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央日報大聲疾呼,要政府“收拾人心”。人心需要“收拾”,可見現在的人心,到了怎樣一個亂七八糟的地步!尤其是限價的一閉一放之間,廣大人民,生活陷於絕路,情緒表現惶恐,正如所說,這些情形,已經不是“愛聽或不愛聽”所能抹殺,也不是“任何粉飾之詞所能粉飾”的了!

……

照樣子看,一般“收拾人心”論者,都一律主張向特權階級開刀。因為“國家演變到這個地步,勢必犧牲極端少數的人才能拯救最大多數的人”,同時,如果“隻顧全少數人的利益權勢”,那麽,“盡管口裏喊革命,事實上是反革命”。中央日報如此說,分量就有點重了。這實在就等於說:政府現在隻顧全少數人的利益權勢,走的是“少數派路線”,而大多數人“裝著一肚皮悶氣,人心失盡”。

……

——摘自《當代晚報·朝花夕拾》:《假定得了嗎?》

四十三歲的爸爸回到了盼望多年的杭州。但是四季常綠的杭州城,根本沒有他這種人的立錐之地。當那個憂傷的春節終於過去以後,轄區的戶籍警來找爸爸,和善地對他說,今天你就去街道辦事處報到吧,街道服務站會給你分配工作的。

他最初把“街道”這個詞匯同自己的歸屬相連時,覺得十分刺耳。——“街道”是城市最基本的細胞組織,是這座龐大的國家機器不可缺少的一顆螺絲;“街道”還是“人民民主專政”那張巨網上,最後一道疏而不漏的網眼。一個走進了“街道”的人,便意味著他已無可挽回地淪落到了社會的最底層。無論承認還是不承認,他都必須麵對這個事實。

於是他終於平靜甚至“滿意”地接受了這個“工作”。這是他目前唯一的出路了。他早已是一個勞動者,隻要不再把他當犯人對待,隻要能有一碗飯糊口,多少能同媽媽一起負擔全家人的生活,他已別無所求。

街道服務站雜工組由七八十個“閑散勞動力”組成。他很快得知,其中的六十一個人有程度不等的“問題”——被單位開除的右派、解除勞教分子、刑滿釋放分子,還有像他這種所謂的“曆史反革命”……各人擁有例如“木陀”“瘌痢”“長條兒”這樣親昵的外號種種。他們聽說如今新加入的這個張愷之,原來是個知識分子幹部,對他倒是十分友好和客氣。

我爸爸與這樣一些遭遇也許比他更離奇古怪的人為伍,又一次開始重新做人。

在雜工組完成了一項下水道修建工程以後,服務站站長一度有意推薦他去工廠做“合同工”,這是當時在街道的最好出路。但是名單送交派出所,爸爸被刷了下來。如果繼續去做泥水小工,一天隻有一元三角錢的工錢,扣去街道的管理費,一個月才三十幾元的收入,實在是太少了。何況還要同街道的婦女們混在一起,婆婆媽媽的難受。無奈之下,在其他種種雜活裏,爸爸選擇了去煤場挑煤。他寧可去做又累又髒、但是多勞多得的煤場裝卸工。

每天天還沒亮,他便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出了門,手裏拿著一根挑煤用的扁擔。一個麵目清秀的中年人,手中拿著一根扁擔,自然有些不倫不類。張愷之畢竟還殘留著知識分子最後一點自尊感,那根扁擔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一直使他覺得難堪和別扭。所以他每天都起得很早,他希望能在天亮之前穿過街巷,到達他幹活的地點,以免被昔日的同事和熟人撞見。其實那時他早已沒有什麽熟人了,新聞界文化界的舊友不會再記得他,而那些同樣跌落深淵的故舊知己,早已是自顧不暇。街頭巷尾陌生的麵孔中,根本沒有人會注意他,媽媽似乎一再向他提醒。但爸爸仍然固執地堅持在蒙蒙的晨曦中,扛著他自己認為是模模糊糊的扁擔出門。

晨曦中,艮山門鐵路邊上黑壓壓的煤山,鬼影憧憧。

亮晃晃的鐵軌從烏黑的煤山邊上擦過,通往陰沉沉的遠處。

麵對這片烏黑的煤場,他又一次清醒地頓悟:從今往後,他不僅已真正墜落於社會的最底層,甚至將變成一種黑色的顆粒、一種極其細微極不足道的黑色粉塵,消失在城市每日排放的煙霧中。

爸爸每天傍晚回家,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個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烏塗塗的“非洲黑人”。衣服、頭發和臉上,都嵌著一層黑黑的煤粉,隻剩下兩隻眼睛幽幽的亮色,還能辨別出他是爸爸。回家後爸爸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洗下一盆黑漆漆的渾湯,就像洗毛筆的水那麽黑。每次爸爸都很詫異地問媽媽,哎呀怎麽會這樣黑哩,我明明已經跳在鐵路邊那個水塘裏洗過一次了嘛,要不然,連眼睛都睜不開呐。媽媽苦笑著說,現在你可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黑奴”啦,將來說不定可以寫一部《新黑奴籲天錄》呢!那段時間,我們家的桌上地上**,到處都分布著這種無孔不入的煤粉,我真懷疑它們會深入到我們全家人的骨髓裏去。

每天吃晚飯的時候,已經精疲力竭的爸爸,還會強打精神地給我們講他在煤場的見聞。其實也沒什麽有意思的事情,無非是今天的場地離鐵路近些還是遠些,煤堆高些還是低些,卸煤的角度難些還是容易些,計算噸位的時候,測量得公平還是不公平。他津津有味地講著這些,倒好像我們將來都可能去幹這種挑煤的活計似的。

爸爸從不向我們訴說和抱怨他挑煤的千難萬險。我曾說過我爸爸是一個天性樂觀而開朗的人,他既去挑了煤,就必得賦予挑煤以某種積極意義。十五歲的我差一點覺得挑煤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一直到有一天,那個叫做“瘌痢”的“同事”,順路來叫爸爸去開會。他無意中向媽媽提起了煤場那次驚險事故,我才知道爸爸原來在“從事”著一種多麽危險的勞動。

