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糾纏她已久的噩夢似已驚醒,她開始覺得自己是走進了一場連綿無盡的夢遊中。無論痛苦還是歡樂,都失去了原有的滋味。無論已經發生過什麽,還將會發生什麽,都墜落於瑣碎的日子下麵,再找不到一種真實的感覺。她隻願自己長睡不起,如同浮遊在空氣中的塵埃,忽忽悠悠地隨風飄散……

在這冗長而沒有知覺的夢遊中,她唯一懸心惦念、依舊清醒銘記的,是她那個小小的女兒。

在蔚藍色的大海邊,住著一個老頭兒和他的老太婆,老頭兒每天撒網打魚,老太婆每天紡紗結線……

這是媽媽教我念的第一首詩。普希金的《漁夫和金魚的事》。

那幾年我們總是搬家,從仁德裏搬到西公廨,又從西公廨搬到中山中路,再從中山中路搬到紫金觀巷。那時媽媽已從工農速成中學調到杭州一中,又從杭一中,調到杭州女子初中。所以我們總是這樣搬來搬去的。我們搬家很簡單,隻有兩條被子一隻箱子和一些打成捆的書什麽的。我總是拎著那隻半夜用來撒尿的痰盂。媽媽收拾新家的時候,我就坐那隻痰盂上,像在小板凳上一樣。不管我們搬到哪裏,總是隻有我和媽媽兩個人。晚上上床睡覺以前,媽媽給我講故事。講完了故事,就教我念詩。

——有一天,老頭兒去打魚,第一網,打上來的,是一網水草……

媽媽停下來說,海裏的魚很少,但這個老頭,一心想打一條大魚。他是靠打魚生活的,打不到魚,他回家就沒有飯吃了。

我說。那他為什麽不去種田呢?

因為種田的人太多了。媽媽說。他的老太婆不讓他種田。

她又念……金魚苦苦地哀求著,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我每次念到“放了我吧”這句,媽媽就糾正我說:這四個字,重音在“放”字上,吐字要特別清楚,眼睛應該睜得大大的。你想,金魚被老頭兒捕在網裏,而魚一離開水,就會死掉的。假如老頭兒放了它,它就自由了。可以自由自在地回到大海裏,同它的爸爸媽媽兄弟姐妹們在一起玩兒了……

什麽是“自由”呢?我問。

媽媽抬起頭來望著窗外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樹枝上“嘟”地飛起一隻小鳥,朝著暗藍的天空飛去了。媽媽說:沒有籠子、沒有想抓它的野貓,小鳥心裏不害怕,這就是自由。

我撅著嘴說,媽媽去上班,我一個人心裏總是害怕。我不自由。

媽媽愣了一下,媽媽說好乖乖我們該睡了,不念詩了。媽媽再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我卻還在癡癡地想著那條可憐的小金魚。後來在媽媽學校的元旦晚會上,我還曾主動上台去朗誦過這首詩。台下的人拚命鼓掌,我得意極了,當時竟然站在麥克風前不肯下台,表示還想再念一首。我說我會背好多好多詩,都是媽媽教我的。這樣報幕的人又讓我念了一首唐詩,才算把我請下台去。

我跑下台時,聽見有人在我身後說,這個朱老師,還蠻有閑心的嘛,她老公送去勞改了,她還普希金呢……

我回過頭,傻乎乎地對他們說:普希金就住在我家的書架上啊。

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普希金是這麽說的。可是,老爹爹怎麽突然就不見了呢?

那是一個霧氣茫茫的早晨:天還沒有大亮,媽媽起床給我燒泡飯。剛點上煤油爐,聽見窗外有人在問路,打聽的就是她的名字。她開了門,一眼就看見老家洛舍店鋪當年的學徒阿三,背著一把雨傘,站在門口。她說阿三你怎麽來了?阿三低著頭說,師母讓你回去一趟家裏出事了。——出了什麽事你快說呀!——我師傅、師傅他,被縣上抓起來了,現在關,關在德清城裏的監獄裏……

阿三說完了轉身就走。媽媽怔在那裏,如五雷轟頂,喪魂落魄。

她忽然記起一年多前,曾經接到過父親的一封信,信上說,如今解放了,有了鄉政府,他不用再當那個鎮長,可以享享清福了。他完全擁護人民政府,為了做一點對百姓有利的好事,他打算重操舊業,掛牌行醫造福人民。信的後半部分,囑咐她務必把弟弟帶走,到城裏或是讀書、或是做工,但一定要想辦法讓弟弟離開洛舍。信尾用他工整的書法鄭重其事地寫了“拜托”兩個字。

當時她心裏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自從她十幾歲外出求學,從來都是花慣了家裏的錢,父母從未要她分擔過家裏的一丁點憂煩。而這次父親寫信來拜托她照料弟弟,難道父親有什麽難言的苦衷,或真是遇到了什麽麻煩麽?如此看來,父親一年前就已料到了今天這一劫難了,卻怕家人擔憂,忍著不說。這個阿爸,一生總是在替別人著想。

媽媽真想馬上就動身回洛舍去。卻又不敢貿然請假,怕領導說她同反革命父親劃不清界限。隻好先寫了封信去安慰我外婆,說阿爸雖是當過鎮長,但沒做過壞事,政府不會把他怎麽樣的。她眼下上課走不開,等一放了寒假就回去。

