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記者是最明白官方發言人的苦衷的。他們為了報道責任的神聖,時時不惜旁敲側擊,引出幾句精彩的答話……這兒所指的官話與官腔不同,雖然其本質則一。姑且假定官話是以官方代表的立場,而官腔則是以官員個人的立場;我們論官話的兩麵:一麵可驚,一麵可笑……

——摘自《當代晚報·朝花夕拾》:《論官話的兩麵》

紅五月連著紅十月。紅旗飄飄,換了人間。

西湖周圍的山,從此滿山紅葉;西湖的水,從此紅浪滔天。

我出生於共和國誕生後的一九五〇年七月。經過計算,我知道自己就是在紅色的十月,被我活躍於曆史新紀元開端的父母,創造出來的。抑或由於忙碌的革命事業使他們的創造過於匆促,以致在輸入給我的遺傳基因之中,使我繼承了他們多一半不知天高地厚的書生氣。

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在我頭皮上軟軟的黃毛中,隱藏著一塊黑色的胎記。他們不會想到這黑色的標誌,將預示著一場災難,已在我出生那天,從娘胎裏帶往人世。

我年輕的爸爸,那時忙得幾乎很少有時間親近我。等我稍大些,他卻因過於勞累,性情變得十分暴躁,常常使我望而生畏。但我還是覺得青年時代的爸爸,是一個非常出色、非常英俊的人。他有一個寬闊而明亮的前額,坦坦****、一覽無餘,有一次我壯著膽拍拍他亮光光的腦門,問他那裏麵都裝著什麽?他回答說是——書。於是那些書,就通過他額頭下那雙眼睛,忽閃忽閃地跳出一個又一個字來,同他的眼睛一樣漆黑烏亮。那真的是一雙非常美麗的眼睛,清澈地躍動著喜悅而熱烈的光澤。我懷疑我媽媽當年就是被這雙眼睛所迷惑,而不顧一切地愛上他的。即便經過了幾十年的磨難,如今在他的眼神中,我仍能覓見他當年的鋒芒和銳氣。

杭州解放後,省報正式創刊。我爸爸從“地下”回到了“地上”——手續似乎很簡單,他隻拿著一封市委的介紹信,去省報報了到。爸爸曾耗費了一年多心血的《當代晚報》,已改為《當代日報》,作為工商界的報紙繼續出版。他還為這個“嫁”出去的女兒,撰寫了開篇社論《一個新的起點》。他在省報的職務是文教組組長,後又任特派記者。由於他來自“地下”,在報社新進入的大批軍隊南下幹部中,顯得十分惹眼。朝鮮戰事發生,也就是我出生後不久,他一度要被派去抗美援朝前線采訪,但不知何故,後來卻無下文。

第一次黨內整風始於一九五〇年底,一個黑色的陰影正在向他逼近。征兆其實早已顯現,隻是他絲毫未曾察覺。

那年冬天,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有個攝影記者到家裏來找爸爸。爸爸抱著六個月的我,在省報仁德裏宿舍的陽台上,請那位記者為我們拍了一張照片。我的影集裏至今還保存著那張我生命初時,同爸爸的合影。他穿著一身皺巴巴類似於軍裝的幹部服,戴一頂黑黢黢的八角帽,用雙手舉著我,笑臉微揚,無憂無慮。他留在照片上的那張清秀的圓臉,將是他一生中最後一個生氣勃勃的形象。如果將影集翻開,我們會發現,在後來的幾十年裏,爸爸忽然被莫名其妙地中斷了,他的影像消失在相冊黑色的襯頁上,就像曝光的底版,被陽光粗暴地抹去了存在的痕跡。當“爸爸”再度從影集中出現時,他像一個貿然闖入這個家庭的陌生人,驚訝地望著當年那六個月的小丫頭……

那天他歡歡喜喜拍完那張照片後,就同那個攝影記者一起下了樓。那人是順路來帶個口信給他的,說報社人事科請他盡快去一下。

他想不出人事科有什麽事情要找他。

難道是曾一進和倪布明的事又要升級了麽?他有些擔心。

差不多在一年以前,他得知在為策反海寧“反共青年救國軍”中作出貢獻的起義軍官曾一進和倪布明二人,建國後卻是生活無著。便立即將此情況反映給了市委,恰好當年同爸爸一起宣布海寧和平解放的唐為平,已調任軍管會交際處副處長。原“地下”市委書記口頭吩咐,由張愷之以個人名義,將他們介紹去軍管會交際處安置。我爸爸為他們寫了一封介紹信給交際處胡處長。信上用大包大攬的口氣寫道:我保證曾一進、倪布明二人沒有政治問題。如果有問題,由我負責。

然而整風一開始,曾、倪二人就被送往“革大”直屬班進行審查。於是省公安廳的政治保衛處,很快便掌握了他們所牽扯的一大堆複雜的政治背景。爸爸完全沒有想到,這些“地下”工作時形成的社會關係,竟然會成為不久以後他“曆史問題”爆發的導火索。

他走進了星期天依然繁忙的報社辦公室。

出乎他的意料,那個人事科的女科長請他坐下後,直截了當向他問起了一個叫做薑弘任的國民黨原武康縣縣長。

薑弘任嘛……我爸爸不經意地回答說。這個人,是我愛人朱小玲的女朋友裴嫣的丈夫,我也認識他。1948年國民黨政府調他去文成當縣長,那兒靠近浙南根據地,他說不願去同共產黨打仗,跑來找我,透露了起義的意圖。我出於謹慎,說我同共產黨沒有聯係,他又希望我介紹他去上海。這個人同上海社會局有很深的關係,對解放上海有用。我介紹他去了上海後,他果然為“地下”組織提供了上海外圍的駐軍兵力情報,這些情況,組織上都是了解的……

女科長很嚴肅地打斷了他說:張愷之你是怎麽搞的嘛,我看你不像一個共產黨員啊,你看,你在解放前後介紹參加革命的二十多個人,怎麽個個都有嚴重問題呢?薑弘任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我爸爸當時就有些生氣。還有些不服氣。不服氣是他一貫的特點,是從我奶奶那裏遺傳而來的一種根深蒂固的惡劣秉性。生氣加上不服氣,他立即振振有詞地作了反駁:

你怎麽能這樣看問題呢?你知道不知道,我在地下黨時,是分工做什麽的?我是搞對敵策反的,我爭取的這些人,每個人都經過地下組織的同意。我是個窮記者,家裏又不是地主資本家,我請那些人來幹什麽?又不是請他們來吃飯的!我是按當時黨的政策,號召他們棄暗投明、立功贖罪的嘛,我這樣做,有什麽錯啊?