那一天,爸爸挑著滿滿一擔煤屑,走上了高高的跳板。用挑煤人的行話說,這叫做“三馬四跳”——即三級馬凳、四塊跳板搭成的長長的煤山之路。挑煤工把鐵路軌道旁卸下的散煤,一擔擔挑到空場地上堆起,從一張馬凳、一塊跳板,一天天逐漸加高,最後加到“三馬四跳”,一座十五米以上高度的煤山便巍然矗立。這就是“文革”前開始儲存的“戰備煤”。爸爸在果園勞動多年,在河邊船上挑大糞、給果樹挑水抗旱,一雙腳板和一副肩膀,早已練得行走自如。但這天他上了跳板,走到四級馬凳時,他腳下的草鞋,忽然被跳板上一枚“螞蟥釘”鉤住,沉沉的擔子猛地一晃,整個人就倒伏在跳板上,那根扁擔吊著兩頭的挑子,一下子壓在他的脖頸後頭。那擔屑煤有一百多斤重,爸爸用身子死死撐住,一動不動地保持著平衡,隨後跟上來的人倒也機警,毫不遲疑地在跳板上撂下挑子,上前去“救”他。當他們把爸爸頭頸上那擔煤移開時,爸爸居然一骨碌就爬了起來。腳上身上一點傷痛都沒有,簡直是奇跡。

天保佑,算他運氣啊!那個叫“瘌痢”的人大聲嚷嚷,嘴裏嘖噴有聲。假如老張摔下跳板,定是頭破血流了,傷腰斷腿都不稀奇,又沒有勞保沒有公費醫療,那是哭都哭不及的!“瘌痢”仍然感歎不已。

不要講了嘛。爸爸阻攔他。反正也沒出事,講了倒讓她們擔心。

媽媽不讓他再去挑煤了。但爸爸說不挑煤掙的錢太少,他不但要繼續挑煤,還要去跑煤球車,這樣收入就可以更多一些。成年以後,我一直奇怪爸爸這樣瘦小的人,當年怎麽能去做裝卸工呢?而且爸爸還是一個容易暈車的人,大卡車一跑起來,他就惡心想吐。於是他隻好在車上頂風而立,冬天寒風凜冽,別人都縮著脖子背對著風坐在車廂板後麵,可他卻得迎風站著,因為隻有這樣才不會暈車。

其實跑煤球車比在煤山挑煤更緊張勞累。因為煤球廠調度員分給街道工的,都是後夜班的活,而且送的地點都是距離較遠的煤球分銷店。每天深夜爸爸出門去“上班”的時候,我和妹妹都在夢鄉裏酣睡。我從未見過爸爸挑煤,我隻能從爸爸繪聲繪色的講述中,想象著更深夜靜的街道上,疾馳而過的熱氣騰騰的煤車——那一輛笨重的解放牌大卡車,停在煤球廠的車間門口,六個渾身上下黑黢黢的裝卸工,從車上跳下。兩副杠子四個人,另留兩個人在車上管攢攏。一筐筐蒸騰著熱氣的煤球,被他們從車間裏飛快地抬出來,衝上跳板。一塊跳板上上下下,稍慢幾分鍾,前麵和後麵的杠子就會碰頭。碰了頭就會挨罵,挨罵事小,弄不好就會撞傷。一次正在巷口卸煤球,爸爸一腳踩空,從解放牌大卡車上跌下來,奇怪的是他竟然又一次當場爬起,身上一點傷都沒有。

這樣的“故事”,常常聽得我氣都喘不過來。我說爸爸你真的蠻“結棍”啊,我怎麽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呢?

爸爸很謙虛地笑笑說:嘿,我力氣比不上人家,不過動作是蠻敏捷的啊。另外,也虧了小倪那個人呀,你不是見過那個大個子嗎,他總是抬後杠,讓我抬前杠。他力氣大,上跳板的時候,他每次都把煤筐拉在靠自己那一頭,還使勁往上推著我走,這樣我的分量就輕多了,你曉得不曉得?裝卸隊裏的那些工人,都是蠻爽氣的人呐……

那個叫做小倪的年輕人,平時很少講話。也不知他為什麽會到街道裏來做工。隻是聽說他父母雙亡,他一直也沒有結婚,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酒,並且越來越貪杯,發了工資就買酒喝了,生活弄得亂七八糟的。後來也不知他得了什麽病,像一隻未曾燃盡便熄滅了的煤球,不聲不響地死去了。

那每日被鏟平運走、複又重新矗立的煤山;那熱氣升騰的煤球車上高高的跳板,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如一團走不出去的黑霧,籠罩著我們全家。

自從爸爸走進“街道”的那年開始,在我的童年少年時代來去匆匆、若即若離的爸爸,終於清晰而具體地站在我麵前。

那以前的很多年裏,我對爸爸的了解,實際是一個空白或是一個空洞的概念。忽然地,我發現真正麵對爸爸,其實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

爸爸平時煙酒不沾,他生活中最大的享受,是買上兩毛錢的熟豬頭肉,晚飯時讓媽媽用醬油、糖和酒再加加工,便吃得山珍海味一般。他喜歡在早晨的泡飯裏拌上一勺古巴砂糖,說是可以給自己的重體力勞動增加點力氣。

爸爸在晚飯後定要仔細地閱讀當天的報紙,有時還會把它們細心地剪下來。他的枕邊總是放著一兩本前蘇聯小說,入睡前,他總是會翻上幾頁,就好像服用安眠藥似的。

有時爸爸如果上夜班跑車,白天在家休息的空閑中,他也會從一隻上鎖的抽屜裏,拿出一遝厚厚的稿紙來,然後正襟危坐地開始寫作。聽媽媽說,他在寫一個叫做《白蟻王國覆滅記》的劇本,已經寫了好多年了。據說爸爸對這種危害建築物的害蟲很有研究。他要通過白蟻王國的興亡,來揭示人類的真理。後來他似乎是終於寫完了這個劇本,剛寫完,“文革”就開始了。爸爸將他那部珍貴的手稿東掖西藏,一連轉移了好幾個地方,最後卻不知所終。爸爸後來一直為此扼腕歎息。