我爸爸剛剛被送去喬司勞改不久,我外公又被收審,看來也是凶多吉少。這樣的壞消息,對於我媽媽,無疑是雪上加霜了。

寒假終於來臨,媽媽把我扔在了奶奶家,自己一個人心急火燎地趕去德清。聽縣城的親戚說,我外公在監獄裏沒怎麽受苦,裏頭的人對他蠻客氣的,他生了病,還有人自動替他去勞動。據說外公每天都要出來給監獄夥房買菜,必得經過一家雜貨鋪。她就在那雜貨鋪門前等著。等了一上午也沒見人影,又等了一下午,外公還是沒來。她隻好到監獄去申請見她的父親。管教倒還和氣,領了人出來,讓他們父女二人會麵。她見父親明顯地瘦了許多,以往總是刮得幹幹淨淨的下巴上,生出了一層灰白色的胡碴,一坐下來就不停地咳嗽,好幾次,一口痰憋住,滿臉嗆得通紅。她想父親這一輩子,讀書行醫遊說鄉裏,雖談不上錦衣玉食,卻也是一介儒生,從未吃過苦受過罪,更何況是這樣的牢獄之災了。她輕輕給父親捶背,強忍著眼淚說,阿爸你要多保重身體,千萬當心別落下病,無論如何渡過這一關,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要相信政府,政府都有政策的,不會亂來的。外公淡淡一笑,說我曉得我曉得,你放心好了。我是做醫生的,自家的毛病自家曉得。說著又咳嗽,吐出一口濃痰在手帕裏,痰裏帶著殷紅的血絲。

我外公沒再多說什麽,分手時隻是一再關照媽媽:我隻是想那個杭州的小花兒,你給她拍張照片,下次帶來給我看看……

過了幾個月,我的外公最終因偽鎮長之職,定為曆史反革命。但無民憤,算是寬大處理,判了三年徒刑。兩年以後,又因在獄中表現尚好,被獲準保外就醫。外公回到洛舍家中後,終日咳嗽不止,卻依然抽煙喝酒,整天與四鄰的老友作方城之戰。過年時媽媽帶著我回洛舍去探望外公,曾勸他到省城的大醫院去看看病,外公總是推三推四。有一次被媽媽催得急了,慢吞吞說出一句話:你不要逼我,人的生死有命,不可強求。我天生是個快活的人,照這個樣子活下去,又有什麽意思呢?

外公最後因肺氣腫,死於一九五四年冬天。當媽媽帶著我和舅舅坐輪船趕到洛舍鎮時,天已完全黑了。我還記得門上寫著“朱萬興”三個大字的店堂裏,垂掛著一條條潔白的幔帳。櫃台上點著一根根白色的蠟燭,被風吹得忽閃忽閃。許多黑色的人影在牆上晃來晃去,陰森森的叫人害怕。

幾天以後,外公的棺材被架在兩條並列的木船上,送到鄉下去安葬。那一天,岸邊站滿了頭戴白花的大人和小孩,當船離岸時,他們突然都麵朝棺材齊刷刷地跪了下去,河上一片嗚嗚的哭聲,慢慢沉入水底。外公殮葬之日,鎮上的黃表紙賣得一張不剩。很多年以後,我回洛舍去,走在街上,還有一個挑著籮筐的老頭,追上來對我說:你外公可真是個好人啊。

外公生前是最喜愛我的。就像他年輕時寵愛我的媽媽那樣。

閉上眼睛,我總是看見外公坐在“朱萬興”店鋪門口的高腳凳上,一隻手抱著我,一隻手夾著煙,悠悠地望著小港那邊的風景。

——刨黃瓜兒——刨黃瓜——兒,噯,外公給你起個名字好不好,就叫小花兒,小花——兒,怎麽樣?外公把那個“兒”字音卷起來,又重重地翹上去,真把我笑死了……

外公留下的那隻墨綠色的鏡框,後來就一直放在外婆的床頭。它像一扇西式的玩具門,四周有一圈精致的門框,中間鑲著一片光滑晶瑩的雙麵玻璃,可以來回旋轉。這一麵,嵌著一張外公年輕時的照片;另一麵,是一扇鏡子。用手指輕輕一推,鏡子的銀光一閃而過,它悄無聲息地轉過身去,外公那雙仁慈的笑眼,就從背後轉了過來……

可我知道如今外公是死了。他孤零零地住在一個叫做砂村的地方。住在山坡上的一棵樹下。那年我四歲。

“老爹爹,你回來吧,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您。”

在媽媽帶我回杭州的小火輪上,我有生以來“創作”加改寫的第一句詩,在滔滔的大運河上莫名其妙地脫口而出。

你說什麽?媽媽吃驚地問。

“老爹爹,你回來吧,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您……”我又說了一遍。

媽媽紅腫的眼睛,眯得隻剩下了一條縫。她淚水盈盈地看著我,把我緊緊摟在懷裏。

……於是小鴨便去了。它在水上遊,鑽進水裏去;不過,因為它太醜陋,所有的動物都瞧不起它。秋天來了。樹林裏的葉子變成了黃色和棕色。風卷起它們,把它們帶在空中飛舞。空中是很冷的,雲塊低懸著,沉重地載著冰雹和雪花。烏鴉站在籬笆上,凍得隻管“呱呱”地叫。是的,你隻須想想這幅情景也會覺得冷的。這隻可憐的小鴨的確沒有舒服的時候……

我躺在被窩裏,媽媽倚在枕頭上。臨睡前,媽媽照例給我講故事,今天講的是一個叫安徒生的人寫的童話《醜小鴨》。

迷迷糊糊的,我問媽媽:小鴨為什麽這麽苦呢?

