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漸濃,雪下得愈發大了。
嚴寒天氣,宮人們都搓著手進屋子裏取暖喝茶,沒人願意在這大雪天出去凍耳朵。
假山青鬆都被積雪覆蓋,道路上落一層鬆鬆軟軟棉雲似的雪被,走上去,發出窸窸窣窣的踩雪聲。
偏僻角落裏,班玉雅垂眸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的兩人,輕笑道:“這麽冷的天還讓你過來,真是辛苦你了。”
宮燈昏暗的光暈照在跪地兩人的麵上,其中一人緩緩抬起頭來,赫然是宜德妃宮中的掌事宮女,文紓。
“小主……您要做的事奴婢一日不敢忘,為何您……您還要將奴婢帶來?”文紓顫巍巍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看著班玉雅,眼中有深深的畏懼。
自從半年前的一個傍晚被秋斐捂住口鼻帶走以後,她每日都活在心驚膽戰中。
她怎麽也想不到,在所有人眼中軟弱可欺,安靜得仿佛不存在的夷美人,私下竟會有這樣的一張麵孔。
狠辣,無情,城府極深。
便是自己的主子宜德妃,也未必能有她這樣決絕的手段。
她竟然毫不顧忌自己會不會告發她,絲毫不在意自己會不會和她玉石俱焚,竟然堂而皇之地給自己投毒。
甚至……還率先一步,不知不覺地派人給她宮外的家人也投了毒。
南疆的慢性奇毒,想全家活命,就得乖乖聽話。
文紓從小跟在宜德妃身邊,自然是忠心於宜德妃的,雖說現在的娘娘讓人有些陌生,她都有些畏懼,可她也從未想過背叛自己的主子。
但她不想死,也不想全家跟著她一起死……主子和家人之間,雖難以抉擇,可還是家人更要緊。
幸好夷美人並不曾讓她做什麽害人的事,隻是給了她一點粉末,讓她每日找機會往宜德妃的飲食中加一點,還說這粉末無毒,隻是一些會讓人頭昏腦漲的東西罷了。
文紓隻好答應。
她們一個月偷偷見一次,見麵時會給解藥和下個月的粉末,就這樣持續了半年。文紓雖然整日惶惶不安,擔心被娘娘發現,可知道這些粉末無毒,心中多少安慰一些。
本以為差不多就會停止,誰知道今日突然將她叫來,必定是沒有好事。
她心中已經夠煎熬了,可不答應又能怎麽樣?
文紓下意識摸上心口,哪裏傳來的灼燒感和腹部微微的痛感卻讓她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
班玉雅親昵地抬手將她扶了一把,溫聲道:“本主不過是跟你說兩句話罷了,你無須這麽害怕。起來說話吧。”
秋斐和文紓同時從地上起身,秋斐挪開視線,自覺地接過傘站到了一側幫小主望風。
冬夜極冷,文紓內心又恐慌,連牙關都在打顫。
班玉雅將她的模樣映入眼簾,輕聲道:“宜德妃最近可有跟你說過什麽嗎?”
“譬如——關於玉貴嬪的。”
文紓頓時瞪大了眼睛,想起之前娘娘在耳邊對她的交代,瑟縮著不願出聲。
果然是從小跟到大的奴才,中了毒也比旁人忠心些。
班玉雅並不意外,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瓷瓶,淡笑道:“本主自然不會讓你白做事。”
“你一五一十地告訴本主,本主就給你解藥,放你自由。”
“當然,你宮外的家人也會安然無恙。”
她挑起文紓的下巴,迫使她隻能看向自己:“這筆買賣,我相信你想的明白。”
一邊是解藥,一邊是娘娘的信任和計劃,文紓渾身劇烈的顫抖起來,看向解藥的目光愈發渴望。
若是能從此不再受人脅迫,那……
生的欲望最終戰勝了對宜德妃的忠心,文紓渴望地伸手準備將那瓶解藥接過來:“奴婢說,奴婢都說!”
誰知班玉雅手腕輕折,將瓷瓶收了回來,淡淡道:“等你說完,本主自會給你。”
文紓吞了口口水,忙說道:“娘娘近日脾氣愈發古怪,動不動就會發脾氣,連對二皇子都時常苛責。在得知玉貴嬪代皇後娘娘行晨昏定省之責後更是怒火滔天,娘娘認為玉貴嬪欺人太甚,決意……”
班玉雅定定看向她:“決意什麽?”
文紓低下頭,閉上眼說道:“決意派人辱了玉貴嬪清白,讓她徹底失寵!”
“什麽?……”班玉雅的眼神頓時危險起來,冷冷盯著文紓的臉,仿佛下一刻就要將她碎屍萬段,“宜德妃當真是這麽打算的?”