除了豬頭肉和白糖之外,爸爸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嗜好,那就是誨人不倦。在晚上讀完報紙到上床看書的中間那一段空隙,隻要他不寫作,他主要的工作便是教育我和妹妹。他總是啟發我主動地向他匯報學校的情況,然後不厭其煩地教導我那是怎麽怎麽一回事。他不斷地向我指出我在什麽什麽地方錯了,在哪兒哪兒做得不對,應該如何如何……他的矛頭通常主要是針對著我,但當我小心謹慎地避免著授他以柄,他一連幾天抓不住我的辮子時,這種批評的指向,便波及並蔓延到家庭的其他成員那兒。小叔叔姑姑還有舅舅,隨時都有可能遭到爸爸永遠正確的批評。

批評是爸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個組成部分,一旦中斷了批評,爸爸便變得無精打采,索然無趣。每一次,他都會在我們言不由衷的自我批評中,獲得極大的滿足。他有一個極其充分的理由曾使我們每個人都深受感動,他說他就是因為在幼年時缺少父母有益的指點,任憑自己瞎闖,成年後社會經驗不足,導致後來的厄運,他怎麽能眼看著我們重蹈他的覆轍呢?他雖然無法為我們提供良好的生活條件,但教育我們批評我們,卻是他力所能及的事情啊。

爸爸從不說自己有錯有罪一類的話。但他又無法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們,對他的處理是不公正的。——他不可能也不敢對我們說這樣的話。他必須要求我們聽黨的話跟著黨走熱愛黨相信黨。甚至還主動要求我在“思想上”同他劃清界限。於是這種教育方式同他的教育宗旨,就發生了一些自相矛盾的衝突。我已經上了初中,有了一點點獨立思考的能力,有時對爸爸那種冠冕堂皇的教導,多少有了一些不滿。比如我提問,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提問,爸爸在沉吟中選擇他的答案,常常語塞、詞不達意還會有些許的尷尬。但他又不能承認自己錯了,他十分在乎他在這個家庭裏,最後保留的一份尊嚴和威信。即便再是潦倒背運,他依舊擁有著那一份極強的身份感和自我意識。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爸爸是不容反駁的。一旦有誰觸犯了爸爸違抗了爸爸,他就會暴跳如雷、聲色俱厲,持續轟炸直到你向他低頭認錯為止。

最使我難以容忍的,恐怕就是爸爸堅持要檢查我的日記這件事了。媽媽說過日記是寫心裏話的,媽媽說日記是自己最真誠的朋友。但爸爸熱衷於“第三者插足”,從未忘記過我這個“朋友”。每隔幾個星期,他就會仔細地閱讀我的日記本,然後提筆在每一處空隙裏,寫上他的眉批。我的日記本上,處處留下了他漂亮的筆跡,真不知是我的日記,還是他的周記了。萬一被他發現了有什麽不健康的思想,他便將日記本攤在桌上,讓我坐在一邊,開始了他冗長而嚴肅的談話,常使我苦不堪言。於是絞盡腦汁設法藏匿我的日記本,就成為我傷透腦筋的“地下活動”。無奈家裏那麽一點地方,我無論把日記本藏在哪裏,每次總是會被他找到。有一次我實在是忍無可忍,就在日記本的扉頁上,寫了一行大大的字,大意是誰偷看我的日記,誰就是小狗一類的話。——結果可想而知,那一次,我被爸爸狠狠地臭罵了一頓,還寫了一份書麵檢討。從此以後,爸爸檢查日記就被進一步合法化了。我開始設法躲避爸爸,他的嚴厲總使我感到難堪。

那些年中,我和爸爸的關係多次陷入僵局。盡管媽媽一再柔聲細語地從中斡旋,爸爸在我心目中,仍然可畏可怕。爸爸為抵抗他自己承受的壓力,無意地在家裏建立了另一種壓力場,我為抵禦外界的壓力,隻好首先去抵禦我的父親。如此循環往複,我和他都被置於一個無形的怪圈之中。

肚皮上的紅痣在那些日子突然變得奇癢難忍。但我不可能向爸爸訴說關於紅痣的疑問。我也永遠不會知道爸爸身上究竟有沒有紅痣。我漸漸恍悟,那顆困擾我已久的紅痣,同我頭皮上那塊黑色的胎記相比,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話說得很對,隻是未敢說出一句話:“打倒老人政府!”……

其實,拆穿來說,是明白得很的。倒不是“老人政府”造成了“老人社會”,而是在“老人社會”的基礎上,才會產生“老人政府”。

今日的所謂“人無出路”,並不是因為“老人”把我們的路阻擋著,而是整個的他們的製度,庇護著既得的權益。整個社會被根深蒂固的勢力所統治,徒然喊著“希望一個青年的政府”,隻等於“緣木求魚”。

“老而不死謂之賊”,如果這句話不錯,那這個老朽的社會,就是“賊”的社會了……

——摘自《當代晚報·朝花夕拾》:《也論老人政府》

爸爸在他厄運開始的第二個十年,曾經希望國際冷戰的緩和,能夠減輕國內階級鬥爭的壓力。但他的這個幻想卻又一次破滅了,他在長期痛苦的等待中,迎來的是更為極“左”的瘋狂。

一九六六年“文革”開始的時候,爸爸媽媽為了防備紅衛兵來抄家,害怕紅衛兵會毀了他們多年積累的“文化”——那些“封資修”的書籍。所以爸爸把書架上所有“嫌疑”的書,都收藏在一隻巨大的木箱裏,貼上了“供批判用”的封條。那一天,我和妹妹幫著搬那些書的時候,妹妹忽然拿起那本前蘇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指著封麵上那個奧斯特洛夫斯基,竊笑著說,噯你看這個人像誰?像誰呢?我歪著頭看了一眼,撲哧一聲也笑起來。我不知道。我假裝嚴肅地說。妹妹把嘴貼在我耳朵邊上,輕聲說:像爸爸呀!她放下書,又去把媽媽叫來,媽媽看了一會,點點頭說,噢是蠻像的嘛。不過媽媽並沒有笑。

那是奧斯特洛夫斯基病愈後的相片。他的雙目深陷、眼眶突出、顴骨高聳、頭發稀疏、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神情嚴峻而頑強。

我們拿著書又端詳了一會。真的,真的很像爸爸。

那時的爸爸,年輕時瀟灑而俊朗的外表,已經改變得太多。曾經圓圓的臉,變得瘦削而憔悴。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深深凹在光禿禿的額頭下麵,眼眶像兩個井沿,在很深的井底,閃爍著冷冽的水波。