媽媽不說話。過了一會,媽媽說,因為它本來是一隻天鵝,所以其他的鴨子們都不喜歡它,把它趕走了。它有自己的天鵝媽媽,它不怕苦,它要回到它的朋友們那裏去,變成一隻真正的天鵝……

朦朦朧朧的,我看見許許多多的天鵝從我的頭頂飛過去。有一隻天鵝“嘎嘎”地叫著,煽著它的翅膀向我招手……

媽媽——

媽媽給我塞好了被角,輕輕吻了我一下,走到桌前,坐下來備課。每天晚上我睡了以後,她都還要在燈下工作。

她聽見自己肚子裏咕嚕嚕地響了一下。又響了一下。

還不到九點就餓了麽?她晃晃腦袋,咽了一口唾沫。

爸爸還在喬司農場勞改。這一年多來,媽媽在自己一個人全部的工資預算中,已經把除了吃飯以外所有的基本生活需求,都統統免除幹淨了。起初,住處離得婆婆家近,她就把自己50多元錢工資,都交給了婆婆。為了省下中午這一頓飯錢,她天天頂著烈日,走路回家吃飯。後來搬得遠了,除去她和我的生活費,她還是把其餘所有的錢,都用來撫養婆婆一家。而這些錢,也僅僅隻是剛夠維持婆婆一家五口人吃飯。兩個年齡稍大些的叔叔,在假期裏,還要打些零工掙一點錢來交學費。好在我的舅舅,已經在一個工廠當了學徒,可以自食其力;洛舍的外婆,靠著老家的家底子,變賣些家產,一個人總算能夠勉強度日。媽媽每用一分錢,都要仔細地計算了又計算,這對於我媽媽這樣一個從不知為瑣碎的家務、為柴米油鹽操心的人來說,實在是勉為其難了。在一項一項的開支中,媽媽把自己的開銷減了又減,而再減的隻能是她的夥食費。好多次她都是餓著肚子走上講台,她真怕肚子裏咕咕的響聲會讓學生們聽見。有一次窗外傳來收舊貨的叫賣聲,媽媽實在是太餓也太饞了,她找出一本舅舅丟棄的代數課本,拿去賣了,換了幾分錢,跑到路口的小鋪上,為自己買了兩塊油炸臭豆腐吃。那是媽媽唯一的一次“享受”。我記得媽媽常常用鹹蘿卜幹和腐乳下飯,但我的麵前,每天都有一個煮雞蛋或是雞蛋羹,飯後還會有一個小小的蘋果或是小小的橘子,還有一粒必須要吃的魚肝油丸。每次我剝開橘子,把一個橘瓣塞在媽媽嘴邊,媽媽總是把牙咬得緊緊地說,好孩子,媽媽不吃,媽媽怕酸呢。

……一天晚上,正當美麗的太陽下落的時候,有一群漂亮的巨鳥從灌木叢裏飛出來。小鴨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東西。它們白得發亮,它們的頸又長軟。這是一群天鵝。它們發出一種奇異的叫聲。它們展著美麗的長翅膀,從寒冷的地帶,向溫暖的國度,向不結冰的湖泊飛去……

媽媽——我在睡夢中也總是尋找著媽媽。

媽媽站起來,俯身親了親我。她為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暖著手,然後不出聲地一口一口喝著。她覺得身上暖和了些,肚子也不那麽餓得慌了。她低下頭去繼續備課,手指無意地搓捏著教案上的那隻鋼筆帽。筆帽箍在手指上的時候,好像一隻戒指。

她忽然想起來,她曾經是有過一隻金戒指的。

那隻金戒指,是她結婚時,我的奶奶送給她的。後來,外公外婆也把一隻金戒指給她做了陪嫁。她又把它轉贈給了我爸爸。這樣,他們實際上就有了兩隻金戒指。但到了一九四八年淮海戰役前夕,爸爸在開辟餘杭橫湖地區的秘密武裝時,缺少經費,就把這兩枚戒指,都兌換成了金圓券,用於地下活動工作了。他們再也沒有自己的一點積蓄。結婚時,除了外公外婆為她添置的一些衣物,他們沒有置辦任何家具,現在家裏用的寫字台和一個櫃子,還是不久前,從洛舍老家運來的。

假如那兩枚金戒指還存在箱底,那該多麽好嗬。媽媽傻傻地想。至少眼前所有的難題都能暫時緩和一下了。女兒也能有過冬的新衣服了。可當時,她和愷之怎麽竟然連想都沒想過,他們會遇到這樣突如其來的災難,人生還會有如此不測不備不防的不時之需呢?

