怎麽回事呢?它在那兒已經很多年了呀,怎麽會說沒就沒了呢?媽媽伸出手摸著自己的肩膀,眼中一片迷離。

你自己的事情怎麽都搞不清楚呢?我模仿著爸爸平日的口氣說。

媽媽沉著臉開始穿衣服。我覺得有些不妙。我想彌補一下剛才對媽媽過於狂妄的批評,就冒冒失失地說了另一句話。我說媽媽我知道了,你身上的那粒紅痣,大概是跳到我身上來了!

你胡說些什麽呀!媽媽揚手在我濕漉漉的腦袋上抹了一下。我感覺到她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她的嘴唇慘白,麵孔因而也顯得越發蒼白。她穿好衣服就走了出去,回家的路上一言不發。我像隻小貓似的跟在她身後,我不明白我那句可以說是很幽默的玩笑話,究竟出了什麽毛病?

那粒不動聲色的紅痣,曾使得周圍一切的紅色都對我產生了一種無法抗拒的**。甚至就連身上突然噴湧而出、以後月月騷擾我的那股紅色的鮮血,也令我既悲壯又恐懼。而我的媽媽對於我心裏發生的這些莫名其妙的變化,居然毫無感覺。她像一個夜行中的夢遊者,徑自往黑暗的隧道深處悠然飄去,既不左顧右盼,也不痛心回首;既不再思想,也不再發問;她隻是茫然地穿過這無聲無色的夢幻,將人世間的苦難隔絕於心靈之外,沉浸在自己的那個世界……

我放棄了最初從媽媽那兒得到答案的希望和企圖。我的沉默和孤獨悄悄開始。而獨自一人的苦思冥想,又使我一無所獲。

……當暮色漸漸垂下來的時候,彩色的燈光就亮起來了,水手們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來,小人魚不禁想起了她第一次浮到海麵上來的情景,想起她那時看到的同樣華麗和歡樂的場麵。她於是旋舞起來,飛翔著,正如一隻被追逐的燕子在飛翔著一樣。大家都在喝彩,稱讚她,她從來沒有跳得這麽美麗。鋒利的刀子似乎在砍著她的細嫩的腳,但是她並不感覺到痛,因為她的心比這還要痛……

那些年中,媽媽常常為她的學校寫劇本,好去參加全區的中學生文藝匯演比賽。她說是唐媽媽讓她寫的,所以她一定要寫好,給學校爭光。到了晚上,她就趴在桌子上寫啊寫啊,寫寫就自己咯咯笑了起來。我說媽媽什麽東西這麽好笑啊?媽媽說到演出的時候,你就知道了。寫出了劇本,她讓學校的音樂老師林阿姨譜了曲子,然後從各個班級挑選了一些學生,天天在禮堂裏為學生排練。當年她在浙西一中和朝鮮義勇隊裏當演員,這回可當了導演,沒想到她的演戲才能,有了用武之地。

大幕終於拉開了。我坐在台下,眼睛睜得老大。報幕員走出來說:下一個節目,小歌劇:《嘻嘻哈哈上北京》。由校文工團演出。

音樂響起來。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綠色的田野,然後是一隻像桌子那麽大的南瓜,搖搖晃晃地走出來,走也走不動的樣子;我一眼就看出那南瓜是用紙糊的,一個人站在中間,他的腦袋就是南瓜的柄了。又有一根長長的絲瓜顫顫悠悠地走上來,絲瓜皮是用一塊綠綢子做的,裹在一個學生的身上,頂部還有兩隻眼睛,一眨一眨的;接著是一隻大紅辣椒、還有一個大白蘿卜、一根金黃色的大玉米……是像極了像極了。它們不停地輪流唱著歌,意思是豐收了,它們要高高興興地到北京去向全國人民報喜。最後出場的是一棵果樹。它的樹枝上結滿了各種各樣顏色的果實,有蘋果、梨、桃、杏、香蕉、橘子、還有柿子和一隻大柚子……它說它的名字叫做“十姐妹”,就是使十種水果都長在同一棵樹上,人們想吃什麽就可以摘什麽。扮演這棵樹的學生,晃了晃他的胳膊和腿,也就是裹在他身上的“樹枝”,那些果實便一個個落下來,滾了一地,有一個還滾到台下去了。觀眾們拚命地鼓掌,又喊又叫的,我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那些蔬菜和水果們在台上轉了一大圈,搬上來許多凳子,一隻連一隻地排列成一行,好像火車的車廂。最後,它們唱著快樂的歌,在轟隆轟隆的音樂聲中,自己挪動著凳子,招著手,向著北京(也就是後台)開去了……