他不僅是反問,簡直是口若懸河地發表了一通演說。

那位女科長氣惱地沉下臉來說:我們已經接到通知,那個反動縣長薑弘任,血債累累,武康的老百姓正在要求將他押回地方公審呢!他的老婆是一個叛徒,而你們同他們的關係很複雜,組織上是要調查的!

他這才知薑弘任已出事,如同吃了一記悶棍,一時無言以對。

今天請你來談話,就是想先了解一下你們的想法。女人事科長站了起來。見張愷之愣著神,她笑了笑,笑得意味深長。

沒過多久,即一九五一年春天,我媽媽因曆史上曾經被捕過的種種疑點,首當其衝,被送入了茅家埠“革大”直屬班隔離審查。

那個春光明媚的四月,我剛滿九個月。

曾被允許帶著尚需喂奶的嬰兒去接受審查的媽媽,抱著我走近那棟小樓時,卻突然被警衛告知,不得將孩子帶人直屬班。

嗷嗷待哺的我,被攔阻在都家花園的鐵門外麵。

爸爸完全沒有想到竟會出現這樣一個局麵。偏偏我那時又不合時宜地厲聲嚎叫起來,我爸爸即刻就火冒三丈了。他把我交給了同去的外婆,將我們安頓在茅家埠附近的民宅裏。自己連夜步行趕回報社,幾乎是在夜半時分,咚咚敲開社長的家門,一步跨進去,未等落座,便是一長串義正詞嚴的質問。質問社領導把朱小玲送去隔離審查,究竟憑的是哪一條?

社長和他的那位擔任報社總支書記的愛人披衣而起,和藹而又耐心地對他說,怎麽,人事科沒有通知你們嗎?朱小玲的隔離審查,社裏研究決定的,為了她在解放前曾經被捕的問題……

他打斷了社長,說:被捕?朱小玲被捕的曆史我很清楚,她一直是受國民黨迫害的進步青年啊。

不錯。那位夫人點點頭。你愛人在解放前有進步傾向。但她的曆史確實很複雜,入黨脫黨還是黨組織外圍,一筆糊塗賬,組織上都需要徹底查清楚。這是一次即將開始的偉大運動,你很快就會明白的。當然,等她的問題搞清楚了,還可以再回來工作嘛。

那是一個柳絮綿綿、落紅紛紛的春夜。那晚的夜氣浮躁而鼓脹,似有八方糾集而來一股股的溪水,從上遊暴湧而下,突然地就溢出了堤岸——我爸爸騰地站了起來,他衝著社長大聲地嚷嚷說:我愛人的曆史我完全清楚,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了。她被捕出獄是她家裏花錢保出來的,她沒有任何所謂的問題。你們聽好了,對於她的一切,我可以用我的鮮血、用我的黨籍來擔保!

那個薔薇綻開、玉蘭勃發的春夜,我爸爸被四周那股暖烘烘的氣流撩撥得**昂揚、難以自持。他站在社長家的拚花地板上慷慨陳詞,為捍衛我母親,大有同誰決一死戰之勢。這位年僅二十七歲、血氣方剛、一帆風順的特派記者,此時已被自己的一腔委屈和憤懣弄得膽大妄為,他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公開頂撞領導、懷疑組織——我知道這位曾經做地下工作的爸爸同誌,實在缺乏那種在延安或是正規部隊裏,長期千錘百煉而磨成的黨性,他還沒有學會對組織無條件的絕對服從。他根本不懂階級鬥爭實際上是怎麽一回事。這注定了他將很快便得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我爸爸參加革命前後,盡管對革命的形勢和理論研究得頭頭是道,但實際上對解放後黨的幹部路線的迅速調整一無所知。他當時采取的強硬態度加速了組織對他的不信任,很快便麵臨了滅頂之災。一個月之後,在全國鎮壓反革命的**中,我爸爸也被送進了茅家埠的那棟花園洋房,同我的媽媽享受同等待遇——隔離審查。

那天早晨,報社派了一輛吉普車,送他去茅家埠。一路上,那位隨行的人事幹部一言不發。

吉普車掠過斷橋,駛過裏西湖的北山街,直奔洪春橋而去。我爸爸望著遠處剪影般寧靜的白堤,又回望身後高聳的保俶山初陽台,想起了他和地下組織領導人曾像遊客一般在山間漫步,輕聲談論工作的情景,心裏不免有些迷惘。建國才一年半時間,那些曾經在解放戰爭中幫助過共產黨的起義人員,已經開始一個個受到了懷疑。就連他這種“黨內”的幹部,也朝不保夕地人人自危了。看來,新中國一成立,當務之急先得操練一番人民民主專政,向全世界作一次示威演習了。

他的嘴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冷笑,身子往前傾了傾,問那個人事幹部說:你從解放區來,你看到過我這種情況嗎?你認為我這樣的幹部應該受審查嗎?

那人見怪不怪地笑了笑,說:我入黨時間不長,說不上來。我想他一定覺得我爸爸實在幼稚得無可救藥。解放區、根據地,哪個幹部不是經過“三查三整”,才得以有一方立足之地的呢?

事實證明,我爸爸的這種認識,本身就犯了黨的大忌。

假如我爸爸對黨的階級鬥爭學說具備一點起碼的常識,他就早應該注意到,近幾個月來,從省委到報社到基層的各級領導班子裏,地下黨出身的幹部正在悄悄減少、悄悄消失;而從解放區南下的幹部,正在逐漸地取而代之。幾乎所有曾經從事地下工作的幹部,都帶著他們那一大堆複雜的社會關係;麵臨著黨組織嚴格的重新過濾。

他落入茅家埠這個省級機關幹部的清洗機構,本應有所醒悟,爭取平安過關,而他卻自以為“地下”有功,抱著一肚子委屈。這注定了他很快就得加倍地倒黴。正如我外婆早就看透了的他那種桀驁不馴的狂妄習性,將給他帶來比別人更多的麻煩。