肚子又咕咕地叫了起來。

她不能再喝水了。喝水其實也是沒有用的。

她決定上床睡覺。也許隻有睡覺是最好的辦法。睡著了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卻仍然睡不著。肚子餓得難受。她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身。

肚子餓是能忍受的。她對自己說。令她無法忍受的是周圍的人的眼神。好像她是一個傳染病患者,同她多講一句話,都會變成敵人。學校領導總是把最吵的班級分給她、把別的老師不願幹的事情交給她做。在教研室裏,她坐的桌椅是最破舊的、她用的教具常常殘缺不全——她默默忍著。但她卻沒有資格說不。她沒有資格是因為她的丈夫和父親都是所謂的“曆史反革命”。反革命是人人避之而不及的。當革命勝利以後,人人都要表明自己是最最革命的了……

隻有到了深夜,在難耐的寂寞和饑餓中,媽媽才能將人們那如刺如棘的白眼,一根根從她心裏拔出來,滲出滴滴血珠,再一口口吞咽下去。她要為了女兒、為了丈夫、為了全家人,好好地活著——為此她甚至沒有權利自殺。丈夫在茅家埠的時候,曾對她說過,無論發生什麽情況,也要堅強地活下去。丈夫說過,他相信自己願為之獻身的新中國,不會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

她要看看這個世界究竟會變成個什麽樣子。

饑寒交迫的長夜裏,我媽媽津津有味地咀嚼著那些遙遠的童話,與睡夢中的我分享。也作為她自己的精神宵夜,聊以充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覺得,我在媽媽心目中,是作為一個美麗的童話存在的。這個日日與她相伴的童話,就成為她精神的避難所,也是她流亡的靈魂最後的寄存之處。

常常是舅舅來幼兒園接我。他在大門口看到我,就往地上一蹲說:上來嘍。我趴上他的脊背,用手摟住他的脖子,他就像一陣風似的跑起來。一邊跑一邊給我講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故事。所以孫悟空在我腦子裏的印象,總是氣喘籲籲的。有時是姑姑來接我,她背我的時候,常常把我的兩隻腳拖在地上。她的頭發裏總有一股汗味,脊背上的汗有時把我胸口的衣服都洇濕了。長大以後我才知道,姑姑其實隻比我大五歲,那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背一個四歲多的孩子。有一次姑姑背我上樓梯,身子一晃,我們兩個都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後來好多天我們臉上都塗滿了紅藥水。他們有時把我背到奶奶那兒,有時把我背到媽媽上課的教室外麵,讓我在那兒等著她下課。操場兩邊長滿了狗尾巴草和風仙花。伸手去采,那花子兒就會“啪”地一聲跳起來。我采了許多狗尾巴草,坐在教室門口的台階上,坐著坐著就睡著了。這種等待使我很憤怒。有一次我就學著街上的小販,在教室門口走來走去,怪聲怪氣地喊著:“賣豆子嘍——賣豆子……”希望能引起媽媽對我的注意。教室裏哄堂大笑,媽媽卻仍然不理我。她每次都是最後一個離開教室,等她帶我去吃飯時,食堂的飯常常都冰涼了。晚飯後假如媽媽還要學習(是一種叫做政治學習的學習),她就讓姑姑把我背到奶奶家去。奶奶家一點都不好玩,如果在樓板上跳一跳,樓下的人就會大聲喊:房子跳坍啦!有什麽東西掉在樓板上,一下子就從樓板的縫裏漏到樓下去了。隻有小叔叔養的蠶寶寶我最喜歡,它們不聲不響地呆在一隻套鞋盒子裏,吃桑葉的時候,那個像鼻子一樣的嘴巴,在桑葉上沙沙地咬出一個半圓形。我盯著它們看,始終不明白它們回過頭來,怎麽會知道還從原來的那個口子吃起。蠶寶寶到了快要吐絲的時候,渾身變得透明好像一肚子都是銀絲。可惜有一條蠶寶寶讓蚊子叮了一口,身上腫起了一個大泡,還沒吐絲就死了。我和小叔叔為它哭了一場。

隻有星期天,媽媽才屬於我。媽媽給我穿上淡藍色帶花邊的連衣裙,頭發上係一隻大大的蝴蝶結,帶我去爬城隍山。山頂上有個老頭賣一種番薯餅,在山腳下就能聞到它的香味。每次我們上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一塊番薯餅兩個人分著吃。然後我們就在山上的石頭縫裏繞來繞去地捉迷藏。媽媽說這些石頭叫做十二生肖,每個人都可以找到自己屬的那個動物。我喜歡騎在老虎的背上。如果剛剛下過雨,它的背光溜溜涼絲絲的摸上去很舒服。太陽一出來,它就毛茸茸的很暖和。我說要是讓它背著我去幼兒園就好了。媽媽就咯咯地笑。有時媽媽也帶我到湖邊去,讓小叔叔教我釣魚。小叔叔挖很多蚯蚓,一釣就釣起一隻大青蝦。每次小叔叔去釣魚,我們中午就有油爆蝦吃。有一次小叔叔幫我裝好了魚鉤,告訴我那個白色的魚漂一動,就趕緊往上拉。我拉起來一看,卻是一根稻草,不是漁夫的那條金魚。否則,我一定會把它放回西湖裏去的。