散場以後,我跑去找媽媽。媽媽正滿臉笑容地忙著給學生卸妝。我仰起頭對媽媽說:我知道了,這是一個童話。

媽媽看看我,說了一句奇怪的話:當然,除了童話還有什麽呢?

除了童話還有什麽?——在後來的許多年中,這句話始終縈繞在我的耳邊。它像是媽媽自造的一句讖語,破譯它個中難解的含義,曾使我費盡心力。終於有一天我恍然大悟地明白,它的意思其實已簡單到接近純粹。對於媽媽這樣的人來說,她除了將自己沉醉於童話,這個世界還有什麽更吸引她的事情呢?

那天晚上,全校的觀眾最喜歡的,就是這個節目。後來它被選拔到區裏,得了獎,又到市裏演出,也得了獎。不過,榮譽是學校的,獎狀掛在會議室裏,沒有媽媽的名字。但媽媽還是很高興。到了下一個學期,媽媽又為學校寫了一個小歌劇,叫做《放學以後》。這個戲演出以後,在當時杭州的教育界,可以說,引起了一些轟動。

劇情大概是這樣的:三個初中生自覺地學習雷鋒叔叔,放學以後爭著為班級和同學們做好事。小豆豆從家裏拿來一隻痰盂,放在教室裏。可是另一個做好事的小紅,一不小心卻把痰盂打破了。她隻好躲在講台下麵,希望發現痰盂的主人。於是出現了一連串有趣的事情。那故事雖然很簡單,但好像就發生在我們的生活中三個孩子之間的每一句對話,都生動極了。歌詞也很精彩。演出的時候,台下的笑聲一陣接一陣,演了一半,掌聲就嘩嘩地響成了一片。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其中的一些片斷。比如那個最受觀眾喜愛的小紅的歌詞:小紅我鞠個躬,痰盂你告訴我……還有:小豆豆,豆豆小,跳呀跳不高,(指豆豆個子太矮)……小豆豆表示要再回家去拿一隻痰盂來時,還有這樣的台詞:是呀,以防萬一呀,假如她再把痰盂打破了呢?

《放學以後》又得了市裏的獎。獎狀就掛在校長的辦公室裏。

有一天,媽媽的一個同事對她說,現在的兒童劇內容太千篇一律了,你應該把這個劇本寄出去發表。媽媽搖搖頭不回答。後來,那個叔叔真的把它寄給了一家兒童文學雜誌。過了幾個月,那個叔叔苦著臉來找媽媽,遞給她一本雜誌說,喏,你看!——那期的雜誌上登了一個小話劇,劇情竟然和《放學以後》一模一樣,而作者卻是另一個人。那個叔叔氣呼呼地說,這是剽竊!我要寫信揭露他們!媽媽淡淡一笑,說:我看還是算了吧。我寫這些東西,本來也沒想發表,隻要孩子們有自己的戲演,有自己的戲看,管它用誰的名字發表呢,算啦算啦!

在六十年代,媽媽即興“創作”過的一些作品,就這樣無名無姓地在校園裏流傳了一陣,然後如同枯葉飄落,悄悄沉入泥土,從來也沒有變成過鉛字。

但媽媽已不可能是另一種樣子。媽媽就是這樣一個人。

媽媽在瑞金中學教書的許多年裏,從五十年代到“文革”開始,一直當班主任。每次交給她的班級,一開始總是最不聽話、最難帶的。但媽媽卻最喜歡那些調皮搗蛋的學生。她說這些“吵生”其實是最聰明、最有個性的。隻要引導得好,長大了往往比那些“乖孩子”有創造力。我記住了一個叫錢其林的名字,全校的老師隻要一提起錢其林就搖頭。而錢其林卻偏偏是一個幾乎每天都要被人提到的名字。比如說:錢其林今天又闖禍啦——他在課堂上把前排同桌的兩個女生的辮子,悄悄地拴在一起,結果有一個女生站起來回答老師提問,另一個女生痛得尖叫起來;今天錢其林又幹了壞事——他在下課時,不知從哪弄來了一隻青蛙,放在老師的講台裏。開始上課了,那隻青蛙蹦了出來,一跳就跳到了任課老師的腦袋頂上,氣得老師課也不上了……