我爸爸被送去“革大”直屬班的次日,報社社長在一次全社大會的報告中說:有一個人,業務能力很強,很能幹,解放前也為黨做了許多工作。可是鎮反運動一開始,他就持對抗態度,組織上要審查他老婆,他老婆曆史上有個被捕問題,要搞搞清楚,可是他卻公開表示不滿,還說什麽可以用自己的鮮血來證明她。這個人連自己都保不住,還想保他的老婆哩……

到了一九五一年十月,媽媽的問題結案,但由於我爸爸尚待處理,媽媽也不準回家。已同媽媽分離半年之久的我,剛滿十五個月,就被接到直屬班所在的都家花園裏,陪同父母一起“審查”。一家人竟然在學習班裏“團聚”,也算是禍中得福。我在那個囚籠裏長到兩周歲,才隨媽媽“解放”回家。我尚在嬰兒時便被革命如此一番“受洗”,這大概可算是我人生一段離奇的經曆了。

那年初夏的氣候變化無常,驟冷驟熱,時風時雨。爸爸和媽媽的心情,也像這天氣一樣,忽上忽下,時陰時晴。

同在茅家埠直屬班接受審查的人中,第一批宣布的處理結果——五十多人被正式逮捕。正如爸爸一直擔憂的那樣:曾一進、倪布明也在逮捕之列,並很快被送去勞改。這件事使得張愷之的情緒受到極大傷害。這些並未對人民有過犯罪行為的人,都是在有關方麵信誓旦旦地保證了“隻要坦白便不追究”的情況下被判刑的。他不能理解。

我知道在那段時間裏,爸爸對待審查的態度十分惡劣。他不僅連一個認罪的字都不肯寫,還牢騷滿腹、出言不遜。

其實張愷之根本沒把那些審查他的人放在眼裏。他從小就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他有足夠的聰明才智作為自己狂妄的資本。何況,他還有著天生頑固倔強的秉性。他像所有的文化人通常所犯的錯誤那樣,自以為可以誇誇其談地解釋世界,卻實際上根本不懂得專政將如何統治這個世界。他甚至還沉醉在革命勝利前,自己冒著生命危險為奪取政權立下的功勞之中,他相信自己當年所做的一切,都會有“地下組織”來為他證明。

爸爸很少逗我玩樂了。他也開始有一點悶悶不樂的樣子。他和媽媽在食堂吃飯時見麵,交談得越來越少。有一次媽媽憂心忡忡地對爸爸說,恐怕是夜長夢多了。這麽長時間還沒有作審查結論,會不會真的也被處理成勞改呢?

爸爸用鼻子哼了一聲,低聲說:把我送去勞改?那簡直是無法無天了!

就在我爸爸對媽媽說了“無法無天”那幾個字過後沒幾天,在一次全體“學員”大會上,班主任訓話時,嚴厲的眼神落在我爸爸臉上,突然說了這樣一段話:

現在竟然有人說我們無法無天。我看,敢說這話的人,自己才是無法無天!這裏四麵圍牆,你還能飛出去嗎?我要正告這樣的人,我們共產黨對待一切反革命分子,就是要無法無天,你能怎麽樣?

媽媽心裏一陣驚悸,額頭滲出一層冷汗。這種不點名的批評,實在不是什麽好的預兆。她感覺到麵前已經出現了真正的危險。曆時一年多的審查,等待著他們的,也許是一個可怕的結局……

兩年半以後,爸爸從喬司勞改農場回來時才知道,那些“地下黨”的領導們,“鎮反”運動時不是自身難保,就是早已噤若寒蟬。沒有人來為他證明什麽,他自己什麽也證明不了。就連一九四九年已任省報第一副總編的唐為平本人,也在審幹中出了問題——唐為平1938年在武漢入黨,入黨前是《大公報》記者,曾與範長江同事。入黨後去了延安,抗大畢業後,參加南下支隊,由八路軍到了新四軍,任淮南新華分社社長,抗戰勝利後派回白區工作,到了上海一時卻接不上組織關係,隻好自己跑到香港去找黨的關係。後被派來浙江做地下工作。一九四九年二月杭州市委正式建成,唐為平是市委委員兼宣傳部長,不過奇怪的是,他本人直到解放後才知此事。待到肅反審幹,發現他從根據地到上海後擅自去香港,這一段曆史無法搞清,疑點甚多,結果他在省政府辦公廳副主任的位置上,被開除黨籍,撤銷職務,調去紹興一家勞改廠做了管理員。既然像唐為平這樣的資深的老幹部,都是如此命運和下場,他張愷之豈不是像一隻螞蟻一隻蚍蜉,一捏就完蛋了麽?

一九五二年初夏的一個上午,急驟的哨子聲,在都家花園上空響起。我驚恐地躲在台階的柱子後麵,聽見了媽媽慌亂的哭聲。我朝媽媽奔跑過去,緊緊抓住了媽媽的衣角。媽媽抱起了我,就那麽傻傻地站著,眼睜睜看著爸爸和許多人一起,突然被送上了一輛客車。肮髒的車窗緊閉,爸爸模糊的麵孔,消失在塵土飛揚的山坡下……

張愷之在絕無申辯與反抗可能的情況下,從一個共產黨員,忽然變成了一個不知自己罪名的反革命分子。

他曾天真無知地為人證明說,出了問題可以由他負責——現在終於是到了他來為這一切負責的時候了。並且將為此付出一生的代價。

那一年我兩周歲。剛剛進入我幼年印象的爸爸,就這樣忽然不見了。從此我對於一個人的突然消失,有一種恐懼的記憶。童年時代的我,一直處於惶惶的焦慮之中,我總是寸步不離地緊緊盯著我的媽媽,生怕她也會再次離我而去。

後來的很多年裏,我似乎永遠在尋找和盼望著爸爸的歸來。

那一天,二十多輛大客車,滿載著來自靈隱“革大”——失去了學員身份的五百多名“反革命”,向著錢塘江下遊疾馳而去。車到了那個叫做喬司的地方,映入眼簾的是江邊荒蕪的鹽堿地和簡易的茅草棚。張愷之無奈地苦笑了一下,覺得眼前的情形已是恍若隔世。