如今這雙眼睛,又將麵對一場史無前例的暴風驟雨。

大串聯開始了。當我一心盼望著學校能同意像我這種“出身不好”的同學,也能和紅衛兵們一起外出串聯時,我一點都沒有想到,大串聯實際上已威脅到我們家庭的生活來源。

煤車停開了。由於鐵路交通混亂,“戰備煤”的運送受阻。艮山門車站每日呼嘯而過的煤車不再往來,煤場已無煤可挑。

服務站說:有工做工,無工回家。爸爸隻好停工在家數日。

有一天,那個曾同爸爸在一起跑煤車,外號叫“章木陀”的人,說是找到了一份給鐵刨花打包件的活,急急忙忙來叫爸爸同他一道去軸承廠。爸爸走後不久,來了兩個街道的人,凶巴巴地問我:張愷之人呢?我說我爸爸出去幹活了。去哪裏?我說我也不曉得啊。他們在門口猶猶豫豫地站了一會,也不知去哪裏找他。後來就嘟噥說:好啦好啦,今天算你爸爸運氣,本來要叫他去遊街的,他不在就算啦,算給他逃出一回。不過等他回來,你告訴他,明朝不準上班了,在家裏等著,明朝還是要去遊的!地富反壞右分子統統都要去遊街的!

爸爸回來後,我告訴他這件事。爸爸說,遊街就遊街,沒什麽了不起的。我反正是一隻“死老虎”,死豬不怕開水燙的。

不過爸爸還是嘀咕了一句。他很關心遊街的時候,會不會戴高帽子,那麽帽子上頭,會給他寫上一個什麽罪名。

第二天爸爸去遊街。爸爸不準我去看,但我還是偷偷去了。我想我就隻看一眼,看看爸爸的帽子上到底會寫什麽。我低著頭擠在人群中,讓額頭披散的劉海兒遮住我的眼睛。後來我聽見有人當當敲著銅鑼過來,差點以為是賣梨膏糖的老頭,抬頭看,隻見一大片白花花東歪西倒的高帽子,是遊街的隊伍過來了。他們垂著手慢吞吞地走著,臉上毫無表情。有些人被剪掉了頭發,那帽子老是滑脫下來,走幾步就要用手扶一扶,有個人就幹脆用手舉著,於是那幾個“牛鬼蛇神”的字,高高在上地格外顯眼。路邊有孩子竊竊地笑,舉手喊著打倒×××的口號,尖聲怪調的像是在做一個好玩的遊戲。

後來我看見了爸爸。他的帽子上寫著:叛徒!

爸爸若無其事地跟著隊伍走著。我覺得他好像快要笑出來了。

那次遊街給我留下的印象,就像看了一場街頭活報劇,鬧哄哄亂糟糟的。記得爸爸回家後,把那頂帽子揉成一團,哭笑不得地說了一聲“瞎扯淡”!

過了幾天,爸爸又被叫到街道俱樂部去陪鬥。鬥爭的對象是一個叫餘熊的電工。有人揭發餘熊,說他把紅寶書墊在屁股下當凳子坐;又說他收聽敵台,是現行反革命。爸爸的罪名有所變化,這次成了“特務”。爸爸回來對媽媽說:我彎了半天腰,怎麽一點沒事。還是挑煤鍛煉人,腰都練出來了,你說是不是啊?

還有一次,爸爸被叫去陪鬥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街道辦事處主任。我認識這個瘦瘦高高的老頭,講一口山東話,嘴裏總是有一股大蒜味兒,不過他待人挺和氣的。聽說他在南下前,是山東老區的一個村長。就在那天開完鬥爭會後,王主任回家過馬路,突然被一輛汽車撞倒,送到醫院裏,已經腦溢血死去。

廚房隔壁的小學校操場裏,每天晚上都傳來撕心裂肺的嚎叫聲,夾雜著皮帶抽打的聲音。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我站在窗邊,看見操場的大樟樹上,吊著一個人。那人苦苦哀求著,但沒有人理他。後來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無聲無息了。吊掛在樟樹上的人影,在昏黃的月光下,像一尊受難者的雕塑。

自從開始清理階級隊伍,爸爸在家裏很少講話了。媽媽也總是忐忑不安的樣子。我覺得這個家,像是淒風苦雨中的一隻鳥窩,在風暴的襲擊中搖撼著,早已不堪一擊,隨時都可能從樹上翻落下去。

那年冬天,沈兆際一家人自殺的慘案,幾乎震動了整個城市。

我們全家都被這駭人聽聞的死訊驚呆了。一連好多天,我們常常會突如其來地毛骨悚然,惶惶不可終日。

爸爸說他見過沈兆際這個人。就在不久前的一天,街道通知他去開會。除了平時熟悉的那些“牛鬼蛇神”以外,還有一個麵孔圓圓的中年人,穿得很整潔,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派出所所長對大家說:今天的會,是讓大家來幫助這個沈兆際。他散布了許多反動言論,要讓他徹底端正認識。但那個斯文的中年人,一聲也不響。派出所所長說:噯你怎麽不檢查自己呢?你說過的那些反動言論,我們都是掌握的——有一天晚上,你和朋友到西湖邊上去,你是不是對別人說過,西湖假如裝上許多霓虹燈,就跟香港一樣漂亮了。你這不是羨慕資本主義又是什麽呢?你必須老實交代出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但這個沈兆際還是不說話。他就那麽坐著,從開始到最後,也沒說一句話。於是派出所所長又進一步啟發在座的那些人,叫大家批判揭發。有幾個人隨聲附和了幾句。爸爸什麽也不知道,一直沒有發言。大家很尷尬,東拉西扯地敷衍了一會,最後所長隻好匆匆散了會,留下沈兆際個別談話。

第二天爸爸問了別人,才知道這個沈兆際,美術學院畢業,原先在美術出版社當編輯,也是個畫家。一九六〇年不知為什麽辭了職,平時以畫連環畫為生。“文革”開始後,出版社不再出書,他的經濟來源中斷,靠老婆一個人的收入,養活兩個孩子。所以有時候,就同一夥無事可做的畫家,在一起發發牢騷。卻沒想到有一位朋友的老婆檢舉了丈夫的“反動言論”,株連到他,被連續批判多日,還讓居民委員會監督,每天在巷口掃地……