諸如此類,也許還有比這更糟的事,所以錢其林就成了一個最不受老師歡迎的人。他的爸爸是個搬運工人,每次老師到他家去“家訪”,第二天錢其林就被他爸爸打得鼻青臉腫地來上課。那一天,他準保又會幹出一件更讓老師恨得咬牙切齒的事情。唐媽媽說,實在沒辦法,下個學期就隻好讓他退學了。

媽媽去找了唐老師。她說她願意來帶錢其林的那個班。

其實錢其林在班上挺有威信的。他常常替同學打抱不平。有一次有個外號叫“殼兒”的男生,要“借”一個叫王勝利酌男生的數學作業簿。王勝利不肯,說你不會做我教你,但你不能抄我的。“殼兒”一聽,把鋼筆一甩,一串藍墨水全甩在王勝利的簿子上,那些作業題被墨水弄得一塌糊塗。錢其林走過來,拔出拳頭就朝“殼兒”揮去,把“殼兒”打了個四腳朝天。“殼兒”爬起來,當時就哭哭啼啼地找朱老師告了一狀。

第二天早自習時,媽媽走上講台。第一句話就表揚了錢其林。她說錢其林支持王勝利做作業不抄襲,是一個正義的行動。如果,大家都來製止抄襲,就沒有人再敢抄襲了。但是錢其林打人不對,他的方法錯了,就好像劃船倒扳槳,本來要去平湖秋月,結果卻去了蘇堤……

這大概是第一次有老師在全班同學麵前表揚錢其林,他滿臉通紅地低下了頭。放學時,班幹部來找媽媽匯報說,這一天,錢其林破天荒地再沒有在課堂上做小動作。

我不知道媽媽都在錢其林身上使用了什麽“魔法”。但這個班的任課老師,來找班主任告錢其林的狀,卻慢慢少了。媽媽從來不當著大家的麵批評錢其林,錢其林做了錯事,她也從來不去找他的爸爸。她對他說話永遠是平心靜氣、和顏悅色的。還讓他參加了學校的生物興趣小組,星期六的下午,同他一起到城河邊上去撈孑孓喂他養的金魚;又從家裏找了許多個玻璃瓶,放在教室的牆角,讓他負責培養小球藻……有一段時間,我特別討厭這個錢其林,就是因為他,媽媽基本上都沒時間理會我了。

過了一個學期,錢其林居然當了班上的勞動委員。考試成績也沒有一課不及格了。他爸爸來開家長會,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哭了起來,說是如果不是在學校,阿林就該叫朱老師幹娘了。那天媽媽特別高興,回來對我說了幹娘的事,使我對錢其林非常嫉妒。

後來媽媽根據錢其林的故事,編寫了一個多人的表演唱。我記得歌詞是這樣開頭的:我班有個錢其林、錢其林……歌詞從頭到尾列數了錢其林從“壞”變“好”的過程。有趣的是,錢其林也參加了那個表演唱。他演的就是錢其林本人。一時在學校裏很是揚眉吐氣。老師們都對他刮目相看。

“文革”前一年的春節,大年初一那天,天空飄著雪花,一個高個子的解放軍叔叔,肩膀被雪淋得濕兮兮的,手裏拎著一兜水果,神出鬼沒地出現在我家門口。他喊了一聲朱老師,媽媽狐疑地看著他,一時竟想不起這個年輕的軍人是誰。他在水泥地上來回擦著濕漉漉的草綠色軍鞋,嘴唇上一層細細的茸毛,亮晶晶的雪珠還在滴水。他的兩隻眼睛笑嘻嘻的,還對媽媽做了一個鬼臉。粗聲粗氣地說:我是錢其林啊!