在紫金觀巷的那個大雜院裏,我有了一個要好的小朋友,名叫秀華,是一個校工的女兒。有一天,媽媽不在家,她來找我玩。她指著桌上一瓶金黃色的粉末,問我那是什麽。我告訴她那是蛋黃粉。她說好吃嗎?我說很好吃很好吃的,媽媽說很有營養。她說你給我吃一點兒好不好?我爬到桌上擰開瓶蓋,用一隻調羹舀了一點放在她嘴裏。媽媽說一次隻能吃一調羹。我說。她嘖著舌頭說真好吃啊,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再給我吃一點好不好?我就又給她吃了一點。她說你不吃呀?我說我今天已經吃過了。她說反正你媽媽又不在家,你媽媽不會知道的,於是我也吃了一調羹。蛋黃粉實在是太好吃了,又香又甜,我忍不住又吃了一點。她說再吃一點好不好,再吃一點就不吃了。我們兩個人就又各吃了一調羹。她說我們索性再吃一點吧,再吃一點真的就不吃了。我們又吃了一點。當我終於忍住不再吃它的時候,我發現瓶子裏的蛋黃粉已經快沒有了。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挨打。媽媽在這以前從來沒有打過我。那天媽媽真的很生氣,一邊打我一邊說,這蛋黃粉不容易消化,你吃壞了怎麽辦啊!

就在那時候,有人敲門,敲得很急。媽媽放下我去開門。她在門口愣住了,半天也不說話。後來她就撲在那個人的胸前,嚶嚶地哭了起來。我提上褲子,好奇地走過去。我看見一個男人,把媽媽緊緊抱在懷裏,還用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門口的地上,放著一隻鋪蓋和臉盆背包什麽的。我想這是個什麽人呢?他幹嗎讓我媽媽哭啊?

那個人看見了我,放開媽媽,迎著我走過來。他蹲下身子,張開雙臂,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他對我說:來,叫爸爸,你的爸爸回來了。

我扭過頭去不理他。爸爸?我已經不記得我還有個爸爸了。

叫爸爸——媽媽用很嚴厲的口氣對我喊道。

我抿緊了嘴。我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

他向我挪了挪身子,伸出手一把抱住了我。

——你走開!我尖聲大叫,嚇得哭了起來。拚命地掙脫了他的手,朝媽媽跑去。

他的胳膊頹然鬆開了,垂落在地板上。忽然又猛地抱住了自己的頭,頭埋在膝蓋上,嗚嗚地哭出了聲。媽媽扔下我,走過去伏在他肩上,同他抱頭痛哭。我一看這情景,反倒自己止住了哭聲,在一邊傻看著他們。後來差不多有一個多星期的樣子,我一直不肯開口叫他爸爸。

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看見我父親大哭。他從喬司回到杭州那一年,我已快滿五歲了。後來的許多年裏,我的爸爸也總是這樣來了又走,來來去去。由於童年的經曆,我和父親之間,始終若即若離,彼此都感到生疏和隔閡。

……她的一雙小手幾乎凍僵了。唉!哪怕一根小火柴對她也是有好處的。隻要她敢抽出一根來,在牆上擦燃,就可以暖手!最後她抽出一根來了。哧!它燃起來了,冒出火光來了!當她把手覆在上麵的時候,它變成了一朵溫暖、光明的火焰,像一根小小的蠟燭。這是一道美麗的微光……

現在我可以自己一字一句地來念這篇《賣火柴的小女孩》了。我已經上了小學一年級,我認得了好多好多字。除了學校的老師,還有一些字是媽媽教會我的。媽媽給我買了一本《安徒生童話故事選》,其中好些故事,我早都聽媽媽講了許多遍了。我喜歡這個叫安徒生的人。

小學第一個學期開學那天,媽媽還送給我一本書,封麵上有一個卷頭發的漂亮小姑娘,書名叫做《一年級小學生》。那個小姑娘的名字叫瑪露霞。當然,她是個蘇聯人。後來媽媽照著瑪露霞的衣服式樣,給我做了一條紫紅色寬背帶的圍裙,周圍有一圈帶褶的花邊,罩在白襯衣外麵,看上去像裙子似的。我穿到學校去,同學們都圍著我看。看來看去,就有男生朝著我做鬼臉,大叫:哈哈,你們看,後頭沒有的!於是大家都跑到我身後去看,然後都哄地笑開了,說:真是後頭沒有的,裙子穿長褲,沒看見過!那以後我死活也不肯再穿那條瑪露霞式的圍裙了。媽媽好不容易給我做的一件新衣服,隻好壓在箱底。媽媽效仿蘇式學生裝的創新企圖,就此宣告流產。

