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樣。”
葉未歇把救小乞丐的事情說完後就把手裏的紙張推了過去, “還有這個,是我按記憶畫出來的地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刑明城拿過去看了一眼, 發現有好幾處地方和他們的人摸索到的差不多。
昨晚從葉未歇這聽說後, 他們立刻組織人手展開了行動, 但據去查探的人回來匯報,大宅子的確有地道, 而且還不止一條。
他們怕打草驚蛇,也擔心貿然行動會導致人販子狗急跳牆,反而害了被拐賣的孩子, 所以一直不敢有太大的動作。
沒想到在他們一籌莫展時, 葉未歇送來了地圖, 還有人販子回來的時間。
“謝謝。”刑明城起身拍拍葉未歇的肩膀,“這次真是幫了大忙了。”
“那下次還讓張奶奶給做排骨唄。”葉未歇笑了下,道。
刑明城本來凝重的情緒一秒破功, “行, 給你做一個月。”
“那倒不用。”葉未歇知道刑明城要忙, 也不耽擱,擺擺手道,“那刑叔, 我先回去了。”
“我讓人送你。”
“不用。”
葉未歇說完就跑了。
身後的刑明城卻神色凝重的返回了辦公室。
——
王宇知道自己在做夢。
因為他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十幾歲的時候。
夢裏, 他低著頭,拚命的往前跑。
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裏裹挾著身後窮追不舍的腳步聲, 和氣急敗壞的咒罵聲。
無邊的黑夜中,月亮散發著慘白的月光, 七拐八拐的小巷子縱橫交錯成錯綜複雜的迷宮, 仿佛一旦進入, 就再也無法逃脫。
王宇卻如入無人之境,順暢的穿梭其中。
很快,他麵前出現了一條河。
湍急的河水洶湧的朝下遊湧去,像極了可以讓人解脫的忘川水。
王宇知道,隻要跳下去,他就能躲過身後窮追不舍的人。
但代價,是他的腿。
這樣的夢境,他經曆過無數次,所以他閉上眼,準備如往常一般,縱身一躍,然後他就會被疼醒,回到現實世界。
可就在這時,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道有些熟悉的少年音。
清冽中帶著隱隱的著急。
——“住手!”
他下意識回頭。
這也是他第一次成功在夢裏做出除了奔跑和跳河之外的多餘動作。
一道瘦削修長的少年背影映入眼中。
可不等他看明白,男人已經猙獰的揚起手中的棍子,“敢壞你爺爺的好事,活得不耐煩了吧?”
王宇瞳孔一縮就要衝過去。
可下一瞬,他猛地睜開眼。
入目的是有些灰白的天花板和鼻息間縈繞著的消毒水味。
是醫院。
他被救了?
“吱呀——”
門口傳來開門聲。
他轉頭看過去。
就見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正信步走進來,少年唇紅齒白,一雙桃花眼波光瀲灩。
四目相對,桃花眼彎了彎,“你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夢裏的背影漸漸和麵前的少年重合。
所以車禍的時候是少年救了他?所以他才會出現在他的夢裏?
暖洋洋的笑容下,他不動聲色的‘嗯’了聲,“沒有。”
然後他整個人怔愣住。
這不是他的聲音。
也絕對不是一個成熟男人該有的聲音。
他下意識舉起右手查看。
小了一圈的手背上有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燙傷疤痕,是他五歲時燒火留下的。
所以,這是他的手。
或者說,是他小時候的手。
難道還在做夢?
額頭和後腦勺上有刺痛傳來,他下意識摸了一下,發現兩處地方都纏了紗布。
會痛,不是夢。
他警惕的轉頭看向已經走到病床邊的人。
少年正在傾身按床頭的呼叫鈴,橫在他麵前的手臂又白又細,仿佛一折就斷。
可在‘夢裏’,他卻毫無俱意的擋在了那些人麵前。
不對,不是夢。
他一晃神,一段多出來的記憶就突兀的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裏。
王宇怔然。
——他竟然回到了十六歲。
從被賣的黑煤礦逃出來後,他輾轉來到元豐縣,因為異瞳,找工作屢屢碰壁差點餓死,最後碰上人販子,被追。
所有的一切都和上一世一樣。
除了——
少年。
上一世,沒有去而複返的芋頭糕,也沒有人在他麵臨困境時挺身而出,所以他為了躲開人販子,跳河傷了腿。
因為沒錢醫治不及時,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辦法像正常人一樣走路。
想到這,他下意識動了動兩條腿,完好無損。
所以昨晚,是少年救了他?