那天是媽媽一個快樂的節日。她對爸爸說,還是當老師好啊,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與世無爭。

爸爸說,像你這麽天真爛漫的人,看來也隻能同孩子們在一起,還有一點安全感。

此話卻說得有些過早。“文革”開始後,我媽媽最後一點對於童心的希冀和依賴,也徹底破滅了。

……現在太陽從海裏升起來了。陽光柔和地、溫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此小人魚並沒有感到滅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陽,同時在她上麵飛著無數透明的、美麗的生物。透過它們,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雲。它們的聲音是和諧的音樂,可是那麽虛無縹緲,人類的耳朵簡直沒有辦法聽見,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見它們一樣。它們沒有翅膀,隻是憑著它們輕飄的形體在空中浮動。小人魚覺得自己也獲得了它們這樣的形體,漸漸地從泡沫中升起來……

黑夜變得嘈雜喧鬧,總有無數個聲音在我耳邊嘁嘁嚓嚓。

我聽見遠處街上的無軌電車尖聲駛過。秋風一片一片摘下梧桐樹枯黃的老葉,窸窸窣窣地拋向空中。靠窗口的那張大**,傳來長時間嘰嘰咕咕的響動,連同我自己的怦怦心跳,使我無法入睡……

有好幾次,我都想翻身坐起來,跑到大床那兒把媽媽搖醒。我想告訴媽媽說我很不快活。我的不快樂來自我當初無限憧憬的那所學校。一九六三年的日曆早已撕完,嚴峻的一九六四年,從學校禮堂牆上,密密麻麻懸掛的關於“四清運動”的文件中,板著麵孔橫在我們麵前。這所雲集了省委和省府幾乎全部的幹部子女的學校,以及一九六四年“重提階級鬥爭”和“重在政治表現”的種種口號,都使我感到莫名的壓抑。我很快對曾經熟讀的那些童話,對媽媽最喜歡的《海的女兒》那種遙遠而虛無的故事,失去了興趣。紅色的團徽似乎已經成為天邊可望而不可即的晚霞,金色的餘光擦過我的發辮,無可通融地墜落於政治老師輕蔑的眼光後麵。

幾乎是從十四歲那年開始,我便體驗了被基督教稱為原罪的那種感覺。

就連那粒紅痣,也一日日暗淡下去,與我冷眼對視,紋絲不動固執地拒絕著我對它的揣摩和猜測。

我真想對媽媽說,我的腦子裏,好像是明明白白的一塌糊塗啊。

但我知道我已無法求助於我的媽媽和爸爸。這個世界的風景,似乎並不像他們在十幾年中苦心為我描畫的那麽美麗。即使在晴朗的日子,我也總是聽見從操場上傳來一陣陣電閃雷鳴和狂風的呼嘯,教室窗外的白雲飄過,我感覺到有陰沉的雨絲襲來……

每天晚上,我覺得隻有鑽進蚊帳的時候,才有一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天地。我喜歡在黑夜的掩飾下,同自己傾心交談。

那天夜裏,當大**的響聲停止以後,周圍突然死一般沉寂。

很久,窗邊傳來媽媽低低的一聲歎息。

你說,我肩膀上的那顆紅痣,怎麽就會沒有了呢?

沒有就沒有嘛……最近我每次星期六回來,你都和我說這件事,你這是怎麽啦……爸爸打了一個哈欠。

我以前告訴過你的,一九四三年我從國民黨的監獄出來,回到洛舍家中,肩上就生出這顆紅痣,這麽多年,我一直把它當成在獄中犧牲的賈起留給我的紀念,讓我不要忘記鮮血和苦難……

是的你是說過,自從賈起死後,你對白色有了一種恐懼,你開始偏愛紅顏色……

嗬,是嗎?

我在洛舍第一次見到你的那天,你的藍旗袍上,就別著一塊絳紅色的絲絨手帕……嗬,一九四八年我們結婚時,你還買了一雙紅皮鞋哩……

是的……是的,那些年中,我曾經是迷戀過紅色的……

解放那年;你還為我買過一件紅毛衣……

可是後來……後來,難道你沒有注意到麽?