我的書包也常常是大家取笑的目標。開始時,媽媽親手給我做了一隻花布的書包。但因為她以前從來沒做過針線活,居然把那隻書包縫得歪歪扭扭,又窄又短,根本就放不進去鉛筆盒。我因此十分苦惱。有一天,我在寫字台抽屜後麵的空當裏,發現了一隻像書包那麽大小的手提箱,綠格子布麵,箱蓋上有金色的搭扣和把手,雖然有點舊了,但很好看也很精致。我問媽媽這是個什麽東西,媽媽說是以前外公放文件的。可惜它不是像書包那樣扁扁的,而是方方的。媽媽說,哈,你不如就用它作書包算了,拎著它,真的就像瑪露霞了。我不肯,說這和別人的書包都不一樣,同學會笑話我的。媽媽嚷嚷說,嗨,不一樣才好呢,還不容易拿錯哩。一個人就應該和別人不一樣嘛,否則你就成了別人了。於是我隻好很不情願地提著那隻書包去上學——結果第一天,我就遭到了男生的襲擊。在回家的路上,他們圍著我的書包團團轉,說這不是書包而是一隻匣子,用來裝洋片和玻璃球倒是蠻好的。他們讓我把匣子交出來,我不肯,他們來搶,危急中,我拿出削鉛筆的小刀,用刀子割傷了一個男生的手指。第二天,男生向老師告了我的狀。老師說我的書包像資本家,以後不許用了,還讓我在黑板前麵罰站認錯,又通知媽媽來把我領回去。媽媽很不理解地嘟囔說,連用什麽書包都要管,這些人是怎麽回事啊?媽媽這次的“書包改革”,也就此宣告失敗。她一氣之下,就把我轉學到她教書的中學隔壁的一所小學去了。

我發現媽媽這個人,總是同別人想得不一樣。有時,她好像不是生活在這個地球上的人,事事別出心裁,然後又處處碰壁。不過她從來不因此懊喪。她生氣的時候,就倒在**看書,從枕頭下拽出一本《格林童話》或是《伊索寓言》什麽的,看著看著,她會“撲哧”一聲笑起來。我說媽媽你笑什麽呀?她還笑個不停,說來來來,過來,媽媽給你講個故事。她就講《幸福的漢斯》講《狐狸和貓》給我聽。講完以後要是問她,媽媽你剛才為什麽生氣,她笑嘻嘻眨著眼睛說,哎呀剛才我是生氣了嗎?你看,連我都忘了那是為什麽……

就在我上小學那年,媽媽給我生了一個小妹妹。妹妹生在中秋節那天,我和爸爸去醫院看望媽媽,爸爸在路上給妹妹起了一個名字,叫做嬰音。爸爸說,讓妹妹像嬰兒的聲音一樣純潔。媽媽也很喜歡嬰音這個名字。我一直不明白,妹妹生在月圓之日,為什麽不叫她圓圓或是亮亮什麽的,而要叫嬰音呢?從抗抗到嬰音,中間相隔七年之久,我父母的心裏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麽變化?

當我長大以後,對於自己和妹妹名字的差別,曾很多次絞盡腦汁。爸爸媽媽在50年代初,為著自己心目中神聖理想而生的那種激昂的反抗、抗爭、抵抗精神,卻在莫測多舛的命運中,一次次陷入惶惑和迷離——於是他們不得不開始向純淨、高潔、稚拙和素樸的人生願望求助。“嬰音”是一個坦白的陳述、一次無悔的回首和回歸。當嬰音到來時,他們對自己的人生追求,重新作了判斷和肯定。所以嬰音這個不起眼的名字,卻也許蘊藏了至關重要的含義。很多年以後我才漸漸悟到,“嬰音”的出現,是否意味著一種精神和理想的修正。“嬰音”是一個排斥一切世俗的代碼,他們注定要恪守著這一崇高的信條,固守自己靈魂的那方天地。

河水帶著一個瓦鍋和一個銅鍋流著。那瓦鍋對銅鍋說道:請你離開我遊泳,不要靠近來。因為你如碰著我,我就碎了,即使我並不想要碰你。

這就是說,在貪婪的國王的近地住著的窮人的生活是很不平安的。

這是《伊索寓言》中,“兩個鍋”的故事。

我已經能把書上的字,念得很流利了。我的成績單上都是5分。

但我卻不太懂得這個寓言的意思。晚上我去問媽媽,媽媽說:一個瓦鍋和一個銅鍋,你動腦筋想一想,是瓦鍋結實呢,還是銅鍋結實?

當然是銅鍋結實了。我回答。

所以,瓦鍋和銅鍋在一條河裏流著,瓦鍋就擔心銅鍋會撞著它。瓦鍋如果在岸上,平平安安的,也許能用很久。但在水裏漂著,水裏有浪有漩渦,它不能掌握自己的方向,隻要有個堅硬的東西撞擊它,它是不堪一擊的。因此它很害怕……

媽媽講到這兒,忽然停住了。她的臉色蒼白,呼吸也急促起來。她合上了我那本《伊索寓言》,摸摸我的頭說,你快考試了,先不要看課外書了好嗎?然後她默默走開去,不再理會我。

那時媽媽學校的牆上,已經出現了許多大字報。我知道那叫“大鳴大放”。我每天都在那些大字報底下鑽來鑽去,和小朋友捉迷藏。但是媽媽很少在那些大字報下停留。她走過牆根時,步子,總是匆匆忙忙又慌慌張張的。

天空烏雲密布,一場更大的暴風雨,席卷著棍棒刀劍傾瀉而下。一九五六年的肅反運動剛剛過去不久,“反右”運動又開始了。

那些日子媽媽的右眼總是跳個不停,她覺得一場災難又要降臨了。就學校的這些老師來說,她大概可以算是唯一一個“三位一體”的“人選”了。——她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父親是個判過刑的“偽鎮長”;她的丈夫是個勞改剛回來不久的“曆史反革命”;而她自己,曆史上曾經被捕,1956年再次確定的審幹結論上,還是認為她有“自首行為”,沒有把她打成“叛徒”,已是萬幸的了。就她這樣的政治狀況,隻要說錯一個字一句話,都將跌落萬丈深淵,永劫不複。她是一隻地地道道的瓦鍋,且已是遍體裂紋、傷痕累累。不要說有隻銅鍋來撞她,就是漂來另一隻瓦鍋,不經意地一碰,頃刻間土崩瓦解的,隻能是她。