文紓不敢說慌,忙說道:“娘娘早先就在宸佑宮動過手腳,是一種極易揮發卻又有附著性的異香。初聞極濃,但隻要見空氣,一夜就會揮發幹淨,然後附著在東西的表麵,久久不散,除非仔細聞,才能聞到很淡很淡的味道。”
“這香是娘娘的兄長送宮外送進來的,十分罕見,本無毒無害,隻是留香持久。但娘娘意外發現此物遇暖酒便會催發□□,且酒越濃,藥效越烈。這才送給玉貴嬪,以留作後手。”
班玉雅的麵色已經越來越冷:“所以宜德妃是打算何時動手?”
文紓心中害怕,不敢看她的眼睛:“娘娘說近日要查一查玉貴嬪都愛去哪兒,待確定好日子再做安排。最……最好是能讓陛下親眼看見玉貴嬪被男子糾纏……”
足足安靜了好一會兒,班玉雅才冷眼看著文紓,將手中的瓶子給了文紓。
“半個月服一顆,三顆就能解毒。裏麵是其中兩顆,最後一顆,等玉貴嬪安然無恙度過這件事,本主自然會給你。”
文紓不疑有他,更不敢質疑和抱怨,忙說道:“奴婢多謝小主!奴婢多謝小主!”
風雨更大了,班玉雅淡聲道:“天色不早了,你回去的時候當心些,不要被人發現。”
……
文紓的身影匆忙消失在夜色裏,班玉雅看著她離開的方向,深思熟慮後,冷冷開口道:“秋斐,將這個消息告訴玉姐姐,現在就去,姐姐會想到應對之法的。”
-
鳳儀宮內。
沈霽親自扶皇後喂下一碗保胎養身的藥,拿出帕子為她擦了擦嘴角。
皇後半靠在軟枕上,略顯蒼白的眉眼有些許的嗔怪:“你呀,我隻是身子虛弱,哪兒就要需要人喂藥的程度了?”
“這些天你幾乎日日都來鳳儀宮,跑得是不是太勤了些?”
沈霽笑笑:“姐姐這就嫌我煩了?我可是巴不得日日都來見姐姐,姐姐倒是先嫌棄上了。”
“姐姐身子不好,多休養為好。吃藥這些微末小事,我就算做了又何妨,又不打緊。”
皇後細致地看向沈霽的眉眼,越看越覺得喜歡:“有你在身邊陪著,總覺得我們真的是親姐妹一般融洽。”
“阿霽,外麵是不是下雪了?我睡了好久,都過糊塗了。”
眼下夜色深了,想必雪也下大了。
沈霽瞧一眼窗外,輕笑著說:“是啊,下雪了。”
“等姐姐明日好一些,就讓雲嵐扶著在窗邊開條小縫看一會兒。梅林的紅梅都開了,讓底下的人折些含苞待放的插瓶子裏養著,三五日便開盡,紅似雲霞,也喜慶些。”
皇後緩緩點頭:“你是最巧思最細致的了。這些天,總讓我想起當初你來給我侍疾的那段日子。”
不知是不是人到暮時總愛回想以前的事,這些天半夢半醒的時間很長,皇後總是反複想起一些事。
想在魏府時和爹娘一起的時光,想當初還未及笄時,和閨中好友一道踏青放紙鳶,想在書塾時和老師共研一本古籍,想冬日饑荒,在粥棚施粥時看到的一張張感激的笑臉。
不知是不是她的快樂大多都是兒時,皇後很少很少回憶起嫁給陛下做太子妃之後的事情。
嫁給陛下十餘年光陰,細細想來,盡是枷鎖。
為數不多的回憶,也是和沈霽相關。
沈霽低低一笑:“好幾年的事了,姐姐還記得這麽清楚。”
“我倒還記得那個時候是中秋前後,那晚沒看到月亮,今日十五,可惜也沒看到月亮。但那晚,我問過姐姐一個問題。”
皇後含笑看著她,靜靜等著她問。
“我問姐姐,若今晚有月亮,姐姐想許什麽願?可是那時候姐姐聲音太小,我實在聽不清楚。”
皇後眼中的笑意頓時黯淡了些許,苦澀地笑了起來。
她緩緩躺平,看向寢殿內緊閉的雕窗,透出些暗藍墨色。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由來如風,眾生平等——”
沈霽一直知道皇後想要的不在後宮裏,可這還是她第一次親耳聽到她自己說出來。
芸芸眾生,自由平等。
這便是皇後,是這一生,她最敬愛之人。
沈霽沒再多言,照顧著皇後慢慢入睡後,乘著夜色吩咐宮人回了宸佑宮。
秋斐此時已經侯在宸佑宮許久,見貴嬪儀仗終於回來,忙入內將小主叮囑的話一一轉述。
沈霽一聽,立刻蹙了眉頭:“你家小主從何得知這消息?”
秋斐自然知道這一切是偷著做的,心虛地低下頭:“小主說,這些事她會親自向您解釋。”
沈霽意外玉雅怎麽又摻和了進來之餘,細細品味起眼下這消息。
若這消息屬實,那對她的確是大大的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