什麽?嗬,我想睡了……

你沒發現,那條大紅色的真絲被麵,我早已不再用了麽?

還是不要再討論紅色了吧,這是自尋煩惱……

可是我想不明白……這顆紅痣生了那麽多年,現在怎麽會突然消失呢?怎麽又會出現在女兒身上呢?我仔細看過,她身上那顆紅痣,幾乎同我原來那一顆一模一樣,我不懂這是一種什麽樣的預兆……

不要胡思亂想好不好,從醫學上說,血液循環當然有遺傳現象……

我的意思是說,我寧可自己受苦,也不願讓她再重複我們的災難……你看這個學期以來,她已經無緣無故受了那麽多傷害。自從她如實填寫了中學生登記表的家庭出身以後,班幹部馬上就被撤了,連國慶遊行都不讓她參加。這孩子比較早熟,還有些神經質,我真為她擔心……

而糟糕的是,我們根本無法對她說出真實。我想你的痛苦大概就在這裏,是不是?爸爸也歎了口氣。然後是長時間的沉默。

我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無邊無際的黑色如潮水在我枕邊洶踴漫延。

……我曾經是喜歡紅色的……紅色奔放、熱烈,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可是如今,我不知為什麽……越來越害怕紅色,它在我眼前出現的時候,總是像一攤攤鮮血……使我覺得恐懼……我心裏的紅色,恐怕就隻剩下那個小紅帽的故事了……

媽媽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低下去,成一片淅淅瀝瀝的雨滴、一陣斷斷續續的微風,最後就什麽也聽不見了……

我在十三四歲那些年,對於人生的最初探問,就此被擱置下來。我明白關於紅痣的苦惱是不會有結果了。沒有人願意告訴我真相,也沒有人對我的想法真正感興趣。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不再掀開衣服去觀察肚皮上的那顆紅痣,我冷淡了它忽略了它甚至忘記了它的存在。偶爾在洗澡時我瞥見肚臍旁那一滴血紅,也像瞧著別人似的漠然。那些日子我開始疏遠了我的母親,既然我唯一信任的媽媽都向我隱瞞了關於紅色的秘密,我的孤獨將無可救藥。她曾自以為擁有著我——一個如她一般超然於世的女兒。然而卻不。我即便能擺脫自己的紅痣,卻終究無法逃離這片紅色的土地。

我覺得自己像一隻斷線的風箏,正在掙脫媽媽的臂彎,離她一點點遠去。

無論如何,我已再不想回到小人魚的大海裏去了。

所以就連暑假,也變得與以往完全不同。

過完那個暑假,我就將從初一升到初二了。在這個鬱悶的暑假裏,媽媽帶著我到郊區的果園去看望爸爸。那其實是我爸爸在果園的最後一個夏天。過了年,他就被批準回到了市裏,開始同“街道服務站”的所謂“閑散勞動力”為伍。我們去果園過暑假,是媽媽多年的一個夢想。在她剛認識我爸爸那時,她就表示過對村舍和茅屋的無限向往。

我們住在一片果樹林邊上的一排茅屋裏。隔壁是幾間牛舍,一早一晚,傳來老牛此起彼落的哞哞叫聲,空氣中彌漫著牛糞的氣味。但從小小的竹窗望出去,外麵是一片果樹的海洋。一排排綠陰陰的桃樹,蔥鬱茂密,樹枝上沉甸甸地懸掛著一隻隻用報紙糊成的紙袋,據說裏麵就是成熟的水蜜桃了。林間的小路通向河岸,果樹林的深處,隱隱約約閃爍著一條碧綠的小河。我們住的這間屋子,原先是堆放農具的,所以屋子裏除了剛搭的兩張木板床,到處都是犁耙鋤頭籮筐什麽的。在籮筐上再架塊板,就是吃飯的桌子。此外一無所有。