一下汽車,全體犯人就被告知,從此以後,任何舉動都必須先喊一聲報告。當天夜裏,張愷之被尿憋醒,一欠身,手電筒的光刺得他睜不開眼。——想幹什麽?——小便啊。——小便為什麽不報告?那聲音嗬斥說。——小便難道也要報告麽?他差點脫口而出,強忍住,一氣之下倒頭睡去。他寧可憋到天亮不尿,也不想象犯人似的說什麽報告。然而不多久他便輾轉反側,捧腹難眠,假如火燒火燎。他這才明白假如他再堅持不喊報告,活人也是能被尿憋死的。張愷之在痛苦猶豫再三之下,實在堅持不住,終於不得不朝著草棚頂,含含糊糊地吐出了“報告”兩個字。當他衝到門外,對著漆黑的大地**之時,他心裏的憤怒已被自己“反革命”的尿所撲滅。

懲罰與改造就從一泡尿而始。因著缺乏訓練的**,張愷之的自尊和文雅,不得不逐步收斂了。

第二天一早,全體犯人像鴨子一樣,被趕到鹽堿地的水草灘上去洗臉。晚上收工,就在水草灘上洗腳。

張愷之似乎有點清醒過來。他開始明白無產階級的鐵拳是可以置人於死地的,他必須接受眼前的現實。但他仍然堅信,自己即使有錯誤,也絕不是“反革命”。這種妄加之罪和不公平的處理,隻是有關方麵的一時失誤,他的“問題”很快就會重新搞清楚。因此每天中午吃飯時,他很積極地為“犯人”們讀報,抗旱時日日夜夜地在地頭踏水車,潮水侵入農場時,他和“犯人”們三天三夜不睡覺,泡在江水裏壘沙包……他要用苦澀的汗水,洗去心靈上的塵垢;用行動來證明自己是怎樣的一個共產黨員。

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之餘,我爸爸開始了向上級機關的申訴。他不會想到,他由此參加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馬拉鬆賽——歲月漫漫,日月如梭,而他的申訴在接踵而至的一次次政治運動中,竟被無聲無息地擱置了近三十年。他非但沒有能從原地站起來,反而如同身陷沼澤,越是掙紮,卻一次次更無奈地沉入泥沼。

他在喬司勞改農場一年後,管教人員讓他填寫了一份“未決叛徒犯登記表”,實在令他詫異。他曆史上從未被捕過,何來叛變一說?很多年以後他才得知,一九五二年對他的處理,主要是根據三項懷疑,即:叛徒嫌疑、特務嫌疑、托派嫌疑。這三種嫌疑在沒有任何證明材料的情況下,被確定為事實。例如特務嫌疑,像他那樣做對敵策反工作的地下黨員,組織上懷疑你也許曾被敵人收買或利誘,這似乎是一個順理成章的邏輯;例如托派嫌疑,事實上他平生一個托派也沒見過。直到一九五五年肅反重又對他進行變相隔離時,外調人員要他交代同托派分子黃誌雄的關係,他才大夢初醒地明白:一九四八年起義的國民黨上校軍官黃誌雄,當年自己派他打入海寧“反共青年救國團”時,那個介紹人劉光,是一個托派分子。既然黃誌雄的朋友是托派,那麽,張愷之你怎麽能脫得了幹係,你怎麽能證明自己不是個托派呢?至於叛徒嫌疑,既然你有了特務嫌疑,那麽自然就是革命的叛徒了。這不是完全符合邏輯的嗎?

我不知道爸爸在哪裏。我已經想不起他是什麽樣子了。

那個奇冷的冬天,媽媽曾帶我去喬司探望過爸爸。那一次留在我印象中的爸爸,是一個被剃光了頭發的光頭,他穿著黑襖黑褲黑鞋,像一根冬天的樹樁,默默無語地看著我。從此這個黑影便始終如一片不散的烏雲籠罩著我和媽媽。黑色是能夠覆蓋並淹沒世上所有顏色的——從爸爸被開除了黨籍和公職的那天起,我們家庭中的每一個成員,包括舅舅和叔叔們,同紅旗紅星紅色的團徽等等一切紅色的標誌,再也無緣靠近。

救國首先要自救,這道理大概是不會錯的……然則,何以“自救”,又何以“救國”乎……

必要時,既首先要“自救”,而後能“救國”,則管自己的事也可。“自救”之不暇,“救國”何力……

因此,“自救救國”恐怕不大好“聯合”,因為各人不能不先管自己。現在是人民受災受難。更漂亮一點,喊出“救國救民”豈不妙哉?

我們確實是很不滿意“自救”字樣的。但不圖“自救”,等誰來救……可惜現在國家很危急,某些人救得自己,國家也就用不著他們來救了。

——摘自《當代晚報·朝花夕拾》:《“自救”和“救國”》

張愷之在經曆了兩年半的勞改生活後,於一九五四年十二月“無罪釋放”。就像他根本沒有拿到過什麽判決書,便被送來喬司一樣,他離開喬司時,也沒有任何手續。他從入黨到參加工作,從審查到勞改再到平反,始終是一個沒有任何契約的人。一九八〇年平反時他才發現有關方麵根本找不到他的原始檔案。除了那三項“嫌疑”,再沒有更多的文字材料。但“反革命”記錄殘缺不全的張愷之,回到杭州後,仍然被置於嚴密的監控之下——公安部已經下達了一個“刑滿釋放後留場就業”的文件,文件上明明說:無家可歸、無業可就者,給予留場就業。實際上大多數人統統都被“留”了下來。

於是爸爸就被通知去省勞改局教育科報到。說是為了發揮他的專長,讓他到《新生報》編輯部去編報紙。《新生報》是給犯人閱讀的報紙,設在杭州城裏人人皆知的小車橋省第二監獄。因為那裏麵有一個印刷廠。有一次幼兒園的阿姨問我爸爸在哪裏工作,我說在小車橋,弄得她們大驚失色,好像不認識我了一樣。

《新生報》編輯部裏,還有兩個刑滿留場的編輯,一個叫錢地、一個叫徐衡。錢地出身於大地主家庭,一九四〇年入黨,一九四七年中央大學曆史係畢業。曆史上曾經被捕,後脫離組織。在直屬班審查時,說他在獄中叛變,罪行嚴重,竟被送去重刑犯監獄,判了三年徒刑。徐衡出身金融資本家,複旦新聞係畢業,一九三九年入黨,曾在“地下”時期任南昌共青團書記,後來也因被捕而失去組織關係。徐衡在鎮反中被作為“大特務”逮捕,審查後發現與特務毫無關係,也被判了三年徒刑。錢地和徐衡的老婆都同他們離了婚,孤身一人,無家無業。加上一個有家而不能回的張愷之,三個人也算是同病相憐了。