想到昏迷前的那一幕,他立刻看向少年,視線像是探測器一樣掃過,頭上,沒有,手上,也沒有,視線不自覺的落在對方的領口上。
因為衣服過於寬大,彎腰倒水時露出了一大片白瓷般的胸膛。
王宇下意識轉開眼。
轉完後又覺得多此一舉,都是男人,何況自己的年紀放古代都能當對方爹了,而且他也隻是想看看對方身上有沒有傷而已。
想通後,他再次把視線投射過去。
這次終於看到胸膛下隱隱的紅痕。
想到什麽,王宇的臉瞬間沉了下去,滿身戾氣像是一張網般蔓延開來。
少年似有所覺,偏頭看了過來,見他麵色凝重,就笑道:“別擔心,醫生說你的傷應該沒什麽大問題。”
王宇‘嗯’了聲,“你呢?有沒有受傷?”
少年應得坦**,“沒有啊。”
王宇皺眉,“昨晚那些人……”
以為小孩是在害怕,葉未歇笑了下,道:“別怕,那些人已經被我嚇跑了。”
“嚇跑了?”
“是啊,”葉未歇露出一副‘我也沒想到會那麽簡單’的表情,說,“我就說了一句警察來了,他們就跑了。”
“真不驚嚇。”
如果沒有上一世的記憶,王宇就信了。
那些是什麽人,他最清楚不過。
畢竟他們的老巢,就是他親自給掀的,雖然是四年後。
但他看少年也不像是受過傷害的樣子。
那他剛剛看到的紅痕……
就在這時,病房門突然被推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護士魚貫而入,一下把不大的病房給擠滿了。
葉未歇順勢退到角落,將位置讓了出來。
“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醫生俯下身,一邊查看王宇的眼瞼,一邊詢問。
王宇抿了下唇,“頭有點痛。”
“其他的呢?”
“沒有。”
……
幾分鍾後,問詢和檢查結束,醫生一邊寫病曆一邊道:“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沒什麽問題,但保險起見,還是先觀察一段時間,如果沒問題,下午就可以出院了。”
“那他腦袋裏麵的淤血?”葉未歇追問了一句。
醫生寫完最後一筆,道:“現在看沒什麽影響,如果不放心的話,等過段時間再來複查一下看看淤血的消散情況。”
聽到這裏,葉未歇一直提著的心終於落下,“好的,謝謝醫生。”
“不客氣。”
說完病情,醫生合上病案本準備走,王宇卻在這個時候開口把人叫住。
“等等。”
一群人的視線頓時齊刷刷的朝他轉過去。
“是還有哪裏不舒服嗎?”醫生問。
葉未歇也擔憂的蹙起眉頭。
王宇卻看向葉未歇,說:“不是我。麻煩醫生幫忙看下他的傷。”
醫生護士的視線再度齊刷刷的轉移目的地。
葉未歇:“……”不是,他哪傷了?他自己怎麽不知道?
醫生把筆插回白大褂的胸前口袋,走向葉未歇,“哪裏傷了?”
葉未歇茫然的眨了下眼,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道:“我也想知道。”
醫生&護士:“……”
王宇抿了下唇,“胸口。”
“胸口?”葉未歇衣領一扯,露出了鎖骨下的一塊蝴蝶形狀的紅色胎記。
眾人:“……”
“要不再去拍個片子?”醫生回頭看著王宇建議道。
王宇:“……不用了。”
醫生護士走後,葉未歇忍著笑意走回病床前,“我買了粥,喝一點?”