那段時間,媽媽整日裏沉默寡言,連故事也不給我講了。

就在“大鳴大放”最熱鬧那會兒,有一天媽媽低頭走過大字報前,她知道大字報的內容,大多都是反映有關知識分子待遇的,比如教師的宿舍太擁擠、教學條件太簡陋、學校黨支部有官僚主義等等。媽媽雖然心裏讚成這些意見,但她卻不願也不敢出頭露麵。因此當有一天,同一個教研室的老師,攔住她請她簽名時,她有些遲疑不決。她明知道自己不該簽名,但不簽又覺得對不住同事。她把自己的名字寫得潦草之極,潦草得幾乎看不出是誰。

“瓦鍋”順水漂流,隻能盡可能小心地躲著漩渦和惡浪。

蛇引出了洞,獵人很快就開始了迎頭反擊。

開始有人檢舉揭發朱小玲的反黨言論了。

所謂的“反黨”言論,是說她曾經穿過一件銀灰色的海孚絨大衣,上班時對×××說,你看這大衣還是我結婚時,父親送給我的,那時也不貴,現在怕是再也買不起了。

明擺著,她這不是在散布“今不如昔”,又是什麽呢?

又說她認識一個叫劉季野的人,那人是杭一中的語文教師,一九五五年被打成胡風分子。她同他有過來往,應當老實交代她和他之間的反動言論。

還有人說她想讓女兒學彈鋼琴,帶女兒去看戲,從不看現代戲,都是看的什麽外國歌劇或是莎士比亞的話劇;給女兒買的書,幾乎沒有幾本是中國書,她這不是培養女兒走白專道路,又是什麽?從這些事實可以看出,她的資產階級思想何等嚴重……

同一個學校的老師中,那些出身好的、那些丈夫是軍人或是幹部的、那些剛從師範畢業的、那些曆史清白的……都像是壓在媽媽頭上的磚塊,一層層越壘越高、越砌越懸,一塊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卻有口難辯,連解釋的可能都沒有,唯恐言多語失。

“瓦鍋”心裏明白,她必須在自己那易碎的外殼上,設法裹上一層防護的布、油氈、三合板或是別的什麽。哪怕是一根稻草。她不能就此任人擺布、由人宰割。她隻有自己來救自己。而且應在校領導作出最後的決定之前,反守為攻,轉移目標,先把自己從火力的中心解脫出來。

很多年以後,我媽媽又一次對我講述了這件事。她講得坦率而平靜,但她說她永遠不能原諒自己。除了賈起之死,她一生中似乎沒有太多懊悔和愧疚的事情,而這卻是其中一件。

你想那個時候,我這麽一個從不關心政治、不求上進的人,還能有什麽錦囊妙計呢?媽媽自嘲地說。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拋出別人、保護自己——檢舉揭發別的老師。我們教研室有個女教師,據說也有曆史問題,領導把她列為重點。我就揭發她說,她平日在辦公室,舉止行為十分詭秘,寫了什麽東西,就搓成一團,收藏在她抽屜裏的一隻布袋中。這隻布袋子非常可疑,它究竟有什麽不可告人之處,應該將其公開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我揭發的當天,校領導就命令她把那隻袋子打開,她一邊解袋口的繩,一邊手都顫抖了。但結果大出意外,那裏麵是些廢紙、還有粉筆頭、用壞了的別針等等雜物,什麽名堂也沒有。我愣了,滿臉通紅。領導把那隻袋子拿走了,說還要研究研究,並且表揚我警惕性高,是好事。當時我恨不得鑽到地下去。幸虧她後來倒沒有因此而打成右派,隻是把她下放到郊區的中學去了。她臨走時收拾辦公桌,悄悄對我說,你不知道,我是個基督徒,有潔癖,一點點髒東西都從來不亂扔的,就準備了那隻布袋……我這才明白了那隻布袋的來曆,心裏很難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聽完了這個故事。我同樣也說不出話來。

似乎是有一點失望。對於我所尊敬的媽媽。

失望之餘,又有一種悲哀漸漸升起,為周圍所有的人。這些年裏,其實我也同樣體驗了這種“你死我活”的人生哲學。作為一個生活在五十至八十年代的中國人,恐怕幾乎沒有一個能幸免被人所整而又整人的悲劇。然而由媽媽親口對我述說的這件往事,就有了一種更為辛酸的含義。