少年時代我曾見過這兩位伯伯。記憶中留下的是他們幹瘦而毫無笑容的麵孔。有一年的“六一”兒童節,錢地伯伯還曾經送過一個日記本給我,這是他當時所能拿出手的最好的禮物了。徐衡後來的生活一直潦倒不堪,爸爸曾帶我去看望過他,隻記得他窄小的屋子裏一頂被香煙熏得發黃的蚊帳,到處是煙頭煙灰。聽說一九八〇年後他在民革的一所業餘學校幫忙辦學,曾有一段振作的日子,但晚年嗜酒,最後在一個夜晚突然中風,跌倒在床邊死去,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他死後,料理後事的人,發現他的床底下全是空酒瓶子……

我爸爸每天麵對沉默寡言的錢地和徐衡,心情自然十分鬱悶。陸陸續續傳來的各種壞消息,更使他茫然惶惑。聽說餘杭橫湖的楊天波,因受他的牽連,已經被省軍區後勤學校除名,回鄉務農去了;黃誌雄、曾一進、倪布明下落不明;上海那個薑弘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最令他震驚的是,曾為海寧和平解放作出貢獻的“青年救國團”第七支隊長周公穆和海寧縣自衛大隊大隊長俞文奎,已在一九五一年鎮反中,被迅速處決。

得知俞文奎死訊的那個周末,爸爸回家時神色黯然。他連晚飯也沒有吃,一句話不說,靠在床沿上發愣。

我走過去拉拉他的手。他一動也不動。

後來媽媽歎了口氣,輕輕對爸爸說:現在你懂了吧?

我不懂。爸爸回答說。他把身子轉過去衝著牆,誰也不理。

那時爸爸的生活同犯人其實沒有太大的差別,平時不準回家,凡事都得報告。周末回家,來來去去,必得經過省報門口,常常會遇見熟人。一次碰到一位當年在地下黨時一起工作過的某某,那人身上的中山裝筆挺,看見他,隻是冷冷地點了個頭,一句話都沒有。還有一次,他碰到一位當年在新聞專科學校的老同學,聽說此人已榮升電台的總編輯,那人問了問他的近況,同他稍事寒暄,然後對他說:我看這沒什麽呀,到什麽地方都是革命工作嘛!一時令他啼笑皆非,無言以對。

就算我爸爸有一點阿Q精神,就算他仍然鍥而不舍地繼續著毫無結果的申訴,張愷之的心裏,也多少有一點明白:他想要挺起胸脯堂堂正正地做人說話,在目前是沒有絲毫可能了。

到了1955年5月,反胡風運動進一步擴大,全國掀起肅清暗藏反革命**。杭一中有個教師叫劉季野,因同胡風通過兩封信而被捕。媽媽同這個劉季野曾在一起談過文學什麽的,上頭就讓她交代與劉的談話內容。很快,爸爸便被通知周末不許回家了,就住在辦公室裏。每個月的月底,由我姑姑到小車橋去領取爸爸的工資。姑姑那年十三歲,在那個寫著“省第二監獄”字樣的大門口等候,背著槍的衛兵就在她旁邊走動。每次從那兒回來,她的臉都白得像紙一樣。從那時起,姑姑每晚給我講的故事都很恐怖。

爸爸又從我們的生活中隱沒了。像一個縹緲無蹤的影子。我不可能記住他。我甚至覺得,爸爸像那個偶爾才會圓滿一回的月亮,在某一個晚上匆忙地出現,然後便跌入藍黑色的天穹。而大多數時候,他隻是一彎晦暗的月牙,在厚厚的雲層中掙紮著張望著我們全家……

所以當他再次回家時,我再也不肯叫他爸爸。我認定他是一個從街上來的陌生人。我固執地拒絕同他親熱,甚至驚叫著讓他走開。據說我在童年時代曾多次粗暴地對待我的爸爸,這恐怕是比受審和勞改更讓他傷心的事了。

肅反的暴風雨過去之後,總算出現了一段極其短暫的平靜日子。

過了些時,上頭傳達了一個“知識分子報告”,省裏還成立了一個招聘委員會,招聘有專長的知識分子。勞改局教育科負責報紙的那個林科長,為張愷之出示了一封介紹信,鼓勵他去文化部門應聘。但爸爸曾經工作過的省報回函說:目前不需要一般工作人員;教育局連個答複都沒有;好容易聯係了省文聯,就在差不多有了一線希望之時,聲勢浩大的“反右”運動開始,同意接收他的那個幹部,一家夥被打成了“右派”。工作的事自然再無下文。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爸爸看見所有的勞改管理幹部都在會議室開會,而林科長一個人呆呆地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錢地悄悄對爸爸說:聽說林科長也被揪出來了。不久後,那林科長果然也被打成了“右派”。

好像天底下凡有一點良知和良心的人,都正在從這個社會裏慢慢消失。爸爸尋找工作的希望徹底落空了。

“反右”運動結束後,我爸爸這樣的人,顯然連勞改局的機關,也沒有資格再留了。一九五八年的某一天,他們得到通知:錢地和徐衡即日調去農場勞動;我爸爸因家在杭州,給予“照顧”,“下放”到勞改局下屬單位錢江建築公司,仍然讓他編一份油印小報。到了1959年底,杭州要建成“四無”城市,那家建築公司也搬到了郊區,於是,我的爸爸又被告知不許天天回家了。這一次,他像那個真正的月亮,一個月才能極有規律地照亮我們全家一次。每次回家前,都得先寫一份申請報告。爸爸不再編報了,每天上夜班,在車**車一種小螺絲。那時杭州剛有電車,他車的那種螺絲就是電車安裝用的。爸爸在喬司農場當了兩年犯人,現在又成了“生產自救人員”。好在他從小當過學徒,活兒幹得還算麻利。他說那幾年裏,他大概總共製造了萬把隻螺絲釘,都安裝在杭州大街上拖著兩條長辮子來來往往的電車上了。

爸爸每天埋頭車著螺絲,卻仍然沒有忘記他的申訴。他一有空就寫信,給凡有可能過問他一案的那些單位部門寫信。有一次他聽說偉大領袖到了杭州,正在蘇堤後麵的劉莊療養。於是他就給老人家寫信,陳述地方對他處理的不公。他覺得湖岸對邊的劉莊,實在近在咫尺,如果手裏有隻信鴿,一飛就飛過去了。

他難道不知,從蘇堤到劉莊,這看似波平浪靜的一片水域,卻遠比從地球到月亮、從月亮到銀河的距離,更長更寬嗬。

依然是石沉西湖,好像世上從來就沒有他這樣一個人。

一天廠裏開大會,廠長突然說:張愷之,你站起來!