聽到‘粥’這個字,王宇肚子非常應景的‘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王宇。
王宇難得老臉一紅,“謝謝。我先去一下洗手間。”
說完從容不迫的下床,然後鎮定自若的走出病房。
如果不是同手同腳的話,葉未歇都信了。
等人看不見,他終於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沒想到小孩那麽可愛。
少年聲音清脆,笑起來時尾音卻染上了一點軟糯,很好聽。
還沒走遠的王宇聽到病房裏傳出的笑聲,也忍不住彎了下唇角。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回到十六歲,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次會被少年所救,但如果……
想到少年的笑臉,他的心情沒來由的也好了起來。
而且,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完好無損的腿。
即便後來有錢後花了大價錢去國外治好,也留下了老寒腿的後遺症,一旦變天,腿就會硬得跟石頭一樣,一疼就是幾天。
因為在想事情,進洗手間時沒注意,差點和出來的人撞上。
他側身讓開,“抱歉。”
但他這邊禮貌道歉,對麵卻沒有好脾氣,張口就是要幹仗的架勢,“艸!沒長眼啊?”
王宇的臉瞬間就冷了下來。
很多時候,他都想問問這些動不動就挑事的人,活著不好嗎?
他淡淡的掀起眼皮看過去。
四目相對,葉成才瞬間覺得自己被野獸盯上,直接被嚇退了好幾步。
他原本隻是看對方個子矮小,又瘦不拉幾的,以為好欺負,就想發泄一下這段時間的煩躁,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一雙眼睛。
碧色的雙眸像是冰凍了千年的寒冰,散發出來的寒意能沁入骨髓,仿佛隻要他再多說一個字,凶狠的野獸就會撲過來,狠狠的咬斷他的喉嚨將他撕碎。
他臉色蒼白,嘴唇蠕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王宇隻是淡淡的掃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視線,然後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般,淡定的走入衛生間。
等人一走,葉成才一秒都沒敢多待,忍著胸口的疼痛衝回了病房。
也是回到病房後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他懷疑那根本不是人。
對,肯定不是人,人根本沒有那樣的眼睛。
害怕被報複,趙玉玲一來,他就嚷嚷著要出院,死活不願意再住院。
而正在洗手的王宇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人歸為了妖怪,當然,就算知道,他也不會當回事。
回到病房,葉未歇已經把粥倒出來涼好,小菜也擺到了桌子上。
聽到腳步聲,他回頭看了一眼,道:“回來了?”
“嗯。”王宇走過去。
路過少年時,他微微偏頭,正好能看到少年白瓷般的側臉。
已經習慣看人頭頂的王宇:“……”心情頓時不好了。
王宇喝粥時,葉未歇出去了一趟,等回來時,小孩已經吃完,飯盒勺子都被洗得幹幹淨淨放在桌子上。
“不是讓你放著等我回來再洗嗎?”
“剛好要去洗手間。”王宇說。
葉未歇點點頭,把新買回來的水果放到桌子上,然後問:“香蕉還是蘋果?”
“嗯?”王宇一下沒明白。
葉未歇轉頭,就見小孩愣愣的看著自己,一雙碧眸幹淨又無辜,葉未歇頓時忍不住笑了起來,“要吃香蕉還是蘋果?”
對上少年的笑顏,王宇也笑了下,他搖搖頭,“不用。”
這個年代水果都貴。
少年身上的衣服都已經洗到泛白還在穿,顯然家境不會太好,不然也不用小小年紀就出來給人剪頭發掙錢。
所以水果不如留給少年吃。
桌子前的葉未歇卻仿佛沒聽到他的話,徑直掰了一根香蕉,然後剝皮。
王宇以為是他自己要吃,眼裏不自覺的露出點笑意。
隻是沒想到,下一瞬香蕉就遞到了他嘴邊。
“張嘴。”
少年的聲音仿佛帶著蠱惑。
王宇下意識張嘴。
等他反應過來,他已經咬了一口香蕉。
王宇:“……”
葉未歇失笑,把香蕉往他那邊遞了遞,“拿著。”
王宇隻好拿住。
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被人這麽‘算計’吃東西,王宇說不出心裏什麽滋味,但開心是毋庸置疑的。
“謝謝。”
葉未歇笑笑,然後拉過椅子坐到病床前,道:“忘了自我介紹了,我叫葉未歇,你可以叫我葉哥,或者,”說到這。葉未歇故意促狹道,“叫未歇哥哥也行。”
正在吃香蕉的王宇頓時嗆了個天昏地暗。
他一個三十幾歲的老男人,要叫一個未成年哥?