就在那次派出所“幫助”他的半個月後,這個沈兆際在家裏,用電線將自己老婆電死。又電死了兩個女兒。據說他妻子曾請求他,兩個人一起死了算,但留下兩個孩子。他不肯,他說要走全家一起走,何必留她們在這人世受苦。當時兩個女兒苦苦哀求,他竟然不為所動,還是極殘忍地下了手,然後自己割腕自盡。卻不料他還剩下一口氣,被鄰居發現,送到醫院搶救。他活過來以後,全市召開了聲勢浩大的批判大會,沈兆際被當即執行槍決。

如今,風雨飄搖卻仍然溫暖的“鳥窩”,就成為爸爸媽媽妹妹和我,最後一個遮風避雨、互相依傍的港灣。

媽媽已經被學校的紅衛兵小將勒令交代問題了。校門口貼出了“打倒大叛徒朱小玲!”的標語,不久後,媽媽被隔離審查。爸爸除了顧及自己的“問題”隨時會“卷土重來”,還要為媽媽的事情操心分憂。在媽媽長達四年之久的隔離審查期間,爸爸幫媽媽寫下的文字材料,恐怕比媽媽自己寫的還多。媽媽曆史上每一個重要的環節,爸爸都爛熟於心。有時我甚至覺得爸爸比媽媽還了解自己的曆史,許多細節,媽媽總是連自己都弄不清楚,而爸爸卻能將其整理得涇渭分明。過去的許多年中,一直是媽媽在支撐著這個家。到了“文革”,早已沉入“街道”裏的爸爸,似乎由於沒有發現“新的問題”,反而幸免於難。他從“文革”的邊緣擦過,比起以往的遭遇,這位老運動員已是見怪不怪。隻是在記憶中,留下了一些荒唐可笑的故事。

一九六九年初夏,媽媽還在隔離審查中,我離開杭州,去了北大荒。

那些荒誕滑稽的故事,都是後來我回家探親時,斷斷續續聽說的。

不過爸爸也許天生有點缺乏幽默感。他一邊講一邊自己笑得一塌糊塗,我們卻完全莫名其妙。——你們是怎麽搞的嘛,連聽都聽不懂?每次他笑完,就為我們的“遲鈍”而生氣。

故事一:關於“表格”

時間:“文革”初期

講述人:爸爸

——那是我在電纜廠當臨時工的時候,你媽媽還在隔離審查。我有一次去上海跟車,給你盧坤伯伯帶了點鮮魚,往他單位打了一個電話,沒想到他也被隔離了。我剛回到杭州,就讓電纜廠解雇了,隻好又去跟著裝卸組的人跑車。那段時間,全國各地來找我外調的人,每天都有好幾撥。街道幹部為接待他們,忙得不亦樂乎。偏偏我每天外出跑車,街道的人,經常找不到我。於是隻好把我從裝卸組調出來,安排到附近的糧食局倉庫去管倉庫,以便隨叫隨到。

那時來找我調查曆史的人,哪兒來的都有。問來問去,都是一九五二年鎮反、一九五五年肅反、一九五七年反右、一九五九年反右傾時候,早已重複了無數遍的內容。我就開始不耐煩了。同你媽媽單位的那些紅衛兵小將們一樣,那些外調人員其實都在借外調的名義遊山玩水呢。你熱愛名勝古跡我們管不著,可是讓我們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地寫材料,實在豈有此理。有一次,兩個外調的人找到了我們家裏,自稱是浙江日報的。他們問我:你是怎樣介紹袁少陽參加特務組織的?我反問說:我怎麽會介紹袁少陽參加特務組織呢?你們倒說說看。那個高個子的人說:你不是讓他填過一份表格嗎?我問:啥時候填的表格啊?那人說:一九四九年五月。我又問:一九四九年五月,杭州不是已經解放了嗎,我怎麽會介紹他參加特務組織呢?另一個矮個子就說:那就要問你啦,你自己心裏最清楚!這時我忽然想起了解放初的一件事。那時我去市委報到,地下市委書記對我說,可以找幾個思想進步的排字工人,去省報工作。後來我就找了袁少陽幾個人,同袁少陽也就這麽一點關係,那恰好是一九四九年五月。於是我生氣地對他們說:那時我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共產黨員,他是個工人,我是介紹他參加工作,不是參加特務組織。你們不要胡說八道!那個矮個子氣勢洶洶地說:張愷之,你太囂張了,你想抗拒“**”,絕沒有好下場!我這個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一聽這話,火冒三丈,頓時就跳了起來,用手指著門口,對他們喊道:你們給我出去,出去!你們走!我不認識你們,我不跟你們講話,走!快走!這兩個外調人員隻好氣呼呼地摔門走了。後來過了十多天,報社來了另外兩個人,很客氣地向我道歉了。他們說,是因為在袁少陽的檔案裏,發現了一份履曆表格,介紹人一欄,是我簽的字。所以讓我作個證明。我說:你們懂不懂起碼的常識啊?以後不要再鬧這種笑話啦!

妹妹在一邊插話:我告訴他們說:這種表格,在文具店裏,都有賣的……

故事二:關於“逃票”

時間:“文革”中期

講述人:媽媽

——後來就開始“鬥批改”了。那時候我的隔離審查已經結束,回到了家裏。你爸爸告訴我,街道黨委派了工作組到服務站,雜工組改名叫修建隊了。有一天,來了一個女指導員,聽人說,她以前是外縣一個劇團演樣板戲的,人倒長得蠻端正。她用一口紹興方言自我介紹說:我叫金彩鳳,現在,街道黨委派來一批優秀的共產黨員,同大家一起搞鬥批改……此話一出,眾人哄堂大笑,她自己還莫名其妙。掏出一本小紅書,像模像樣地給大家念語錄。下麵幾個婦女忍不住笑,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這個修建隊七八十個人,什麽人沒有啊,她還以為自己真的就是代表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哩。

過了一些天,是晚上,金彩鳳在修建隊狹小的房子裏,召開全體大會。她站在上麵,突然聲色俱厲地喊道:張愷之,今天你要老實交代,你為什麽要在電車上逃票?