媽媽一下子就喜歡上這兒了。說這才是她盼望的鄉村情調。

每天天剛蒙蒙亮,出工的號子便從窗外尖銳地響起,在果園的上空久久盤旋。號聲剛落,房簷下傳來了一片啁啾的鳥鳴,嘰嘰喳喳,吵個不停。要想再睡懶覺是不可能了,那些小鳥好像一直要到把你完全叫醒了,才會住嘴。爸爸洗了臉就匆匆出門,臨走時總是說:今天打農藥。或者說:今天鋤草。這樣一說,他在果園的勞動就變得十分具體和明確。我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提上籃子和鋁鍋,到很遠的集體食堂去打早飯。食堂是按出工的時間開飯的,過時不候。如果不想餓肚子,就必須在天不亮的時候,把飯打回來。這是媽媽規定給我每天的“家庭作業”。

去食堂要走過一條長長的田埂,穿過一片剛剛插過秧的晚稻田。清晨的空氣濕潤涼爽,秧苗的葉片上,晶瑩的露水像雪珠似的星星點點。田埂上的野草,從我塑料涼鞋的縫隙裏鑽進來,撩得腳指頭好癢。一條花斑的黃鱔,悄悄遊近我,又無聲地鑽進了田阪的淤泥中……

我永遠記得果園裏那靜悄悄的早晨。我在濕漉漉的田野上跑著,耳邊的小辮子一下下拍打著我的肩膀。後來辮繩散開了,一陣輕風吹過,油黑的頭發披散在額前,我聞到頭發裏傳來水蜜桃的香味……

每天上午的時間,我在門前的樹陰下做暑假作業。媽媽在我旁邊備課。她總是把很多時間用來備課。我的作業很快做完,然後就寫日記、看課外書什麽的。中午不用打飯,把早上的飯熱一熱就可以吃了,反正食堂裏頓頓都是糙米飯和炒南瓜。打飯和不打飯都是一樣的。然後是睡午覺。那牛棚裏很熱,我總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焦急地等待著傍晚的到來。每天太陽西斜的時候,那幾個放牛的小男孩,便趕著牛群回來。牛們的肚子吃得滾瓜溜圓的,嘴巴還在不停地磨著。我們和那幾個放牛娃很快就交上了朋友,他們都是果園職工的孩子,就住在河邊的另一排磚房裏。他們很慷慨地讓我騎他們的牛,拍著牛的屁股,讓牛蹲下來,叫我爬到牛背上去,然後牽著牛在門口的空地上搖搖晃晃地走來走去。人騎在牛背上,一下子高了許多,我一邊尖叫、一邊傻笑,我覺得果園真是比城裏好玩多了。騎完了牛,我就和他們一起到河邊去,媽媽也常常和我們一起去。那兒停著一隻小木船,他們個個都會劃船,小船從兩岸的果樹中悠悠地**過去,一隻隻鼓鼓囊囊的桃袋時時碰著我們的腦袋。劃一會,他們一個個撲通撲通地跳到水裏去,紮一個猛子就不見了,我正睜大眼找著,忽然濺了一身水珠,他們朝我撩著水,從河裏嘻嘻哈哈地浮上來……有時,我們也到樹林裏去玩,他們教我采桃樹幹上生長的一種透明的小球球,亮晶晶黏糊糊,有點像糯米湯圓。他們說這是從桃樹上流出來的,回家洗洗幹淨,可以炒了當菜吃。他們管這種東西叫桃漿。後來我吃過一次,沒吃出什麽滋味來。媽媽說采桃漿比吃桃漿有趣。太陽下山以後,大人們都已收工,他們帶著我竄入一大片番薯地,用木棍挖番薯根下的生番薯吃。番薯都還隻有手指頭那麽大,也不甜,但有一種新鮮的泥土味,我覺得比城裏糧店買來的好吃多了。

