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萬物複蘇。

平靜的日子仿佛總是過得格外快,不知不覺間桃夭盡謝,芙蓉花盛,幾場朦朧春雨過後,百花齊開。

代皇後掌後宮事這大半年的時間,沈霽已經全然對後宮諸事了如指掌。

各宮調度、安排,賬目核對,她心細如發,知人善用,一切都井井有條。

皇後養胎這段日子裏,宮中唯她命令是從,不論儀仗走到何處,誰都要恭恭敬敬尊一聲玉妃娘娘。

入宮後跌宕起伏了三年,她終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到今日能過上如此平靜安詳的日子,她很知足。

現在宮中,莊賢妃帶著大皇子和長樂公主,長樂公主年幼喪母,早早被認到了莊賢妃膝下,一年多下來已經將她視為親母,相處極好,大皇子也十分疼愛這個妹妹。

而帶走二皇子的嬈昭媛,也和二皇子從一開始的哭鬧抗拒,到後麵逐漸接受了這個事實,和嬈昭媛漸漸親密起來。

宮中的孩子都有自己的歸宿,嬪妃們也早就沒了爭寵的心思,在沈霽的手下安安穩穩的生活。

沒了爭寵的欲望,宮中姐妹們反而來往得比從前更近了,也更親密。如今踏足到後宮中去,常常可見幾個嬪妃一起放紙鳶,捉流螢,亦或是泛舟太液池上,說說笑笑,笑靨無暇。

沈霽時不時會辦一些她從前在民間看過的有趣好玩的活動,豐富後宮生活,也使得她們更加敬重和親近她。

一切都不會比現在更完美了……

除了一直壓在她心口的一塊巨石,每每想起都會讓她喘不上氣。

皇後娘娘。

自從皇後有孕後,孕象一直十分艱難,盡管每日燒艾,喝安胎藥,可她還是看得出皇後在孩子的折磨下漸漸消瘦下去。

但就算如此,皇後娘娘的眼睛卻越來越亮。

偶爾她的狀態還算不錯,還能在院子裏曬曬太陽,稍微走動走動,有時候隻能臥床休養,看著窗外枝頭的小鳥,無雲的湛藍天空,眼底的渴望一日比一日濃。

其實沈霽明白,她並不害怕。

她甚至渴望著能得到真正的自由,解脫了這一生的禁錮和枷鎖。分明身子越來越差的時候,可她卻是歡欣雀躍的,像要去擁抱太陽。

沈霽什麽都明白。

可她還是舍不得。

她不敢想象,有朝一日皇後若真的不在了,她會是什麽模樣。

雖然現在她好似一切都得心應手,無所畏懼,可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知道,她愛的人都在身邊。

有姐姐,有秦淵,有玉雅,有子昭,他們都是她站穩腳跟的底氣,少了任何一個心都會缺一塊。

若是這一輩子再也看不到皇後娘娘,聽不到她溫柔的聲音,感受不到她的溫度,再也沒機會和她說說話……

沈霽會難過很久很久,會很想念她。

可有時候人並不是有權有勢就能做到所有事。

哪怕她如今佇立

在後宮之巔,陛下也坐擁萬裏江山,卻依舊無能為力將皇後從死亡的線上拉回來。

何況皇後早已一心赴死,把離開當成了她的歸宿。

沈霽的儀仗緩緩走在去鳳儀宮的路上,眼眶忍不住有些發紅。

可馬上就要到鳳儀宮了,她不願意流淚被皇後娘娘看到,再為她而懸心。

她仰起頭看向天際,想要把眼淚逼回去。

四月中旬的長安不冷不熱,雨水不多,多數都是好天氣,從紅牆探出來頭的桃枝也枝葉繁茂,葉片翠亮。

一派生機勃勃,就連路邊石縫裏開出的野花都鬱鬱蔥蔥。

天上三兩成群的春燕極速掠過,發出清脆的啼鳴。

如此好的春光,可惜皇後不能親眼見一見。

曆經艱辛,胎象好不容易穩到了九個半月,太醫們共同商議著,說生產期就在這幾日,沈霽早已經安排著下人們提前將所有可能用上之物都提前備好了。

鳳儀宮已到,霜惢看出娘娘心情悲傷,忙伸出手去輕聲道:“娘娘,咱們進去吧。”

沈霽點點頭,麵上重新帶起笑。

這會兒皇後娘娘正醒著,半靠在軟枕上。高高隆起的腹部顯示著她預產期將至,她眉目溫柔,正和雲嵐說著什麽。

見沈霽來了,皇後才淺淺笑著伸出一隻十分纖細的手:“阿霽來了。”