他莫名其妙地站了起來。接著又站起來一個人,那人義憤填膺地指著他說:我揭發張愷之,前兩天,廠裏有人打架,張愷之站在一旁觀看,嘴裏說:打吧打吧,打得好,最好打個你死我活!張愷之,你說過沒有?我證明,是我親耳聽見的,你不要想抵賴!

爸爸那脾氣,當即便火冒三丈。他說吵架時他確實在場,但他在場勸架,他根本不會說出這種話來。但他越是不承認,就越是證明他不思悔改。不容他分辯,當場就被人扼住胳膊,戴上手銬,關了禁閉。六月的天氣已經很熱,他在那間極小的“號子”裏“反省”,一天隻從窗子裏送兩次飯進來。張愷之雖然算是個“曆史反革命”,但即使專政機關,也未給他戴過手銬。麵對平生第一次受此奇恥大辱,他卻是欲掙不能、欲逃無路。就這樣蹲了幾天禁閉,最後在車間門口當眾作了檢討,才重新回車間勞動。

為什麽一個小廠的廠長,要如此刁難他這個“死老虎”,又竟敢如此目無法紀呢?這是張愷之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反複琢磨的一個疑問。他始終無法得知這次無緣無故的懲罰,同他最近的那一封申訴信之間,到底有沒有什麽關係?這是一個忌諱深究的問題。他不得不放棄這種探討。但在後來的歲月中,他仍然沒有中止那種幾乎無效的申訴,申訴已成為他每日的功課、成為一種祈禱和精神的安慰。他似乎已不在乎申訴的結果,而在乎申訴本身。他必須繼續申訴,申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天。

爸爸從這件事情得到的唯一“教訓”,就是從此獨往獨行,絕不在人多嘴雜的地方停留,免得一旦有個差錯,被人栽贓,有口難辯,替罪之羊不會是別人隻能是他。我和妹妹從小就被爸爸這種警告嚇怕,一見人多便躲得遠遠,從不敢在人群中看熱鬧。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郊區工廠的工作也不能持久,到了一九六一年,全民大辦農業,上頭命令把勞改單位的“生產自救人員”,集中到附近的一個果園去。我爸爸不得不又一次躬逢其盛。

張愷之背著行李,如一群羊似的被趕人果園的茅棚時,腦子裏忽然跳出了自己當年在《當代晚報》上所寫的專欄中的一段話……我們確實是很不滿意“自救”字樣的。但不圖“自救”,等誰來救……那時曾經無意所作的時事述評,如今卻為自己的處境作了注腳。他望著草棚宿舍的大通鋪,嘴角泛上一絲自嘲的苦笑。

而所謂“自救”,究竟是拯救靈魂還是扼殺靈魂?究竟是拯救一個人的政治生命,還是徹底毀滅一個人的個性和思想呢?在這個堂皇的“自救”借口下,就可將所有入了另冊的人,從此清理出人的隊伍,永無出路地去過一種沒有牢籠的牢籠生活麽?

也許,這又是一場新的大清洗運動?

他在喬司農場時聽熟了的嗬斥與吆喝,又開始在耳邊聒噪了。

初次見到那個板著麵孔的隊長,他冷不丁一愣。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天哪,那個直屬班的班主任怎麽竟然跑到這裏來了呢?難道自己真是擺脫不了這個怪物了麽?

那個曾經負責審查他的班主任郭成俊,有點駝背,目光陰鷙,城府甚深。一九四〇年參加革命,出身小學教師,原是省公安廳機關保衛科副科長。直屬班的審查全部結束後,他也隨同“犯人”被派往喬司農場當政委。一次審閱農場犯人的糧食供給計劃時,在報表上多劃了一個“0”,被與他意見不合而頗得上級賞識的場長揪住不放,告到省公安廳,作為嚴重錯誤被免職,後來派他帶著一批勞改犯去了青海。郭成俊既然已去青海當勞改支隊政委,怎麽又會出現在留下果園裏呢?

忐忑不安的爸爸,悄悄抬起眼皮重又打量了那個隊長一眼。這麽仔細一看,才略略鬆了口氣。原來此人同那郭成俊身材相仿,也穿著一身黃不黃綠不綠的軍便服,乍看很是相像,但並不駝背。隻是一雙眼睛,同那個“班主任”加“政委”,有一種極其微妙的相似之處。他瞥你一眼,你便長了刺般地不自在,渾身發麻酥酥。這兩個人究竟同是吊眼是斜眼還是對眼呢?張愷之一時有點說不出來。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隊長那雙眼睛的奧妙。

那一束陰鷙的目光,常常從果樹密密的樹葉子後麵,暗箭一般射出來。他會像一條狗似的久久蹲伏在桃樹下,偷聽“自救者”們幹活時不經意的談話,捕捉著唾手可得的獵物。順便也監視著有誰偷吃了樹上的桃子,好作為晚上“管教”訓話的材料。他的眼睛具有穿透一切的功能,也可以說,他的目光本身就是一個陷阱,誰不慎誤入其中,活該倒黴。

這個警惕性很高的隊長,白天黑夜都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常常在夜深人靜時,鬼影一般潛入宿舍巡視。一次發現上鋪有個叫吳超的人,亮著手電筒在擺弄一隻礦石收音機,他立即拿過來放在自己耳邊細聽。聽了一會,似乎聽不出什麽,他便問那人:老實說,你在收聽敵台是不是?吳超回答說:沒有啊,這種礦石收音機,絕不可能收聽到短波的。那個隊長馬上問他:噢,你沒收過的話,怎麽知道收不到呢?我看你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的,不會有什麽好事!收音機我沒收了,明天一早你到辦公室來!吳超哭喪著臉,不敢吭氣,好容易裝上的礦石收音機,就這樣說沒就沒了。這個“自救”者,解放時剛大學畢業。他父親是國民黨什麽部的一個次長,當年把他的飛機票都買好了,大學生卻死活不肯去台灣。後來弄來弄去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最後怎麽會弄到果園裏來“生產自救”了。反正送來“自救”的一百多人中,大多是省市機關被清洗出來的知識分子幹部,或是有曆史問題、或是家庭出身不好、或是留用期間表現欠佳……爸爸看著這些畏畏縮縮的同伴,覺得同他們相比,自己的不幸實在就算不了什麽了。