玩累了回家,爸爸也下工回來了,等著我們吃晚飯。

爸爸經常帶一些場部處埋的殘次水蜜桃給我們吃。那些桃子雖然有些爛疤,但都是已經熟透了的,咬一口,甜甜的蜜汁流得滿手都黏糊糊的。

有一次,爸爸還帶了一隻小小的鳥窩給我。說這是他在樹林裏幹活時發現的。那鳥窩像飯碗那麽大,用細細的樹枝編成的,又鬆又軟,裏麵還有幾隻鳥蛋,橄欖般大小,褐色的殼上有淡淡的花紋。我喜歡極了,以後每天都盼望著會有小鳥從蛋殼裏鑽出來,但總是沒有。又過了幾天,爸爸下工時,居然從身後拿出一隻網兜,裏麵有幾隻小鳥,還在煽著翅膀撲騰。爸爸說這種鳥叫做白頭翁,是別人從樹上逮來給他的。於是我們把那些白頭翁放在屋子的泥地上,喂它們米飯粒吃。那一夜,它們在籮筐和農具之間跳來跳去,喳喳地叫個不停,吵得我們根本沒法睡覺。天亮時,爸爸發現有一隻小鳥已經死了,地上的飯粒它們一點也沒吃。媽媽撫摸著那隻小鳥說:還是讓它們回到樹林裏去吧,它們不喜歡這兒,它們有自己的家。

那以後,爸爸再也沒有把鳥帶回來過。

每天夜裏,爸爸和媽媽都躺在**聊天。他們怎麽有那麽多的話說,一說就說個沒完。我在他們的喃喃低語中沉沉睡去,睡夢中,他們唧唧咕咕的談話聲,好像林中的鳥兒在唱歌……

恍恍惚惚地,我聽見媽媽說:如果你不是在這裏變相勞改,我真會把這種生活,當成田園牧歌一般……

爸爸深深地歎了口氣。

那個晚上,爸爸去生產隊學習。回來時,爸爸好像很生氣的樣子,陰沉著臉,一句話也不說。媽媽問了他好幾遍,說難道他們又給你派了什麽重活了麽?爸爸一氣兒喝了好幾杯涼開水,半天,低聲罵道:什麽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卑鄙!

媽媽的眉毛抖了一抖,輕聲問:出了什麽事?

爸爸反複說著“卑鄙”那兩個字,嘴唇微微顫抖著,後來他和媽媽在床邊坐下,低聲同她說著什麽。他的聲音很輕,顯然是不想讓我聽見。但我還是隱隱約約聽懂了,好像是因為他的什麽“言論”,受到了大會批判。而他的“言論”,竟然是那個隊長,夜裏站在我們住的牛棚外麵的窗戶下——偷聽了爸爸和媽媽的談話。

偷聽?媽媽倒抽了一口冷氣。

剛才場長在大會上講了話,說有人做夢也在說“開除我黨籍是錯誤的,遲早總有一天,我們會重新站起來的!”爸爸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昨天夜裏,我是對你說過這句話的。想不到被他們竊聽去,給我扣上一個夢想資本主義複辟的帽子……

時值夏夜,卻似有陣陣寒氣襲來。那個時刻,我重又聽見了學校操場上空那種呼嘯的風聲。狂風刮過城市的樓房,如坦克隆隆逼近果園,我聽見成熟的桃子紛紛墜地,化作一攤爛泥。風掀起牛棚屋頂的茅草,啪啪敲打著屋簷。悶雷遠遠傳來,嘩嘩的雨聲吞沒了媽媽低低的嗚咽……

那天夜裏真的下起了大雨。我被屋頂漏下的雨滴驚醒,見爸爸和媽媽半夜裏起來用鍋和臉盆接雨,很快就接滿一盆,再拿出去倒掉。雨聲吵得我睡不安穩,我看見他們始終相依坐在床邊,直到天亮。

第二天雨還是沒停。爸爸一早就走了,說是得去挖排水溝。

果樹、桃漿和小船,都消失在白茫茫的水汽中。我和媽媽坐在門邊上一小塊不漏雨的牆角,默默地望著窗外的雨幕。

一夜之間,綠蔭蔭的果園看上去沒了顏色,變得灰蒙蒙的,好像一片寸草不生的荒野。一隻高高的瞭望架突兀地從雨霧中鑽出來,像一頭猙獰的怪獸。視線裏,再就沒有任何可看的東西了。隻有屋子裏那些鋤頭和籮筐,東歪西倒、齜牙咧嘴……

我和媽媽都無事可做。我們很無聊。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麽回事。也許是因為無聊,我隻好也隻能找出一本書來看。