沈霽心疼地牽過她過分纖瘦的手,已經瘦到沒有二兩肉了。微涼的肌理下麵就是一把的骨頭,一點生氣兒也沒有似的。

她坐到了床邊的圓凳上,柔聲問:“今日感覺如何?可有好些嗎?生產的事項我都已經讓人備好了,一日讓底下的人查看三次,熱水也一直燒著,力保您生產順利。”

皇後溫柔地笑了笑,緩緩搖頭道:“我的身子還是老樣子,不必掛心。你心思細膩,又一心為我,你做事我最放心。”

“我今日特意將你早早叫來,是有話想對你說。”

心裏突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沈霽沒來由的有些抗拒。

不知怎麽,她總覺得聽了皇後的交代就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一般,心裏突突直跳,讓她很不安寧。

她轉過頭去,嗓音中帶上些不易察覺的顫抖:“有什麽話都等您平安產子後再告訴我,屆時我定然一字不落的聽。”

沈霽不是愛耍小性子的人,之所以會這麽說,其中原因皇後當然明白。

她放輕了聲音,柔聲道:“阿霽,不要胡鬧。我的身子如何,你和我難道不清楚嗎?”

“這些話若我不對你說,便再沒人可說了,恐怕……也沒機會再交代了。”

“娘娘不許胡說!”沈霽的眼眶倏地紅了,緊緊握住她的手,哽咽說道,“您有什麽想說的都告訴我,我一定照做。”

皇後欣慰地笑了笑。

她牽著沈霽的手,一字一句地慢慢說著:“我生產的時候,你不要進去陪我。”

“若孩子沒能順利出生,你也不要太過自責。我這

一胎如何我心知肚明,隻要盡人事,聽天命就好。”

“孩子若是出生了,你要記得我從前交代你的話,讓他們自由自在的……千萬別因為念著我特殊相待,讓他們走上權勢熏心的道路。”

“還有……阿霽……”

“若我快不行了,不要救我。”

皇後牢牢看著沈霽,蒼白的神情上的一雙眼睛卻出奇的堅定:“一定要,答應我。”

沈霽哭得洶湧,嗓音哽咽得不像話,淚流滿麵。

“姐姐……我都答應你……”

她緊緊握著皇後微涼的手點頭,仿佛隻要用力,再用力些,就能抓住她不斷流逝的生命。

說了這些話,皇後已經感覺到非常疲倦,可她的臉色卻越來越蒼白,汗珠不斷下落,另一隻搭在肚子上的手也情不自禁攥緊了被麵。

“疼……”

沈霽睜大了眼睛,慌張地看著皇後:“娘娘,您可是腹痛?恐怕是要生了!”

她絲毫不敢耽擱,忙高聲叫了宮人進來。

穩婆,太醫,宮人,早就侯在偏殿裏了。雲嵐高聲一呼喚,鳳儀宮上下所有人立刻嚴陣以待,各自去到了應到的位置上,又派人去請陛下和太後。

當整個鳳儀宮都沉浸在嚴肅和緊張中時,沈霽一直擔驚受怕不敢麵對的那一天,還是到來了。

皇後已經痛得說不出來話了,可她卻一直看著沈霽,一貫溫柔的目光中帶著提醒和哀求中。

沈霽緩緩鬆開她的手,咬著牙起身,走到了珠簾外交代雲嵐:“務必要照看好皇後娘娘和腹中的皇嗣。”

雲嵐哭著頷首:“玉妃娘娘放心,奴婢絕不敢多眨一下眼睛!”

穩婆們一個接一個進入寢殿內,太醫隔著紗幔為皇後把脈,片刻後,苦澀的藥味從後殿彌漫到了整個鳳儀宮。

痛呼聲起初尖銳高昂,隨後越來越小,血腥味隨著熱騰騰的水汽縈繞在鼻腔裏。

提氣壯神的藥一碗碗送進去,痛楚的呼喚反反複複,令人揪心。

沈霽就那麽直直地站在寢殿外,流著淚看向殿裏,心中哀痛。

本正在和朝臣議事的秦淵匆匆趕來,聽到寢殿內傳來的痛楚叫喊,看到宮人們神色匆匆端著血水往外走,眉宇間的擔憂濃鬱得化不開。

他攬住沈霽的肩,將她抱在懷裏,低聲撫慰:“皇後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挺過來的。”

“我已經安排了最好的太醫和長安最好的穩婆,又命人從國庫中取了千年人參和一幹補品為她吊氣補身,皇後如此賢德淑慧,純善至真,上天一定會憐惜她,保佑她平安。”