你說什麽逃票啊?當時你爸爸一點都摸不著頭腦。

什麽逃票?我們有證據,你不要想抵賴。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說,前些天,你坐電車到城站去幹什麽勾當?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你爸爸越發莫名其妙。他解釋說:大家曉得,我一向都是騎自行車上下班的,我從來不坐電車,而且,我差不多有一年沒到城站去了,你說的逃票,到底是怎麽回事?有沒有弄錯呀?

在座的人頓時議論紛紛,都覺得這件事蹊蹺難辨。有敢說話的,認定張愷之不會做這種事;也有人建議領導核對日期時間,隻要證明那一天你爸爸是在工地上,嫌疑就可以排除。這時有個家夥站起來說:噯,我相信,領導上不掌握材料,是不會冤枉好人的,你還是坦白了的聰明。你爸爸瞪了那個人一眼,怒氣衝衝地罵了一句:你是個混蛋!你說這種話,連狗都不如!金彩鳳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臉漲得通紅,高聲喊叫:張愷之,你的反動氣焰太囂張了,我們革命群眾決不會放過你的!從現在開始,你給我停職反省,作出書麵檢討!你爸爸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會場上鬧哄哄的亂成一團。

到了第三天,家裏來了兩個幹部樣子的人,說是來外調的,又不肯報出單位和姓名。一來就裝模作樣地讓你爸爸談個人曆史。你爸爸也故意不問他們到底要調查什麽,就滔滔不絕地給他們講地下工作時候的事情。對自己的個人曆史,你爸爸反正早已是倒背如流,重複無數遍了。他東拉西扯的,聽得那兩個人直打哈欠。

又隔了幾天,街道通知你爸爸去開會。我想大概又是那個“逃票”的事,什麽時候才算完啊,真是舊冤未了,新錯又添,我們到哪裏去講理呢?

你爸爸走進會場,大吃一驚。原來是一個鬥爭會,聽說,那個在電車上假冒張愷之逃票的人,竟然被抓到了。那天到我們家來外調的人,就是市交通公司的……

(爸爸在一邊忍不住插進來說:那個人叫杜國江,是武林街道的。我怎麽都沒想到,會是這個人冒充了我。杜國江曾經同我一道在果園“自救”,後來也回了杭州,所以知道我的地址。他本是湖南湘潭人,老家離韶山隻有幾裏路。十年內戰時期,在國民黨軍隊當排長,圍剿井岡山時被俘。聽說朱德總司令還對俘虜講了話,去留悉聽尊便。他居然站到“去”的隊伍裏,又回國民黨軍隊當了排長。到抗戰初期,此人已爬上副營長之職。抗戰勝利後,他才離開國民黨部隊,去做了生意。解放後的處境當然可想而知了。這樣一個人,在電車上逃票被人抓住,問他的工作單位和姓名,他竟說自己叫張愷之,是××街道的臨時工等等,說得有鼻子有眼。公交公司的材料轉到我所在的街道服務站,金彩鳳趁機大抓階級鬥爭,才惹出了這場小小的風波。不過,那個杜國江,在批判大會上,總算低頭認罪,遭到了眾人的唾罵,我看他也真是沒出息,可憐又可恨啊……

不過那天金彩鳳還是批判你了,爸爸!妹妹提醒說。)

是的是的。媽媽點點頭說。還是批判你了。這件事最滑稽的就在這裏。他們把那個杜國江批判完了,放他走後,金彩鳳又跳到台上去,振振有詞地說:今天這個事情,雖然是搞清楚了。但是,張愷之必須要接受教訓,社會上到處都是階級鬥爭,一不小心就會弄出問題來的啊……

(嗨,還是讓我自己來講吧。爸爸又插話說。我聽金彩鳳那麽講,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刷地站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理直氣壯地對大家說:請各位革命群眾聽著,指導員讓我接受教訓,我不懂!我一沒有逃票、二沒有冒充別人逃票、三沒有誣蔑人家逃票,要我接受什麽教訓呢?金彩鳳惱羞成怒,馬上打斷我,尖聲喊道:這是階級敵人的猖狂反撲!張愷之,你給我回答,他為什麽不冒充別人,偏偏要冒充你呢?你和他狼狽為奸,互相勾結,企圖破壞“**”,罪責難逃!我根本不理她,指著她的鼻子說:金彩鳳你今天給老子講清楚,你說我到城站去搞什麽反革命勾當了?你身為指導員,不調查研究就血口噴人,讓大家說說看,到底是我接受教訓,還是你應該接受教訓啊?我講完就坐了下去。台上的金彩鳳臉色鐵青,“哇”地哭了起來,歇斯底裏發作一樣,大叫大嚷:我不幹了,我不幹了,你們牛鬼蛇神都翻天了……台下的人笑嘻嘻地一哄而散,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天晚上你回家以後還在生氣呐。妹妹補充說。我真怕你把火氣發到我頭上來。不過還好,你就是罵了金彩鳳幾句。

我罵她了嗎?我罵她什麽呢?爸爸覺得很奇怪。

妹妹吞吞吐吐地說:我不會講,那是一句粗話。

我罵粗話了?爸爸越發驚訝。我怎麽會罵粗話呢?

是真的。難道你自己不曉得嗎?妹妹很認真地望著他。

我不曉得。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啊。

從你到了街道後,你一直是這樣的。尤其是這幾年。

嗬嗬,我想這不可能!爸爸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嬰音說的是實話嘛。媽媽公正地加以確認。我也作了旁證。

是這樣啊……爸爸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街道……他歎了口氣說。街道這個地方……不過,那些講粗話的人,可都是好人呐!