然而我爸爸那雙熱情洋溢的眼睛,曆經挫敗仍是不改初衷。他和隊長第一次目光的對視,隻一個回合,便如同遭遇了那個可吞噬宇宙間任何物質的黑洞;將他“自救”的希望吮吸殆盡。剛到果園時,好像是讓爸爸當過幾天小組長的,但因為不願向隊長匯報別人的“階級鬥爭動向”,任隊長怎麽啟發,隻是一個沒看見。於是沒過多久就不讓他當了。不當了卻沒完事,你不想傷害別人那麽就先讓你趴下。他不幸被那隊長活活生擒,隻是因為他在為桃樹整枝時,果枝上本應留三個芽,而他一失手,剪刀下竟然隻留下了兩個芽。就在那芽落地的瞬間,隊長猶如傘兵從天上降落在他的眼前——罪證確鑿,看你還有什麽可狡辯的?這不是故意破壞生產,又是什麽?政府已經寬大你“生產自救”了,你還心懷不滿,真是反動透頂!

張愷之默默無言。

在這片土地上,如今怎麽竟然會有那麽多何其相似的人呢?爸爸想。麵前這個隊長明明不是郭成俊,卻好像同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一般。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機器,成批製造和生產了這樣一種姑且也稱為“人”的東西呢?在難以入眠的深夜,爸爸茫然問著自己,心裏湧上一陣陣憤懣……

在遠離市區,卻是“樹欲靜而風不止”的果園,我的爸爸終於懂得,沒有人會來解決他的問題了。從他一九五一年受審查開始,直到大躍進結束的最初十年,爸爸還時刻存在著幻想——幻想著有一天能重新回到社會上去。但事實卻一次次證明,他如同被隔絕在一座危樓的頂層上,隻能一步步往下走,走到生活的最底層,除了飽受淩辱,再無別的選擇。幻想終於逐漸破滅,他不能不對現實的政策發生了懷疑。因此,當第二個十年開始時,他漸漸明白想要使自己擺脫桎梏、洗清妄加在他頭上的“罪名”,隻有等待整個國際形勢的逐步緩和。曆史已走到了一九六四年,有跡象和傳聞表明,赫魯曉夫開始熱衷土豆燒牛肉;波蘭也已開始向美帝國主義購買小麥了等等。如果兩個陣營的冷戰有所收斂,國內階級鬥爭的緊張形勢,也勢必會逐漸放鬆些。他隻能將唯一的希望寄托於共產主義運動的平穩發展,他真的擔憂神州大地如此地劍拔弩張,國無寧日,將會連普通老百姓也難以承受嗬……

爸爸就是在那年夏天的一個夜晚,在果園深處一間真正的牛棚裏,對媽媽低聲說出這番話的。在那之前,媽媽曾經一個人去看望過他,據說他買了一臉盆的西紅柿,同媽媽啃著西紅柿,兩個人談了整整一天的文學。但這一次,就在我和媽媽一起去果園“探親”的那個暑假,在四壁透風的茅屋裏,他卻同媽媽談到了政治。他說這些話時,我已在遠遠的蛙聲中沉沉入睡。我知道爸爸又一次遇到了麻煩,已是在第二天事情發生以後——

那天場長突然召開了全場大會。場長似乎很客氣地向“自救”者們訓話說:今天在場的人中,有人做夢也在幻想資本主義複辟,半夜裏都在說自己的問題搞錯了,他一定要重新站起來。這個人自己心裏有數,要是聰明一點,最好主動向領導坦白交待,否則……這時便有預先布置好的積極分子,舉手喊報告:“我們要把這個反動分子揪出來示眾!”接著全場響應。於是場長就“苦口婆心”地繼續啟發說:怎麽樣,自己說的話自己知道,你用不著等到將來,你現在就有機會,就在這裏站起來給我們看看嘛,看看我們到底有沒有搞錯……

爸爸憋了一肚子氣,他已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了。他想這些人真是卑鄙,明明是偷聽了他的談話,又不敢說出來,還要用“請君入甕”之計,來逼他當眾交代。他的臉色鐵青,咬著嘴唇就是一聲不吭。

那場長似乎還懂些政策,明白搞僵了也不妥,就對大家說:再給他一點時間想想吧,還是要靠自覺嘛。我要告訴這個人,你不在這裏交代也可以,回頭找我來談,談總是要談的,不談是過不了關的,隻要交代徹底,我們可以從寬處理……

當然,爸爸後來還是去找場長個別談了。他“交代”以後,就召開了全場批判大會。爸爸在會上不得不承認,他對如今無限度地強調階級鬥爭,心裏是有反感的。被迫說出以上檢討的話時,爸爸驚訝地發現,他越是“反感”,越是必然地成為階級鬥爭的靶子。

那一刻我深深震驚。那一天我第一次懂得,薄薄的牆壁原來徒有虛名,在這個世界上,耳朵卻能穿牆而過——有一種人的耳朵具有另一種特殊的功能,即使在你睡覺的時候,他們也會隔牆傾聽著你的夢囈。那個隊長竟然在牛棚的窗下蹲了一夜,然後把他竊聽到的片言隻語,向場長作了匯報。也許他已經在此巡視多日——他知道隻要不厭其煩不辭辛苦地守候這個窗下的哨所,定能獲得邀功請賞的資本。

這次事情的結局是,我和媽媽當即被請回了杭州。爸爸一連幾個星期天都沒有被批準回家,而是“就地休息”。從此,他隻要有任何一點“犯規”的行為,就會被留在果園“就地休息”。

那些年裏,每隔幾個星期天的傍晚,我和媽媽都要到六路汽車站去,送爸爸回果園。他必須在星期天晚上以前趕回去“歸隊”,如果遲到,下個星期就會被取消“休息”。無論刮風下雨,生病有事,爸爸都不可能推遲他的歸期。那是一個長長的五年,就像有一根看不見的長鎖鏈,將他拴在了一個無形無邊的大監獄裏。一切都不會是“文革”才發生的。也許更早、更早。從我誕生,從他們誕生,從那個紅色的幽靈在這個世界上遊**開始……

有一次我在深夜的睡夢中,被一種咕嚕咕嚕的聲音驚醒,睜眼一看,竟然是爸爸。我睡眼蒙嚨地問:爸爸你是怎麽回來的呢?我和媽媽等到末班車過去才走的呀,怎麽沒接到你?爸爸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著水,半天才回答我說:走回來的!