沈霽再也耐不住,伏在秦淵的肩頭失聲痛哭,秦淵輕輕拍著她的肩不說話,神色卻寂寥落寞。

這些話說出來,連他自己也不信。

皇後為他操持後宮十餘年,得他敬重,得他信任,卻從未得過一日真正屬於她的歡欣。

這一生太短又太長,終究是他虧欠她,誤了她。

皇後這一胎生得極為不易,

一直從晨起生到了暮色漸起時,

才聽得一聲呱呱墜地。

穩婆抱著孩子出來向陛下和太後道恭喜,說皇後娘娘產下一位小公主的時候,沈霽卻絲毫沒有心情看新生的孩子,而是先衝進去看望皇後。

一掀開簾子,沈霽就發覺屋子裏的血腥味比她當初生子昭的時候濃鬱太多,她光是看了一眼皇後蒼白如紙的臉色,就知道她生下這個孩子廢了多大力氣。

她急忙伏在皇後跟前,啪嗒啪嗒地落眼淚:“娘娘……娘娘……”

聽到沈霽的聲音,皇後極為艱難的睜開了眼睛。她牽唇笑了一下,聲音斷斷續續,又輕得不像話:“我……看到孩子……了……是個……女兒……,很……漂亮……”

“阿……阿霽,我很開心……”

“別……為我難過。”

原本就身子差,勉強產女,又喝下太多提神吊命的補品過後,她的身子已經極大的受到了反噬和損耗。

整個人氣若遊絲,生命力飛速地流逝著,全憑一口氣吊著。

沈霽哭得視線模糊,不斷地流眼淚,卻什麽都說不出口。

她時刻記得皇後的叮囑。

她知道,這是皇後最想要的結局。

雲嵐和幾個鳳儀宮的宮女跪在旁邊哭得泣不成聲,偌大的寢殿裏,一片哀慟之色。

殿外已是暮色黃昏,大地被夕陽染得一片橘光燦燦。

暖暖的橘光穿過鳳儀宮緊閉的雕窗,透過明色的窗紙,照在了皇後的臉上。

她深深地看著窗紙上那輪模糊不清的太陽,幾個呼吸後,手漸漸鬆了力道。

“皇後娘娘——!”雲嵐撲向床邊,哭得不能自已,殿內即刻嘩啦啦跪了一地。

當皇後的手軟軟地從沈霽掌心滑落的時候,沈霽徹底繃不住情緒了,渾身劇烈的顫抖起來。

許久後,她終於含淚掛上笑臉,千般不舍,萬般不願地將皇後的手小心翼翼放回被子裏,又用帕子細致地為她擦去汗珠,輕聲說:“姐姐。”

“願你來生自由如風,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

承安八年四月十六日,皇後因產女崩逝,享年二十七歲。

陛下大為哀慟,定諡號為“慧賢”,風光大葬入帝陵,命舉國上下國喪一年,又封慧賢皇後獨女為永安公主,養在玉妃膝下。

永安公主生來不足,玉妃日夜衣不解帶悉心撫養,終於日益康健,留下慧賢皇後一絲血脈。

次年五月,陛下封玉妃為皇貴妃,賜金冊金印,攝六宮事,位同副後。

-

宸佑宮內,沈霽看著子昭眼巴巴地哄著永安說話,溫柔地笑起來。

子昭已經三歲了,是個能說會道的聰明孩子。

他極喜歡永安這個妹妹,一日不見都要念叨,每天最快樂的事就是看妹妹吃手指,打哈欠。

沈霽也喜歡。

永安一歲了,長得越來越像姐姐。

每次抱著她的時候,她都會想,若是真有來生,姐姐會變成什麽模樣。

是天上的小鳥,還是水裏的遊魚,是天上的雲朵,還是春日的一縷清風。

每每如此想著,她便覺得好像姐姐還在她身邊一樣。

這時候,門口值守的宮女快步進來通傳:“啟稟皇貴妃,陛下來了,已經到正門了。”

沈霽起身去迎陛下,誰知剛一見麵,就被他毫不顧忌的攔腰抱了起來。

秦淵在她耳邊輕聲咬耳朵:“若非你一直不肯,我方才應該抱著你喊一句朕的皇後。”

沈霽笑笑,摟著他的脖子溫聲道:“是不是皇後有什麽打緊,你如今隻有我一人,我不就是你的妻子嗎?皇貴妃位同副後,已經尊貴至極,我很滿意。”

她的嗓音綿綿軟軟的,放輕了幾分,在他耳邊說:“我知道你覺得可惜,可我也有我的私心。”

“我總覺得,隻要皇後的位置還空著,鳳儀宮還在著,皇後娘娘就一直不曾真正的離開。”

“她還在默默的看著我,祝福我,也看著永安快快樂樂。”

沈霽依偎在秦淵的頸窩裏,微微闔眸蹭了幾下:“秦淵,我已經非常知足了,真的。”

“此生能入宮,擁有你們,擁有這一切,我無比感恩。”

旁邊的宮女們隻顧著低頭害羞,子昭和永安咯咯地發出純真的笑聲,歲月靜好,莫不過此。

秦淵俯身去吻她的唇,眸中愛意滾燙:“這輩子能與你攜手過餘生,是我之幸。”

“簌簌,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