恕難從命!
“未歇哥哥。”
“嗯。”葉未歇頓時笑彎了眼睛,“乖。”
王宇:“……”
王宇耳根泛紅,幹脆的轉了話題,“那未歇哥哥,你昨晚真的沒受傷嗎?”
“沒有啊。”葉未歇說的麵不改色,“我不說了嗎?那兩個人一點也不驚嚇。”他才打了那麽幾下就跑了。
“是哥哥厲害。”王宇誇讚說。
葉未歇笑眯眯,“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不過,”他話鋒一轉,道,“以後不許這樣了。”
王宇沒聽懂,“什麽?”
葉未歇神色鄭重,語氣認真道,“我不反對你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幫助別人,但像昨晚那樣的情況,你最應該做的,是低頭往前跑。”而不是為了不連累他回頭。
王宇怔然,所以少年是嫌棄他多管閑事了?這個念頭一起,心裏說不出的有些堵。
“為什麽?”他問。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除了最親密的家人朋友和愛人,沒人值得你把自己放置在危險中,”對於昨晚的小孩來說,他不過是個見過一麵的陌生人而已。
不值得。
王宇的心卻狠狠的跳了一下。
從懂事起,所有人都在告訴他,他這條命是爺爺撿回來的,所以他必須無條件的為這個家付出。
後來回到親生父母家,付出更是變本加厲。
甚至是在他強大起來後,也一樣有著各種各樣的人用著各式各樣的理由,想要他放棄自己的利益成全他們。
可眼前的少年卻告訴他——
在這個世界上,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見小孩不說話,葉未歇以為他是在害怕,就安撫道:“別擔心,有我在,那些人不會再來找你了。”起碼段時間內不會來。
至於以後,那也得看他們還有沒有以後。
碧色雙眸看向葉未歇,眼中盛滿笑意,“謝謝未歇哥哥。”
“不客氣。”
“忘了問了,你叫什麽名字?”葉未歇笑著問。
王宇指尖微微一顫,他垂下眼眸說:“我姓餘。”多餘的餘。
餘?葉未歇回憶了一下書中內容,好像並沒有姓餘的配角,反派好像也沒有,那就隻能是路人了。
隻是他等了好一會都沒等到小孩的下文,就追問了一句,“餘什麽?”
王宇:“沒有。”
葉未歇一怔,桃花眼睜得大大的,“餘沒有?名字這麽可愛的嗎?”
王宇:“……”
王宇一時無言,在點頭承認和搖頭否認間反複橫跳了好一會後才道:“是沒有名字。”
葉未歇‘啊’了聲,然後很自然道:“那你要不要自己取一個?”至於小孩是真沒有名字,還是不想說,都沒關係。
取一個嗎?也不是不行,但是,他突然鬼使神差道:“不會取。”
“這樣啊,”葉未歇突然來了興致,桃花眼亮晶晶的,“那不如我幫你取一個?”
???
王宇驀地抬頭看向少年。
十六七歲的少年懶洋洋的坐在椅子上,他單手撐著下巴,俊俏的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窗外的陽光灑下來,像是為他渡上了一層暖洋洋的光暈。
“哥哥幫我取一個。”
“好啊。”
許多年後,王宇始終記得這一個早上。
清晨的陽光裏,少年彎著一雙桃花眼,笑盈盈的看著他說:“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①。我叫未歇,你叫清和怎麽樣?”
“餘清和,喜歡嗎?”
王宇定定的看著少年,有片刻的失神。
半晌,他垂下眼眸斂去眼中的異樣,嘴唇翕合,“喜歡。”
放在被子上的雙手,指尖微顫。
——從今往後,他的名字,也有了來處。
*
作者有話要說:
①詩句來源: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____謝靈運《遊赤石進帆海》