“反右鬥爭”的風暴終於過去了。媽媽竟然僥幸“漏網”逃脫,最初連她自己都不敢想象。她一直沒有搞清一九五七年自己之所以未被打成“右派”的真正原因——或許是由於當時學校裏有比她的言論更加“反動”的教師捷足先登;或許是因為“右派”的指標暫時已湊足夠數?但她本人以為最大的可能,則是學校的教導主任唐佩蘭,在暗中扶了她一把。那個我稱作唐媽媽的教導主任,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她精明嚴厲,全校的人都怕她。但她每次一看見我,就笑嘻嘻地問我考試得了幾分。她喜歡學習好的學生,自然就喜歡講課最受學生歡迎的我媽媽。媽媽說,唐老師知道她家裏的困難情況,也了解她的曆史和為人,再把媽媽打成“右派”,唐老師實在是於心不忍。媽媽堅持說那個時候偶爾也會“正義戰勝邪惡”。她願意這樣去解釋一場被避免了的災難,這個猜測比較符合媽媽一向的人道主義理想。時至“文革”,唐媽媽被送入“牛棚”隔離審查,與我媽媽關在一起。她的丈夫,杭州市另一所重點中學——杭州二中的校長黃懷仁,被造反派批鬥致殘,最後死於癌症。他們所力行的人道主義,卻並沒有回報於自身。

然而一直持續到一九五九年的“反右鬥爭”,卻仍然給我們一家造成了新的威脅。爸爸從一九五五年回到杭州後,開始被暫時安置在公安廳勞改局教育科,編一份給犯人閱讀的《新生報》。他的工作能力很得教育科長的賞識。那位科長為他寫了證明,推薦他去省招聘委員會應聘。爸爸幾乎就在將被重新錄用之際,由於“反右”開始,一切努力付諸東流。那位教育科長也被打成了“右派”。不久後,我爸爸接到通知,從市內機關調去郊區屬勞改部門管理的“留下果園”,參加“生產自救”。從此又一次開始了他作為一個勞動者的艱苦生涯。

自從爸爸被送到“留下果園”去之後,每個星期六的晚上,媽媽就帶著我和妹妹,到龍翔橋的六路汽車站去接爸爸。經常的,眼看著那些下了汽車的人,一點點散盡,爸爸卻連個影子都不見。我們在路燈下等啊等啊,一直等到末班車過去,汽車站上一個人都沒有了,媽媽才歎口氣說我們走吧,他們大概又不放假了。爸爸一般隻能兩個星期回來一次,是晚飯以後才到家,第二天下午就得急急忙忙趕回去。我算了一下,他在家裏的時間,從來沒有超過二十四小時。就是國定假日也不例外。每次他回去的時候,媽媽總是拉著我們的手,把他送到6路車站。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於星期天的印象,是同那個破舊的6路汽車站連在一起的。

以後的歲月變得模模糊糊,籠罩在一片無休無止的**雨和迷霧之中。媽媽甚至都記不清後來的一九五八年大躍進、一九五九年反右傾、三年困難時期還有四清,這一個個運動和災難,她拖家帶口,究竟是怎麽過來的。在那些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而又不得不言不由衷的假話後麵,媽媽的心底漸漸滋生了越來越多的疑問:不僅像她父親那樣的在抗戰時期做過一些好事的開明人士,不被這個製度所容;她曾經冒著生命危險從事地下工作的丈夫,也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大牆”下被剝奪了政治生命;一個個正直而有才華的朋友們,相繼戴上了這樣那樣的“帽子”,正從這個歌舞升平的時代一點點消失;就連她自己,從十幾歲就傾向進步、追求革命,並受過國民黨迫害的人,竟成了階級異己,被打入社會的底層——革命者或是同情革命的人,到頭來統統被革命所“革命”,那麽革命究竟是為了什麽呢?難道她年輕時所希冀的那個平等、民主和自由、富足的社會,隻是一個虛妄的夢麽?

她不敢往下想了。這些念頭,連想想都覺得可怕。

“瓦鍋”在歲月湍急的水中漂流,身不由己。但這隻“瓦鍋”的不可救藥之處,或者也可說是與其他易碎的泥缽、陶罐、玻璃瓶的不同之處,就在於這恰恰是一隻想入非非的瓦鍋。當她偶爾遇到一段平緩的河段,使她能稍稍地喘息和休整之時,她便津津有味地開始觀看岸邊的風景。蔥鬱的森林和高聳的峭岩令她陶醉,山坡上啃著青草的小羊使她著迷。她想這世界總會有一個她靈魂的流亡之地,她相信自己定能尋得一個逃避的去處。她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麽?她將要把自己的心藏入一個美麗的河灣,一個無人能夠侵襲的角落,去做一個飄然出世者。

多年以前媽媽在洛舍小鎮的孤寂與苦惱中,曾經安慰了她的那些文學作品,在六十年代的貧窮和壓抑中,重又在她心裏絲絲縷縷地複蘇。像那個時代許多追隨革命的人一樣,她早已是一個不信奉宗教的人。但當著神聖的宗教被更為神聖的“信仰”這個詞語所代替;當著許多人的信仰正一天天演化成一種新的宗教時,她卻隻能沉溺到她的書本裏去,將她心靈深處那些美麗的童話,建築成一座她所獨享的理想主義宮殿,並逐漸創造出一個可以稱之為童話理想主義的怪物,作為自己支撐苦難的另一種“信仰”。

人到底是不可沒有宗教的。正如沒有神可以造神;沒有神壇可以堆砌神壇。媽媽在少年時代曾那樣癡迷的信仰破滅後,她終究空落,她需要用那些遙遠而美好的故事,暫且充當撫慰痛苦的聖經。

在那一段漫長而淒苦的歲月裏,媽媽一步步把我引入她苦心營造的另一種夢遊幻境,讓我在她虛擬的童話世界裏,天天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