故事三:關於“磨刀霍霍”

時間:“文革”後期

這一次,是妹妹講的。任何事情經她一講,即使原本很平常,也會忽然就好笑得很。

——噯你記得那個汪永連嗎?就是那個每次來我們家,離老遠的地方,就開始喊爸爸名字的那個人。喉嚨有點啞殼殼,聲音一往上翹,就會突然跑調的那個人。想起來了嗎?嗯。你不要看他這麽邋邋遢遢的一個小個子,爸爸說他以前參加過土改工作組,是工人提拔的廠工會主席。不過他這個人有點喜歡自說自話,那破喉嚨又不動聽,一跑調,往右邊一拐,就拐成了“右派”,後來弄到街道裏來。爸爸做白鐵工的時候,他給爸爸打下手的。

——你曉得劉學謙嗎?那個瘦高高的長條,戴副眼鏡,一看就是很聰明的樣子。聽說他從前是礦冶學院的大學生,念到三年級,那一年暑假,到天津去看他姑夫。他姑夫是天主教教區的一個神……神什麽?(爸爸提示:神職人員)你說他看什麽不好,偏偏去看神……神父。其實他父親解放前是上海海關的檢疫專家,解放後弄到新疆去了,後來也不知怎麽又變成了反革命。他對我說過,他們家在杭州耶穌堂弄裏的私人房子,也被沒收了。他自己的父親太遠了沒法去看,就隻好去看姑夫。沒想到這麽一看,就看出麻煩來了。回到學校,說他同宗教組織有聯係,勒令他退了學。不過他功課好,懂機械什麽的,就到一所中學裏去代課。代來代去的,同一個教數學的青年教師很要好。到一九五七年,那個數學教師變成了“右派”,讓他揭發,他不肯,就被學校趕出來了。反正他有技術,七弄八弄的,到了服務站來當了技術工人。同爸爸一道,給新房子做水電安裝。

還有一個叫邵岱南的電工,說他寫過反動標語。他爸爸解放前當過縣長,後來逃到台灣去了。有一次他看報紙,一邊看一邊隨手亂劃,在報紙的邊邊上,寫了好多字。讓別人發現了,說他是反革命。他仔細一看,才看見那報上有張領袖像,他在旁邊寫了好多“打倒”。其實是因為那天的報上登了美軍入侵黎巴嫩的消息,他解釋說自己是想寫打倒美帝國主義,隻是後半句還沒寫完。但沒有用,還是把他送去勞教,他真是跳到西湖裏也講不清楚了。那個叫黃其煌的人,你認識的,十七歲時在上海交大念一年級,就打成“右派”了,他不是還會寫詩的麽。還有一個“章木陀”,力氣很大,專門管搖絞板的。他原來是個派出所的戶籍警呐,三年困難時期,他老婆生了孩子,餓得沒有奶,他就在業餘時間去“柯黃魚”,做點小生意,好給他老婆買豬腳爪發奶,結果被送去勞動教養了,出來後隻好到街道裏混日子。這麽一批牛鬼蛇神,在一道做生活,街道裏當然是眼睜睜盯著他們的啦。

(爸爸插話:還有一個叫俞通的人,一九四九年參過軍,向大西南進軍時,在部隊做文化教員。隻因他姑夫是國民黨官員,他後來被清洗出部隊,弄到街道上來。他做過會計,有經濟頭腦會算賬,也是個人才。我們這幾個臭知識分子,臭味相投,大家相處得很好的。劉學謙以前在安裝隊幹過好幾年,懂設計施工,又會操作,我們以他馬首是瞻,互相配合,一連幹了好多個工程項目,房主都很滿意。有一段時間,我們甚至想,也許可以設法同某單位掛鉤,籌建一個獨立經營的水電安裝隊。)

你先讓我講下去嘛。哦,偏偏工地上有一種大鋸條,鋸一段時間,就會斷掉的。斷掉了沒有用,劉學謙看扔了可惜,出個主意,說是可以用來磨水果刀。爸爸他們都讚成,每個人都很起勁地磨了好幾把。(爸爸插話:那種鋸條的鋼極好,又韌又薄,安上一個木頭柄,可以當菜刀用。)刀片長長的,亮得像鏡子一樣。劉叔叔還專門送了我一把小的,我用來削鉛筆,刀片還沒碰到鉛筆,木屑就掉下來了。同學都和我搶。爸爸要用它來剔肉骨頭,我是不肯的。

可是突然有一天,爸爸回家時臉拉得長長的。對我嚷嚷說那些刀呢?統統去找出來,派出所要我們上交了。不上交就變成階級鬥爭啦。這個問題是很嚴重的。我說那我用什麽削鉛筆呢?爸爸說都到這時候了,我還管你用什麽削鉛筆呀!

(爸爸糾正說:不對,你漏掉了關鍵的細節。事情是這樣的:那次派出所所長把我們找了去,板著臉說:最近你們都在幹些什麽?劉學謙笑嘻嘻說:沒幹什麽,不就是管道安裝嗎。派出所所長喝道:我不是問你這個,有人反映,你們在工地上不好好幹活,搞什麽名堂?劉學謙說:我們也搞不出什麽大名堂,就是混口飯吃……所長一拍桌子:你們還想抵賴,有人反映你們磨了很多尖刀,你們到底想幹什麽?劉學謙嚇了一跳,連忙解釋說:我們隻是用斷鋸條做了幾把小刀,是削水果用的,沒什麽意思啊。所長想了想,命令說:那你們回去吧,明天把所有刀子,統統都給我繳上來,一把也不許留!以後再不準這樣搞,誰搞就對誰不客氣!我們走出派出所,鬆了口氣,又歎了口氣,第二天,大家隻好把刀子都繳了上去,才算拉倒。)

妹妹又說:爸爸你忘啦?那天晚上汪永連偷偷跑到我們家來,告訴我們,千萬不要把那大的水果刀繳上去,要繳就繳小的。我說小的我還要削鉛筆,要繳就繳大的吧。他說那我可一定要留一把大的,到時候你們就說我沒做大的好了。就這樣,總算混過去啦。

(媽媽補充說:後來我聽說,這件事,是你們修建隊裏的積極分子反映給隊長的,那個退休老工人,隊長吳阿四,一聽就趕緊跑到派出所去匯報說:不得了啦,階級敵人都在磨刀霍霍啦,你們還不去管一管!)

妹妹最後說:後來有一次我到派出所去換戶口簿,看見劉叔叔的那把刀兒,就放在所長的辦公室桌上,他們正在用它切西瓜呐。那把刀頂漂亮了。劉學謙還說等以後有機會,他一定要把它“偷”回來的。對了,你想不想看看我那把小刀呢?我去給你拿來噢!

妹妹去找那把小刀的時候,爸爸說:可惜那樣一來,我們幾個人想籌建水電安裝隊的計劃,自然就落空了,沒有人再敢提起。

聽完這些“故事”,我啞然無語,哭笑不得。比起“文革”中那種種驚心動魄、血肉橫飛的大事件,這些小故事實在是平常而又平淡。但多年後我依然難以忘卻。

很多年以後,當我們重新溫習那些愚昧荒誕的往事時,我們看到,在“革命”這個神聖偉大而崇高的旗幟麵前,“人”顯得何等渺小、卑賤而微不足道。假如人們為了“革命”而成為非人,那麽革命究竟又是為了什麽?