那是一本很厚的《希臘神話》。是我從城裏帶來的。

媽媽沒注意我。她托著腮,一直就那麽呆呆地倚牆坐著。

我翻到了“代達羅斯和伊卡洛斯”那一篇。

那會兒,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很久以來一直困惑不解的問題。

那個雅典偉大的雕刻家和建築家代達羅斯,流亡到克瑞忒的孤島上,因不被彌諾斯王所信任,於是設法逃跑。他將鳥的羽毛依次排列,在中間束以麻線,在羽毛的末端膠以蜜蠟,再把它們彎成弧形,然後把這鳥翼一般的東西縛在身上,就飛上了天空。他以此法訓練他的兒子伊卡洛斯,並為他製造了一對較小的翅膀。最後對他說:

“親愛的孩子,要永遠在中間飛行。假如飛得太低,你的翼會觸到海水。羽翼濕透了,你就會落在大海裏。飛得太高,你的羽毛會因接近太陽而著火。所以要飛在大海與太陽的中間,並緊跟在我的身後。”

他一邊警告著兒子,一邊將羽翼縛在兒子的雙肩上。老人的手指戰栗著,憂鬱的眼淚滴落在伊卡洛斯的手上。他們兩個人都開始鼓翼上升。起初一切都很順利,他們看見海岸邊的沙灘岩石正在向後退去並漸漸消失。這時,伊卡洛斯由於飛行的輕鬆變得大膽,超出了父親的航線,懷著年輕人的勇氣,飛到高空中去。懲罰來得太快——太陽強烈的陽光溶解了黏合著羽毛的蜜蠟,伊卡洛斯還沒有察覺,他的羽翼已經分解,並從肩上墜落。他企圖以兩隻光手臂努力飛行,但空氣不能將他托起,他從空中倒栽下去,還沒有來得及叫喊,澄碧的海浪已將他吞沒了……

我把那個故事又看了一遍。

也許那天我本不該提問的。但這個問題已攪擾了我許久,如同骨鯁在喉,憋得我胸悶氣急。再說,自從紅痣的事情發生以後,我已好長時間沒有向媽媽提問了。

我終於是沒有忍住。我抬起頭對媽媽說:

那個伊卡洛斯,他為什麽非要飛到太陽那兒去呢?我總是不明白那是為什麽?他幹嗎不在大海與太陽之間飛行呢?

你說什麽?媽媽愣了一下,好像剛剛被我驚醒。

我是說這個伊卡洛斯呀。

媽媽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從我手中的書本上滑過。

那是什麽?她問。

一本書呀。

什麽書?

我把書的封麵在她眼前晃了晃。

媽媽的臉,愀然做色。她突然厲聲說:這書是從哪裏來的?我們家沒有這本書!我並沒有讓你讀《希臘神話》!

我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麽過失,讓媽媽發這麽大的火。她還從來沒有對我這樣氣勢洶洶過呢。我委屈地撇了撇嘴說:

是一個同學借給我的嘛。

是“代達羅斯和伊卡洛斯”那篇?媽媽的聲音突然喑啞。

我點了點頭。我不明白媽媽今天是怎麽了?

她慢慢接過了我手裏的書,輕輕撫摸著那書的封麵,又很快把書放在一邊,好像被那本書燙了一下似的。

你現在看這本書,還太早一些。她說。

為什麽?

她的臉色漸漸和緩了些,卻不回答,隻是久久凝神望著窗外。

屋子裏靜寂無聲。靜得連屋外的雨聲都聽不見了。

時間過去好久,她背對著我,低聲說:

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懂得,伊卡洛斯為什麽要朝著太陽飛。那是人類多少年來永遠沒有實現的一個夢想——飛得高些,再高些,直到接近天際、太陽、宇宙……這就是飛行本身的快樂。可惜,誰都不知道,那翅膀原來是用蠟做成的,它偏偏會被太陽所融化……

我重又聽見了窗外急驟的雨聲。像羽翼在空中煽動,掀起氣流的鳴響。以後的許多年,在滂沱大雨的聲聲叩擊中,我總會聽見媽媽的聲音,穿過厚重的雨簾,清晰地浮漾在空氣裏。

牛棚前的雨水已越過了門檻,漸漸漫向屋裏的床腳。舉目望去,昔日美麗的果園,已是茫茫一片汪洋……

我仍然迷惑。我懂。但是我越發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