走回來的?那麽遠的路,你幹嗎要走回來啊?

因為等到末班車過去了,隊長才宣布放假。我想就是走也要走回來的,否則,你們就吃不到這些桃子了……

媽媽從爸爸的網兜裏,往外拿著一隻隻熟透了的水蜜桃,每一隻上麵,都有一塊塊褐色的爛疤。這是果園裏廉價處理的水果,爸爸每次回來,都會想方設法買上一點,有時還有一棵卷心菜和幾根蘿卜。

我抬頭看看鍾,已是半夜一點整。從留下果園到城裏,十八公裏路程,爸爸背著東西,在公路上走了整整四個小時。

很多年中,爸爸背著他簡單的行裝,在塵土漫漫的公路上來來去去。自從一九五二年他離開杭州去喬司,一直到一九六五年總算從果園被“清理”回家,一共十三年的時間,他繞著杭州城轉了一個圈又一個圈,卻終是無法進入杭州。他被人從東邊驅趕到西邊再驅趕去南邊,早已拆去了城牆的杭州,依然對他城門緊閉。他像那個年代所有被塗抹成黑色的“異己分子”一樣,被逐出了文化和政治中心,排除在一切正常人的生活環境之外。他就這樣走來走去走了很多年,直到一九六五年秋,果園“清場”,一部分人允許返回原戶口所在地,於是杭州這座頑固的遺都,才對他開啟了一條小縫。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一九六五年春節的除夕那天,我們家裏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起因是大叔叔從東北回來探親,他到家後,我從糖果盒裏拿了一粒糖給大叔叔吃。大叔叔很不高興,他說你怎麽就給我一粒糖吃呢?我說過年媽媽一共隻買了這半斤糖啊,我到現在連一粒都沒舍得吃呢!大叔叔說過年為什麽隻買半斤糖?我說沒有錢呀,媽媽和爸爸一共隻有那麽一點工資……

後來大叔叔就同爸爸吵了起來。他們吵得好凶,各說各的,互不相讓。大叔叔似乎是說,你在果園不是好好的嗎,起碼有一份固定的工資收入,多一塊錢也是錢哪!可你回了杭州,工作丟了,失業在家,今後一家人的生活怎麽辦?弟弟妹妹都在上學,你難道還讓我一個人負擔不成?爸爸生氣地分辯說,阿偉你難道真不曉得,在那種地方,精神實在太痛苦了,說是生產自救,其實同犯人沒有什麽區別,已經十幾年了,這樣下去,我再也受不了了。這次果園陸續放人,如果不走,也許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你不要著急,我會想辦法找工作的,再苦再累的活我也不怕……大叔叔激憤地打斷他說,你隻想到你自己,你有沒有為全家人想一想呢?我們家本來出身蠻好,可是這麽多年,就是因為你的問題,我到現在還入不了黨,一次次申請,一次次通過,又一次次被上頭否決,我的政治前途就是被你毀掉的,我熬到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

大叔叔滿心的委屈,在這一年的除夕之夜,終於忍無可忍地發泄出來。曾經在十七歲時,敢於為爸爸去上訪檢察院的太叔叔,卻被這麽多年的歧視和壓抑,折磨得失去了耐心。他已經二十九歲了,但還沒有成家,一個人遠在東北,舉目無親,他向誰去訴說心裏的怨懟呢?

爸爸被大叔叔的胡言亂語深深刺傷,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氣誰恨誰呢?恨自己麽?自己又有什麽罪過?即使自己真是罪大惡極,卻為什麽要連累和殃及他無辜的親屬啊?事實上,阿偉的遭遇,在妻子、女兒和其他幾個弟妹身上,何嚐不是正在愈演愈烈呢!他也許是不該責怪弟弟的,可茫茫蒼天之下,他究竟又能去怪誰呢?

那個爆竹聲聲的夜晚,我和妹妹縮在屋角,已被眼前的情形驚呆。爸爸和大叔叔滿嘴白沫,高一聲低一聲爭執不休,我的眼前晃來晃去的,都是他們被憤怒扭歪了的臉。後來媽媽聞聲趕來,把爸爸推開,我和妹妹一下子從呆滯中驚醒,妹妹突然抱住媽媽放聲大哭,我也涕淚滿麵。我們淒淒慘慘地哭了很久,媽媽怎麽哄勸我們,我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淌。後來媽媽放開了我們,捂住自己的臉,也埋頭嚶嚶地哭了起來。爸爸和大叔叔停止了爭吵朝媽媽走過來,爸爸似乎想說什麽,嘴剛一張開,聲音已經哽噎。他一把抓住媽媽的手,像個孩子似地仰麵慟哭。從我記事時起,在我五歲那年,爸爸從喬司回來,因我不肯叫他爸爸,他曾傷心地哭過一次。這次是我一生中第二次親眼看見爸爸哭泣,悲哀的淚水從他那雙曾經歡樂而晶瑩的大眼睛裏,泉水般湧出來,他嗚嗚的哭聲在低矮的天花板下久久縈繞,冰涼的淚水沾在媽媽和我的臉頰上,我索索發抖……

我非要離開那個地方!我就是討飯也要回來!爸爸的喊聲,在那個寒冷的冬夜裏,顯得越發淒涼……

爸爸究竟有什麽“罪過”?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對待他呢?——很久很久,我的哭泣仍難平息。我昏昏沉沉地想起了那份“中學生登記表”,自從我填寫了爸爸媽媽的政治狀況以後,我很快就被取消了班幹部的職務。輔導員找我談話時,總是讓我同家庭劃清界限。甚至,國慶節遊行,我也被排除在外,入團更是想也不要想了……

隔閡與疑惑,也許早就悄悄開始發生。而那個夜晚,我忽然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對爸爸的怨恨。這種難言的心情夾雜著我為爸爸所抱的不平和委屈,還有他多年不在我身邊所積累的生疏,如冬天湖上的雨霧,朦朧難辨。當他遠離我們時,隱約潛藏的種種不滿,還顯得尚可忍受;而如今他又重新回到了我們的生活中,那個多年裏若隱若現的爸爸,就忽而真正變得陌生了。

劈劈啪啪的爆竹聲,在大門外一驚一乍地響起。但歡樂的春節不屬於我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