在那個喪失了理性和良知的歲月裏,張愷之隻能將他的疑問深藏於心底。

在那個“磨刀霍霍”的故事發生以前,爸爸一直在糧食局的倉庫,做些收貨出貨的雜活。

他考慮到自己的年紀一天天大了,即使外調結束,他也不能再去做裝卸工了,應該掌握一門手藝才好。當時倉庫來了個白鐵工胡師傅,正需要人幫忙,爸爸就去給胡師傅打下手。

聽說這個胡師傅,小時候學過這門手藝,抗戰時當了兵,鈑金工的手藝就扔了,後來重操舊業,也就是個三級工的水平。胡師傅解放前在國民黨軍隊當少尉文書,後來部隊在四川起義,所以解放後,他持有國防部頒發的複轉軍人證。原在一個廠裏做合同工,因為他認識肉鋪的人,常常走後門給食堂買些便宜的肉骨頭下水之類,有一次食堂用餐的人吃了那些排骨,全都上吐下瀉,送去醫院急救。查來查去查到他頭上,被安上一個階級報複和蓄意破壞的罪名,有口難辯,判了三年勞動教養。從此不知哪根神經搭牢,竟然逢人便說,他奶奶生前告訴過他,他是偉大領袖早年離散的親生骨肉毛岸龍,早年由毛澤民送來杭州。因此他一有空就給中南海方麵寫信,那些信都被轉回到街道裏,久而久之,大家習以為常,也沒人理會他。刑滿後到了糧食局倉庫。爸爸說這個人其實挺正直的,他跟著胡師傅學手藝,胡師傅提出的第一條守則,就是不準用公家的白鐵做私活。他平日不肯給人做私活,單位的頭兒對他還算不錯。

過了三個月,胡師傅要爸爸自己攬活做,我爸爸隻好硬著頭皮去獨立操作。他係上了長圍裙,拿起了檀木方尺,開始跟人叮叮當當地敲白鐵。又買了些《鈑金工實用手冊》之類的書籍來看,憑著胡師傅教給他的一些基本要領,自己一點點用心琢磨。幾個月下來,漸漸熟練了,居然也就有些入門。開始時,爸爸做簡單的隔漏、落水管,再學做水桶、水壺等實用家什。後來就依樣畫葫蘆,嚐試做通風保暖設備、蝦米彎頭、圓錐體等等。“文革”以後,社會上生產早已萎縮,這些白鐵業務,都是隊裏的泥水師傅,設法同業主聯係來的。所以爸爸很珍惜自己的活計。他是在學會了鈑金工的技術後,才進一步發展到後來那個水電安裝組去的,據說他專門分工做白鐵水管,人稱張師傅。

奶奶活著的時候,曾說“換一件活計換一副骨頭”。爸爸做了鈑金師傅後,手上胳膊上,常常被劃上一道道的血印。肩上挑煤的老繭未退,手掌上的老繭又一層層壓得老厚。冬天的時候,隻要他粗糙的手一碰上絲綿被的被麵,就會勾出幾根細細的長絲來。白鐵皮一般被用來做屋簷下的隔漏,鐵皮卷成形封嵌好了,還得爬到屋簷下去安裝。有時幾層高的樓房,他戰戰兢兢地爬上去,腳下發虛,身子直晃。爸爸從小就有恐高症,一登高便冷汗淋漓,天旋地轉。但他居然能把那些隔漏,一隻隻地裝在屋簷下,真不知道他是怎麽堅持下來的。

爸爸終於能夠憑自己的手藝過活了。他的技術日益熟練,於是他常常忍不住在我和妹妹麵前,吹噓自己的手藝如何如何,不過我們總是不大相信。媽媽對爸爸自稱的四級工水平,也抱著十分懷疑的態度。為了證明自己的技術,某一日爸爸回家的時候,從包裏拿出了一隻方形的白鐵盒子,蓋子可以打開關上,雖然開合有點費勁,總算是能開能合的。他很驕傲地告訴我們,這是他利用休息時間,用白鐵的邊角料做成的,給媽媽用來做針線盒,實在再好不過了。那隻針線盒至今還保存在媽媽的抽屜裏,封存著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我每次開啟那隻不太靈活的盒蓋時,總會有許多往事的碎片,在手中綿綿的長線中,絲絲縷縷地連接起來。

後來他還做過一隻水筲和一隻形狀粗笨的罐子。那隻罐子盛上凝固的豬油,隨托運的食品,發送到北大荒農場,一直伴隨了我許多年。

許多年過去了,那些少年時代的往事漸漸被記憶洗得淡漠。浮於表麵的瑣屑,被歲月的流水淘篩,隻剩下了沉澱於底層那些最沉最重的顆粒。隨著起起伏伏險惡多難的人生波浪,隻有當我自己也逐漸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挫敗後,才開始向我飽經風霜的爸爸漸漸走近。

在後來北大荒凜冽的寒風中,我許多次爬上積雪覆蓋的草垛,遙望著家鄉的方向——我看見爸爸背著蔬菜走過漫長的公路、看見他每天“挖山不止”走上漆黑的煤山,他仍然是高高地揚著頭、極目四眺,儼然一副俯瞰眾生的神態。他用自己頑強的生存意誌和體力,擔起了所有壓在他身上的重負。當他煩惱、當他苦悶、當他暴躁、當他憤怒——他卻終未有過怯懦和悔恨、終未有過諂媚和妥協。他走過“卑賤”人生,還始終堅持了他自尊堅忍的個性人格。爸爸同那些身處逆境,而心理先行頹喪的人相比,不可同日而語之處是:他無論經曆怎樣悲慘的遭遇,在精神上卻是永遠“打而不倒”。

爸爸和媽媽正好是一個相反。媽媽在苦難中沉湎於她的幻想。用一種可以稱為“童話理想主義”的浪漫精神,抵禦了命運的殘酷。而爸爸在苦難中逐漸拋卻了他的幻想,變成一個腳踏實地的勞動者,笑傲塵世,獨立於天地之間。

我想,當我的青年時代和“文革”同時戛然而止時,我才真正理解了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